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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非相篇

作者:中國傳統文化集錦

5.2 故相形不如論心,論心不如擇術。:術正而心順之,則形相雖惡而心術善,無害為君子也;形相雖善而心術惡,無害為小人也。君子之謂吉,小人之謂兇。故長短、小大、善惡形相,非吉兇也。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

【翻譯】

看人看他的外貌不如看他的内心,看内心不如看他的辨識之術。外貌不及内心重要,内心不及辨識之術重要。辨識之術正确,内心又能安順于這種術,外貌雖然醜惡,但心和術都是善的,無損他作為一個君子。外貌雖然美善,但心和術都惡,無損他作為一個小人。成為君子叫作吉,成為小人叫作兇。是以形相長短大小,外貌的善惡,不是真正的吉兇。古聖賢沒有這種隻看外貌的看法,求學者也不會讨論這個标準。

【解讀】

荀子認為人之是以為人,不在于外貌形相,而在于人心能辨識。孟子着重說人内在的本心,而荀子則注重能辨識。所謂“擇術”,即是辨識之道。擇術是要辨識人與人之間關系的分别,是要人在人與人之間盡人倫之道,盡禮義之道。人倫禮義之中,有各種應該分辨之道,合起來,就是貫通古今之道。這個道可以由聖王的制度而知道,是以下文再說聖王之道。

【注釋】

① 論:考察。

1、這段話不是上文的推論,頭上的“故”字是發語詞,相當于“夫”,表示另起話頭了。前兩句是中心論題,實際上是針對“相人術”的理論根據,即人的吉兇禍福與人的相貌、形體特征有必然聯系這個觀點,而提出相反的思路和論斷。是以頭句就說“相形不如論心”,意思是:你憑着某人的體相預蔔其未來,不如根據他的“心”作推斷來得準确。這個“心”字是泛指人的思想、性情,“論”則兼有“分析”、“評定”的意思(“知人論世”的“論”和“論功行賞”的“論”的統一)。這樣說當然預設了,人的吉兇禍福是他的行為招來的,而決定人的行為取向的,主要是人的“心”,而不是體貌特征。由于這裡是比較而言,是以又加一句“論心不如擇術”。“術”在這裡是指人走的道路,即設計的行動路線(《禮記·樂記》:“應感起物而動,然後心術形焉。”鄭玄注:“術,所由也。”今有成語“心術不正”,其中“術”字就是此義。《現代漢語詞典》釋“心術”為“居心”,不夠準确),“擇”本是指“選擇”,做選擇自須先對各個待選對象加以辨析、區分,如果重在過程,就是“辨識”義了。人的活動前景怎樣無疑更系于他采取的實際步驟, 是以此句又講得很實在。——荀子這樣批評相人,不是以一種盲目無知反對另一種盲目無知,顯然展現了學術性,科學性,說明它具有強烈的“理性精神”。

2、接下至“故”字前的幾句,純從文章看,是交代作前兩個論斷的理由:兩個“勝”字句總領(是以我後面用冒号),後面分述,同時揭示了“勝”字是“勝過”義:從影響人的作為,亦即是促使人做君子還是做小人這個方面看,“術、心、形”三者是前者勝過後者。——“術正”即走的道路正确,“心順之”是說走這條路、這樣做乃出于真心(“順”即“順應”);“惡”是“醜”義;“害”是“妨礙”的意思。從持論的的根據、預設方面看,這樣說是要申明,一個人的吉兇禍福,如果不是指天災,其實是别人對他的幫助或懲罰,是以完全取決于他的道德狀況,亦即他是君子還是小人。是以末了還點明說:“君子之謂吉,小人之謂兇”。注意:這兩個“謂”乃是“為”的借字,“行為”義,故兩句是說:君子的行為給他自己帶來的是吉祥,小人的行為給他自己帶來的是禍殃(《國語·晉語七》:“諸侯之為,日在君側,以其善行,以其惡戒,可謂德義矣。”)有人不明于此,給出的這兩句的解讀和翻譯會錯成什麼樣子,很難想象,例如,有個注家給出的譯文是:“君子可以說是吉,小人可以說是兇。”

3、“故”字引出的是本節的結論:一個人的高矮,胖搜和長相顯得是善還是惡,與他遭遇的吉兇沒有任何關系(“非吉兇也”),這當然也就是宣告相人術毫無根據。末了何以又說“古之人無有也,學者不道也”?我的了解是:這不是論說内容的需要,而是說到這裡時,作者動了感情,就以這樣的方式發兩句感慨。如此而已,不必深究。  

【原文】

辨莫大于分①,分莫大于禮,禮莫大于聖王;聖王有百,吾孰法焉?曰:文久而滅,節族②久而絕,守法數之有司,極禮而褫③。故曰:欲觀聖王之迹,則于粲然者矣,後王是也。彼後王者,天下之君也;舍後王而道上古,譬之是猶舍己之君,而事人之君也。故曰:欲觀千歲,則數今日;欲知億萬,則審一二;欲知上世,則審周道;欲知周道,則審其人所貴君子。故曰:以近知遠,以一知萬,以微知明,此之謂也。

