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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榮辱篇

作者:中國傳統文化集錦

【原文】

憍洩①者,人之殃也;恭儉者,偋②五兵也。雖有戈矛之刺,不如恭儉之利也。故與人善言,暖于布帛;傷人之言,深于矛戟。故薄薄③之地,不得履之,非地不安也,危④足無所履者,凡在言也。巨塗則讓⑤,小塗則殆,雖欲不謹,若雲不使。

【翻譯】

驕傲輕慢,是人的害殃;恭敬謙虛,可以摒除兵戰之禍。雖然有戈和矛的利刺,但都不及恭敬和謙虛有利。是以給人說善良的話,比布帛衣服還暖;說傷害人的話,比矛和戟刺得更深。是以在磅礴的大地上,卻不能踏足上面,不是因為大地不安穩,危險而無法踏足,全是因為言語不當。巨大的路途也有擁擠時,細小的路途也有危險,是以即使想不謹慎,也好像不能不謹慎。

【解讀】

《榮辱篇》說的問題是:别人對我有是非毀譽,而我在世間有榮辱,我應如何對待?但在說這問題之前,首先指出,我自己又應該怎樣給别人是非毀譽。正确的态度是:給人善良的話,等于送人溫暖,說傷害人的話,等于刺傷别人。可見毀譽榮辱問題對人有很大影響。

【注釋】

① 憍:通“驕”,自高自大。洩:通“媟”,輕慢。

② 偋:通“屏”,去除。

③ 薄薄:磅礴。

④ 危:高。

⑤ 塗:通“途”。讓:通“攘”,擁擠。

3、 鬥者,忘其身者也,忘其親者也,忘其君者也:行其少頃之怒,而喪終身之軀,然且為之,是忘其身也;室家立殘,親戚不免乎刑戮,然且為之,是忘其親也;君上之所惡也,刑法之所大禁也,然且為之,是忘其君也。憂忘其身,内忘其親,上忘其君,是刑法之所不舍也,聖王之所不畜也。乳彘不觸虎,乳狗不遠遊,不忘其親也。人也,憂忘其身,内忘其親,上忘其君,則是人也,而曾狗彘之不若也。 

【翻譯】

争鬥的人,忘記了自己的身體,忘記了自己的親人,忘記了自己的君主。發出一時的憤怒,喪失了終身的形軀,但仍然要做,就是忘記自己的身體。自己的家庭會立刻摧殘,親戚都不免受刑戮,但仍然要做,就是忘記自己的親人。君主厭惡争鬥,争鬥是法制大力禁止的,但仍然要做,就是忘記自己的君主。就自我擔憂而言,是忘記了自己的身體,就家庭内部而言,是忘記了自己的親人,就對上位者而言,是忘記了君主,這是刑法不會放棄的,聖王不容的。哺乳的母豬不會接觸老虎,哺乳的母狗不會遠遊他方,就是不忘記自己的親人。而人,就自我擔憂而言,忘記自己的身體,就家庭内部而言,忘記自己的親人,就上位者而言,忘記自己的君主,這些人就是豬狗也不如了。

【解讀】

荀子認為人自以為對,結果受辱,是因為将對和錯混淆了。人執着于自己而和人鬥争,隻是小人,豬狗也不如。為了自己而鬥争并不是君子行為,隻是動物性的沖動而已,君子不以此為榮。

1、本節的大意是:“鬥者”是忘身、忘親、忘君的“三忘之人”,故而是刑法所不容的(“舍”通“赦”)、君主所不育的、連豬狗都不如的人。從文章看,這段話難字少,條理清楚,讀來又朗朗上口,是《荀子》中好讀好懂又好背誦的段落了。——快速浏覽全文之後,就會立刻體認到,開頭的“鬥者”非指“戰鬥者”,更不是指“鬥士”,而是指謂失去了理性喜歡同人作無謂争鬥的人;是以注家多翻譯為“鬥毆的人”,我則以為不如譯作“争強好勝者”,因為這名稱更具概括性,包括了“鬥而不毆”的人,又明顯帶有貶義。

2、有兩處值得注意。一是“憂忘其身”句。“憂忘”是同“内忘”、“上忘”并舉的,“内”和“上”都是訓示“在哪方面”,“憂”就也該如此。據此可知此句的意思一定是:面對理當為之憂慮、應該慎重從事的問題時,他竟忘了自己的身份(“身”有“身份”義,還有“品德”義);故而其實是說:他竟不考慮他的做法是否喪失了品德,降低了自己的身份。有注家認定為這個“憂”是“下”字之誤,顯是因為不明這個“憂”字的含義;有人将這個“身”字譯作“身軀”,則是望文生義了。二是末句各成分間的文法關系。照我的了解,這是一個條件複句,頭上的“人也”是主句的主語,接下三個“忘字句”都是表示條件的分句,“則”字後的話是一起充當主句的謂語:離主語遠了,是以加“是人也”三字,交代“正是這種人”;“而”在這裡是代詞,“此”義,充當“人也”的複指詞;“曾”是表示這裡存在對比關系,同時含有“連……都不……”的語氣; “之”字隻起提頓作用,好讓聽者心裡對後文産生一種預期。——《晏子春秋·内篇問上二十》:“稱身就位,計能定祿。”可證“身”字有時是指身份、品德才能;《穆天子傳》:“比及三年,将複而野。”,其中“而”字是“此”義,足見“而”字确可用作訓示代詞。

3、這段話令人想起孔子對“子遊問孝”的回答:“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于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别乎?”(《論語·為政》),和孟子的“雷人語”:“無父無君,是禽獸也。”(《孟子·滕文公下》)是以再次有力地說明,荀子和孔、孟一樣,也是把道德看作人之為人的本質的,并且同樣把人有道德歸結為自覺地遵守人倫規範,特别是盡忠盡孝。是以,應該把他的倫理學說,一般地說,儒家的倫理學,歸入所謂的“責任倫理學”一派。

