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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君道篇》

作者:中國傳統文化集錦

12·1 有亂君,無亂國;有治人,無治法。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世中;禹之法猶存,而夏不世王。故法不能獨立,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遍矣;無君子,則法雖具,失先後之施,不能應事之變,足以亂矣。不知法之義而正法之數者,雖博,臨事必亂。故明主急得其人,而暗主急得其勢。急得其人,則身佚而國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不急得其人,而急得其勢,則身勞而國亂,功廢而名辱,社稷必危。故君人者,勞于索之,而休于使之。《書》曰:“惟文王敬忌,一人以擇。”此之謂也。

【翻譯】

有令國家混亂的君主,沒有自然混亂的國家。有令國家治理的人,沒有自然治理的法制。後羿的射箭方法沒有消失,但後羿不能令後世的人都射中。大禹的法制仍然存在,但夏朝不能在後世稱王天下。是以單單法制不能獨立治國,法則不能自然執行。得到治國人才,國家才存在,沒有治國人才,國家就會滅亡。法制,是治理國家的開端,君子,是法制的本源。是以隻要有君子,法制即使省略一些,也足以普遍地使用。沒有君子,法制即使俱全,實施時也會失去先後次序,不能夠應付事情變化,足以造成混亂。不知道法制的意義,隻知做修正法制條文的人,雖然知道得多,遇到事情一定會混亂。是以英明君主會急于得到君子,而昏昧的君主就會急于得到權勢。急于得到君子的,自己就會安逸而國家得到治理,功績大而聲名美好,做得好可以成為王者,差一些也可以成為霸者。不急于得到君子而急于得到權勢的,自己就會勞累而國家混亂,功績偏廢而名聲受辱,社稷一定危險。是以君主應盡力尋找君子,而使用君子時自己就可以休息。《尚書》說:“因為周文王恭敬戒懼,自己小心選擇。”就是這個意思。

【解讀】

現代人崇尚法制,荀子則重視人才。荀子說得清楚,法制隻是開端,最後也要由人執行。是以說君子才是本源。社會上沒有君子,隻有小人,再怎麼良好的法制也是枉然。荀子重視培養人成為君子,是培養人才,認為這才是治國的根本。

1、憑着“君道”這個篇名,可知這一篇的主題必是講正确的“為君之道”,是以也就當然是論述君主該怎樣施治。是以這開篇頭一節頭一句說“有亂君,無亂國;有治人,無治法”,是要申明:隻有把國家搞亂了的君主,沒有本來就隻會亂根本不可能把它治好的國家;同樣地,隻有能夠把國家治理好的人(君主),沒有不管在什麼條件下都能夠把國家治理好的法制。一開頭就把這樣兩個論斷作為不争的事實提出來,顯是為了盡快進入主題,是以這兩句更是開宗明義地宣告,本文是要證明:不管怎樣亂的國家,掌握了正确治道的君主都能夠把它變成治國,為此,他不隻是因襲曾經被證明為行之有效的法制,而是選用優秀的人去正确靈活地運用它。荀子這兩句話已足夠說明,從一般方法論看,他是強調人的作用,很懂得一切以條件為轉移的道理的。——如此看來,某注家把這兩句直譯為:“有搞亂國家的君主,沒有自行混亂的國家;有治理國家的人才,沒有自行治理的法制”,頗不準确,而要把作者原意完全表達出來,則要增加很多詞句,難免受到“添字為解”的批評。接下八句是對這兩句做個說明,倒可以準确地翻譯為:後羿射箭的方法尚未失傳,但他并不能使世世代代的人都百發百中;夏禹推行的法制仍然存在,但他的後代并未因之稱王至今;可見法制不能離開執行者而自動地起作用,律令不可能沒有人推動就得到實行;此二者都是因為有懂法執法的人才得以産生和存在的,沒有了懂法執法的人也就消亡而不起作用了。注意:“類”在這裡是“法”的同義詞;“其人”的“其”是指代“意之所屬”,你領悟得到嗎?

2、從“法者,治之端也”起,一直到到“臨事必亂”句,是講法與人的關系,也就是對上面八句作具體申說。到此為止,“人是能動的方面,故而更加重要”這個意思,已經很明白了,于是擺出本節想要達到的最後結論,也即要向人君提供的關于治道的教誨,這就是“故明主急得其人,而暗主急得其勢”兩句;至于接下直到“社稷必危”的幾句,不過是對比地指出:“得其人”就好得不得了,不在乎人而隻求“得其勢”就危險得不得了;但這明顯是不說也一點不影響論證的邏輯性的。最後說“故君人者,勞于索之,而休于使之”,則更可說是遊離于主題之外的感歎而已。末了征引的是《書·周書·康诰》上的話,意思是:要想想文王的恭敬戒懼,親自去選擇人才。荀子竟拿這話來說明選擇宰相的重要性,簡直“文不對題”,這是他故意斷章取義,還是他對這兩句詩确實有所誤解?這,就隻有他自己知道了。

12·2 合符節、别契券者,是以為信也;上好權謀,則臣下百吏誕詐之人乘是而後欺。探籌、投鈎者,是以為公也;上好曲私,則臣下百吏乘是而後偏。衡石稱縣者,是以為平也;上好傾覆,則臣下百吏乘是而後險。鬥斛敦概者,是以為啧也;上好貪利,則臣下百吏乘是而後豐取刻與,以無度取于民。故械數者,治之流也,非治之原也;君子者,治之原也。官人守數,君子養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故上好禮義,尚賢使能,無貪利之心,則下亦将綦辭讓,緻忠信,而謹于臣子矣。如是,則雖在小民,不待合符節、别契券而信,不待探籌、投鈎而公,不待衡石稱縣而平,不待鬥斛敦概而啧。故賞不用而民勸,罰不用而民服,有司不勞而事治,政令不煩而俗美;百姓莫敢不順上之法、象上之志而勸上之事,而安樂之矣。故藉斂忘費,事業忘勞,寇難忘死;城郭不待飾而固,兵刃不待陵而勁,敵國不待服而诎,四海之民不待令而一。夫是之謂至平。《詩》曰:“王猶允塞(10),徐方既來。”此之謂也。

【翻譯】

把符節相合,辨識契券,是因為要有信用。上位的人愛好權謀,臣下百官中詭詐欺騙的人會乘機跟着欺騙。抽簽,投鈎,是因為要公正。上位的人愛好偏私,臣下百官就乘機跟着偏私。用衡石稱量,是因為要公平。上位的人愛好傾覆一邊,臣下百官就會乘機跟随行險。用鬥斛敦概,是因為要劃一标準。上位的人愛好貪取利益,臣下百官就會乘機跟随多拿少給,以至無限度地由人民身上拿取。是以器械方法,都是治理的支流,不是治理的本源。君子才是治理的本源。官員遵守法則,君子培養本源,本源清澈,支流就清澈,本源混濁,支流就混濁。是以上位的人愛好禮義,崇尚賢能,沒有貪圖利益的心,在下的百官也會極能辭讓,極忠信,而謹慎地做臣子。這樣,在平民之中,不必等待符節相合和辨識契券就有信用,不必等待抽簽投鈎而有公正,不必等待衡石稱量而有公平,不必等待鬥斛敦概而有劃一标準。是以君主不用獎賞而人民勤勉,不用刑罰而人民服從,官員不用勞力而事情已治理好,政令不必繁瑣而風俗自然美好,百姓沒有敢于不順從上位者的法制,百姓跟從上位者的意志,做上位者給予的事情,而感到安樂。是以人民納稅而不覺破費,做成事業而不覺勞累,對抗外來入侵而不怕死。城郭不必等待整饬而堅固,兵刃不必等待磨砺而強勁。敵國不必等待征服而順從,四海人民不必等待政令而統一起來。這就叫作極太平。《詩經》說:“王道真的充滿了,徐國已經來順從。”就是這個意思。

【解讀】

法制法律條文愈細微,表示社會上下官員人民的修養愈差。荀子指出,隻要有上下一心、極有修養的臣民,不必等待很多條文法則來規定,社會自然就能太平。可見人的德行修養比法制更為根本。