【翻譯】

辨識事物沒有比名分重要的,名分沒有比禮義重要的,禮義沒有比學習聖王更重要的。聖王有百多人,我們要學習誰呢?答:禮義的文制已消滅了很久,禮義的音樂節奏已絕迹了很久,守護法制的官員有司,也遠離禮制而脫節了。是以說:想看聖王的痕迹,而又能表現出光明的,就是後來的聖王周天子了。後來的聖王,就是天下的君主,放棄後王而說上古聖王之道,就好像放棄自己的君主而侍奉别人的君主。是以說想看一千年以前的事,就要看今日的君主,想知道億萬有多少,就要仔細由一二數起。想知道上古世代的事,就要詳細由周朝治國之道開始,想知道周朝治國之道,就要仔細看周朝所尊貴的君子。是以說由近而知遠,由一而知萬,由微小而知光明,就是這個意思了。

【解讀】

根據後王周天子的禮制,可見這個制度,粲然可觀,考察這個制度,就更加容易了解聖王之道。荀子是肯定周代的禮義制度,而這個制度的基礎是聖王之道,聖王的基礎是德性。是以并非隻是守着古聖王留下禮制的痕迹,就知聖王之道,更要知聖王之人和他的德性。制度最後的目的是人的德性,這不是很值得有千百種制度的我們參考嗎?

【注釋】

① 分:名分。

② 族:通奏,節“奏”。

③ 褫(chǐ):脫。

5·3 蓋帝堯長,帝舜短;文王長,周公短;仲尼長,子弓短。昔者,衛靈公有臣曰公孫呂,身長七尺,面長三尺,焉廣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動天下。楚之孫叔敖,期思之鄙人也,突秃長左,軒較之下,而以楚霸。葉公子高,微小短瘠,行若将不勝其衣然;白公之亂也,令尹子西、司馬子期皆死焉,葉公子高入居楚,誅白公,定楚國,如反手爾,仁義功名善于後世。故士不揣長,不揳大,不權輕重,亦将志乎爾;長短、小大、美惡形相,豈論也哉?

這段話不過是又舉出許多曆史名人的執行個體,說明人的長相與事業成就,也即同遭遇的吉兇禍福沒有關系,并無深意,也無難字,我就照抄一個注家的的譯文來代替解讀吧:“據說帝堯個子高,帝舜個子矮;周文王個子高,周公旦個子矮;孔子個子高;冉雍個子矮。從前,衛靈公有個臣子叫公孫呂,身高七尺,臉長三尺,額寬三寸,但鼻子、眼睛、耳朵都具備,而他的名聲哄動天下。楚國的孫叔敖,是期思地方的鄉下人,發短而頂秃,左手長,站在軒車上身子還在車箱的橫木之下,但他卻使楚國稱霸諸侯。葉公子高,弱小矮瘦,走路時好像撐不住自己的衣服似的,但是白公勝作亂的時候,令尹子西、司馬子期都死在白公手中,他卻領兵入楚,殺掉白公,安定楚國,就像把手掌翻過來似的一樣容易,他的仁義功名被後人所贊美。是以對于士人,不是去測量個子的高矮,不是去圍量身材的大小,不是去稱量身體的輕重,而隻能看他的志向。高矮、大小、美醜等形體相貌方面,哪能用來評判人呢?

5.4 且徐偃王之狀,目可瞻焉;仲尼之狀,面如蒙倛;周公之狀,身如斷菑;臯陶之狀,色如削瓜;闳夭之狀,面無見膚;傅說之狀,身如植鳍;伊尹之狀,面無須麋。禹跳,湯偏,堯、舜參牟子。從者将論志意、比類文學邪?直将差長短、辨美惡而相欺傲邪?

這一段又是指出,許多大有成就的曆史名人都在長相上有某個大缺點,然後提問:相信面相術的人(“從者”)預蔔他們的吉兇時,究竟是考察他們的志向思想、比較他們的學問呢,還是差別他們的高矮、分辨他們的美醜,并且隻在這方面顯示身手,欺傲于人呢?是以更無深意。——這裡,“将”是“應該”義,但可以按這個字的今義去了解;“直”是“隻是、僅僅”的意思;“差”是作為“辨”的同義詞使用。“相欺傲”的“欺”是“欺負人”的“欺”,“壓倒、勝過”義,是以是“傲”的同義詞,一起組成合詞“欺傲”,當是“向人表示自己了不起你,具有強勢”的意思;“相”可以表示一方對另一方的作為,這裡是說“向同行誇耀”;有注家把這三字翻譯為“互相欺騙、互相傲視”,是同時做了兩個誤解。前面陳述體相缺陷的詞語中多有冷僻字,但即使不懂也無礙于對文義的把握,我就不解釋了。

5.5 古者,桀、纣長巨姣美,天下之傑也;筋力越勁,百人之敵也,然而身死國亡,為天下大僇,後世言惡,則必稽焉: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不衆,論議之卑爾!

1、前文都是用正面大人物未必長相好的例子,指證體貌“非吉兇也”,這裡就舉夏桀、商纣這兩個反面大人物卻“長巨姣美”的例子來加以印證;這自然大大增強了論證的說服力。這樣的“正反指證證明法”,和“穆勒五法”中的“契合差異法”(求同求異并用法),頗為相近,足見荀子有着很好的邏輯素養。——“長巨”當是指個子又高又大,可翻譯為“魁梧”;“姣美”,在古時也可用來形容男子的英俊;“傑”在這裡非指豪傑,而是“超出一般”的意思;“筋力越勁”是說身體靈活強壯;“敵”是指“對手”;僇”同“戮”,“罪”義,“大僇”即“大罪人”;“稽”是“至于、及”的意思,該句是說,後世人談到壞人壞事時一定提到他們;“是非”句是對上文所說作評論,是以我在前面打冒号(“是”乃主語,指代桀纣的下場);末兩句是再次批評上一段說的“從者”(“從者”二字省略),可翻譯為:足見相信相人術的人,其見聞多麼狹隘,談論問題的水準多麼低下(“卑”是“低下”義)。