4、 凡鬥者,必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也。己誠是也,人誠非也,則是己君子而人小人也,以君子與小人相賊害也,憂以忘其身,内以忘其親,上以忘其君,豈不過甚矣哉?是人也,所謂以狐父之戈钃牛矢也,将以為智邪,則愚莫大焉;将以為利邪,則害莫大焉;将以為榮邪,則辱莫大焉;将以為安邪,則危莫大焉。人之有鬥,何哉?我欲屬之狂惑疾病邪,則不可,聖王又誅之。我欲屬之鳥鼠禽獸邪,則不可,其形體又人,而好惡多同。人之有鬥,何哉?我甚醜之。

1、“是人也”之前的話,是先說“鬥者”們總自以為是而以人為非,接着指出:他們對己對人的這個評定要是符合實際的話(用兩個“誠”字句表達),那麼,他們進行“鬥”就是自覺地以君子的身份去賊害小人,其錯誤就太大了:“則”字後面的“是”字,是起承接上文說的意思又加以肯定的作用,相當于“這樣看來”、“如此說來”。——還需注意:①三個“忘字句”句,這時帶上了“作為君子竟然還這樣”的意味;②“相殘害”的“相”在這裡是表示一方對另一方的作為,不是“互相”的意思,是以,前面的“與”字是介詞,相當于“對、向”,不是“和”的意思;③“過甚矣”的“過”是名詞,過錯義。

2、“是人也”領起的話,是從另一方面繼續批評“鬥者”:把“鬥者”的作為比喻為“ 用狐父出産的利戈來斬牛屎”(“狐父”是地名,以生産鋒利的兵器聞名),然後作四點評論。——四個“将”字都相當于“若”。

3、最後提出“人之有鬥,何哉”的問題,是要将“鬥者”的“過”提到人性的高度來觀察、讨論,以期引出更深刻的認識。但荀子不做結論,隻指出他自己想到的兩種似是而非的解釋不能夠成立,最後表示:這究竟是為什麼呢?我真是感到奇怪,為自己還不能給出正确解答而羞愧。——兩個“則不可”,都意謂“我立刻感到不對”(“則”字可表示兩件事的發生相距很近,如“冬去則春來”);兩個“屬之”都相當于“歸因于”;兩個“又”字的作用都是讓所在句帶上“況且……還……”的意思:“聖王又誅之”是說“況且聖王并不認為如此,還是要懲罰他們的”(暗示自己想到的“不可”的理由不是這一個),“其形體又人”應仿此了解。“且好惡多同”是說:“而且在其他好惡方面,他們同人并無差別”。注意:注家們多将“我甚醜之”句直譯為“我認為這種行為是很醜惡的”,《古漢語常用字字典》更以此句做例證,認定其中的“醜”字為“憎惡”義;我則覺得按這了解,此句就明顯同上文接不上了,更不能作為對“何哉”的回答,是以改作如上的翻譯。雖然自覺也還“文從字順”(“醜”有“羞恥”和“慚愧”義,也可指怪異之事,取後一義又用作動詞時自是說“對……感到困惑、奇怪”了),而且按我這了解才顯示了荀子作為思想家的某種“風格與氣度”;但我仍然有點不踏實。

5、 有狗彘之勇者,有賈盜之勇者,有小人之勇者,有士君子之勇者。争飲食,無廉恥,不知是非,不辟死傷,不畏衆強,恈恈然唯飲食之見 ,是狗彘之勇也。為事利,争貨财,無辭讓,果敢而狠,猛貪而戾,恈恈然唯利之見,是賈盜之勇也。輕死而暴,是小人之勇也。義之所在,不傾于權,不顧其利,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視,重死持義而不桡,是士君子之勇也。

1、這段話字面上是談論四種勇敢,實則是将人區分為四個等級;表面上是按“勇敢”的表現不一樣做劃分,骨子裡則是拿道德水準作标準來衡量。之是以“突然”轉到勇敢問題上來,乃因前面讨論“鬥者”的表現,從根本上說,是講人的道德水準怎樣影響着人的行為方式,也即勇敢的表現形态。——勇敢這個美德涉及到人的一切行為,就是說,對人的任何行為都可以從“勇不勇敢”的角度作評價。是以,本節還是承接着上一節的話題說下來的。

2、開頭四句末的“者”字,容易被誤認為是同前面的“勇”字組成“者字結構”,但其實是用來結尾的語氣詞,去掉它一點不影響句義:是以這四句乃是羅列四種“勇敢”,不是講有四種“勇者”。此外要注意的是:“飲食”當是泛指物質利益;“辟”通“避”;“恈恈然”是指非常想要得到的樣子;“為事利”是“謀求事功”的意思; “義之所在”是條件分句,即講君子之勇的那幾句,其結構是這樣的:“隻要是義之所在,那就……,并且……,這就是士君子的勇敢”。——“舉國而與之不為改觀”是說:哪怕将整個一個國家給他作為補償請他改變看法、态度,他也不幹;“重死持義而不桡”是說:即使多次瀕臨死亡,也要堅守義的原則,決不屈服(這個“重”是“重複”的“重”;“桡”是“屈服”義)

