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出荞麥,定、靖為最。
每年的“秋風”一過,當其它大田作物,糜呀谷呀,開始小試片鐮,或掐穗,或收割,漫山遍野的荞麥花才紛揚,才怒放,大有“群芳盡落獨登場”的霸氣。紅稈粉葉白蕊,靜若地毯,五彩紛芳;或有秋風擾過,随着坡起梁隆,真有天女捧絹的着彩眩暈,在藍天金秋的影襯中,裙飛帶飄,霓裳激響。
荞面質硬,黏性差,一般吃法以圪饦兒,饸饹為多。優點是面點厚,面條粗,有咬頭。缺點,難克不易消化。而靖邊南山人的“剁荞面”,恰好彌補這一缺憾。再輔以特有的風幹羊肉臊子,本來屬粗糧細做的一道普通吃食,最終竟成别樣獨道的上品佳肴。既營養又綠色。
靖邊“剁荞面”,重點強調一個“剁”字,即用刀,而非捏,或饸饹床的壓。是以,這“刀”要利豁,“刀”上的功,既勁又講究巧勁。
剁荞面的刀,不同于平常切削的單把,是兩頭帶把的,尺五長,寬三、五寸不等的單邊利刃刀。剁切時,将饧到檊薄的面,分層壘疊,整齊置于案闆。這時,雙手把刀,切刃向面,刀口微側,雖切似剁,向下使勁,邊切邊踢,寬仄拿捏精準,一般以韭葉為宜。剁切時,眼神,精神,腕力要高度集中,所謂“萬念精準聚一時”。這樣剁出的面,細,勻,疏散,下鍋時不糾不結,湯清爽利;入口時,不粘不貼,和軟精柔。
陝北吃食,從來講究“油荞面,醋豆面”。意思是豆面質薄,味淡即可。荞面質厚,屬硬食,主張油膩多些,才有吃頭。油膩之中肉為尚,羊肉又為肉中鮮,鮮到什麼程度?晾曬風幹去腥即能生食。是以,靖邊剁荞面,難得之品,是将風幹羊肉入臊,進而“湯肥肉鮮面滑勁”,構成其“天下皆無,唯此一絕”的精美特點。
當然,盛面之前,熱情的店家會呈一中盤于前,裡邊青綠雜色,所有佐食的蔥蒜小菜芝麻香料,甜鹹酸辣應有盡有,羅列其中。至于吃法,先盛肉臊,再撈熟面條進碗,吃着續着。熱氣騰騰中,香油辣水,肉味面味在咀嚼細咽中,感香覺味,腸舒胃暢,舌生龍涎,齒滲麝脘。
上世紀末,我因生計羁旅定、靖多年,有幸識得此一美味。
記得初次入靖,學生即引薦嘗“剁荞面”。一吃便入味,載明記數,七碗有過,留得“饕餮”之名。更有一次,去青陽岔辦事,傳回途中,得遇喬溝灣的“老婆剁荞面”。入席先啖三斤炖羊肉。一會兒,熱氣騰騰的剁荞面上桌,由于經不住香湯面柔的誘惑,一口氣五碗進肚,連朋友們都起立震驚,至今名揚“張家畔”。據說“紀錄還在”,無人能破。
好在今春,事辦橫山順道靖邊重訪。學生劉宏管飯,明知故問“老師最想吃甚”,“剁荞面麼,還能吃甚。老婆的店還開着?”“開着,女兒女婿接管了。老婆隻監察。”
熟悉的店面拉來一坐,我又問劉宏:我當年的七碗,後來有人得破紀錄?劉宏脫口而出“沒”,但又緊急改口道,唉——以後少提那檔事。我雖然面赧有點,不過,想到學生為老師的大肚能容,在世人的眼目中有失雅觀的不體面的難為情,實在有點不自尊的難堪。結果,師生倆在熱撮香美的“剁荞面”中品着,吃着,說着中,當第四碗吃盡,劉宏就擱碗罷箸,專等老師品食,他知道我離放碗還得一會兒。等到第七碗紀錄一破,掌櫃老闆問劉宏,夠了沒?劉宏說,不管怎得,你先上着。我呢,不管上不上,隻管吃着,吃完再到盆碗撈。按一盆兩碗面量,我吃到第九碗,劉宏看我筷柄緊握,根本沒有松動的意願,連忙招呼老闆娘,唉——,那麼個底見,趕快上,根本不得夠。沒辦法,老闆娘笑盈盈,顫巍巍地又端來一大盆碗。往桌上慢放擺穩,老闆娘旁邊一立,看等形有似店面不管了,專門觀看我是如何将十一碗剁荞面“收入囊中”。劉宏也緊張又驚疑着道,着,老師,不着忙,慢慢吃!
我當然明白這些沒見過世面的人的心思,仍然緊把雙筷,熱情如注,聚精會神地手不停,嘴不停,關鍵是臉上的喜形于色,着力地享受着難得的饕餮大快朵頤。
結賬後,老闆娘驚恐地眼神還沒回緩,禮讓劉宏道,劉局長再來。我說,我還能來不?老闆娘巧言道,當然了,劉局長的客人最歡迎。晚上聚餐,學生中的李豔、志和、士祥、子國和朋友瘋子齊集。好打趣的士祥主動問劉宏,陳老師中午吃的甚。剁荞面,劉宏說。士祥一聽剁荞面,馬上話語就來了勁頭,剁荞面是幾碗?劉宏趕忙吱唔道,不用問,比上回少多了。士祥一聽,興緻頓降就引入其它話題。
吾人遇鮮無量,雖然,主要得歸功“老婆剁荞面”,做的精細,調的到位。那時,老婆集50年功力,經驗,先紅鄉裡,後紅縣城。十四年前又錄入央視“中華美食”節目,可謂是“名動全球”的人物。說明什麼?本人于食,還是有點神品天賦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