2、桀、纣真地長得“長巨姣美”嗎?又,孔子、堯、舜、禹等正面大人物在體貌方面确實都有大缺陷嗎?我不知道荀子這樣說是否有文獻記載或口頭傳說做根據,但我敢肯定兩點:一,凡是他說出來了的,就一定有根據,因為否則的話,他必不敢說,怕遭人反駁,又贻人笑柄;二,他當然也掌握了不少“人好相也好”和“人壞相也壞”的例子,或相信必定還有這兩種情況,隻是不說而已,因為他隻是要反駁“人的體貌同遭遇的吉兇有必然聯系”這個相人術的理論根據,為此就隻需要指出哪怕一個反例也就足夠了,至于存在多少似乎可以證明它的情況,與他并不相幹,是以不必提及,也不怕别人提出。這裡,如果荀子是自覺地這樣處理他掌握的事例的,那麼我要說:荀子,或者一般地說,大陸古代思想家,在分析事物因果關系這個方面,已經有了相當清晰的邏輯理論。

5·6 今世俗之亂君,鄉曲之儇子,莫不美麗姚冶,奇衣婦飾,血氣态度拟于女子,婦人莫不願得以為夫,處女莫不願得以為士,棄其親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然而中君羞以為臣,中父羞以為子,中兄羞以為弟,中人羞以為友;俄則束乎有司而戮乎大市,莫不呼天啼哭,苦傷其今而後悔其始。是非容貌之患也,聞見之下衆,論議之卑爾。然則從者将孰可也?

1、頭一句,有人作注曰:“‘君’下當有‘者’字,因與‘君’字形似而誤脫。亂君者:犯上作亂的人。”我以為,如果沒有下面的對文,此說可從,但此句的兩個并列主語明顯是“對仗着”說的,即“亂君”是和“儇子”對言的,“君”下怎麼會有個“者”字呢? “儇子”顯是指輕薄奸佞之輩(“儇”讀“宣”,兼有“輕薄”、“奸佞”的義項),是不好同“犯上作亂者”相對待的;是以“亂君”必是指謂糊塗淫亂之人。——“君”在當時不必是指君主,一般有地位的人也可稱“君”,如《史記·張儀列傳》:“舍人曰:‘臣非知君,知君乃蘇君’”。“亂”字兼有“淫亂”、“糊塗”的意思(《論語·鄉黨》:“唯酒無量,不及亂。”《史記·匈奴列傳》:“義渠戎王與宣太後亂,有二子。”)又,“鄉曲”就是指鄉裡,但含“窮鄉僻壤之處”的意味,因為“曲”字用在這裡顯是取它的“指隐蔽的地方”這個義項;是以“鄉曲”與“世俗”相對,也對得很好:“世俗”是着眼于普遍的、大範圍的情況。于此可見,荀子是要用頭一句的這兩個并列主語,把他批評的對象一個不漏地概括進來。荀子的思惟是何等嚴密,用詞是何等準确啊!

2、接下到“是非”句為止,就隻有難字了:“血氣”相當于“神情”;姚冶”即“妖豔”;“奇衣”和“婦飾”動詞化了,等于說“穿着奇裝異服”,“打“扮得像女人一樣”;“士”在這裡可以譯作“男朋友”。“中君”、“中父”、“中兄”、“中人”的“中”字,我以為含義是“哪怕談不上好,隻要不壞的”;有人一律翻譯為“一般的”,并不錯,但我讀來有“翻譯得不到位”之感。“俄則”句是說:這種人過不了多久就會被官吏綁了去在大街鬧市處殺頭,那時他們一定是呼天喊地地号啕大哭,痛心自己今天的下場,後悔自己當初的行為。——“俄”是“瞬間”義,但常在“不久”、“很快”的意義上使用;“有司”是操辦具體事務的官員。

3、末尾四句,有人在第一句後打句号,我改作逗号,而在末句前用句号。因為我以為前三句是一個整體,即是一起對“那種人”得如此下場作評論,該翻譯為:這可不是他們的容貌造成的禍害,而是由于他們的見識比一般人都差,思想認識水準太低了。——這其實是共一主詞的兩個判斷句:用“也”字标示前一個否定判斷,用“爾”字結束後一肯定判斷;“下衆”可了解為一個合詞,“在一般人之下”的意思,但更可能“衆”字是衍文;在這裡,“聞見”和“議論”已經概念化,是以我如此翻譯。

4、末句“然則從者将孰可也?”是同第四節相呼應的,意思是:如果同意我這評斷(“然”),那麼(“則”)信從相人術的人們,在相人的說法和我的說法這二者之間,該肯定哪一個呢?——我這了解一定不錯,根據是:①“孰”多用在發生“選擇關系”的句中,這裡隻能從整篇文章确定這選擇之具體所指;②從後文可知,“非相”的議論到此為止,即此句乃是關于“非相”問題的結束語,我了解的這意思正好适合于作結束語:雖是疑問句,答案卻不言自明——荀子十分自信,他已經駁倒了相人,赢得了大衆。

5·7 人有三不祥:幼而不肯事長,賤而不肯事貴,不肖而不肯事賢。是人之三不祥也。人有三必窮:為上則不能愛下,為下則好非其上,是人之一必窮也;鄉則不若,偝則謾之,是人之二必窮也;知行淺薄,曲直有以縣矣,然而仁人不能推,知士不能明,是人之三必窮也。人有此三數行者,以為上則必危,為下則必滅。《詩》曰:“雨雪瀌瀌,宴然聿消。莫肯下隧,式居屢驕。”此之謂也。