1、從頭句起,到“治之原也”止,是一層意思:先用四個“則”字句,連舉四例說明本來旨在“為信”、“為公”、“為平”、“為啧”的好辦法,一旦做君主的(“上”)“好權謀”、“好曲私”、“好傾覆”、“好貪利”,就起不到應有的好作用,臣下百吏中慣于搞欺詐的人就會乘機大行其不正之風,以謀取私利;然後據以得出結論說:可見這類措施、方法,隻是治國的末流手段,不是正确治道的根本、源頭;君主其人的君子品格才是根本、源頭。很明顯,荀子是從他的“決定性因素是人”的一般理論出發,得出這個關于治道之源與流的說法的。這說法當然很有道理,甚至可以說是深刻的,但這正是一種為“人治”找根據的理論,從更大的視域看來,按今天觀點來評論,是忽視了其實更具決定意義的制度的作用。把這批評用到荀子身上,當然更是貼切,因為他無疑是主張“人治”的。——“符節”和“契券”是古代使用的信用憑證:在竹簡或木簡上刻字,刻好後剖為兩半,雙方各留一半,驗證時将兩半拼在一起,如果正相契合,就被确認為有效憑證;“探籌、投鈎”、“衡石、稱縣”、“鬥、斛、敦、概”等的作用與之類似,分别是為了達到公正,公平和有統一标準而設計出來的工具和方法,因為都要借助物質器械的幫助,是以荀子統稱之為“械數”(“械”為器之總名,“數”是技術、技法義)。這裡,“流”是與“原”(通“源”)相對待的,故二者之間也是枝葉同根本的關系。

2、接下從“官人守數,君子養原”起,到“不待鬥斛敦概而啧”為止,不過是又反過來,從正面講一下上面說的意思:君主正派,則臣下官吏也走正道,以至小民百姓都會不待你使用“械數”就自動“信、公、平、啧”了(“雖”是“即使”的意思)。描述完這局面後,作者感歎道:這是不用獎賞而群眾就自動地勤勉,不用刑罰群眾就自動地服從,官吏不用費力就能把事情處理好,政策法令并不繁多民風習俗就變好了,百姓沒有誰不順從君主的法令、依照君主的意志而為君主賣力幹活,并且還為此感到安樂啊!是以最後結論道:群眾在納稅時不覺得有所破費,為國家幹事業時忘掉了疲勞,外敵發動戰争時能拼死作戰;同時,城牆不等修整就堅固,兵器的刀口不用淬煉就堅硬,敵國不等你去征讨就表示屈從,天下群眾不須你下指令就統一行動,這才叫做最高的太平盛世。——我以為,前一個“故”字是發語詞,引出的是作者對上文說的意思的“評論兼感慨式的複述”,第二個“故”字才是連詞,相當于“是以、是以”。引詩出自《詩·大雅·常武》,大意是說:王道廣大充塞宇内,因而遠方的國家也來歸順(“猶”字後來也寫作“猷”,常用作“道”、“法則”的同義詞;“允”是的确的意思;“塞”是充滿義)。

12·3請問為人君?曰:以禮分施,均遍而不偏。請問為人臣?曰:以禮待君,忠順而不懈。請問為人父?曰:寬惠而有禮。請問為人子?曰:敬愛而緻文。請問為人兄?曰:慈愛而見友。請問為人弟?曰:敬诎而不苟。請問為人夫?曰:緻功而不流,緻臨而有辨。請問為人妻?曰:夫有禮則柔從聽侍,夫無禮則恐懼而自竦也。此道也,偏立而亂,俱立而治,其足以稽矣。請問兼能之奈何?曰:審之禮也。古者先王審禮以方皇周浃于天下,動無不當也。故君子恭而不難,敬而不鞏,貧窮而不約,富貴而不驕,并遇變、應而不窮,審之禮也。故君子之于禮,敬而安之;其于事也,徑而不失;其于人也,寡怨寬裕而無阿;其所為身也,謹修飾而不危;其應變故也,齊給便捷而不惑;其于天地萬物也,不務說其是以然而緻善用其材;其于百官之事、技藝之人也,不與之争能而緻善用其功;其待上也,忠順而不懈;其使下也,均遍而不偏;其交遊也,緣義而有類;其居鄉裡也,容而不亂。是故窮則必有名,達則必有功;仁厚兼覆天下而不闵,明達用天地、理萬變而不疑;血氣和平,志意廣大,行義塞于天地之間,仁知之極也。夫是之謂聖人,審之禮也。

【翻譯】

請問怎樣做君主?答:用禮義來施行,平均普遍而不偏私。請問怎樣做臣子?答:用禮義來對待君主,忠誠順進而不懈怠。請問怎樣做父親?答:寬厚仁惠而有禮義。請問怎樣做子女?答:敬愛父母而緻力禮儀。請問怎樣做兄長?答:慈愛弟弟而表現親愛。請問怎樣做弟弟?答:尊敬順進而不随便。請問怎樣做丈夫?答:緻力功業而不流于淫亂,緻力親近妻子而保持适當界限。請問怎樣做妻子?答:丈夫有禮義就柔順聽從,丈夫沒有禮義就謹慎小心而獨自保持肅敬。這個道,偏于一面地實行就會混亂,全部實行就能治理,足以作為楷模了。請問怎樣才能夠同時做到?答:要審察禮義。古代先聖王審察禮義,廣大周遍實行于天下,行動沒有不當的。是以君子恭敬而不畏懼,尊敬而不恐懼,貧窮而不卑屈,富貴而不驕傲,同時遇到變化,能應付而不會窮盡,就是審察禮義的緣故。是以君子對于禮義,尊敬而安守禮義。對于事務,直接處理而不失誤。對于人,少怨恨、寬大而不阿谀。對于自己,謹慎修飾而不險詐。應變事故,迅速快捷而不疑惑。對于天地萬物,不會說明萬物的是以然,但能善于使用萬物為材料。對于百官的事務和有技藝的人才,不會與他們競争技能,而能善于使用而成就功績。對待上位的人,忠誠順進而不懈怠。使用下屬,平均周遍而不偏私。和朋友結交,緣于禮義而有法度。和鄉人鄰居相處,待人寬容而不亂法度。是以君子如果窮困,也一定會有名聲。顯達,就一定有功績。仁厚能夠同時覆寫天下而不會昏昧,明達治理天地,處理萬物變化,心情平和,志向意念廣大,實行禮義充塞于天地之間,這就是仁德智慧的極緻了。這就叫作聖人,因為他能夠審察禮義。

【解讀】

荀子重視君主的德行,有德行是會合符禮義的。政治事務變化萬千,從政者如何能應付這千變萬化的政治風雲?荀子認為有德行的君子,會跟從禮義之道而應對,這就自然能夠适當地處理,可以應付無窮。現實中的從政者,多數人不懂應變,錯誤頻出,相信和個人德行也有關系。

1、這一節前一部分是講君臣、父子、兄弟、夫妻之道,全用問答式說明,是以清楚明白,隻有幾點要解釋一下:① 頭句“請問為人君”,其實是問:人君要怎樣表現才能稱為合格的或者說聖明的君主,因而能夠把君位保持下去?是以,答句“以禮分施,均遍而不偏”(字面義是:要按照禮制的規定施與,做到公平而不偏私)雖然是針對君主擁有國家的全部資源,國内所有人的命運、前途都掌握在他手中,可說都仰他的鼻息而生活這個“權力事實”而發,但荀子的着眼點卻是:别人對你的态度,可是随你對他的态度公不公平而轉移的啊,是以,你做君主的盡管是“施予者”,也必須“施”得讓人心悅誠服,才能保證你的施予者的身份、地位不變,質言之,你不能随心所欲地施與,而必須按照一個客觀标準進行,這客觀标準就是禮。自然還有言外之意:否則,你就不配稱為好君主,就會垮台。其他三問三答也要仿此了解,回答也都有言外之意,可概括為:否則,你就不配、不能得到對方的“禮遇”。② “緻文”是極有禮貌的意思;“見友”是說要表現出友愛來(“見”通“現”);“緻功而不流,緻臨而有辨”可翻譯為:要努力取得功業而不淫亂放縱,盡量親近妻子而又保持一定的距離和界限(“流”有虛浮、放縱義;“辨”有區分義)。③最後交代說:“此道也,偏立而亂,俱立而治,其足以稽矣”,是強調地說明,“此道”乃是一個系統、整體,君臣、父子、兄弟、夫妻四組關系的任一方都受禮制的制約,每一方自己遵守禮制都既是對方遵守禮制的條件,又是可預期的結果:“偏”和“俱”當分别是“單方”、“雙方”的意思;“立”是存在義,意指“确實按此道表現自己了”;“稽”是調查、核對義,“其足以稽矣”是說:哪一方沒有按禮的規定對待對方,是可以查核落實的,言外之意是:誰也别想拿對方違背禮制做借口為自己不依禮行事找由頭,或做辯解。注意:我對這幾句的了解有點“标新立異”,我也就沒有太大把握,請讀者獨立思考,有位注家的譯文就同我的了解大有徑庭:“這些原則,隻能部分地做到,那麼天下仍會混亂;全部确立了,天下就會大治;它們足夠用來作為楷模了。”