3、這段文字,使我記起莊子也論及過四種勇敢:“夫水行不避蛟龍者,漁父之勇也;陸行不避兕虎者,獵夫之勇也;白刃交于前,視死若生者,烈士之勇也;知窮之有命,知通之有時,臨大難而不懼者,聖人之勇也。”(《莊子·秋水篇》)更讓我聯想到,景春在孟子面前說:“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指出這是不懂禮的人的謬見之後,提出了他對“大丈夫”的看法,實即“勇敢”的定義,那就是有名的“孟子三句”:“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很明顯,荀子、莊子、孟子這三位哲人對于勇敢的看法,從根本上說,是完全一緻、幾無差別的。這說明,在同一個問題上,凡屬洞見,盡管語言表達不一樣,思想則總是相通的;我還以為,這更說明了,在中國人看來,亦即在認識到了人之差別于動物的本質就在于有道德的民族那裡,在自覺地要求用“講道德”來證明自己已經從動物界提升了出來的人們的心中,勇敢簡直是美德的一般代表,而人的勇敢并不就是對外界事物無所恐懼,而在于不屈服于自己的純動物性的欲求。這才是作為人的美德的勇敢之最深刻的本質,荀子,以及莊子、孟子等,不過是用極好的語言,又準确又生動又形象道地出了勇敢的這個本質規定性罷了。

6、鯈■者,浮陽之魚也,鉣于沙而思水,則無逮矣;挂于患而欲謹,則無益矣。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怨人者窮,怨天者無志。失之己,反之人,豈不迂乎哉? 

1、鯈?就是白鲦魚,喜歡浮在水面上曬太陽。據此可知,“鉣于沙”是說“擱淺在沙灘上了”(“鉣”通“阹”,指依傍山谷做的牛羊圈);“無逮”自是說“無法達到”。“挂于”句的結構同前句,即是同前句“對仗着”說的,應是以“人”為話題、主語了(前頭可補個“人”字),故是說:人,已經處在禍殃之中再去要求自己行事謹慎,那就于事無補,毫無裨益了。——“窮”在這裡當是指終于陷入窮途末路的處境;“無志”的“志”同“識”; “失之己,反之人”的“之”字後可添加“于”字,“反”則理當是“責求”的意思。

2、這段話的主旨無疑是落在末兩句上,是以讓我想起孔子的一個論斷:“君子求諸己,小人求諸人。”我甚至想,荀子說出這段話來,就是對孔子這個觀點的發揮,因為這段話是接着論勇敢的話題說下來的,勇敢的内容之一就是對自己的言行負責任,不委過于人,是以,他講了勇敢的本質之後,想到孔子關于求己求人的觀點,于是加以發揮,作為前文論述的補充,是很符合思維與論說的邏輯的。

3、這段話中的“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兩句,同樣讓人記起孔子“不怨天,不尤人”的慨歎,恐怕也是承襲孔子的意思。荀子心中的“命”是指什麼?《正名》篇給出了明确的定義:“性傷謂之病,節遇謂之命”。“節遇”,一般了解為“偶然遭遇到的”,這沒有訓诂根據;從它是同“性傷”并舉對言看,顯是主謂結構,是以我認定是“節操受到了阻礙”的意思(“遇”有抵擋、遏止義,這裡是被動語态)。原來,在荀子看來,要有道德地行動,這是人自己可以決定的,正是人的德性所在,他人和“天”都不能阻止;至于能不能實作道德的目的,那就取決于客觀條件,是作為行為主體的人自己決定不了的了,道德行為因客觀形勢的原因而達不到目的,甚至事與願違,功虧一篑,這是常有的,無可奈何的。這就是“命”。是以,自覺的人,真有道德的人,面對自己的失敗,是既不怨人,又不怨天的。這就是“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這兩句話的真意、深意,正是孔子的思想,儒家的主張。

7、 榮辱之大分、安危利害之常體:先義而後利者榮,先利而後義者辱;榮者常通,辱者常窮;通者常制人,窮者常制于人,是榮辱之大分也。材悫者常安利,蕩悍者常危害,安利者常樂易,危害者常憂險,樂易者常壽長,憂險者常夭折:是安危利害之常體也。

【翻譯】

榮譽和恥辱的最大分别,就安危利害的平常情況而言,先實行禮義然後有利,就是榮譽。先求有利然後才實行禮義,就是恥辱。有榮譽的人常常都是顯達的,有恥辱的人常常都是窮困的。顯達的人常常都是管制别人的人,窮困的人常常都是受人管制的。這是榮譽和恥辱的重要分别。有才能而謹慎的人常常安全而有利,放蕩兇悍的人常常有危險和害患。安全而有利的人常常快樂輕松,有危險和禍患的人常常擔憂危險。快樂輕松的人常常長壽,擔憂危險的人常常夭折。這是安危利害的平常情況。

【解讀】

君子追求的是勇于做禮義行為,這種勇氣是求諸己,不是求諸人的。如果自己做到先禮義而後有利,就是榮譽,先求有利而才做禮義行為,就是恥辱。這是人内在的榮辱,這才是荀子重視的榮辱,一般世間外在的榮辱,不是荀子所注重的。但我們不是都很看重外在的榮辱,而總是忽視了内在的榮辱嗎?

1、“大分”即“根本差別”,“常體”即“主要表現”(“體”,展現也)。注意,講榮辱之差別的六句,前兩個“者字結構”非指人,而是指事,即行為方式:“先義而後利者榮”是說:待人處事時總是首先考慮“義”,而後才想到“利”,“這樣做”就光榮。後句可仿此了解。接下的四個“Χ者”,才都是指人。不這樣分析,認為前兩個也是指人,就同開頭兩句不相呼應,上下文不銜接了:前面是說“榮辱”,不好用“榮者辱者”來呼應。——是以,“榮者”不宜直譯為“光榮的人”,應按上文給“榮”下的定義,翻譯為“總是先義後利的人”。“通”、“窮”的含義應借助二者的“互相對待關系”去把握;“制人”、“制于人”,可了解為荀子關于社會分工的概念,像孟子的“治人”、“治于人”一樣,故最好翻譯為“管理人”和“受人管理”。