1、這一段是講人有“三不祥”和“三必窮”,完全與相人術無關了。以下各節也是如此,是以學界認為本篇此節以後的文字本不屬于《非相篇》;怎麼放到這裡來了,則不得而知。但我仍然依次解說。

2、講“三不祥”的幾句好懂,但須明白,當時人心中的“不祥”,是指“會有後患”,并非迷信說法。荀子這個“三不祥”的提法明顯不恰當:①“幼而不肯事長”,這“幼”若是指未成年,“不肯事長”就當是“不懂事”的表現,不是品德問題,不好就預言“不祥”;這“幼”若隻是指年齡比某人小得多,那麼,二者誰“事”誰實際上和事理上都取決于别的方面 ,也不能根據“幼”者肯不肯事那“長”者來預言他祥或不祥。②将“賤而不肯事貴”看做不祥,更不在理:沒有預定為賤的人,而且“貧與賤,是人之所惡也”(《論語·裡仁》,荀子自己更說過:“萬物同宇而異體,無宜而有用為人,數也”(《富國》篇頭一句),既如此,賤而不肯事貴就不但具有必然性,而且正是人性的表現,是人類和個人發展的内在動力,怎麼反而“不祥”了呢?③“不肖而不肯事賢”,如果局限于“明知自己沒有才能卻不願服從才能強的人的上司”這意思,自然可以說“不祥”,即确實是“不祥”的預兆、根源,但超出這意思就不對了,因為按“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的人性規律(《論語·裡仁》),這個“不肯”其實也具有必然性,問題僅在是否“以其道”去求之。——是以我要說,荀子說這“三不祥”的問題時并沒有想到我講的這些,他其實隻是要說:年幼者多關心、侍奉家中老人,地位低的人安于做符合自己身份的事,侍候好上級、主人,才幹較差的人心甘情願地聽從才幹高的人的調配、差遣,這從人與人有差異方面看都是必然的,從社會發展的要求看則是合理的,誰若不明白這一點,“不肯”按必然規律和客觀要求行事,就沒有出路,可能招來麻煩,自找禍殃。很明顯,這樣說就很符合人類社會的實際,特别是荀子時代的實際了。我想荀子一定是這意思,是以,如果不是為了某個特定的目的,也就無須用我上面說的那番“大道理”去和荀子擡杠。

3、“三必窮”則說得很好,擊中了許多人的弱點,或者說“劣根性”。例如第三個是說:見短識淺,德行不厚,辨識是非的能力又與别人相差懸殊,卻對仁愛之人不崇敬,對明智之士不尊重(“有”通“又”)。這種人當然“必窮”:“必窮”是說“必然讓自己陷于困境”。——注意:“為上”是“作為上級”或“做了上級”的意思,“上”不必是指君主;“鄉則不若,偝則謾之”是說當面承諾人家,背後又謾罵人家 :“鄉”通“向”,當面的意思,“偝”同“背”;“向”是“背”的反義詞,“若”就理當是“謾”的反義詞,是以這個“若”必是“諾”的借字,“允諾”義,故“不若”當是“諾之”之誤。有人将此句直譯為“當面不順從,背後又毀謗”,明顯說不通。

3、末兩句作為概括結論,意思明白:人要是有這三不祥、三必窮的壞品性,即使擔任了上司職務也一定常處困境,決做不好工作,作為下屬則必然走向滅亡。但“三數行”不好懂,“以為上”的“以”字究是何義也不清楚。我确實不會講,就不講了吧。引詩出自《詩·小雅·角弓》,有人翻譯為:“下雪紛紛滿天飄,陽光燦爛便融消。人卻不肯自引退,在位經常要驕傲。”

5·8 人之是以為人者,何已也?曰:以其有辨也。饑而欲食,寒而欲暖,勞而欲息,好利而惡害,是人之所生而有也,是無待而然者也,是禹、桀之所同也。然則人之是以為人者,非特以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今夫狌狌形笑,亦二足而毛也,然而君子啜其羹,食其胾。故人之是以為人者,非特以其二足而無毛也,以其有辨也。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