2、從“請問兼能之奈何”起,到“故”字之前的幾句,比較難懂,我的了解是,在上述關系系統中,一個人可以既是臣下,又是父親、兄長、丈夫,問話就是針對這情況,提問要每個關系中都表現得符合“此道”的要求,那該怎麼辦(“兼”可譯作“同時”;“能”是“能夠做到”的意思)。對此當然隻能作籠統的回答:須仔細弄清楚禮制對于各種身份的人的具體規定(“審之禮也”。“審”有“詳察”、“辨識”、“稽核”等義),然後舉古代聖王做範例來加以說明,說:古時候(“古者”),聖明君主就是因為“審”了禮,是以對待天下任何人,其行為都沒有不恰當的地方(“方”、“皇”、“周”、“浃”是四個近義詞,都有“廣大”、“周遍”義,這裡是連在一起起一個動詞的作用;“動”可泛指有目的的活動)。由于一切行為都是以禮制為根據的,他行動起來就底氣十足,是以接下說:是以,君子謙恭而不畏怯(“難”有感到為難的意思),慎重而不恐懼(“鞏”通“恐”,恐懼義),貧窮時不卑屈(“約”有卑屈義),富貴時不驕縱,即使同時遭遇各種事變,也能應付自如而不會感到束手無策。至此,又說一句“審之禮也”,顯是強調說:這都是因為他把禮制弄得十厘清楚明白了的緣故。

3、“故君子之于禮”以後的話,是先不厭其煩地地申說君子怎樣以禮待人接物行事,直到“是故”二字才轉個彎,說:是以君子即使事業沒有成功也一定享有名望,得志則一定是建立大功大業;他的仁愛寬厚之德普照天下,誰都不能加以抹殺;他的明智通達能夠整治天地萬物,處理各種事變從不心存疑惑;他心平氣和,思想開闊,德行道義充滿在天地之間,仁德智慧達到了極點。這種人就叫做聖人,這是因為他把禮制弄得十厘清楚明白了的緣故啊。——“徑而不失”是說:直截了當但不會出現失誤;“不務說其是以然而緻善用其材”是說:雖不務求了解它們形成的原因,但完全能夠做到善用其材;“緣義而有類”是說:遵循道義而有法度:“容而不亂”是說:待人寬容,但有原則,決不不糊塗昏亂。

12·4 請問為國?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君者,儀也,民者,影也,儀正而景正;君者,槃也,民者,水也,槃圓而水圓;君者,盂也,(民者,水也,)盂方而水方。君射則臣決,楚莊王好細腰,故朝有餓人。故曰: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

【翻譯】

請問君主怎樣治理國家?答:隻聽過君主要修養自身,沒有聽過怎樣治理國家。君主是日晷儀,人民是影子,日晷儀擺放得正,影子就會正。君主是盆,人民是水,盆是圓的,水就是圓的。君主是盂,盂是方形的,水就是方形的。君主喜歡射箭,臣子就會套上射箭用的決。楚莊王喜歡細腰的人,是以朝廷中就有挨餓的人。是以說:隻聽過君主要修養自身,沒有聽過怎樣治理國家。

【解讀】

荀子說治國的根本,在于修身。在上位者,人格修養是最重要的。是以一個人無論如何能幹,如果人格修養有問題,是不宜在上位的。

1、這一節很有意思:設定有人提問怎樣治國(“為國”),竟回答說:我隻聽說過君主要怎樣修養品德(“修身”),沒有聽說過該如何治國。這似乎不合事理邏輯,其實大有深意:荀子是用這種方法回答說,君主的治國就在于修身,他把自己修養成什麼樣的人,他的國家的群眾就也會是什麼樣的人,他的國家會是什麼樣的國家,你就可想而知,不必問了。惟其如此,是以接下說的是三個比喻,一言以蔽之就是:君主是怎樣的,群眾就是怎樣的;說完比喻後又說:君主射箭,臣子就會套上闆指;楚靈王喜歡細腰的人,是以朝廷上有餓得面黃肌瘦的臣子,仍然是強調這個意思:國人都是學君主的樣,君主有所好,臣下百姓必起而從之。最後又重複“聞修身,未嘗聞為國也”,等于說一句:如此而已,豈有他哉!——這真是一篇極好的獨幕喜劇。又,壞君主,亦即把自己的國家治理得很糟糕的國家的君主,讀了這段話會作何感想?荀子主要是向他們說這番話的,是嗎?

2、這一節有些知識性的東西,我也介紹一下:①“儀”就是日晷,即是利用日影來測定時刻的儀器,一般是在刻有時刻線的盤子(晷面)中央立一根垂直的标杆(晷針,也稱“表”),根據這标杆的影子方向和長度來确定時刻(“景”是“影”的古字)。② “決”是古代射箭時套在右手大拇指上用來鈎弦的象骨套子,俗稱“扳指”,這裡用作動詞。③據《墨子·兼愛》中的記載,楚靈王喜歡細腰的人,他的臣下就都隻吃一頓飯,一年後,朝廷上的大臣多面黃肌瘦了。注意:古人把一般的肚子餓叫“饑”,嚴重的饑餓才叫“餓”。

12·5 君者,民之原也;原清則流清,原濁則流濁。故有社稷者而不能愛民、不能利民,而求民之親愛己,不可得也;民不親不愛,而求其為己用、為己死,不可得也;民不為己用、不為己死,而求兵之勁、城之固,不可得也;兵不勁、城不固,而求敵之不至,不可得也;敵至而求無危削、不滅亡,不可得也。危削滅亡之情舉積此矣,而求安樂,是狂生者也;狂生者,不胥時而落。故人主欲強固安樂,則莫若反之民;欲附下一民,則莫若反之政;欲修政美俗,則莫若求其人。彼或蓄積,而得之者不世絕。彼其人者,生乎今之世而志乎古之道,以天下之王公莫好之也,然而是子獨好之;以天下之民莫欲之也,然而是子獨為之。好之者貧,為之者窮,然而是子猶将為之也,不為少頃辍焉。曉然獨明于先王之是以得之、是以失之,知國之安危、臧否若别白黑。是其人者也,大用之,則天下為一,諸侯為臣;小用之,則威行鄰敵;縱不能用,使無去其疆域,則國終身無故。故君人者,愛民而安,好士而榮,兩者無一焉而亡。《詩》曰:“介人維藩,大師維垣。”此之謂也。

1、這一節有三層意思。第一層的大意由前兩句表達:君主和群眾的關系是源和流的關系,源清則流清,源濁則流濁。由此推論出五個“那是不可能辦到的”(“不可得也”)。——“上面”同“下面”的“源流關系”,是中國人自古以來的共識,表達這意思的語言則多種多樣,最常見的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這一句不僅适用于官場,對民間、家庭中的“上下”關系也适用的;還有一句是:“上有所好,下必從之速也”。其實,孔子早就教誨過這道理,他的說法是:“政者,正也。子帥以正,孰敢不正?”(《論語·陽貨》)“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行。”(《論語·雍也》)《荀子》書中也多次表達過這意思了。至于五“不可得也”的總體意思,同9·4節講的“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則載舟,水則覆舟”的意思,也是基本一緻的。是以,這段話沒有什麼新意。

2、從“危、削、滅、亡之情舉積此矣”起,到“則莫若求其人”句為止,第講二層意思,先承接上面的“不可得也”的論斷,說:這時候,國家危、弱、滅、亡的情勢已經發展到很嚴重的地步了,卻還想求得安逸快樂,那必是狂妄無知的人,狂妄無知的人是不要等多久就會衰敗死亡的(“胥”借作“須”,等待義);接着就從正面講該怎樣辦,說:是以,君主想要強大穩固安逸快樂,最好的選擇是傳回到依靠群眾這條路上來(“反之民”),而想要使臣下歸附(“附下”。“附”是使歸附的意思),使群眾與自己同心同德(“一民”),最好的選擇是傳回到認真處理政事的事業上來,而要想國家政治清明,民風淳厚,最好的選擇是尋覓到善于治國的人。——可以想到,下文該是講善于治國的人了。

