很多在西安吃過葫蘆頭的人，都有相似的經曆，離你不遠的那一桌總有人在熱烈交談。
方言夾雜着國語撞擊你的耳膜，跟旁邊安靜吃大腸的食客形成強烈反差，你循聲望去，然後看見了幾個被生活的風霜吹拂過的中年男人，和他們的西安五官，以及桌子上放着的一瓶酒。
一個朋友講，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那麼一種食物的搭配，能夠讓人想起來就情難自禁，開始墜入無邊幻想，能讓熨帖化作細流直達幹涸的内心，那在西安，它就一定是葫蘆頭與酒。以及，能這樣搭配着吃的都是中年男人，就像虎皮裙配孫悟空，絲巾配大媽。
行走在西安的大街小巷，你随時都能在一條街上看到一家葫蘆頭泡馍店，也能在每一家店見到至少三桌的中年男人，它就像是無數西安中年男人的自然保護區。
坐在哪個方位吃葫蘆頭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總能注意到他們，以及他們手邊的酒。九度、絲襪小太白、綠脖西鳳、小勁、二鍋頭、金門高粱、茅台……你見過各種各樣的酒，也見到無數中年人，他們葫蘆頭配酒，店裡總是環繞着他們杠鈴般的笑聲以及他們吐出的二手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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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講，中年以後的男人，時常會覺得孤獨，因為他一睜開眼睛，周圍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卻沒有他可以依靠的人。
年輕時構想生活，豐富多姿，敢放話平淡的生活甯死不要，以為憑自己一個人就能包圍生活。直到中年才弄明白，江湖不是打打殺殺，江湖的本質是人情世故，也逐漸明白，生活不是永遠在路上，生活的本質其實是一日三餐的持續平靜，就像今天是昨天，而明天是重複今天。
在公司聽上司安排工作，結了婚在家裡聽媳婦策劃生活，長輩要指導你人生方向，和同僚一起說話要慎重……内心孤獨的像個走失的土狗，又像站在廣場舞群之外獨自solo的大爺。
在所有疏解中年孤獨的做法裡，吃着葫蘆頭喝着酒是最常見的一種。淡了拼搏事業的激情之後，葫蘆頭配酒，就像是西安中年男人圈子裡最大衆的修身養性。
他們在不同的店裡，卸下防備，然後做出同樣的選擇。
社會上說，當你在西安就着葫蘆頭喝下第一杯酒，你就應該知道，自己的中年到來了。很突然，很不講道理。就像馬爾克斯寫的那樣，一個人意識到自己開始變老，是源于他發現自己開始長的像父親了。
這是屬于西安獨有的社會現象。
你一開始并不接受，覺得太突然了，人到中年應該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在鏡子前歎息發量，在車庫坐在車裡聽郭德綱，突然失去表達的欲望。後來才明白，吃葫蘆頭是一個過程，喝酒是一個過程，很多中年人都是先在店裡吃葫蘆頭喝了兩杯之後，才發現自己已經是個中年人了。
葫蘆頭與酒是天作之合，這個組合就像過事時盤子裡碼成一堆的散裝香煙，年輕的浪子對此不屑一顧，但卻又偏得西安中年男人的厚愛。
小年輕們不太懂葫蘆頭與白酒的意義，甚至對葫蘆頭本身都敬而遠之。他們反複講述賈平凹請人吃葫蘆頭的段子，以此來證明葫蘆頭是當之無愧的黑暗料理——這種看法，如同認定《禅與機車維修藝術》這本書是寫給和尚還俗之後的創業指南一樣，是某種淺薄的望文生義。
但中年人們從不為此辯駁，坎坷的過往，早已教會他們争執無用。
他們會帶着酒相約走進一家葫蘆頭店，點上一盤涼菜，一份梆梆肉，然後開始掰馍。手法幹淨利落，點餐的語氣斬釘截鐵。
他們吝惜自己的評價，對一家葫蘆頭店最好的評價，是腸子吃起來沒有異味。
有時候店家手藝不精，沒清洗幹淨，做好的葫蘆頭吃起來依然殘留着食物在腸道停留過的氣味，那股蕩氣回腸的味道常常打的人猝不及防。但即便如此，他們也依舊保持足夠的寬容。要是有人發出腸子是不是沒洗幹淨的疑問，就說，自己在這一碗葫蘆頭泡馍裡讀懂了生命的狂野，但心裡會暗暗發誓，以後再也不會踏進這家店，并會多喝幾杯酒，以便盡快壓住那股能讓人迷失自我的天賜之味。
一個西安的朋友告訴我，看中年男人是否把你當成夥計，不是看他在酒後跟你勾肩搭背稱兄道弟，或是忽然提着禮物想要找你辦事，而是看他是否邀請你吃葫蘆頭的時候會不會喝酒。