1、“何已也”的“已”通“以”,“根據”、“原因”的意思,據此可知,頭兩句一問一答是交代本節主旨、論題:人之為人就因為人“有辨”。下文是做論證。

2、四個“而”字句是陳述四種動物本能,接着指出這些(“是”)都是“無待而然”的。“無待”是說不依賴于(後天)條件,是以有人翻譯為“無須學習”,就了解的結果而言是不錯的。“然則”領起的三句是說:既然如此,人之為人的本質就不隻是因為“二足而無毛”,而在于“有辨”了(“特”:僅僅;“以”:因為)。這結語的理由不明顯,就用“今夫”引出的四句加以申說:狌狌(即猩猩)在有上述各種表現方面已經很像人(“形笑”的“形”是表現的意思;“笑”通“肖 ”,相似義),而且也是“二足而無毛”,可是君子卻嘗它的肉羹,吃它的肉塊,(足見它終究不是人)。于是又重複一下上述結語,改用“故”字領起,表示理由充分,論證結束。——如果我對“特以”二字的訓釋不錯,荀子就是把“二足無毛”也當做“人之是以為人者”的根據之一了,隻是他要突出的和強調的乃在“有辨”。按說,這也不錯,但這一來,就使得他說的“人之是以為人者”隻是“人之差別于其他動物的特性”的意思了,就是說,還是把人置于動物這個物類之中來談人同“其他動物”的差別,并未把人從整個動物界提升出來而宣布說:憑着“有辨”這一點,人類已經脫離動物界,“不是動物”了。我以為,這可能正是荀子的思想實際,就是說,純粹從理論高度看,他确實還隻有“這水準”。注意:注家們把“形笑”解釋為“猩猩的形狀同人相似”,我以為是誤解;因為如果是這意思,前面用四個“而”字句申述人的那些“無待而然”的表現就毫無意義,沒有必要說了。按我的了解,則沒有了這個缺點,這一句就是同開頭說的那些話相呼應,先說那些意思是為這一句做鋪墊。荀子的思路一定是這養的。又,馬極高先生曾順便指出說:猩猩有毛,荀子這個舉例不恰當。我以為,荀子當不會想不到“猩猩有毛”這個事實,他說的“無毛”必是相對于鳥類都兩足卻“有毛”而言,是以“兩足而無毛”其實是說:“既兩足,卻沒有兩足類動物那樣的毛”(“而”字似乎也能支撐我這分析,否則,沒有必要加這個字)。其實,猩猩還是四足,隻不過就可以直立行走這一點而言,和人一樣是兩足,而且嚴格說來,人也是有毛的。

3、結尾三句“夫禽獸有父子而無父子之親,有牝牡而無男女之别。故人道莫不有辨”,似乎來得突兀,同上文沒有聯系,其實不然:直到此時尚未挑明何謂“有辨”,這三句就是用來交代“有辨”的含義。原來,此句字面上是說禽獸“無辨”,其實則是暗示人的“有辨”之所在。是以此句乃蘊含這些意思:①父子、公母、夫妻這些關系,在禽獸那裡隻是“客觀地存在着”,就是說,是我們人通過“辯”,并同人類的情況相比拟來認定的,禽獸們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并沒有把那些關系當成它們的“對象”去進行認識和判分,更不會去加以“處理”,而是不自覺地處在關系中,同“關系者”渾然一體地存在着。這就是“無辯”。②人則相反,不僅認識到了這些關系,懂得每種關系對自己的意義,還進而加以選擇,或進行改造,使之更适合于自己的生存和發展。這就是“有辨”。③是以,人和禽獸的差別乃在于“其有辨也”。到此,本節的意思才算講完了,末句就采用另一種說法強調地交代這論斷,說:是以,人之差別于禽獸的之處,完全在于人有辯。注意:這裡是在講人和禽獸亦即動物的差別,是以這個“人道”乃是沖着“獸道”而言,這“道”字不會是道理義,而是“方位”的意思(《史記·遊俠列傳》:“至若北道姚世,西道諸杜,南道……”) ,“人道”必是指謂“人差別于禽獸的方面”。“莫不有辨”的“有”則相當于“在”(《周易·家人卦》:“閑有家,志未變也。”其中“有”字明顯是“在”義);使用“莫不”這雙重否定的表達,就是為了強調“實質差別乃在這裡”。——如果我以上的分析不違荀子原意,那麼我要說:荀子對人與動物的差別,亦即對人的本質的認識,是很深刻的了,他實際上是把人看做“有自我意識”的存在物,隻不過他想到的“辨”,即意識,主要是“人倫之辨”,即道德意識。中國人把道德看做人的本質,從理論上對此加以論證的,荀子當是水準最高的了。又,我對此節的解讀,則是“最标新立異的”,但注家們的種種說解,限于篇幅,我都不能介紹了。

5·10 夫妄人曰:“古今異情,其以治亂者異道。”而衆人惑焉。彼衆人者,愚而無說、陋而無度者也,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于千世之傳也。妄人者,門庭之間,猶可誣欺也,而況于千世之上乎。

【翻譯】

那些無知的人說:古今的情況不同,古今聖人治亂之道也不同。于是聽到的衆人就迷惑了。這些衆人,愚昧而沒有什麼說法,淺陋而沒有法度。他們親眼看見聖人,都可以被人欺騙,何況聖人是千年前的流傳呢?無知的人,隻不過是在門庭之間的人,都可以欺騙人,何況聖人是千年前的人呢?

【解讀】

荀子認為就具體情況而言,古今是不同的,但其中治亂之道是貫通的。這就要人由古今的事情中,讨論判斷,才可以認識這個治亂之道。

1、這幾句是針對不懂法後王的意義的人,以及相信他們貌似有道理的說法的人,加以批評,是以稱前者為“妄人”(“妄”有“荒誕”、“随意”的意思)。頭句是引“妄人”自己的話:古今情況不同,那是因為前後當政者所采用的“道”不同。——“治亂者”的字面義是“治理社會混亂無序狀态的人”,這裡自是指謂統治者、當政者;“以”是“因為”的意思,“其”在這裡是表示猜度的副詞(也可了解為指代“古今異情”)。荀子主張法後王,是以後王才最好地貫徹了先前聖王之道,亦即他和以前的“治亂者”所持的“道”相同為理論根據的,是以他認為,提出古今,也即先王和後王“異道”的主張,就是反對法後王,就是胡說,提出者必是“妄人”。他這樣說當然是基于他對自己理論的信心,和希望自己的理論得到采納的急切心情,但從“做學問”方面看,就少了點“學者風範”和“君子風度”了。又,引用的“妄人”的那句話中,有的版本“以”字前多有一個“所”字,據說是根據《韓詩外傳》卷三第二十八章補上的,按我的解讀,這屬于“妄補”