2、“材悫者”開始的話,是講“安危利害之常體”了:“材”通“才”,“材悫者”自是指有才能又謹慎的人,但在這裡其實是泛指才德兼備的人;“蕩悍”與“材悫”對舉,“危害”與“安利”對舉,故“蕩悍”句應是說:“沒有才能卻又行事魯莽橫蠻的人,常常處在危難險阻的境地”(“蕩”有“空蕩、渺茫”義,此處是與“材”相對待,自是指“無才”);“樂易”、“憂險”無疑分别是“快樂、開心”與“憂愁、驚恐”的意思。——“易”有“容易、輕易”義,用于狀寫人的心情,就是指“輕松愉快”,《詩·小雅·何人斯》中就有“我心易也”句;“險”同這意義的“易”相對,當然也是指謂人的心情,加之危險總是令人擔驚受怕的,是以我将這“險”字翻譯為“驚恐”。——《漢語大字典》訓“險”為“危險”時,竟以此句為例證,我真為編者的粗心感到驚訝和遺憾。

3、講勇敢,講榮辱,都是講道德問題,這裡為什麼插進來談論“安危利害”的問題?這就要用我在解說完第一節後提出的問題來解釋了:原來,在荀子心中,人的道德意識與人的安危利害觀念是不可分的,他認為,從根子上說,從人類發展的大視野看,道德是工具性的東西,人要講道德,歸根結蒂是為了“安”與“利”,避免“危”與“害”。是以他一點不回避道德行為必将給主體以積極的回報的問題。——本節末兩句是這個思想的“直裸裸的”顯示。

8、 夫天生蒸民,有是以取之。志意緻修,德行緻厚,智慮緻明,是天子之是以取天下也。政令法,舉措時,聽斷公,上則能順天子之命,下則能保百姓,是諸侯之是以取國家也。志行修,臨官治,上則能順上,下則能保其職,是士大夫之是以取田邑也。循法則、度量、刑辟、圖籍,不知其義,謹守其數,慎不敢損益也,父子相傳,以待王公(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官人百吏之是以取祿秩也。孝弟願悫,軥錄疾力,以敦比其事業,而不敢怠傲,是庶人之是以取暖衣飽食、長生久視以免于刑戮也。飾邪說,文奸言,為倚事,陶、誕、突、盜,炀、悍、憍、暴,以偷生反側于亂世之間,是奸人之是以取危、辱、死、刑也;其慮之不深,其擇之不謹,其定取舍楛僈,是其是以危也。

1、“天生蒸民”,在《詩經》中出現過兩次(有一次“蒸”作“烝”),“蒸”字一般訓“衆多”,故“蒸民”即“庶民”。“取之”,在這裡是泛指獲得或遭遇到什麼,前加“有是以”,就是說每個人的“取”都有其特定的原因或方式了。是以,接下就分别講從天子到庶民、奸人等六類人“取”的各是什麼及其原因和方式,但重在交代原因和方式,“取”的是什麼,隻為說話的需要,把它作為事實陳述出來。

2、“志意緻修,德行緻厚,智慮緻明”,其中三個“緻”都通“至”;“修”與“厚”、“明”并舉,自是“美、善”義(《楚辭·離騷》:“老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立”);“志意”相當于今天說的“思想”。荀子這樣認識、論述天子之是以取天下的原因,說明他完全接受了“皇天無親,惟德是輔”這個傳統觀念,未作一點突破。但這是當時人的普遍觀念,而且這不僅僅是一種“天子-領袖崇拜”情結,更不是自覺的或下意識的“馬屁意識”,從形成曆史看,其實也包含着甚或更包含着對領袖=當政者的要求與期待:你必須努力“為人民服務”啊,否則,亦即你若是變得缺德了,皇天就不“輔”你了,你就得下台啊!

3、接下講諸侯等五類人“取之”的原因和方式(“是以取之”)的話,大意很好懂,隻需注意:①“法、時、公”并舉,當依次是“不違法度”、“合乎時宜”、“堅持公道”的意思;“聽斷”是“聽訟斷案”的壓縮。又,在當時,“國家”作為一個詞,是指天子分封給各諸侯的領地,即“諸侯國”。②“志行修,臨官治”,是說思想和行為表現都好,擔任官職又能夠使自己管理的地區達到“治”(“治”與“亂”相對)。③“刑辟、圖籍”是指刑法和地圖戶籍;“不知其義”是作後四句的條件狀語從句,等于說“即使不知其義,也一定……”;“是故三代雖亡,治法猶存”是“插入性成分”,是以我放在了括号裡。“祿秩”即“俸祿”:“秩”可作“祿”的同義詞。④“孝弟願悫”是四個德目(“弟”同“悌”);“軥錄疾力”是說“做事勤勞,肯賣力氣(從“疾”字的“急速”義可引申出“使快”或“快速從事”的意思);“敦比其事業”是說“擴大其事業并保護之”(“敦”有“多、豐富”義,此處是用作動詞;“比”通“庇”,“保護”義);“長生久視”的“視”是“生”的同義詞,“活”的意思。⑤最後講奸人的幾句,可這樣翻譯:粉飾邪惡的學說,美化奸詐的言論,好做奇特荒謬之事(“倚”通“奇”),又招搖撞騙,強取豪奪,放蕩兇暴,驕橫殘忍,憑着這些在亂世社會苟且偷生,則是一切奸人總是走向危險、恥辱、死亡、刑罰的緣由。——這裡面的“難字”實為“偏僻義用字”,一般讀者不必在意,我就不解說了。結尾四句,明顯是蛇足,我認定是某讀者給“危”字做的注釋,後被混入原文了。