而一個西安中年男人最失敗的時候就是，翻遍通訊錄之後，發現沒有一個能陪自己吃葫蘆頭喝酒的夥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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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見過這種場面的人都知道，這種搭配就是中年男人的一次自我拯救。每個中年男人都是一座孤島，一個做葫蘆頭的廚子說，但幸好有葫蘆頭，它以前是豬身上消化萬物負重前行的重要器官，如今是豬的饋贈，人類的福祉，穿過幽暗歲月，是将一座孤島與另一座孤島連接配接起來的橋梁。它是切片化的拯救，是唾手可得的小确幸。世故之中透着中年男人的精打細算，一頓飯的消費，零花錢能包住。隻要中年男人擁有葫蘆頭與酒，那麼就擁有了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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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我三叔，如果西安沒有葫蘆頭與酒，他隻能蜷縮在車庫的車裡，聽着廣播放空自己，但上樓之後又得給媳婦解釋自己下班後消失的兩個小時裡，真的隻在車庫裡聽廣播沒幹其他事，很不痛快。
是以又有人講，吃葫蘆頭喝酒這事兒，最好是和幾個固定的爛慫夥計一起，去經常去的店。因為每一個常去的葫蘆頭店看起來真的很可靠，很取信于人。即便媳婦打來電話，也不會過多盤問，隻會叮囑你少喝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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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家也是個明白人，他對症下藥，随便走進一家店，你都能在點餐處看到擺滿酒的架子，這是專為西安中年男人準備的。同時自帶酒水也行、店内買酒也行，存酒也行、總有一種方式能打動老男人的心。
葫蘆頭與酒，他們說這叫産業鍊，他們又說，這叫生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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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種說法是，跟西安中年男人聊天，有三樣東西能拉近你與他的距離。
這三樣是葫蘆頭與酒，以及感慨往事。
推杯換盞，咀嚼大腸之間，你就走進一個普通中年人的前半生。
雖然我尚且年輕，但已經見過太多次吃着葫蘆頭喝着酒的中年男人了。
他們在那些普通的中午以及半暗半明的黃昏中流竄至葫蘆頭泡馍店，然後熟練地招來服務員，在飄散的磨砂猴與延安的雲霧中開始掰馍，吃涼菜，挨個兒給人倒酒，并先提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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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聽過很多次他們的閑談。
他年輕時可能是紅塵裡不羁的浪子，或者手寫我心的詩人，QQ空間裡曾經充斥着“我有酒，你有故事嗎”之類的騷話；他幹過幾件引以為豪壯的事，從北郊到南郊，沒人敢跟他皮幹，也經曆過幾件羞過先人喪過德的往事；他是場面人，曾經放話最美的人生是在路上，從西安到寶雞，全是他夥計，心裡裝着的都是詩和遠方。
隻是，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修行不在路遠，吃葫蘆頭喝酒也能悟道。人到中年，他不再是QQ名字叫憂郁清風的騷年，他叫張司、王司、李司。也終于意識到了自己沒有金手指，隻是背景闆一樣的普通人。他們喝着酒，在煙霧缭繞裡回望過去，凝視現在，瞭望未來，最後總結，無論我們是生活的英雄還是狗熊，生活還是會繼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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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葫蘆頭，飲盡杯中酒，像是完成了一場儀式。他們在店門口互相别離，道一聲珍重，并定好下次再一起吃葫蘆頭喝酒。之後，他們又将踏入平凡的生活，但此刻他們已經渾身充滿力量，仿佛世間再沒有什麼能難住他們。
如果你看不懂，也沒關系。等你人到中年，你自然會愛上這個葫蘆頭與酒這個搭配。
那時候，你就會明白一切。
作者 | 陳锵 | 貞觀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