3、果然,以後的話,直到結尾,是描述善于治國的人的特點,同時說明君主應該怎樣對待他。先用一句“彼或蓄積,而得之者不世絕”交代說,這種人世代都有,故而理當是尋覓得到的;接着用“彼其人也”開始介紹他的與衆不同之處:生于今世卻熱衷于古之道,就因為天下的君主誰都不喜歡,他才偏偏喜歡;就因為天下的群眾誰都不想要,他偏偏要遵行之;喜歡古之道的會貧窮,遵行的會困厄,但他還是要遵行,并且一刻也不停止。這自然令人不解,于是解釋道:這是因為唯有他才透徹地了解古代帝王之是以取得國家政權的原因和失去國家政權的原因,并且懂得國家安危、好壞之所在,就像分辨黑白一樣清楚明白。是以接下就贊揚、推薦道:這種人,如果君主重用他,就能統一天下,諸侯就會前來稱臣;如果隻是一般地任用他,也能把本國威勢擴充到鄰近的敵國;即使不任用他,但隻要能把他留在自己國内,在他活着的時候國家也不會發生事變。說到這裡,關于“這種人”的話明顯沒有說完,卻突然跳開,結論道:是以,君主愛護人民才會安甯,喜歡士人才會榮耀,這兩者一樣都沒有,那就會滅亡。《詩》雲:“賢士就是那屏障,大衆就是那圍牆”,說的就是這個道理。——這裡一定脫漏了好幾句話。又,“以天下之王公莫好之也”和“以天下之民莫欲之也”,這兩句頭上的“以”字,有人翻譯為“盡管”,我以為既沒有訓诂根據,義理上也說不過去,是以認定這個“以”還是“因為”的意思,為了同後文的“然而”能夠呼應,我翻譯為“就因為”,這樣,後面的“然而”就是“反而要”、“偏偏要”的意思了。引詩出自《詩·大雅·闆》。

12·6 道者,何也?曰:君子之所道也。君者,何也?曰:能群也。能群也者,何也?曰:善生養人者也,善班治人者也,善顯設人者也,善藩飾人者也。善生養人者,人親之;善班治人者,人安之;善顯設人者,人樂之;善藩飾人者,人榮之。四統者具而天下歸之,夫是之謂能群。不能生養人者,人不親也;不能班治人者,人不安也;不能顯設人者,人不樂也;不能藩飾人者,人不榮也。四統者亡而天下去之,夫是之謂匹夫。故曰:道存則國存,道亡則國亡。省工賈,衆農夫,禁盜賊,除奸邪,是是以生養之也;天子三公,諸侯一相,大夫擅官,士保職,莫不法度而公,是是以班治之也;論德而定次,量能而授官,皆使其人載其事而各得其所宜:上賢使之為三公,次賢使之為諸侯,下賢使之為士大夫,是是以顯設之也;修冠弁衣裳、黼黻文章、雕琢刻镂皆有等差,是是以藩飾之也。

【翻譯】

道是什麼?答:君子所實踐的就是道。君主是什麼?答:能上司群衆。能上司群衆是什麼意思?答:善于養活人民,善于治理人民,善于任用安排人民,善于制作不同文飾給人民。善于養活人民的人,人民會親近他;善于治理人民的人,人民會對他安心;善于任用安排人民的人,人民會樂于看見他;善于制作不同文飾給人民的人,人民會以他為榮。這四個統要都具備了,天下人都會歸順他。這就叫作能上司群衆。不能夠養活人民的人,人民不會親近;不善于治理人民的人,人民不會對他安心;不善于任用安排人民的人,人民不會樂于看見他;不善于制作不同文飾給人民的人,人民不會以他為榮。這四個統要都失去了,天下人都會離開他。這就叫作匹夫。是以說:道存在,國家就存在,道滅亡,國家就滅亡。減省勞工商人,增加農夫,禁止盜賊,除去奸邪的人,就能夠養活人民。天子有三公輔助,諸侯有宰相輔助,大夫擅長自己的官職,士保持自己的職責,沒有不按法度而公正處理,這就能夠治理人民。審察德行而決定職位高低次序,量度能力而授予官職,令人人都能承載他的事務而各自得到适宜的職位。上等賢人給他做三公,次等賢人給他做諸侯,下等賢人給他做士大夫,這就是能夠任用安排。修飾帽子衣裳,繪上花紋,雕琢刻镂都表示有等級差别,這就是能夠制作不同文飾。

【解讀】

君主所做的完全是為了人民。所謂統,就是審明職分,排列事業、才能,統領各類人才,令人人能親近、安樂,以君主為榮。君子是能由仁德智慧令人人都能夠生活,各得其位,表現能力的。可見君主應跟從的這個道,是一個德性之道。

1、這一節從提問“道”和“君”兩個字的含義,也即要求給這兩個概念下定義開始,接着就又追問定義項中包含的概念的含義,然後又給該概念下定義,如此問答下去,直到把問題弄得很清楚了才結束盤問,是以顯示了很強的邏輯性,可以說是中國邏輯史上的一篇重要文獻。從内容看,其價值則在于把荀子心中的“道”、“君”、“能群”等概念,從一個角度做了“邏輯的展開”。從頭句“道者,何也?”起,到“夫是之謂能群”止,已基本上把本節要講的意思交代清楚了。——“君子之所道也”句中的“君子”,從後文是問“君者何也”可知,其實是指君主,據此又可知頭句其實是問“君道者何也?”“君子之所道也”作為回答,該直譯為“君主所走的道路”:這個“道”是不及物動詞(自動詞),即5·1中說的“學者不道也”的“道”,是以有注家将此句翻譯為“是君主所遵行的原則”,當然不失準确性,但譯作“就是君主走的道路”,将更加清楚明白(“所”字在這裡是同後面的動詞一起組成名詞性結構)。“班治”是治理義(“班”通“辨”。這不僅是因為二者音近,更因為都有“分開”、“區分”義);“顯設人”是“安排人到某個官位上去”的意思;“藩飾人”是說“讓人穿上特定服裝以标示其地位、身份”。這些合詞的含義很難從詞典上查到,隻能憑着各構詞成分的意思和“語境需要”去“悟出來”。又,“四統者具而天下歸之”句,我以為“統”、“者”二字錯位,因為“四統”在這裡無法解釋,而“四者”所指清楚明白,“統具”自是“全部具有”的意思,而且這一意思正好切合文義。有位注家把“四統者”翻譯為“這四個要領”,顯是認為這個“統”是“綱紀、要領”義,我不知是不是他的了解更好一些

2、接下是先從反面解說一下“四統者亡而天下去之,夫是之謂匹夫”,然後立即作結論:“道存則國存,道亡則國亡”,得出這結論後,才又把是以“生養之”、“班治之”、“顯設之”、“藩飾之”的各是什麼一一交代一遍,并且于此結束此節全部議論。很明顯,這個“行文順序”不合思維和說話的邏輯,是以我以為:《荀子》本文的論述,必是在得出“道存則國存,道亡則國亡”這個總的結論後就完了的,這末一段文字乃是後來某位讀者寫下的注釋或感言,再後來,就被普遍當做正文來對待了。——這“注釋”或“感言”倒是寫得不錯,且能幫助我們了解“顯設”、“藩飾”等說法的含義,是以我還是翻譯一下吧:減少手工業者和商人的數量,增多農民的人數,禁絕小偷強盜,剷除奸詐邪惡之徒,這就是養育群眾的方法;天子配備太師、太傅、太保三公,諸侯配備一個相宰,大夫隻是獨掌某一官職,士則謹守自己的職責,務求所有人都按照法令制度秉公辦事,這就是治理人事的方法;審察人們的德行以确定等級,衡量他們的才能分别授予适當的官職,使每個人都承擔一定的任務又都能得到适合其才能的職務:上等的賢才擔任三公,次一等的做諸侯,下等的當大夫,這就是安置人的方法;修飾帽子衣裳,在禮服上繪畫各種彩色和花紋,在各種器具上雕刻圖案等等都有一定的等級差别,這就是打扮裝飾人的方法。

12·7 故由天子至于庶人也,莫不騁其能、得其志、安樂其事:是所同也;衣暖而食充,居安而遊樂,事時制明而用足:是又所同也。若夫重色而成文章,重味而成珍備,是所衍也。聖王财衍以明辨異,上以飾賢良而明貴賤,下以飾長幼而明親疏。上在王公之朝,下在百姓之家,天下曉然皆知其非以為異也,将以明分達治而保萬世也。故天子諸侯無靡費之用,士大夫無流淫之行,百吏官人無怠慢之事,衆庶百姓無奸怪之俗、無盜賊之罪,其能以稱義遍矣。故曰:“治則衍及百姓,亂則不足及王公。”此之謂也。