9、 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若其是以求之之道,則異矣。小人也者,疾為誕而欲人之信己也,疾為詐而欲人之親己也,禽獸之行而欲人之善己也;慮之難知也,行之難安也,持之難立也;成則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惡焉。故君子者,信矣,而亦欲人之信己也;忠矣,而亦欲人之親己也;修正治辨矣,而亦欲人之善己也;慮之易知也,行之易安也,持之易立也;成則必得其所好,必不遇其所惡焉。(是故窮則不隐,通則大明,身死而名彌白。小人莫不延頸舉踵而願曰:“知慮材性,固有以賢人矣!”夫不知其與己無以異也。則君子注錯之當,而小人注錯之過也。)故孰察小人之知能,足以知其有餘可以為君子之所為也。譬之,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是非知能材性然也,是注錯習俗之節異也。  

【翻譯】

材質、本性、智慧、能力,君子小人同樣擁有。愛好榮譽,厭惡恥辱,愛好利益,厭惡災害,是君子小人相同的。但他們追求的途徑就不同了。小人,快速說出荒誕的話,而想别人相信自己;快速做出欺詐行為,而想别人親近自己;自己做出禽獸的行為,而想别人善待自己。這樣的思慮很難有智慧,這樣的行為很難安心,這樣的持守很難建立。完成行為後也不一定得到他所愛好的,但卻一定會遇到他所厭惡的。而君子實踐誠信,也是想别人相信自己;君子實踐忠誠,也是想别人親近自己;君子修養正直和治理辦事,也是想人善待自己。這樣的思慮容易有智慧,這樣的行為容易安心,這樣的持守容易建立。完成實踐後就一定得到他所愛好的,一定不會遇到他所厭惡的。是以君子窮困也不會隐沒,顯達就會大放光明,身體死了而名聲會更加光耀。小人沒有不伸頸踮腳而祝願:“我的智慧、思慮、材質、本性,一定比别人賢能。”小人不知道君子和自己沒有不同,隻是君子措置恰當,而小人措置錯誤。是以觀察小人的智慧才能,就足以知道他的智慧才能是有餘的,可以做君子所做的行為。好像越國人安于越國,楚國人安于楚國,君子則安于禮義的文雅。這不是智慧、才能、材質、本性令人變成這樣,而是措置、習俗的節制不同而已。

【解讀】

荀子認為人好榮惡辱的欲望是天生的。既是天生,即君子小人是相同的。但君子小人的分别,不在于好榮惡辱欲望有多少,而在于欲望是不是合乎道,合乎禮義,是不是正當的。君子小人的分别不是在好榮惡辱,而是在于所得的榮譽利益是不是合乎禮義。

【注釋】

① 知:通“智”。

② 辨:通“辦”,治理。

③ 注:投。錯:通“措”,安排。

④ 孰:通“熟”。

1、這一節又是羅列君子與小人的幾個差別,但意在說明這都不是根源于二者“才能”的不同(“材、性、知、能”四者其實就是指謂今天說的“資質才能”),而是使用“才能”的方式、原則不一樣,即走的“道”不同,并且一開頭就承認、聲明“材性知能,君子、小人一也”。這是儒家的基本觀點,孔子早就說過:“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論語·裡仁》)這幾句話裡無疑蘊含着這個意思。是以這裡有表現了荀子對孔學的繼承與發展。——前三句說“一也、同也、異矣”,是擺出觀點、論題,其中的“若”在這裡是連詞,表示“另提一事”,相當于“至于”。

2、用“小人也者”領起的話,是對小人的“專論”;“也者”隻起提頓作用,可以不要,但加上這二字,就像是要給小人下定義了,讓讀者産生一種預期;接下講君子的話,卻不用“君子也者”開頭,而是用“故”字引出,是因為這裡不是要把君子與小人平列地加以對比,已經設定了君子是“反小人之道而為之的人”,并且正是要強調和突出這一點。由此可知,本節雖然申明君子小人“材性知能”無别,但不是要呼籲人們千萬别小瞧了小人,而是要提醒君子:你們想要讓自己差別于小人,那得在“道德”上下功夫,不可局限于提高才能。——專論小人的幾句好懂:“疾”可翻譯為“極力”;“為誕”即做荒誕之事;七個“之”字都隻起增加音節的作用;“慮、行、持”并舉,依次指考慮問題、行為舉措、思想主張(“持”是指所持的觀點),是以“難知、難安、難立”必是說難以顯得有智慧、難以安全穩當、難以真正成立。“成則必不得其所好,必遇其所惡焉”是說:結果當然不是得到他們所希望的好處,而是遭遇他們所厭惡的東西(“成”是“完成”義,故可用來指“幹的結果”;“則”在這裡是表示範圍、趨向)。

3、“故”字引出的關于君子的話,同上面評論小人的話,是一句句地對應着說的,是以“信矣”其實是說決不“為誕”,“忠矣”是說決不“為詐”,“修正治辨”與“禽獸之行”對待,自是對于君子(真正的人)行為特點的概括,是以是“按美、善、治、辨的要求去行動”的意思(“正”也有“善”義;“辨”指“人禽之辨”,亦即自覺地把自己與動物差別開來);三個“而亦欲”則相當于“是以也希望”,這個“而”字不再是“卻”的意思了。

4、接下從“是故”到“故”字之間的幾句,不是繼續講君子與小人的差別,而是稍微離開一下上面的話題單獨對君子做評論,是文法上所謂的“插入成分”,是以我把它放到括号中。——“窮則不隐”是說他們即使不得志,美名也不會湮沒無聞(這個“窮”是與“達”相對待);“名彌白”是說名聲更加顯赫;“願曰”等于“羨慕地說”;“固有以賢人矣?”可翻譯為:他們本來就有比别人強的地方吧(這“賢人”是動賓結構)?“夫不知”句的“夫”字是代詞,相當于“他們”;“則”字仍然是訓示範圍、趨向,相當于“隻不過”、“乃”。“注錯”的“注”是“投放”義,“錯”(同“措”)是“安置”義,其不言而喻的賓語(受事)是“材性知能”,是以是泛指人使用自己“材性知能”的方式,也即所謂的行為取向,一般翻譯為“舉措”或“舉止”,極不準确。

