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本文來自受訪者口述:

我一天接了一百多個陌生人的電話:不要肉和菜隻求一箱友善面的宅男,必須用香蕉治便秘的老太太,把紅雙喜加價到軟中華的老煙民,為了一條資料線幾乎崩潰的女孩。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我叫王忠魁,今年41歲,是上海大潤發南彙店的店長。我和105個員工打着地鋪在店裡已經守了32天了。

因為一個小小的烏龍,我的私人電話号碼,被當成物資緊急熱線發出去了。然後,我可能就成了這個鎮最火的人。

4月1日早上6點多,一份帶着我電話的物資保障通告被發出來了。7點我就開始接到電話,還沒意識到是怎麼回事。畢竟我管着一個大商超,這個時候,有陌生電話找我要物資,也挺正常。

結果,一個電話剛放下,馬上另一個電話又接着打進來,一個接着一個,一連接配接了100多個電話。

一天下來,頭都暈了。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王忠魁的通話清單

電話那頭一開口就是報菜名,有要肉蛋奶的,有要蔬菜的,有要尿不濕的,五花八門,恨不得把我們的貨點個遍。

我在商超這一行幹了17年,每年搶年貨、大促都經曆了不少,也在疫情期間做過物資保障的工作。但這一次不太一樣。

沒有疫情的時候,隻要花錢什麼都能買到,買個雞還是買個鴨好像沒什麼差別。

但在疫情下,因為莫名其妙成了物資熱線的接線員,我了解到了不同的人最想買到的東西,看到了在封控的環境下,什麼才是人們心裡最緊急的事。

後來我反應過來這其實是一個烏龍。

自從我們大潤發被列為物資保供應企業之後,因為當地很多小區被封控了,我們主要對接的就是社群居委的集中訂單,他們在我們這裡統一采購米面油、肉蛋奶和蔬菜,然後派志願者來提貨,居委再安排人到戶分發。

是以我們後來基本上沒法服務散客了,因為疫情之下,這樣不符合防疫規定,風險也很高。

那份通告上面,其實應該留我們對接人員的電話,而不是我的私人号碼。可能當時情況比較緊急,也就這樣放上去了。結果不管是社群也好、散客也好,隻要家裡缺東西就都打到我這裡來了。

其中有一些電話,還确實是很急的需求。說是需求可能都有點不合适,其實更像是求助。

比如一個媽媽打來的,說家裡孩子剛出生20天,她沒有母乳,家裡的奶粉也吃完了,想要買一些奶粉和尿不濕。

現在回想起那個媽媽的聲音我鼻子都會發酸,電話裡嬰兒的哭聲又急又尖,她扯着嗓子才把需求說清楚,挂電話前一連說了十幾聲謝謝。

我有個十歲的兒子在常州,如果沒有疫情的話,我每周都會回家一次。我明白孩子饑餓難耐的時候母親有多着急。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嬰幼兒奶粉成為封控下的急需物資。

還有人打電話求助,說家裡隻剩兩個洋芋,還都發芽了。後來我在網上看到,還真有人正經提問:發芽的洋芋能不能吃?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下面還有人不正經回答:上海地區的洋芋發芽能吃,别的地方别吃。

真是心酸中透着一點好笑。

有些求助的原因,沒經曆過還真想不到。大多數人想要的可能是肉蛋奶和蔬菜,但肉和蔬菜不是對所有人都有價值。

一些00後或者剛工作的年輕人,在電話裡告訴我,因為平時沒有做飯的習慣,家裡連鍋都沒有,肉啊蔬菜啊,對他沒有意義。他就要泡面餅幹,再配點水果。

我會忍不住想,他家裡是不是也有很多發芽的洋芋?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對不會做飯的年輕人而言,滿地的洋芋都抵不上一包友善面。

我尋思了半天這算不算緊急情況?後來想想,總不能讓人家守着一堆菜和肉餓死吧?這也太可悲了。那沒辦法了,我們也隻能給他安排點泡面。

老人的求助也很多,有一次我們給一個老太太配送香蕉,因為她不吃香蕉就會便秘。

老實說當時我有點猶豫,因為我們主要解決的是吃飯問題,雖然說人不能讓那啥憋死,但總急不過餓肚子吧?