2、接下的“而衆人惑也”,是說竟然有許多人(此“衆”字隻是“多”義,非指“廣大群衆”)被“妄人”的上述說法所迷惑,暗含“不支援我的法後王的主張”的意思。是以,他接着就又批評“衆人”(特地在“衆人者”前加個“彼”字,是限定“衆人”的範圍,交代這是特指前文提到的衆人)——“無說”是“說不出什麼真知灼見來”的意思;“無度”是把握不到是非界限的意思;“其所見焉,猶可欺也,而況于千世之傳也”是說:即使親眼見到的東西,他們都還分不清楚它們的性質(說某個東西“欺”人,自是說那被欺的人不了解那東西),更何況是關于千世萬代傳說的内容呢。這批評夠狠的了,近乎謾罵了,可見荀子對于他的反對者是很不寬容的。說到這裡,氣還沒有消,就又罵一句“妄人”,說他們也差不多如此:末句同罵衆人的“其所見焉”句,句式和寓意都基本一緻,顯然是要暗示“他們與衆人乃一丘之貉,同樣是愚、陋、無說、無度之輩。

5·11聖人何以不可欺?曰:聖人者,以己度者也。故以人度人,以情度情,以類度類,以說度功,以道觀盡:古今一也,類不悖,雖久同理。故鄉乎邪曲而不迷,觀乎雜物而不惑。以此度之,五帝之外無傳人,非無賢人也,久故也;五帝之中無傳政,非無善政也,久故也;禹、湯有傳政而不若周之察也,非無善政也,久故也。傳者久則論略,近則論詳;略則舉大,詳則舉小。愚者聞其略而不知其詳,聞其詳而不知其大也。是以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

【翻譯】

聖人為什麼不會被欺騙?答:聖人,以自己為法度。是以能夠由人而判斷人,由情而判斷情,由同類而判斷同類,由學說而判斷功效,由道而看盡一切事物,古今判斷是一樣的。隻要類别不違背,雖然相隔很久,但道理仍是相通的。是以聖人面對邪曲情況而不會迷惑,看雜亂的事物也不會迷惑,就是由此而判斷。五帝之前沒有賢人流傳下來,不是沒有賢人,而是太久遠了。五帝之中,沒有政策流傳下來,不是沒有好的政策,也是太久遠了。禹和湯有政策流傳下來,但不及周代的明察,不是沒有好的政策,而是太久遠了。流傳下來的政策,太久遠了,讨論就會簡略,近期的政策,讨論就會詳細,簡略就隻會舉出大概,詳細才會舉出細小的細節。愚昧的人隻聽到簡略的而不知道有詳細的,聽到詳細的也不知道哪些重要。是以聖人的文制,久遠就會消滅,禮義的節奏,久遠就會絕迹。

【解讀】

荀子說,人能夠由自己的情推斷别人的情,由同類的人推斷同類的人,這就能夠統貫各個類别,得到貫通之道。君子就是由這個道而觀察古今,實踐而盡道。荀子認為要觀察周代的制度,才了解這個貫通之道,是因為古代聖王的制度太久遠而絕迹,周代的制度還具體存在,可以由詳細了解而認識這個道。是以不是說古代聖王的制度不可效法。這個意思和孔子要人反思禮之本的用心,是前後相承的。

【注釋】

① 古今一度也:另作“古今一也”。

② 鄉:通“向”。

1、這段話是解釋聖人為什麼具有特強的認識能力(“不可欺”),以及前面說“文久而息(滅),節族久而絕”的理由。荀子把聖人“不可欺”的原因歸結為“以己度”三字,還用“以己度者也”來界定聖人,可說是神來之筆,意思是:聖人之是以明察一切,認識正确而深刻,是因為他看問題時總是把自己擺進去,拿自己做尺度去揣度、設想别人的欲求、情感、想法、行為等等。這能夠成為一種有效的認識方法,自是因為它的預設亦即理論根據正确,接下用“故”字(通“夫”)引出的幾句,就是交代那預設的理論。前三個“度”字句好講,“以說度功”則不好懂,我的了解是:這個“說”是指關于個别事物的談說,亦即道理,“功”字是借作“公”,指謂那個别事物所屬物類中所有個體成員的共性;是以此句是說:憑着關于某個别事物的道理,可以設想到它所屬的那一類事物的共同情況;按今天的說法,就是可以從個别推知一般。據此可知,下句“以道觀盡”的“道”是指理論,即關于一般、共性的知識,“盡”則是“言不盡意”的“盡”,指一類事物的“全部”、“每一個”,故全句是說:也可以反過來,根據關于某一類事物的一般原理去推斷其中每一個别事物的性狀。這裡要注意的是,“古今一也”同前五句不是并列關系,而是與後兩句一起交代前五句所說乃是古今皆然的規律(是以我在它前頭用冒号;“類不悖,雖久同理” 的意思和作用都與“古今一也”相當,可以稱為後者的“同位性或明确性成分”)。交代了“以己度”的理論根據,就可以比較具體地、直接地回答頭句的問題了,這就是第二個“故”字引出的兩句:略去了主語“聖人”二字,“鄉”同“向”;“邪曲”是指屬于邪門歪道的東西,但一般了解為特指“邪說歪理”。——讀這幾句時,我深感荀子對于殊相和共相、個别與一般的關系,已經有了十厘清楚的認識,比之于我講哲學原理課時向學生推介的那些西方哲學家,一點也不遜色,可惜我們一直未予重視。