5、“故”字領起的結尾幾句,是針對前面所述君子與小人的差別而發,據以引出結論。“孰”通“熟”,“深思熟慮”的“熟”;“有餘”二字不好講,似為衍文,有人解釋為“綽綽有餘”,文字上勉強可通,義理上則不可接受,因為荀子不可能認為小人的先天素質一定還勝過君子。“譬之”引出的話是要說:君子不按小人的路子行事,而是“安雅”,這就像“越人安越,楚人安楚”一樣,并不是先天“知能材性”使然,同樣是源于他們對自己“注錯”和“習俗”的掌控不同于小人(“節”有控制義)。這樣結尾顯是為了呼應本節的論題。——這話自然讓人記起孔子關于“性相近也,習相遠也”的論斷,但明顯注入了一個新意:一個人成為什麼樣的人,乃是他自己決定的,是他的“積習”也即“注錯”的積累、“凝結”造就了他自己。又,“安雅”何意?“習俗”又指什麼?你自己想去吧,我隻講一點:一般認為既然“越、楚”指越國、楚國,“雅”就是指“中原地區”。

12、 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君子非得勢以臨之,則無由得開内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禮義?安知辭讓?安知廉恥、隅積?亦呥呥而噍、鄉鄉而飽已矣。人無師、無法,則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嘗睹刍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為睹,則以至足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刍豢稻粱而至者,則瞲然視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無嗛于鼻,嘗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體,則莫不棄此而取彼矣。今以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以相群居,以相持養,以相藩飾,以相安固邪?以夫桀、跖之道?是其為相縣也,幾直夫刍豢稻粱之縣糟糠爾哉,然而人衆為此而寡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鈆之重之,則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僴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則湯、武在上曷益?桀、纣在上曷損?湯、武存,則天下進而治;桀、纣存,則天下進而亂。如是者,豈非人之情固可與如此、可與如彼也哉?

1、“人之生,固小人”,這“小人”不含道德評價,是純粹陳述實然情況的中性詞,因為這句話實際上是表達一個假言命題,等于說:人若沒有受到社會教化,隻是按自然本性活動,那是談不上有德性德行的,其行為同今天的“小人”沒有卻别。荀子說這話時,可能沒有顧及到這一點,但他在這裡真要申明的意思僅僅是:人如果不受教化,讓他們“自由自在地”活着,那隻會成長為“小人”,不會成為有道德的人;換言之,君子是社會也即他的“他人們”培養出來的。這個觀點無疑是正确的,深刻的,其中蘊含着,或者說我們可以從中發掘出一個根本思想:是人的“社會存在”造就了人的社會意識,個人是社會也即他同别人一起組成的“集合體”的産物。——有本書說,“人之生,固小人”的“生”字“同性,指本性”。我不以為然。

2、“今是人之口腹”之前的整段文字,不過是頭一句的展開表達,意思明白,但也必須注意:兩個“則”字,前一個是表範圍的副詞,可以不要,後一個是表示因果關系的連詞;“又以”的“以”也是“又”義(《左傳·成公十六年》:“舊不必良,以犯天忌,我必克之。”其中“以”字隻能訓“又”),可以省略,有注家譯作“因為”,失誤太大了;“遇亂世、得亂俗”句中的“得”和“遇”是同義詞,都是“遭遇到”的意思。稍難講的是“君子非得勢以臨之,則無由得開内焉”句:“勢”是指人所處的位置、地位,“臨”是從高處往下看,由于“之”是指代“小人們”,故“臨之”當是“教化他們”的意思;後句,即這整個主從合句的主句,是以“小人”為主語的,是以全句是說:若沒有君子憑着一定的地位去教化他們,他們就将無從開竅接納新的觀念(“非”字本該置于句首的;“内”通“納”)。

3、從“今是人之口腹”起,到“則其心正其口腹也”為止的幾句,明顯可删,我疑為衍文,隻是保留下來也說得通,由于不好懂,我倒是要詳細解說一下。①頭上的“今”字是表示假設的連詞,相當于“若”;“之口腹”是說“滿足嘴巴和腸胃的欲求”,因為這個“之”字是“到……去”的意思 ;“是”在這裡是表示範圍的副詞,相當于“隻是、僅僅是”,用來限制“之”字,但提到(或錯位到)前面了。是以,這一句該翻譯為:假如人隻追求吃喝的話。②接下的三個“安”字句是承接着上面的假定,說:那怎麼會懂得……呢?其中的“隅積”是聯合結構(“隅”是角落義,“積”有聚集義),故是用以指謂關于局部和全局關系的道理。③ 再下句開頭的“亦”字是副詞,相當于“隻、不過”,全句是說:不過知道慢吞吞地咀嚼食物、香噴噴地吃個飽罷了(“呥呥”與“冉冉”同音,“噍“通“嚼”,我據此認定“呥呥噍”是指人在品嚐食物時慢慢咀嚼的樣子;“鄉”通“芗”,指谷類的香氣)。④最後一句明顯是對上面講的意思做個概括兼解釋,說:因為人若是沒有老師的教誨,又沒有法制的限制,心裡就隻會想着吃喝了;“正”在這裡是“面對”的意思(《論語·陽貨》:“其猶正牆面而立也與?”)故“正口服”的字面義是“隻看到口腹”。——我這解釋還算圓通,又能較好地承啟上下文吧?

