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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稼地丨雲間夜話

莊稼地丨雲間夜話

莊稼地丨雲間夜話

莊稼地(視覺中國/圖)

小區每天早晨總有一個老農夾雜在川流不息的上班族中走出大門。

他的标配就是一頂破草帽,一把鏽鋤頭。當然,和周圍的白領非但格格不入,而且特别刺眼。開始以為物業的綠化工,後來知道,原來是托尼的父親老譚。

托尼每天開着勞斯萊斯上班。他父親卻每天扛着鋤頭出門。我不由得騎着自行車跟蹤,發覺他果然走進了莊稼地。

話說方圓五十畝的莊稼地是附近很有名的一塊大荒地,誰知道什麼工程,反正爛了,荒了不久,就被形形色色的人種滿了莊稼,遂稱其莊稼地。

問題是,托尼那麼有錢,老譚這是幹嗎呢?“我這也是沒辦法。”他對我說,一天聞不到土地的氣味,我就吃不下,睡不着,呵欠連天。一到莊稼地,一嗅到熟悉的地氣,就渾身是勁。說我賤,我有啥辦法。剛來上海渾身的病,一種地,都好了。

為這事,托尼和他吵了不知多少次,說嚴重毀壞他的形象。但老譚不理茬。

莊稼地的原則是誰開多少就種多少,大家都是玩的心态,反正地荒着也是荒着,說不定開發商什麼時候就上班了。唯獨老譚是認了真。為改善土質,他滿大街地搜集狗糞,酵在大缸裡,盡管撒了滅蛆藥,還是臭得四鄰受不了。

他還自己制造“素肥”,又是一個大缸,把自家的、鄰家的廢棄蔬果都扔滿了大缸,買來堆肥菌種,腌菜似的腌了一大坨。怕土地闆結,還弄來黑黑的“松土精”,隔三岔五地撒。

反正好好的别墅被他弄得像廁所,托尼成天賭咒發誓地要離開他。

但你不得不承認老譚是個種莊稼的好把式。土一看一嘗,就知道堿性還是酸性,水一看一嘗,就知道太硬還是太軟,病蟲害一看就知道,尺蠖、粘蟲、菜青蟲、地老虎、根蛆、芥殼蟲、玉米螟、稻飛虱、紅蜘蛛……有一陣子,莊稼地裡提倡“綠色生态”,幾個激進的什麼藥都不打,說甯可賣相難看,也要生态有機。問題是蟲口殘酷無情,才幾天就把蔬菜吃得個精光。

大家請老譚吃飯,問老把式,為什麼他不打藥園子裡還是一片翠綠?誰說不打藥啦?老譚的喉嚨突然拉直了,看打什麼?!我打的是中藥,這個,你們想不到吧!比如小時候洗頭殺蟲的百部,網上一公斤才12元,我自己大鍋熬百部酊,一噴一灌,橫掃一切病菌害蟲!

他說着猛揮大手,那一刻顯得十分高大。

是以,盡管在小區受盡白眼,但一到莊稼地,就像厄爾巴島的拿破侖回到了法蘭西,滿耳是此起彼伏的招呼聲——“老譚!”“譚爺!”更有叫“譚爸爸”的。

老譚這時就很受用了,坐上小馬紮,拿出他老家帶來的旱煙管吞吐一陣子,一笑,滿臉的溝壑。

然而好景照例是不長的。漸漸地有消息,那開發商果然快上班了。老譚愁得天天坐在他的蔬菜園裡發呆,抽一會旱煙,就伸手摸摸土。我勸他,本來就是臨時的,别那麼當真。他朝我看看。不說話。隻是不停地摩挲着泥土。

直到大型機械進來了,他還天天在坐在那裡。我就直說了,你既然這麼熱愛土地,第一,何必離開家鄉;第二,你現在還可以回去啊!

他很久不說話。爾後輕輕地說,我就一個兒子,老伴早死了,我不跟他過,跟誰去過?第二,告訴你,家鄉的地,早沒了,要不還稀罕這裡的“莊稼地”嗎?

他忽然哭了。老淚縱橫。帶着湖南口音的哭腔。我慌了,都不知怎麼勸他。他一個人坐到天完全黑了才回來。接着很長時間,不見其蹤影。托尼的臉色非常難看。我知道他們又激烈争吵了。老譚甚至打了兒子,是以我都不好意思打聽老譚的去向。大約還是回老家了吧。我想。

立冬的那天,我騎健身車路過離家10裡的泗泾鎮,蒹葭蒼蒼,白露茫茫,初冬的田野已空空蕩蕩,一條僻道上赫然可見一頂北風中掙紮的帳篷。

不,隻是大幅的塑膠布用繩索牽成的一個窩棚,南粵人叫“寮”,上海人叫做“披”而已。一個老者裹着被子,蜷縮在那裡,頭旁是一堆泡沫碗具,便當的痕迹宛然,腳跟是一瓶喝剩的“五糧醇”,殘肴狼藉,地鋪前是一雙泥痕斑斑的鞋,一雙布絲模糊的襪子趿拉在鞋幫上,路燈照着他疲憊不堪的臉而鼾聲如雷。

我輕咳了一下,他就驚醒了,迅速擡起頭來。一刹那驚呆了,這不是老譚嘛!

好好的别墅不住,怎麼成了流浪露宿者?

我跟人合作,種水稻來着。他勉強地笑了笑。不是跟你說過,我這命賤嘛。

“必須通宵守在這裡嗎?”我問。難道還有人會偷盜?畢竟已立冬,肅殺的北風把塑膠窩棚吹得咔咔震響,蜷縮在内,等于露天。

老譚歎口氣說,你們城裡人很多事不懂。第一,稻谷收上來最怕下雨,一下雨,哪怕是半夜或淩晨,我必須緊急“攏稻”,把它們堆成一堆,蓋上防雨油布。第二,稻谷曬在這裡,最怕車碾,我們隻曬了半邊路,但來自“莊稼地”的重型車太多了。夜深的時候,都來暫時停靠,整夜間我的耳朵都豎着,壓路聲很遠可以聽出來,我必須搖着信号燈請他們“高擡貴手”,這樣至少可以少壓些稻谷……“第三,守夜的确防盜。”老譚說,别奇怪,稻谷都有人偷——雞鴨鵝,一吃稻谷就長膘,産蛋量也增加,是以偷稻賊,都是機動車,鏟了就跑。

他看守的稻谷叫“南粳46号”,種子費每斤1.6元;包租費,每畝500元;肥料,每畝200元;請人機耕,每畝105元;農藥,每畝115元;電灌費,每畝50元;收割費,每畝100元。為確定口感香軟,還得每畝加施雞糞一類的有機肥,還有脫粒費、碾米費……這樣,每斤大米的成本就在3元以上,我們的商品糧價是4元2角1斤,每斤其實1元都賺不到,26畝包租田,一年下來也就賺個一兩萬元,成本這麼高,是以必須守夜。

臨别,他說再苦熬四天就回小區了。兒子已經和他講和了。

但第四天傳來的卻是噩耗。那天早晨,他剛起來拾掇東西,準備回家,卻一頭栽倒了。腦溢血。

莊稼地的重型機械還在轟鳴着。惟入口處,不知誰畫了個圈,燒了很多紙錢。

胡展奮

責編 邢人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