2、“以此度之”句,不少注家了解為還是在陳述聖人,竟不知這一句乃是“從以上所述看來”的意思,是用來切斷前文并引出下文的。事實上,後三句的三個“久故也”,明顯都是“以此度之”得到的結論:其中所說“傳人”,是指“同五帝一樣流傳下來的聖人”,“傳政”是指“流傳至今的政治制度”;荀子認為,按上述規律,理當有更多“傳人”、“傳政”的(用“非無”句表達),事實上卻隻有五位和他們的“傳政”,于是據此得出結論說:“久故也”。接下四個“則”字句是進而具體交代可以歸結為“久故也”的理由,同時也是揭示從中得到的啟示。注意:“傳者久則論略”是說:傳說的人物或政治舉措,若是屬于久遠的過去,到後來、今天,關于他們的談論(也即關于他們的知識)就會逐漸少了;是以其中的“者”字并非衍文(“傳者”是指傳下來的東西);“舉大”、“舉小”的“舉”是“列舉”的意思。由于這實際上是在論述該如何正确認識“古今異情”的問題,故而聯想到了前節講到的“妄人”的謬見竟有“愚衆”相信的事,于是又加了最後四句,用這個“詳略理論”解釋他們那種“愚”的原因和實質,以及“文久而滅,節族久而絕”的必然性。

5·16 君子必辯。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為甚焉。是以小人辯,言險;而君子辯,言仁也。言而非仁之中也,則其言不若其默也,其辯不若其呐也;言而仁之中也,則好言者上矣,不好言者下也。故仁言大矣。起于上是以導于下,政令是也;起于下是以忠于上,謀救是也。故君子之行仁也無厭,志好之,行安之,樂言之,故言君子必辯。小辯不如見端,見端不如見本分。小辯而察,見端而明,本分而理,聖人、士君子之分具矣。

1、頭三句在5·12節已經說過,在那裡未及展開來講,故在這裡補行論述。下接“是以(是以)小人辯……”,讀來頗覺文氣不暢,明顯是一個病句,如果認為荀子不會寫出這樣的病句的話,“是以”二字就該作為衍文處理。——注家們都不作我這樣的表态,但也不加以注釋,翻譯時則采取對“是以”二字視而不見的辦法,跳過=蒙過去了。這真是個好辦法,但我不想學。

2、先說“小人辯,言險”,是為了引出“而君子辯,言仁也”這個主旨句來。這“險”是與“仁”相對待的,故是“邪惡”義(《左傳·哀公十六年》:“以險僥幸者,其求無厭,偏重必離。”)有注家将此句翻譯為“小人能說會道,是宣揚險惡之術”,實在是望文生義。“仁之中”的“中”當讀作“言必有中”的“中”,故含“中”字的幾句是說:一個人說話若是偏離了仁義,那麼他說還不如不說(“黙”)的好,他能言善辯還不如笨嘴拙舌的好;說話如果切合仁義,那麼喜歡說話的人自然最好,不喜歡說話的人就要差些了。——“言而(非)仁之中也”句中的“而”字是連詞,相當于“若”;“上矣”、“下矣”在這裡理當隻是比較二者哪個為優,不含别的評價,是以我認為不可翻譯為“上等的”、“下等的”。

3、接下的話是對“仁言”(宣講仁義之道的言論)作評價性論述,“大矣”是總評,兩個“起于”是“出自”的意思;“是以”相當于“以之”或“用來”;“謀救”和“政令”對言,可了解為“謀劃”和“诤谏”兩個意思組成的合詞:臣下向君上獻計是“謀”,勸阻君上做某事是“谏”;因為“救”有“阻止”、“使……停止”義(“救火”的“救”就是此義),正與“谏”相當,就說成“謀救”了。後幾句的意思也已經在前面說過,得出“故言君子必辯”的結語後又加幾句,不過是要論述得更加酣暢一些。——這幾句并不好懂,有人翻譯為:“辯論細節不如揭示頭緒,揭示頭緒不如揭示固有的名分。辯論細節能明察秋毫,揭示頭緒能明白清楚,固有的名分能治理好,那麼聖人、士君子的身分就具備了。”我以為譯得很不準确,但也隻能指出:前兩句說的“小辯”--“見端”--“見本分”,似乎是就“隻看到表面差别”--“明确了類别”--“認識了本質”這個對事物的認識過程而言,故同“人禽之别”有關,“大分”理當不是指“固有的名分”;後三句是交代“不如”的理由:“而察”--“而明”--“而理”是講三認識階段上相應具有的實踐能力,故依次是指:能從現象、外形上區分人和動物--能明白人和動物不同類--能根據人的本質自覺進行道德修養。末句是接着“而理”說的,故是說這時候就進入到“聖人、士君子”的行列了(此句中的“分”才是“名分、身份”的意思)。但我對這個解說也很沒有把握。

5·17 有小人之辯者,有士君子之辯者,有聖人之辯者。不先慮,不早謀,發之而當,成文而類,居錯、遷徙,應變不窮,是聖人之辯者也;先慮之,早謀之,斯須之言而足聽,文而緻實,博而黨正,是士君子之辯者也。聽其言則辭辯而無統,用其身則多詐而無功;上不足以順明王,下不足以和齊百姓;然而口舌之於噡唯則節,足以為奇偉、偃卻之屬;夫是之謂奸人之雄。聖王起,是以先誅也,然後盜賊次之。盜賊得變,此不得變也。