4、接下從“今使人”至“今以夫”之前的一段話,是又做一個設想:人要是生來就沒見過“刍豢稻粱”,一直吃“菽藿糟糠”過日子,一定會認為那就是世上最好的東西,後來見到有人帶着“刍豢稻粱”而來,就會感到驚奇(“瞲然”),等聞了、嘗了、吃了覺得很好以後(“嗛”通“嫌”),則莫不希望“棄此而取彼”了。——這說法無疑不錯,一般人都會這樣設想的,但對于荀子這樣的思想家,是否還要說,他這樣講乃是基于一個極其深刻的思想,那就是:人的欲求不是先天形成後就固定不變,而是出生以後還會不斷地“被刺激出”新的欲求來的,而且,人組成社會後,這種“刺激”是具有必然性的,還會日益增多,是以人的需求是“社會地”發展的,也隻能從社會得到滿足;這是人類和一般動物的根本差別,因為動物的“欲求=需要”是先天決定的、不變的,例如,今天的麻雀的“需要”,同千年以前的麻雀的“需要”,你能說有什麼不同嗎?

5、我上面的分析大概沒有拔高荀子,因為他接下提出的問題是:那麼(今),幫助人們過群居的生活,以期他們互相“持養、藩飾,安固”, 是該用“先王之道、仁義之統”呢,還是該用“桀、跖之道”呢?這兩條路可是極其懸殊的(“是其為相縣也”,“縣”通“懸”),不隻是(“幾直”相當于“豈止”)“刍豢稻粱”同“糟糠爾哉”之間的差別啊!這樣提問顯然預設了:由人類的精英去幫助(“相”有“輔佐”、“扶助”義)大多數“芸芸衆生”,使之組成社會,進入文明狀态,是具有必然性的,問題僅在采用哪種理念作為指導;而這個預設就是我上面指出的“深刻思想”。這預設顯然蘊含這個意思:人類進入文明社會是靠的天生的先知先覺者,也即聖人的教誨和上司。這無疑是荀子,以及當時其他思想家的“樸素唯心主義”的表現。注意:這裡他把“夏桀之道”與“先王之道”并提,不意味着他認為“夏桀之道”曾經也是一個現實的“選項”,他不過是用這種說話的方式,表達“難道還會走别的、相反的道路嗎”這個意思罷了。

6、提出該用哪個“道、統”去“相”尚不知有禮義而隻求滿足口腹之欲的人們之後,荀子并不給予回答,而是再次提出“然而人衆為此而寡為彼,何也?”的問題,這是為什麼?我的了解是:由于對那個問題的回答不言自明(當然該用“先王之道,仁義之統”),就略而不說了,是以接下的話,即這個再次提出的問題,乃是承接、針對那個未予明言的回答而發,目的則是引出對于這問題的回答,以便進到全篇的結尾部分,對“陋”作評論。——“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這個論斷,才是這一篇的真正的主旨、論題。這自然又是為“仁者告示人”提供理論依據,是以立刻又用“故曰”導入後面表彰仁者作用的話。

7、“故曰”後的話多有“難字”,讓我先行抄錄張覺先生的四個注釋:“靡:順從(楊倞說)。儇(讀宣):《說文》:‘儇,慧。’鈆(沿):通‘沿’,遵循。與:以。”再加幾個:“是若不行”句頭上的“是”字是代詞,作“行”的賓語,為了強調而提前了;“如是者”相當于“這裡的的原因”;末句中的“情”字可訓“本性、本質”,“俄且”可譯作“很快”;“塞—通、陋--僩、愚—知”可從“互相對待關系”獲解;“可與”的“與”字同它後面的“如”字,在這裡是同義詞,即也是“如、像”的意思。——有了這些,該能讀懂了吧?我也就不說什麼了。

13、人之情:食,欲有刍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餘财蓄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足;是人之情也。今人之生也,方知畜雞狗豬彘,又畜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餘刀布,有囷窌,然而衣不敢有絲帛;約者有筐箧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輿馬。是何也?非不欲也,幾不長慮顧後而恐無以繼之,故也。于是又節用禦欲、收斂蓄藏以繼之也,是于己長慮顧後,幾不甚善矣哉?今夫偷生淺知之屬,曾此而不知也;糧食太侈,不顧其後,俄則屈安窮矣。是其是以不免于凍餓、燥瓢囊為溝壑中瘠者也。況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詩》、《書》、《禮》、《樂》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慮也,将為天下生民之屬長慮顧後而保萬世也;其流長矣,其溫厚矣,其功盛姚遠矣,非孰修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绠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幾者不可與及聖人之言。夫《詩》、《書》、《禮》、《樂》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廣之而可通也,慮之而可安也,反鈆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情則利,以為名則榮,以群則和,以獨則足樂。意者其是邪!

【翻譯】

人之常情,是想吃美味的食物,想穿繡有花紋的衣服,出行想有車馬,又想積蓄有餘的财富,而窮年累月地覺得自己不知和不足,這是人之常情。現在人的生活,才知道畜養雞狗和豬,又畜養牛羊,但平時飲食不敢吃酒肉,錢币有餘,有谷倉地窖,但不敢穿着絲綢布帛。儉約的人有一筐筐的收藏,但出行不敢有車馬。為什麼呢?他們不是不想,不就是因為顧慮長久之後,而恐怕無以為繼的緣故嗎?于是他們節約使用,控制欲望,收斂積蓄貯藏,作為後繼之用。這就是對于自己的長遠顧慮,這不是很好嗎?現在偷生淺薄的人,曾經這樣有餘而不知儉約,糧食太浪費,不顧慮後來,不久就耗盡而變成窮困。這是他們之是以不免要挨凍挨餓,拿着瓢和布囊而成為溝壑中的屍體。何況現在說的是先王之道,仁義的傳統,《詩經》、《尚書》、《禮經》、《樂經》的義理。先王之道是為了天下而作重大思慮,為了天下人民作長遠顧慮而儲存至萬世。先王之道流傳長久,蘊積深厚,功績盛大遙遠,不是順着和熟識而修為這個道的君子,則是不能知道的。是以說:短繩不可以吸取深井中的泉水,不知道重要的意義就不能夠明白聖人的話。《詩經》、《尚書》、《禮經》、《樂經》的義理,不是平庸人所知道的。是以說:明白一個道,就可以明白第二個,明白了就可以長久,推擴這個道就可以貫通其他,思慮這個道就可以安心,傳回遵循先王之道就愈愛好它。用來治理情欲就有利,由此而有名聲就是榮譽,用來和群衆相處就和諧,用來獨處就可以滿足,樂意就是這樣了!