這一節先是講所有的人,上至天子,下至普通百姓,有兩個共同點:都想施展自己的才能、實作自己的志向、安逸愉快地從事自己的工作,又都想穿得暖、吃得飽,住得安适、玩得快樂,而且能辦的事情一定辦得及時順利、不能辦的事也明白清楚(“制”有“受制約”的意思,我以為這裡是同“事”對言,故如此翻譯),資财費用又總是寬裕充足。接下一句的字面意思是:至于重疊使用多種顔色而繪成衣服上的彩色花紋,彙集多種食物而烹煮成珍馐美味(“備”,美味也),那就是生活富足财貨有餘的表現了(“衍”,溢出也,多餘也,故可借以指多餘的财富)。這無疑是要說:這就不是每個人都想得到的和能夠得到的了,能否享受這種生活,就是人們之間的差别所在了。 是以再下面就說:聖王掌控的财富有餘,就是為了(可以通過賞賜的不同來)彰明人們之間的差別(“辨異”,差別也):對上,使得賢良的人得以顯示地位的高低,對下,使得老少得以表明關系的親疏;是以,全天下的人,上至王公貴族的朝廷,下至平民百姓的家庭,統統都明白,聖王并不是無緣無故地任意制造人和人之間的差别,而是要通過這差别來标示每個人的名分以便達到國家的大治,進而確定千秋萬代的太平。就因為如此,天子諸侯并沒有任何屬于浪費的花銷,士大夫也沒有放蕩淫亂的行為,群臣百官沒有怠惰輕慢政事的表現,群衆百姓沒有奸詐怪僻的習俗、沒有偷盜搶劫的罪行,那就能夠稱為道義普及了。是以說:“國家安定,富裕就會遍及百姓;國家混亂,拮據将會延及天子王公。”那就是說的這個道理。——注意:古文缺少訓示上下文之間意念關系的詞語,是以在“理當使用”但卻沒有使用關聯詞的地方,最容易發生誤解,這段文字就是一個突出的例子。是以,我的譯文中的“是以”,“就因為如此”等字樣,以及括号中的話,都是根據我對原文義理的體認給出的,自然也就每一處都說明:這裡我是這樣認識的。我的體認的“正确率”,則是衡量我的學術水準和本書價值的最為重要的參數,是以務請讀者加以注意。又,末尾“故”領起的幾個“無”字句,我是照字面翻譯的,但我以為這個“無”字不宜譯作“并沒有”,最好翻譯為“不該有”,這才更好地承接了上文,又顯示了這裡是講“應然”,而不是陳述“實然”。還說一句:把本節的說法看作是論述“應然之理”,就該把作者、荀子評定為思想家,不管你是否認同意他的觀點;若看作是陳述“實然事實”,就要說他是虛僞的統治者的蹩腳的辯護士了。

12·8 至道大形:隆禮至法,則國有常;尚賢使能,則民知方;纂論公察,則民不疑;賞勉罰偷,則民不怠;兼聽齊明,則天下歸之。然後明分職,序事業,材技官能,莫不治理,則公道達而私門塞矣,公義明而私事息矣。如是,則德厚者進而佞說者止,貪利者退而廉節者起。《書》曰:“先時者,殺無赦;不逮時者,殺無赦。”人習其事而固:人之百事,如耳目鼻口之不可以相借官也。故職分而民不探,次定而序不亂,兼聽齊明而百事不留。如是,則臣下百吏至于庶人莫不修己而後敢安止,誠能而後敢受職;百姓易俗,小人變心,奸怪之屬莫不反悫;夫是之謂政教之極。故天子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塊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如四胑之從心,夫是之謂大形。《詩》曰:“溫溫恭人,維德之基。”此之謂也。

1、頭句“至道大形”的“至道”,無疑是指謂最高最好的治國之道,“大形”是什麼意思呢?有注家認為這個“形”是表現義(“喜形于色”這種說法中的“形”),故而将此四字翻譯為“最好的政治原則的最大效驗”。我則以為,這裡明顯是在設想,或者說預言“至道大形”了就會怎麼樣,而不是描述“至道”是如何表現的,加之“大形”有“搭配不當”之嫌(可以解釋為“充分表現”,但總感到有點别扭,因為我從未見過有這個說法),是以我認定這個“形”字是借作“行”,頭一長句應這樣翻譯:如果哪位君主在他的國家堅決徹底地奉行(我推薦的那個)最高最好的治國之道,那麼,他就會推崇禮義,嚴格法制,進而使得他的國家走上正常發展的道路;他就會尊重賢德之人,起用能幹之人,進而使得群眾都有明确的努力方向;他就會辦事公開,用人公平,進而使得群眾對于他的任何舉措都不心存疑慮;他就會獎賞勤勞的人,懲罰懶惰的人,進而使得群眾誰都不會偷懶耍滑了;同時,他還會聽取各方意見,了解各種情況,是以使得天下人全都心甘情願地歸順于他。——“至法”與“隆禮”對言,故也是動賓接結構,是“把法制當着裁定是非之最高依據、标準”的意思;“纂論公察”的含義,我不太清楚,也未見到過别人的注釋,隻是從後句說“則民不疑”,猜想應是譯文表達的意思。

2、開頭的長句,是将“行至道”的做法和效果概括為五個五方面,接下用“然後”領起的幾句的内容理當包括在那五個方面之中,為什麼要特地、專門拎出來說一下?我以為隻能這樣解釋:那長句是泛泛地陳述一般規律,這裡是轉而針對目前一個突出的問題了,即是要用那個大道理來聯系、指導這個實際了。什麼問題?從下文可知,是“私門不塞”以緻“公道難達”,和“私事不息”以緻“公義難明”的問題 ,而出現這兩個問題,則是因為人們的“分職”不明、“事業”無序、和有技術有能力的人未能得到适當安排,或上兩個問題就表現為這三者。是以,這個“然後”不僅僅是時間副詞,主要是用作邏輯聯結詞,應翻譯為“既然如此”。——“事業”和“分職”(名分職務)對舉,就也是兩個近義詞組成的聯合結構,可翻譯為“工作任務”;“材技官能”是說:安排有技術的人做事,任用有才能的人當官(“材”有使用義);“莫不治理”前省去了意思相當于“所有這些”的主語;“廉節”即“廉潔”;《書》曰的兩句話是說:“在規定的時刻之前行動的,殺而不赦;沒有趕上規定時刻而落後的,也殺而不赦。此處征引這兩句話,當是因為它說的兩個“殺而不赦”展現了“公道”和“公義”的要求,而這裡正是要強調治理“公道難達”和“公義難明”的問題。

3、接下直到結尾的文字,是從“人習其事而固”這個理論的高度,論證一下上述做法的憂點,和君主會因之而收到“不視而見,不聽而聰,不慮而知,不動而功,塊然獨坐而天下從之如一體、如四胑之從心”的好處,達到行“至道”者的美妙境界。這之前的文字比較難懂,我就以翻譯代替解說吧:人可能因為熟悉了自己長期從事的工作,思想、才能就都變得僵化起來(“固”),因為人們一旦分工,就像耳朵、眼睛、鼻子、嘴巴各司其職一樣,也是不可以互相替代的。是以,職務一經确定,人們就會不想再度謀求别的差事,等級一經确定,彼此的關系就不會又被打亂,以緻君主隻要能夠做到聽取各方意見,了解各種情況,就會每項工作都不至于久拖不決。這樣,臣下百官直到平民百姓,就會誰都隻在切實提高了自己的素養以後才能感到心安,真正有了才能以後才敢接受官職;同時,百姓将改變以往不好的習俗,小人會轉變狹隘自私的思想,奸邪怪僻之人也會統統轉向誠實謹慎;這就叫做政治教化的最高境界。——“塊然”指安然無動于衷的樣子,故是對上文“不視”、“不聽”、“不慮”、“不動”情狀的生動形象的概括;“胑”同“肢”;其他難字可從譯文獲得解釋;引詩出自《詩·大雅·抑》,意思是:溫順謙恭的人,必是以道德為根本。

12·9 為人主者莫不欲強而惡弱,欲安而惡危,欲榮而惡辱:是禹、桀之所同也。要此三欲,辟此三惡,果何道而便?曰:在慎取相,道莫徑是矣。故知而不仁,不可;仁而不知,不可;既知且仁,是人主之寶也,而王霸之佐也。不急得,不知;得而不用,不仁;無其人而幸有其功,愚莫大焉。

這一節又是講選個好宰相的重要性,沒有别的意思。——“要”、“辟”并舉對言,可知前者是求取義,後者通“避”,躲避、避開的意思;“果何道而便”是問:那麼走哪條路最為便捷呢?(“果”是連詞,表示假設;有人說是副詞,相當于“到底”、“究竟”,是因為沒有想到後面有個“而”字。又,此句中的“便”字同後面的“徑”字義同);“故”是發語詞;“智而不仁”前略去主語“相”;“不急得”是說“不在求得相才的問題上懷有急迫心情(的話)”,前面略去主語“人主”;“幸有功”的“幸”是僥幸的意思。

