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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難以維繼,他發出“求救”信号……黃裳與銀行家資助人

文│彭曉亮

生活難以維繼,他發出“求救”信号……黃裳與銀行家資助人

黃裳,原名容鼎昌,祖籍山東益都(今青州市),1919年7月12日(農曆六月十五日)生于河北井陉,少年時期長在天津,先後就讀天津公學、南開中學,後至上海,入讀江蘇省立上海中學。1939年10月,20歲的黃裳考入國立交通大學電機工程系就讀,1944年6月畢業。2012年9月5日,93歲的黃裳病逝于上海瑞金醫院。在其長壽的生涯中,閱曆豐富,勤學善思,妙筆生花,著述等身,成為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傳奇人物。本文拟從上海市檔案館藏交通銀行檔案中梳理出的20世紀40年代相關函件入手,剖析解讀其來龍去脈,追溯抗戰時期青年黃裳在重慶的一段經曆及其家世情形。

01

落魄山城遇貴人

生活難以維繼,他發出“求救”信号……黃裳與銀行家資助人

抗戰時期的重慶

1942年冬,黃裳與好友黃宗江等離開日軍鐵蹄踐踏下的上海,經過長途跋涉,一路颠沛流離,于1943年初抵達陪都重慶。他在《山城掇拾》一文中,記下了初至重慶的印象:“對于這個山城,明白地說,我是喜歡的。”但更多的,則是當時獨在異鄉為異客的孤寂困頓生活:“我常常要在晚上一點鐘左右走回住處去,小旅館或是朋友的家,在夜半的石闆路上走着時,看着穿過街頭的老鼠,聽着單調的柝聲去敲着打不開的門。這幾乎減低了我進城的最大的樂趣。”直至黃宗江租到一間極為簡陋的舊房小屋,他才總算有了相對固定的居所,“在我看來,已經是非常舒服的睡處了”,并自嘲為“此路不通齋”。

生活難以維繼,他發出“求救”信号……黃裳與銀行家資助人
生活難以維繼,他發出“求救”信号……黃裳與銀行家資助人
生活難以維繼,他發出“求救”信号……黃裳與銀行家資助人

容鼎昌(黃裳)緻錢新之往來信函

為擺脫窘境,他多次求見交通銀行董事長錢新之,錢新之答複務必以學業為重。1944年3月,在交通銀行會客室裡,他受到錢新之親切接見,關愛勖勉之情,令他如沐春風,内心充滿感激,并請錢新之給翁文灏寫了一封引薦信。3月14日,黃裳緻函錢新之表達謝忱,并懇請錢新之對在滬生活困苦的家人給予接濟,茲錄于下。

新之董事長賜鑒:

敬肅者。日前趨谒,過蒙慰勉,并賜介函,銘感至深。昌遭逢家難,隻身來渝,屢作谒請,鹹勉以繼續學業。惟寡母、弱弟滞留滬渎,茕苦無依,屢謀接濟,尚不可能,而昌本身膳食書物所需自更無着。因念董事長愛護後輩,憫恤孤苦,日前得接謦欬,春煦所及,感念至深。用敢敬懇董事長憫其孤弱,賜予補助,他日就業,敢不圖報,恩澤所被,存殁均感。專此,敬請鈞安

容鼎昌敬肅

三月十四日

賜谕請寄沙坪壩中央大學曆史系章丹楓先生轉。

黃裳在信中向錢新之坦陳了家境凄苦、度日維艱的慘狀,也表達了想盡長子義務照顧寡母弱弟的心願,可惜自己力有不逮,百般無奈,言辭懇切,讀來令人生憐。

黃裳曾撰《南開憶舊》一文,深情回憶在南開中學讀書時的校園生活,其中對地理老師章巽(字丹楓)先生印象尤深:“南開的老師中和我來往最久的就是丹楓先生了。”“後來轉入内地,又在重慶重逢。記得有幾次進城借宿在他在中華書局的編輯室裡,夜裡在明亮的電燈下與重慶著名的老鼠默默相對的事,至今也不曾忘記。這以後他到中央大學任教,在沙坪壩的中大校舍裡看到他宿舍裡壁間懸挂着汪辟疆的詩句‘嘉陵水色女兒膚’,印象留遺至今。”上函中提及的回信請寄中央大學曆史系章丹楓收轉,正是這一時期。

錢新之接到黃裳來函後,迅即于3月16日作複,希望他再去面談,函稿如下。

鼎昌仁世兄惠鑒:

接展三月十四日手書,聆悉。台駕進城時希便中來談,俾知詳細情形。苟能為力之處,當盡棉薄,以圖報命也。此複,即頌

學祺

弟錢

三、十六

十七發寄。

3月下旬的一天,黃裳再次面見錢新之,錢新之慷慨解囊,贈他兩千元。這雪中送炭的厚賜,使身處異鄉、窮困潦倒的黃裳感激涕零,并遵照錢新之的叮囑,回交通大學繼續學業。他特地于4月1日緻函錢新之道謝,并彙報了3月28日前往資源委員會求見翁文灏的情形。茲錄如下。

新之董事長鈞鑒:

日前趨谒,過承厚贶,銘感無似,當稍置辦書物,于日前來校上課矣。上月廿八日,曾至資源委員會晉谒翁部長,由吳主任秘書代見,稍陳下情,蒙允為轉陳。今後日常用費,尚懇董事長賜予設法。謹布下情,伏維鈞鑒。專此,敬請