【解讀】

荀子說君子求榮譽,不是為了自己,而是要存心于先王之道、仁義之統。為了天下生民長遠考慮,儲存萬世。這是最大的榮譽,這是要君子先去除了自利之心。由這個意義來說,君子隻見禮義的榮譽,完全沒有自利的意義,這才是荀子說榮辱的最高意義。看現在的為政者,很多都隻想着自己的名聲權力,失去了先王之道、仁義之統,都不是君子之道。

【注釋】

① 囷(qūn):谷倉。窌(jiào):地窖。

② 屈:竭盡。安:語助詞。

③ 瘠:通“胔”,屍體。

④ 分:義理。

⑤ 溫:通“蘊”。

⑥ 姚:通“遙”。

⑦ 孰:通“熟”,熟悉。

⑧ 绠(ɡěnɡ):短繩。

⑨ 鈆:通“沿”,遵從。俞:通“愈”。

1、這一節沒多大意思,又不好讀。開頭幾句是說,人的常情、本性的一個表現,就是既想吃好的,穿好的,又還想有所貯備,成為富人。為了強調,說完了後還加一句:“是人之情也”。荀子這樣認識、議論“人之情”,是把特定曆史階段上和社會條件下多數人的一種“集體無意識”,當做普遍的、永久的人性了。這是錯誤的。——這個“然而”值得注意:雖然可以翻譯為然而,但在當時,句讀是作“然,而”的,即是先用“然”字肯定上面說的意思,再用“而”對這個“然”做轉折;“窮年累世”四字說明,這裡确是把“人”放到曆史的長河中去觀察其“情”的。

2、“今人之生也”至“善矣哉”幾句,是用上面說的“人之情”,來解釋“今人”的表現(其中“生”字是“生活、生存”義),同時也是指證“人之情”至今沒有改變。——“方知”的“方”相當于“均”;“餘刀布”,楊倞有注曰:“刀、布,皆錢也”;“囷”、“窌”即谷倉、地窖;“約者”當是指更其節約的人;“幾不”二字是個“壓縮表達”,展開來說就是“由于……怎能不……”的意思(“幾”通“豈”);“禦欲”是說抑制自己的欲望;末句可翻譯為:這樣為自己長遠打算,及早顧及今後的生活,不是很好嗎?

3、“今夫偷生淺知之屬……況夫……之分乎”這幾句,是批評當代的淺薄之輩不懂“長慮顧後”的道理,并無深意。——兩個“夫”字都是語助詞;“曾”相當于“乃”、“竟”;“此”是“不知”的前置賓語;“太侈”即太浪費;“屈安”的“屈”讀“絶”,“枯竭、窮盡”義,“安”為語助詞,相當于“然”;“是其不免于”句是說:這就是他們不免受凍挨餓,隻好拿着瓢兒布袋乞讨,最後成為死在山溝中的餓死鬼的原因(“燥”借作“操”)。注意:“況夫……之分乎”,是針對“曾此而不知”說的,是以“況夫”等于“他們連這個都不懂,更何況……”;“之分”的“分”,和“之屬”的“屬”,都是“屬類”義。

4、“彼固天下……,莫之能知也”這幾句,隻是對前面說“況夫……之分乎”作個解釋,同本節主旨少有關聯,是以我視為插入成分,放到括号中了。但也解說一下:頭句的主語“彼”是指代上文說的“先王之道”等三者;“固天下”的“固”是“安定”義(《國語·魯語上》:“晉始伯而欲固諸侯。”)“慮”是“謀劃”的意思,在這裡可翻譯為“道理”;接下的話則是從流傳、内容、影響三個方面對該道理作評述和贊揚:“流”指淵源, “溫”通“蘊”,“功”是功績;“盛”字後可能脫漏了一個“矣”字;“姚”通“遙”。末句可翻譯為:不是順從它、精通它、學習它、奉行它的君子,是不能夠了解它的(“孰”同“熟”,前面當還有個“順”字;“修”指“學習研究”;“為”是“實行”義)。

5、前一“故曰”引出的幾句,是說明一般人不懂先王之道等并不奇怪:“绠”是井繩,“知不幾者”是指謂知識尚未達到最高水準的人(“幾”是“盡”義),“與及”當是“參與談論”的意思;後一“故曰”是又作補充,說那道理本來也不是常人能夠懂得的,隻不過一旦懂了,則其用無窮:五個“而”字和四個“則”字同義,“曰”的九句話大緻可這樣翻譯:知其一,就會知其二;一經掌握,就可長期運用;推而廣之,将收觸類旁通之效;隻要經常念及之,就可保平安無事;反複遵照實踐之,還會更加向往(“鈆”同“沿”,“遵循”義;“俞”同“愈”);用以調理心态,将感到處處順利;用以謀求名聲,必然獲得榮譽;用以待人接物,定将融洽人際關系;用以獨善其身,則會心情舒暢,總是開開心心地過日子。末了的“意者其是邪”是句客氣話,意謂“據我想來,大概就是這樣的吧!”——“以獨則足樂”句的“樂”字,有人斷屬後句,因為這樣就使四個“則”字句詞律一緻了,我則以為,排比句最後一句多一兩個字乃是正常,加之讓“樂”字屬前句,上下兩句就都更好解釋了,是以才決定如此句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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