12.·10 今人主有六患:使賢者為之,則與不肖者規之;使知者慮之,則與愚者論之;使修士行之,則與污邪之人疑之。雖欲成功,得乎哉?譬之,是猶立直木而恐其景之枉也,惑莫大焉。語曰:“好女之色,惡者之孽也;公正之士,衆人之痤也;循乎道之人,污邪之賊也。”今使污邪之人論其怨賊而求其無偏,得乎哉?譬之,是猶立枉木而求其景之直也,亂莫大焉。

頭句說有“六患”,接下列出的卻隻有三患,故有人認定“六”字是“大”字之誤;我從此說。這段話好懂,隻需注意:①這個“患”明顯是指禍患,但最好翻譯為“錯誤”或“毛病”;必須作這種“技術處理”的原因是:原文作者着眼點在這“毛病”将會造成的後果的嚴重性,故用了個“患”字,今天的讀者卻要求前面用的“總括詞”同後面給出的“列舉項”之間符合作概括的邏輯規則,而所列出的三項恰好都不便說是“患”,即三者不能概括為“患”。②“規”、“論”、“疑”三字當依次是“規勸=糾正”、“議論=評判”、“懷疑=質問”的意思。③“語曰”中的“孽”、“痤”、“賊”三字,可以意會,不好翻譯;例如“孽”,是指小老婆生的兒子,在中國古代,一般都會遭到懷有嫉妒之心的大老婆的仇視,是以這裡一定是借此比喻美女在醜女子心中的地位,但怎樣翻譯呢?我就找不到合适的詞語,有人譯作“禍害”,就很不到位;有兩本書譯作“疖子”、“強盜”,也不能令人滿意。④頭幾句中的三個“與”字該怎樣講?注家多翻譯為“和”,如頭一“患”,譯文是:“讓賢能的人去做事,卻和不賢的人去糾正他”。但我以為了解錯了:從事理上說,君主自己不會參與也沒有必要參與這個“糾正活動”。是以,我認定這個“與”字是贊許、鼓勵的意思,因為按這了解,這三個做法、表現(三“患”)就更能說明那個君主的無德無能和“疑人心态”,而且,這個意義的“與”字正好可以構成兼語式結構,如“論語·述而”中有:“子曰,與其進也,不與其退也。”特别是,按這了解,這三個表現才突出地反映了君主不能真正信任賢者、智者、修士的狹隘性,和他對手下人的德才狀況毫無了解的盲目性,頭句把君主的這種表現、作風判為“大患”,才是中肯的。——“今使污邪之人論其怨賊而求其無偏,得乎哉?”句,頭上的“今”字是連詞,“假如”的意思,“怨賊”是指謂“污邪之人”心中的賢者、智者、修士,是以此句可翻譯為:(要是)讓卑污邪惡之人去評論他們的冤家對頭,而又想得出中肯的毫無偏頗的結論,可能嗎?(有人把這個“而無偏”譯作“而又毫無偏見”,顯然體認錯了。)末句的比喻就是對這問題的回答。我以為,就憑這樣提問,這樣回答,就足以看出作者荀子為人的正直和思想的深刻。

12·11 故古之人為之不然:其取人有道,其用人有法。取人之道,參之以禮;用人之法,禁之以等。行義動靜,度之以禮;知慮取舍,稽之以成;日月積久,校之以功。故卑不得以臨尊,輕不得以縣重,愚不得以謀知:是以萬舉不過也。故校之以禮,而觀其能安敬也;與之舉錯遷移,而觀其能應變也;與之安燕,而觀其能無流慆也;接之以聲色、權利、忿怒、患險,而觀其能無離守也。彼誠有之者與誠無之者若白黑然,可诎邪哉?故伯樂不可欺以馬,而君子不可欺以人。此明王之道也。

1、這一段是承接着上一節講“今人主有大患”的意思,說“故古之人為之不然” 。由此可知,“古之人”其實是指古代的聖明君主,開頭的“故”字可以了解為發語詞,但說是“是以,于是可知”的意思,也可以的,因為“今不如昔,今天的壞君主統統是反古代明君之道而行之的”,這在荀子簡直是未予明言的“定律”,作者心中有此定律,他這個“故”字不就更可能是用來引出推論的關聯詞嗎?

2、上節講的“今人主”的大患,可歸結為在“取人之道”和“用人之法”這兩個方面有大毛病,也即“無道”、“無法”,是以此節頭句說古代明君“其取人有道,其用人有法”,也是很有針對性的。明乎此,就知後面的具體申說是具體針對哪些表現而發了:“參之以禮”至“校之以功”等五個“以”字句,都既是正面叙述明君的做法,又暗含對于上節講的“今人君”的錯誤處置的批評,想到這一層,對句子的了解就更加準确了。——原來,“今人君”的那些做法,乃錯在違犯禮制,不講名分,和不拿工作的效果、成就作标準來評定臣下官員的才智和政績。據此可知,在這裡,“參”是“對照”的意思,“參之以禮”是說用禮的規定去檢查、評價他的工作;“禁之以等”是說職務、名分達不到某個等級、級别,就不能允許從事、參與某種工作;“行義動靜”是講的“生活作風”,可譯作“行為舉止”(“義”通“儀”),是以也要“度之以禮”。“知慮取舍”是講決策方面的能力,是以要用實踐成果來檢驗和考核(“稽之以成”);“日月積久”是指謂長年工作的總的成效,故要“校之以功”(“校”是“校對”的“校”,比較的意思)。接下三個“不得以”句,是交代這樣做的效果,即:“位卑者”、“權輕者”,“智愚者”就不能得逞了(三個“不得以”後面分别省去了“卑”、“輕”、“愚”三字;“縣”通“懸”,“謀”是審議的意思);“是以萬舉不過也”是總評,意思是:是以,任何做法(“舉”,舉措也,即“成敗在此一舉”的“舉”)都不會有錯了。

3、從“故校之以禮”至結尾的幾句,是總結通過禮制來鑒别确有德才之人和确無德才之輩的具體操作方法,可這樣翻譯:是以,用禮制來考核人,就是看他是否能夠安于本分,嚴肅認真地工作;還要經常變換他的崗位,看他是否能夠應對各種變化;讓他安逸舒适(“燕”通“宴”),看他是否能夠不放縱享樂;讓他接觸音樂美色、權勢财利、怨恨憤怒、禍患艱險,看他是否能夠保持節操;這樣,真有德才的人與的确無德無才的人,就會像白與黑一樣判然分明了,哪還能委屈誰呢?是以伯樂不可能看錯了馬,君子不可能看錯了人。以上這些,就是明主的取人用人之道。——“欺以馬”、“欺以人”的字面義是“被馬欺騙”、“被人欺騙”,即“以”字在這裡是用來訓示對象。

12·12 人主欲得善射——射遠中微者,縣貴爵重賞以招緻之,内不可以阿子弟,外不可以隐遠人,能中是者取之,是豈不必得之之道也哉?雖聖人不能易也。欲得善馭——及速緻遠者,一日而千裡,縣貴爵重賞以招緻之,内不可以阿子弟,外不可以隐遠人,能緻是者取之,是豈不必得之之道也哉?雖聖人不能易也。欲治國馭民、調壹上下,将内以固城,外以拒難,治則制人,人不能制也,亂則危辱滅亡可立而待也。然而求卿相輔佐,則獨不若是其公,案唯便嬖親比己者之用也,豈不過甚矣哉?故有社稷者莫不欲強,俄則弱矣;莫不欲安,俄則危矣;莫不欲存,俄則亡矣。古有萬國,今有數十焉,是無它故,莫不失之是也。故明主有私人以金石珠玉,無私人以官職事業。是何也?曰:本不利于所私也。彼不能而主使之,則是主暗也;臣不能而誣能,則是臣詐也。主暗于上,臣詐于下,滅亡無日,俱害之道也。夫文王,非無貴戚也,非無子弟也,非無便嬖也,倜然乃舉太公于州人而用之,豈私之也哉?以為親邪?則周,姬姓也;而彼,姜姓也。以為故邪?則未嘗相識也。以為好麗邪?則夫人行年七十有二,齫然而齒堕矣。然而用之者,夫文王欲立貴道,欲白貴名,以惠天下,而不可以獨也,非于是子莫足以舉之,故舉是子而用之。于是乎貴道果立,貴名果明,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國,姬姓獨居五十三人,周之子孫,苟不狂惑者,莫不為天下之顯諸侯。如是者,能夫妻也。故舉天下之大道,立天下之大功,然後隐其所憐、所愛,其下猶足以為天下之顯諸侯。故曰:“唯明主為能愛其所愛,暗主則必危其所愛。”此之謂也。