鈞安

愚晚容鼎昌敬肅

四月一日

賜谕請迳寄九龍坡交通大學。

錢新之收到後,在函末親筆批注:三月下旬接濟容君二千元。

1944年夏,黃裳自交通大學畢業後,應征成為美軍譯員,開啟了他傳奇的人生之旅。在成長路上最艱難的階段,在陪都衣食皆憂的時日裡,對于慷慨資助的錢新之,那份感激之情,總是令他難以忘懷的。

02

家庭變故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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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裳與夫人

那麼,黃裳在信中提及的“遭逢家難”,是怎麼回事呢?為何其母又因何守寡?這就要說起其父容敬源的經曆了。

容敬源,山東益都人,1909年自山東高等學堂專科畢業後,赴德國留學,經過半年的預備科學習,入維廉大學(即柏林大學)學習礦律及普通法律一年。1910年10月入亞痕實業大學(今譯亞琛工業大學,有“歐洲的麻省理工”之譽)學習礦務專科四年,并在煤礦及各五金礦廠實習井上井下工程一年,于1915年10月畢業,獲礦務工程師學位,11月率領勞工在礦地實習一年。1916年9月回國,10月抵北京,赴教育部呈遞文憑,由教育總長準許備案。1917年起,容敬源由農商部任用,曆任河北井陉煤礦公司礦師、礦長及煉焦處主任,後任中興煤礦公司籌備煉焦專員。

1942年6月21日淩晨,容敬源在寓所寫下最後一篇日記,其中有“天亡我也”等字,然後先口服來沙爾藥水,又用裁紙刀刎頸身亡。待其妻發現,為時已晚,無法救治。容敬源以這種極端凄慘方式自殺的個中緣由,不得而知。據其友人分析,有可能是因生活困頓所緻,“死之前一日,家中被竊,損失衣履,或一時憤激,竟出下策亦未可知。”但這種揣測,似乎有些說不通。到底是什麼原因,導緻他萬念俱灰,不顧一切放棄自己的生命呢?或許已成了一個無法揭開的謎。

生活難以維繼,他發出“求救”信号……黃裳與銀行家資助人

黃裳散文集

人死不能複生,中興煤礦公司對容家予以撫恤,喪葬事宜一切從儉。容家經濟景況雖不富裕,勉可度日。容敬源匆匆撒手人寰後,抛下了孤苦伶仃的遺孀和三個兒子,長子容鼎昌(即黃裳)當時23歲,正在交通大學電機工程系就讀,距畢業還有一年,其他兩個兒子尚年幼。容家痛失一家之主,同時也斷絕了惟一的經濟來源,身處淪陷時期的上海,陷入生活極度窘迫的局面,萬般無奈之下,隻得四處求助。這時,容敬源的三位友人吳煦、張蘊珍、湯鎮,由上海聯名寫信給遠在重慶的交通銀行董事長兼中興煤礦公司董事長錢新之,訴說容家遭遇的慘狀,祈求錢新之轉請時任國民政府經濟部部長兼資源委員會主任委員翁文灏、資源委員會副主任委員錢昌照,可否發起對容家予以捐助,并随信附上一份容鼎昌寫的哀啟。錢新之收信後,于8月10日緻函翁文灏、錢昌照,除按照來函說明容家情況外,言辭懇切地請翁、錢二人“可否于資源委員會内登高一呼,集一成數,并于容君同學處廣為勸募,俾解倒懸而資救濟,無任迫切盼禱之至。”茲将該函稿照錄如下。

詠霓、乙黎(藜)吾兄均鑒:

敬啟者。容君敬源系官費留德學生,前在資源委員會服務,嗣因中興煤礦公司籌辦煤焦廠借調任事,數年以來在中興相處甚好,不料今年六月間竟以經濟壓迫自戕殒命,身後由中興公司撫恤,勉成棺斂,遺有一妻三子,嗷嗷待哺。弟得滬友來函,知容君與兩公有舊,其同學中想亦不乏有地位之人,并言容君大世兄就學上海交通大學電機工程系,一年即可畢業,希望各知交籌集款項,交容夫人節省支援,以待其大世兄畢業後可謀生活,藉免凍餒。用特附呈寄到哀啟二紙,代呼将伯,敬祈詧洽。可否于資源委員會内登高一呼,集一成數,并于容君同學處廣為勸募,俾解倒懸而資救濟,無任迫切,盼禱之至。耑此布懇,祗頌

台綏,并候玉複

附件。

弟錢八、十

十三送出。

依筆者猜測,錢新之雖身兼中興煤礦公司董事長,但與該公司職員容敬源應素不相識。容家遭遇如此慘狀,中興煤礦公司出資撫恤本是分内之事,但在其他方面,也屬愛莫能助。是以,錢新之接到容敬源友人來函後,當即按照來函請求,緻函翁文灏和錢昌照,連同黃裳寫的兩頁哀啟,也作為附件随信寄送,算是盡了心力。筆者曾仔細翻閱中華書局版《翁文灏日記》,并未發現翁文灏有關于此事的記載,故不知資源委員會是否發動職員對容家予以捐款救助。而事過一年半之後,當黃裳向錢新之謀求幫助時,錢新之自然是對容家變故有印象的,是以顧念容家不易和黃裳登門懇求,頓生恻隐之心,慨然予以資助,是以黃裳才得以恢複在交通大學的學業。

施恩不記,受恩不忘。于施恩者錢新之而言,黃裳隻是他數十年來所資助衆多困難者中的一個,事後自然淡忘了,展現出他作為大銀行家“達則兼濟天下”的情懷和胸襟;而對受恩者黃裳來說,這是他青年時期處境最為艱難時刻的雪中送炭,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影響了自己的人生,對于求學路上的資助人,必是銘記于心,終生難忘的。

“上海市銀行博物館”官方公衆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