1、這一節先是講聖人和士君子的論辯的特點,比較好懂,我就以翻譯代替講解吧:有小人的論辯,有士君子的論辯,有聖人的論辯。并非先有考慮,也不早作謀劃,卻總是話一出口就精當準确,既富有文采,又合乎禮法,遣詞造句和改換話題都随機應變而不會窮于應答,這是聖人的論辯。事先有所考慮,論前有所謀劃,是以簡短的發言也非常動聽,既有文采又内容豐富,既顯知識淵博又秉持公理正義,這是士君子的論辯。——前三句後面的“者”字明顯不是指人,故如此翻譯;“成文而類”的“成”通“盛”;“文”是 5·13中“不恤其文”的“文”;“類”是指禮法;“居錯”即“舉措”,此指說話時的措辭;“遷徙”自是指轉換話題;“緻實”,我以為是與“文采”對言,故“緻”同“至”;“黨”通“谠”,指正直的言論。

2、後一部分是描述“奸人之雄”,由于沒有提示變換話題的詞語,讀來似有突兀之感,翻譯時最好加上“至于有些人”這樣的詞語。前四句是說:聽他們說話,則見其言辭動聽卻沒有系統;任用他們做事,則見其詭計多端而沒有實績;對上邊,他們做不到使明主滿意,對下邊,他們做不到讓老百姓和諧一緻。接下一句中的“噡唯則節”不好懂(“於”是“于”的繁體字),我的了解是:“噡”同“谵”,指饒舌多言;“唯”是“唯唯諾諾”的“唯”,用作“谵”的反義詞;“則”是借作“測”,指揣摩、推想談話對方對于自己說話的心理反應;“節”有“節制”義,此處當是指根據“測”到的資訊來調控自己說話的内容和分寸。這顯是講“奸人”應對别人指責質問時的表現,是以可翻譯為:但他們受到訊問時卻應付裕如,或者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或者畢恭畢敬,唯唯諾諾,而且善于察言觀色,總能根據對方的反應做出适當周全的回答。是以下面 “足以為奇偉、偃卻之屬” 一句,當是評論的話,但這一句我實在不懂,隻好不解說不翻譯了。荀子最後指出:這種人可稱為壞人中的奸雄,但隻要是聖明君主主政了,僅憑他們這種表現就要首先殺掉他們的,然後才是殺盜賊;因為盜賊可能變好,而他們是不可能變好的。——對這種人,荀子是多麼厭惡、痛恨啊!但在中國曆史上,一直正是這種人吃香、走紅、得逞,為什麼?這理當是最值得研究的,而荀子,以及其他古代思想家,卻沒有對這個問題進行讨論,真令人遺憾。

【原文】

凡說之難,以至高遇至卑,以至治接至亂。未可直至也,遠舉則病缪①,近世則病傭。善者于是間也,亦必遠舉而不缪,近世而不傭,與時遷徙,與世偃仰,緩急嬴②绌,府然若渠匽栝之于己也③。曲得所謂焉,然而不折傷。

【注釋】

① 缪:通“謬”。

② 嬴:通“赢”,盈餘。

③ 府:通“俯”。匽:通“堰”,壩。

【翻譯】

凡是想說服别人,遇到的困難是,抱有最高理想而遇到最卑下的人,抱有治世理想而遇到最混亂的君主。總是不可以直接說服成功的,舉出久遠的聖人,就會有謬誤的毛病,說近世的就會變得庸俗。善于說服人的人在這時,一定要舉出久遠的聖人而沒有謬誤,說近世而不會變得庸俗,與時勢一起變化,和世人一起俯仰,可以慢,可以快,可以多,可以少,自己可以俯下好像渠壩阻擋流水,好像矯正竹木的括矯正别人。婉曲說出所想說的,而又不會挫傷别人。

【解讀】

荀子說,君子想把他的道,在世間實踐。但最高的理想,遇到最混亂的君主,實在有很巨大的差距,不能互相接通。是以說久遠的聖人時,不能令世人以為是謬誤,說近世的讨論,又不可以陷于庸俗。要随時勢而說,不可以執着認為一定如此。是以荀子不是固守舊禮規條的頑固分子。

【原文】

故君子之度己則以繩,接人則用抴①。度己以繩,故足以為天下法則矣;接人用抴,故能寬容,因衆以成天下之大事矣。故君子賢而能容罷②,知而能容愚,博而能容淺,粹而能容雜,夫是之謂兼術。《詩》曰:“徐方③既同,天子之功。”此之謂也。

【注釋】

① 抴(yì):通“枻”,短槳,指船。

② 罷:通“疲”。

③ 徐方:徐國。

【翻譯】

是以君子好像用畫直線的線墨判斷自己,用船來接載别人。君子用繩墨判斷自己,是以足以成為天下人效法的準則。用船接載别人,是以能夠寬容,能夠由衆人而成就天下的大事。是以君子是賢良而能夠容納疲弱無能的人,有智慧而能夠容納愚昧的人,知識廣博而能夠容納淺陋無聞的人,德性純粹而能夠容納混雜的人,這就叫作相容的方法。《詩經》說:徐國既然已經順從了,這就是天子的功勞。就是這個意思。

【解讀】

君子的目标是要接載人,令人接上聖王之道。可見荀子也有随時變化,不主張執着固有方式,寬容待人的意思。但荀子的目标,不隻是要包容人,更是要接載人,令人由卑下而升高,提升人的精神,令人可以一起實踐理想的聖王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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