1、這一節是講,君主為了得到治國之臣,理應同求覓好的射手和車把式一樣,也不分親疏遠近,唯賢是用,但卻一般都做不到這樣。全文可分為三層。第一層是“欲治國馭民”之前的文字,說:君主為了求得善射者和善馭者,都不僅“縣貴爵重賞以招之”(“縣”通“懸”),還對内不偏袒自家子弟(“阿”,偏袒也),對外不埋沒關系疏遠的人,隻要合條件就不管是誰都錄用;這是因為他一定要求得真正合适的人才這樣做的,是以即使是聖人也不能不這樣辦。先說這意思,無疑是為了引出下文。——“中微”是說命中很微小的目标;“及速”的“及”是借作“極”;“中是”、“緻是”的“是”,也可說是指代“意之所屬”。注意:“是豈不必得之之道也哉?”有注家同我的了解大不一樣,他翻譯為:“這難道不就是一定能求得善射者的辦法嗎?”你認同哪個的?關鍵似乎在于:“必得之”究竟是“一定要得到”的意思,還是“一定會得到”的意思;我認為,本節主旨是闡述一定“要”求得治國之才,為此,又必須有正确的“求取之道”,是以取前一了解,即“一定要”的了解。

2、從“欲治國馭民”起,到“俱害之道也”為止,是先提出問題說:君主既想要治好國家,管好群眾,使上下各方人等的行動協調一緻,以求對内能夠鞏固城防,對外能夠抵禦敵國入侵,并且“治則制人,人不能制也,亂則危辱滅亡可立而待也”,但在選拔卿相輔佐時,卻偏偏不像覓求射手和車把式那樣公正無私了(“則”有時相當于“卻”),而是任用自己寵愛的或依附自己的人,這不是錯得太厲害了嗎?接下就針對這個荒謬的情況發一通感慨(“故”字以後的話),說:自古至今,所有君主(“有社稷者”)都莫不希望自己的國家強盛、平安、長存,但大多很快就貧弱、危險、滅亡了,本有上萬個國家,現在隻有幾十個了,這沒有别的原因,就因為在選拔卿相輔佐人才時如此不公啊!然後就分析說:是以,即使英明的君主,也有拿金銀寶石珍珠玉器送人的,但沒有把官職政務送給别人的,為什麼?我的回答是:其根本原因就在于那樣做的話,将會很不利于他所偏愛的人。對方并沒有才能,君主還是要任用他,那是君主的昏庸;臣下自知無能而冒充有才能,那是臣下的欺詐;君主昏庸于上,臣下欺詐于下,國家滅亡就為時不遠了。是以,選拔卿相輔佐不講求公平,而是偏袒阿私,乃是對誰都有害的做法啊。——“治則制人,人不能制也,亂則危辱滅亡可立而待也”三句,同上文接不上,我以為必有錯漏,或是衍文;“私人以金石”這說法中的“私”字,我以為訓“贈、送”必不違原意,但我舉不出旁證;“本不利于所私也”句中的“本”字,當是指“根本原因”,因為承前文讀來,此訓最為合理,而從“本”字的基本意思引申出“根本原因”的義項來,顯然不違訓诂原則。

3、“夫文王”以後的文字,不過是舉周文王起用了同他非親非故的姜太公,結果得了天下又獲得美名的例子,作為上面申述的道理一定不誤的佐證,沒有别的深意。——這段話中的難字不少,但我隻想解說這幾點:①“倜然”,《荀子》書中有好幾個,對其中兩個,楊倞分别訓作“高舉之貌”和“疏遠貌”,但這兩義明顯都不适合于這一個;有注家将這個“倜然”翻譯為“離世脫俗地”,也許就是憑的楊倞的訓釋,但我以為“言重了”;《古漢語常用字字典》釋義為“突出地,特殊地”,舉的例證恰是這一句,我又覺得“言輕了點”;想了好久,我終于認為,将這個“倜然”連同它後面的“乃”字,一起翻譯為“一反傳統做法,斷然……”也許最能達意(“乃”字含有“竟然、居然”的情味)。②“夫人”的“夫”是訓示代詞,相當于“此”。③“然而用之者”句,準确的翻譯應該是:“盡管如此,但仍然起用他,乃是因為……”,因為這個“然”字是表示對前面說法的認可,“者”字在這裡是表示前後兩句是解釋和被解釋的關系。④“而不可以獨也”句是說:而這是單憑他一人之力所不可能辦到的。⑤“然後隐其所憐、所愛”句中的“隐”字,是憐惜、同情的意思(《孟子·梁惠王上》:“王若隐其無罪而就死地,則牛羊何擇焉?”),就因為有這一句,下面才可以征引“故曰”的那兩句話。有注家将這“隐”字句翻譯為“然後再偏私自己所疼所愛的”,顯是誤譯,體認到上述意念聯系,就可能避免這誤譯了。

12·13 牆之外,目不見也;裡之前,耳不聞也;而人主之守司,遠者天下,近者境内,不可不略知也。天下之變,境内之事,有弛易齵差者矣,而人主無由知之,則是拘、脅、蔽、塞之端也。耳目之明,如是其狹也;人主之守司,如是其廣也,其中不可以不知也;如是其危也。然則人主将何以知之?曰:便嬖左右者,人主之是以窺遠收衆之門戶牖向也,不可不早具也。故人主必将有便嬖左右足信者然後可,其知慧足使規物、其端誠足使定物然後可。夫是之謂國具。人主不能不有遊觀安燕之時,則不得不有疾病物故之變焉。如是,國者,事物之至也如泉原,一物不應,亂之端也。故曰:人主不可以獨也。卿相輔佐,人主之基杖也,不可不早具也。故人主必将有卿相輔佐足任者然後可,其德音足以填撫百姓、其知慮足以應待萬變然後可,夫是之謂國具。四鄰諸侯之相與,不可以不相接也,然而不必相親也,故人主必将有足使喻志決疑于遠方者然後可,其辯說足以解煩,其知慮足以決疑,其齊斷足以距難,不還秩,不反君,然而應薄扞患足以持社稷,然後可。夫是之謂國具。故人主無便嬖左右足信者謂之暗,無卿相輔佐足任者謂之獨,所使于四鄰諸侯者非其人謂之孤,孤獨而晻謂之危。國雖若存,古之人曰亡矣。《詩》曰:“濟濟多士,文王以甯。”此之謂也。

1、這一節的文字不好懂,我稍微詳細一點解說吧。“裡之前”的“裡”是現今說的“裡弄”的“裡”,即是指當時的居民區(有人說,周代以二十五家為一裡,裡有裡門),故“裡之前”是說站在裡門之前;于是可知,前兩句是形象地、比喻地說明人的感官的局限性很大。這自然是為了引出後面的話來,是以接下說:而為君主守衛疆土的官吏,卻有的遠在天邊,近處的也可能是在境内很遠的地方,君主對他們的表現又不能沒有大緻的了解(“守”指守土之臣,“司”可泛指官吏)。到此,已把“聽聞達不到遠處”和“又必須了解遠方情況”的沖突暗示出來了。于是馬上點明,這沖突對君主乃意味着大危險,即:天下、境内極易發生事變,君主若是無從得知,那可說是被挾持、威脅、蒙蔽、堵塞的開始(“弛易”指弓弦放松了,“齵差”指牙齒生病了,二者一起說顯是喻示出現了某種怠惰、懶散的非正常情況,還暗示有關人員可能産生異心了)。是以最後得出結論并提出問題說:君主自己擷取資訊的管道如此狹窄,要加以掌控管束的官吏分布的地區又這樣寬廣,其間有些情況君主不可以不知道(卻又不能夠知道),這樣可真是危險啊。那麼,做君主的人,應該想什麼辦法了解分布在各地的官吏們的動态呢?——“人主之守司”,有位注家含混地翻譯為“君主所掌管的”,必是因為不明“守司”的具體含義;對“如是其危也”句,他則作注曰:“據上文‘不可不略知也’、‘主無由知之’可推知,這句上當更有‘人主之不知也’一句,蓋涉上文‘不知也’而誤脫。”我以為,這裡沒有“誤脫”,古人就是這樣說話和行文的,那确實有但未予明言的、也即“脫”了的意思,古人是當作“不言自明”和“不需明言”的蘊含,有意不說不寫的;至于此句,未說出的意思其實不是“人主之不知也”,而是“人主若不能知也”;因為說到這裡,已經不是議論“知不知”的事實問題,而是“能不能知”的可能性問題,而且這一句針對的是未來的一般情況,不是就某個特定局面而言;惟其如此,接下的回答才是說明“想什麼辦法去得知?”,而不是“怎樣就知道的?”