當時我接電話的時候有個女員工聽到了,告訴我她父親也有同樣的問題,老年人的便秘非常痛苦,排便用力過大還可能引起心腦血管問題,我才意識到這個需求有多緊急。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還有一個我也沒想到的緊急需求是資料線,尤其是蘋果線。

小區封控後,手機是很多人對外聯系的唯一管道,資料線一壞手機沒法充電,等于是和世界徹底斷了聯系。

我印象最深的是個小姑娘,說自己的手機隻剩不到10%的電了,幾乎是帶着哭腔問我大概多長時間能送到,她必須馬上關機,預估好時間才能開機接電話。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沒辦法,這些都不在計劃内,但碰到這種沒法不管的情況,隻能去送。

這些天下來,最讓我感到意外的急需物品,是成人紙尿褲。

這種情況我一般不會細問,我猜很可能是家裡有卧床的老人或者伴侶,我知道作為親人肯定很着急。

雖然成人紙尿褲,其實不算我們說的基本生活物資,但能說這就不緊急嗎?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尿不濕和成人紙尿褲,都可能成為封控中的急需品。

雖然我平時的主要工作是管理,但是接到這種特别着急的電話,比如涉及嬰幼兒、孤寡老人的,我也沒法拒絕。

特别急的情況下,我就自己去配貨,幫他們走下單流程,然後裝箱後标注好,安排人送過去。

其實,我們的運力是很緊張的。

我們隻有兩輛負責配送的車,一輛依維柯是我們自己的,後座拆掉了,空間騰出來裝貨。另一輛車是我一個朋友的,我們都叫他黑哥。

他不是我們的員工,是當地一個企業的小老闆,土生土長的惠南人,生活水準很不錯的。跟我不一樣,他是一個非常開朗熱情的人。

疫情爆發以後,他就主動跟我們講,要留在這裡,當一個志願者,幫我們送貨。

那個深夜着急買奶粉的媽媽,就是黑哥第二天早上把奶粉送過去的。

她收到東西後,打電話來說了很多感謝的話,又問我,可不可以把我推給其他媽媽。

我才知道,這樣着急的媽媽還有很多。是以我就讓我們母嬰部門的人去和她們對接解決。

就算是隻滿足那些最特殊、最緊急的需求,我們這兩輛車的配送也是從早到晚都排滿了。

最忙的時候,黑哥早上4點就起來送貨,開着自己的小面包車,每天跑四五百公裡,晚上十一二點才回來。

因為送貨去的地方,有很多是有陽性病例的小區,黑哥幾乎全天都戴着口罩,穿着防護服開車,很悶很難受的。

外面氣溫隻有七八度,但他裡面隻穿短袖,因為搬貨卸貨的時候悶在防護服裡面很熱。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黑哥和妻子一起為封控社群運送物資

是以我們的運力隻能滿足最緊急的需求,至于怎麼樣算是緊急,除了每天要吃的油米面、肉蛋奶這些最基礎的物資外,其他東西算不算緊急,就隻能我自己去判斷了。

有些東西,可能在外人看來很瑣碎,但是對特定的人就是很緊急的東西。

比如我覺得對一個卧床老人來說,成人紙尿褲就是很緊急的東西。對一個不會做飯的年輕人來說,泡面就是很緊急的東西。

當然,還有一些情況,對當事人來說緊急得不行,但我們是肯定不會送的。

很多人可能想不到的,其實打電話來要煙的人非常多,還有要酒的,在他們自己看來,這也是很“緊急”的。

急到什麼程度?我聽到的“加錢送不送“這幾個字,基本上都是從買煙的人嘴裡講出來的,最厲害的一個,願意用買軟中華的價格買紅雙喜。

還有一個顧客很好玩的,要我們送打火機,也是火急火燎的。我默默聽他講完,最後問了他一句:先生,你家沒有竈台嗎?他就秒挂了。

像買煙這種求助我們沒法滿足他們,因為我們首先要保障民生物資的供應。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封控中對煙和酒的需求,可能比人們想象的更大