2、“曰”字引出的、從“便嬖左右者”起,到第一個“夫是之謂國具”為止的幾句,就是對上面問題的回答,頭一句是總括其大意:君主身邊的親信和侍從,乃是君主用來監視遠處和觀察群臣百官的耳目(“戶牅”喻耳目),不能不及早配備好。這自是說,配備好了,就可預防上述危險了。接下是囑咐說,這些人要有智慧,能夠謀劃事情,還要正直誠實,足可讓他們去決定事情(兩個“物”字是泛指“事物”,這裡重在“事”),是以他們可說是治國之才。——“窺遠收衆之門戶牖向”中的“收”字,有人說是通“糾”,監督義,此說不妥,因為這個“收”若直接是“監督”的意思,“收衆之門戶”就不成話了,“監督”的意思隻是“收”的“弦外之音”,而從“收”的接收義引申出“看到”的意思,這很自然,今天有“盡收眼底”的說法,其中“收”字就同“看到”相聯系。又,古代雙扇的門叫“門”,單扇的叫“戶”;“牖”就是窗,“向”指北窗,故“門戶牖向”就是今天說的“門窗”。

3、從“人主不能不有遊觀安燕之時”起,到第二個“夫是之謂國具”為止,是本節論述的第二層意思:君主不能沒有遊覽安逸的時候,因而不可能沒有疾病死亡的變故,這時候國家的事情更會像源泉一樣不斷地冒出,一件事沒處理好,就可能是禍亂的發端,是以君主确實如前所說,“不可以獨也”,卿相輔佐可說是他的“基杖”,是以,他們也是不能不及早配備好的,對他們的要求則是道德(“德音”)足以安撫百姓(“填”通“鎮”,安撫義),其知慮足以應對任何變故。——“疾病物故之變”中的“物”是借作“歾”,死亡義(古時“疾”指小病,病得很重了才叫“病”),“基”通“幾”,是指老人坐着依靠的幾案,“杖”是手杖,故“基杖”不過是喻指君主的依靠對象。

4、從“四鄰諸侯之相與”起,直到末尾,是本節的第三層意思,說:鄰國互相交往就不可能不接觸,但未必互相親愛,是以君主一定還要有可以出使到遠方去傳達君主旨意、化解猜忌的人,他們的辯才要足以消除彼此之間的誤會,智慧心計要足以化解猜忌,靈活果斷(“齊”是借作“疾”,靈活義)要足以排除危難(“距”通“拒”),他們還要是既不回避責任也不須回國來向君主請示,就能夠應付緊急情況、排除患難,確定國家平安的人。這種人才叫治國之才。—— 将“解煩”譯作“消除誤會”,是我根據語境做出的“猜測性翻譯”,提不出有力的訓诂證明;“秩”可以指官吏的職位、俸祿,故“還秩”的字面義是“辭職”,是以我譯作“回避責任”;“反”通“返”;“薄”通“迫”,“扜”同“捍”;“晻”同“暗”。

5、結尾的幾句是說:是以,君主如果沒有可信賴的親信侍從,叫做“暗昧”;如果沒有勝任的卿相輔佐;叫做“獨”;如果派遣出使四鄰諸侯國的使者不稱職,叫做“孤”;又“孤”又“獨”而且“暗昧”,就叫做危險了,這時國家即使還存在,古人也說它已經滅亡了。《詩》雲:“人才濟濟多精英,文王是以得安甯。”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晻”同“暗”;引詩出自《詩·大雅·文王》。

12·14 材人:願悫拘錄,計數纖啬而無敢遺喪,是官人使吏之材也;修饬端正、尊法敬分而無傾側之心,守職循業、不敢損益,可傳世也,而不可使侵奪,是士大夫官師之材也;知隆禮義之為尊君也,知好士之為美名也,知愛民之為安國也,知有常法之為一俗也,知尚賢使能之為長功也,知務本禁末之為多材也,知無與下争小利之為便于事也,知明制度、權物稱用之為不泥也,是卿相輔佐之材也,未及君道也。能論官此三材者而無失其次,是謂人主之道也。若是,則身佚而國治,功大而名美;上可以王,下可以霸,是人主之要守也。人主不能論此三材者,不知道此道,安值将卑勢出勞,并耳目之樂,而親自貫日而治詳,一日而曲辨之,慮與臣下争小察而綦偏能,自古及今,未有如此而不亂者也。是所謂視乎不可見,聽乎不可聞,為乎不可成。此之謂也。

1、這是本篇最後一節,大概“君道”可以歸結為用人之道,而用人之道的要點、核心在于識人,亦即正确鑒别手下人的才具之所在,進而使用時能夠做到讓他們人盡其才、各得其所,是以這一篇很像是作總結:首先将人或者說人的才能分為“官人使吏之材”、“士大夫官師之材”、“卿相輔佐之材”三類,分别詳細說明三者的特點,然後指出,選拔、使用這三種人而不會有所失誤,這就是君主之道;最後就交代實是警告說,能行此道,就可以稱王天下,至少也可以稱霸諸侯,不能行此道則一定會把國家搞亂。——這也就是這一節的基本内容和論述的層次。

2、開頭一句該怎樣了解?有本書翻譯為:“安排任用人才的原則是:誠實勤勞,計算查點時精細拘謹而不敢遺漏,這種人是一般官吏與差役的材料”。這是認為前一“材”字是動詞,使用義,後一個則是名詞。但這譯文已經表明,按這了解,主謂語就“不搭配”了。是以我以為,兩個“材”字都是名詞,并且都通“才”,故開頭的“材人”二字是個省略句,等于說:人才(或有才具的人)有三類;是以接下就羅列三類人才。——描述前二類人才特點的文字,要翻譯得讓别人滿意,恐怕誰都做不到,但有基本正确的領會,又是必須和可能達到的,我不詳加解釋了,隻做這些提示:“計數纖啬”是述補結構(“纖啬”是補充說明“計數”時的心态);“遺喪”是同義聯合結構;“官人”和“使吏”都是偏正結構而非動賓結構;“修饬端正”應讀作“修、饬、端、正”,故此句是講認真修身;“敬分”是說尊重名分;“不敢損益”當是針對分給他的工作任務而言;“可傳世也”和“不可使侵奪”都是就他們掌握的技能而言;“官師”是指一般官員:凡專掌一職之官,古代皆稱為“師”,因是官府的人,故叫“官師”。其他難字前已見過,就不多說了。

3、描述“卿相輔佐”特點的八個“知”字句,是同一種句式,其中“之為”都可以翻譯為“是為了”,但“之”字其實都是沒有意義的,僅起提頓作用;“常法”是指固定的法制;“一俗”、“長功”、“多材”都是動賓結構(這個“材”是借作“财”);“權物稱用”是說權衡事情要切合實用;“不泥”的“泥”是受拘束的意思。末了的“未及君道也”,有人譯作“(這種人)還沒有能懂得君主之道”,也有人了解為“(這種人)還沒有達到君道的水準”,都似乎不錯,但我以為其實都錯了:這個“及”字理當是“關涉”義,因為從整個這一節的内容和作者立論的角度看,他是把君道限定為用人之道,而所講的這“八知”關涉的幾乎都是“事”,而不是“用人”的問題,是以這一句準确的翻譯應該是:但這些(隻是卿相輔佐必須具備的才能,)還不是君道的内容。要知道,這一句不過是個“引子句”,即作者加這一句,乃是間接宣布,他接下就要開始正面講君道是什麼了。

5、“能論官此三材者而無失其次,是謂人主之道也”,是給“人主之道”亦即“君道”下的定義(這個定義證明我上面對“未及君道也”句的解說不誤),接下是正面講了行此道的好處後,又從反面警告不行此道的危險,是以“若是”應翻譯為:君主若是嚴守了此道。從反面講的幾句是說:君主若是不能擇取這三類人才,不知道要遵循此道,而隻是降低自己的地位竭盡辛勞,抛棄聲色娛樂活動,親自整天地操辦具體事務,務求周詳完備,巴不得一天之内就把事情全都辦好,還總是想在一些細節上和臣下比個高低,于是盡量發揮自己在某一方面的才能,那麼我要說,這樣的君主,從古到今是沒有一個不是把國家弄亂的。這就是所謂的“去看不可能看見的東西,去聽不可能聽見的東西,去做不可能做成功的事情”。那話說的就是這種情況。——“論官”是聯合結構,“論”通“掄”,選拔義;“官”通“管”,管理義;“道此道”的前一“道”字是“遵循”義;“安”是安于的意思;“值”通“直”,“直”和“将”都相當于“隻”;“并”通“屏”、“摒”;“曲辨之”即全部辦好(“曲”是“全”義,“辯”通“辦”);“綦”在這裡是用作動詞,最大限度地發揮的意思,“偏能”當是指某一方的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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