現在呢,遇到一些特殊情況,我們還是會自己派人配送,比如比較緊急的老人需求、或者嬰兒食品。

還有一些社群,因為有陽性病例,志願者也出不來,這種我們也會送。還有養老院,附近幾個養老院的供應都是我們店解決的。

我們也逐漸摸索出了一些門道,比如我們會想辦法合并一些需求,建議一些在我們看來不是特别着急的個人需求,直接去找居委提需求代買,然後讓志願者來提貨。

不管是運力還是人力都緊張。我們正常有260個員工,現在因為疫情和封控的緣故,隻有80多個人在崗,其中一大半人要加工生産供應給封控社群的物資。

是以很多時候,熱線裡一些很急的需求,我都自己去配貨。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大潤發從業人員正在分揀打包商品

不知不覺,我和我的員工們,已經守在超市裡32天了,經曆過48小時的封控,最多的時候,加上導購、服務人員和商戶,一共有640多号人被封在大潤發裡。

那個時候很難。我讓大家把店裡面所有資源都用上了,有的同僚睡在停車場裡。

因為商超裡有各種生鮮食材,我們做烘焙和熟食的員工也都在,吃飯我們就自己燒。當然是大鍋飯,我們熟食區有燒飯的大鍋。做一頓飯的勞動量還是很大的。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那口為640個人燒飯的大鍋

剛開始的時候是有點焦慮的,最操心的還是防疫的問題,奧密克戎傳播太快了,隻要我們中有一例感染,很快店裡就會出現很多陽性病例。

保證他們的安全,是我最重要的工作。我在收貨區放了一台噴霧機,每輛車進去都要消殺,在這一點上,我對他們要求很嚴格。

後來經過兩次核酸,沒有發現陽性,我們就暫時解封了。

又過了半個月,我們開了個員工大會。當時已經有很多員工被封控在自家小區了。

我跟剩下的人講,為了保障店裡的運轉,需要一部分人留守在大潤發。接下來,因為封控,因為靜态管理,你可能就不能回家了。

這是個困難的時候,大潤發也好,社會也好,需要我們纾困。但你也要考慮你的家庭,确實有困難的,那你就回去。這是自願的,我們不強求。畢竟,員工也有家庭,家裡也有老人和小孩。

最後有105個人留下來了。

我們的員工都很單純的,沒有太多複雜的想法,就是覺得這個時候有人需要他,他家裡也沒事,就留下了。

我和員工們就在超市裡打地鋪,晚上防潮墊一鋪,辦公室就變卧室,白天再收起來,又變回辦公室。最遠隻能到室外的發貨區或者停車場走一走。

我的生活比較簡單,來的時候我隻帶了一些換洗衣物和生活用品。洗衣服就弄兩個臉盆,再去衛生間弄點水。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大潤發家電區内的員工地鋪。

白天的時候,員工的幹勁很足。甚至一些事情,可能都不一定在他的崗位範圍裡面,但他們就是會主動去做。

因為他們能收到很多社群群裡的回報,他們自己的社群,他們的親人朋友也在大潤發買物資。

他們雖然守在這裡很長時間了,但是可以看見自己每天做的事情,對外面世界的影響。這就不會那麼壓抑。

年輕的員工晚上會買點啤酒,去停車場裡喝一下。我巡查的時候,會去看看他們。看看就走了,年輕人在一起,我去了他們可能會有點緊張,會打擾他們。

黑哥在外面送貨的間隙,會跟我說一些自己的見聞。比如有的女孩子,已經四五天沒見過蔬菜了,他送過去的時候,她們都哭了。

有的居民,不管再晚,都會隔着護欄在那裡等他。到了以後,他就把貨拎到小視窗前面,一件一件慢慢遞進去。

在封控小區裡面,水果是很珍貴的,居民自己都沒有多少,但也會拿出來給他。

他的小面包車上面就貼着“大潤發民生物資保供專用車”幾個字,封控小區裡的居民遠遠看到,就覺得親切。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黑哥的小面包車正在裝貨

隔着小區護欄卸貨時,居民們有時也會向黑哥問起外面的消息。他就好像一個資訊的三岔口,一頭是封閉的小區,一頭是我們這個封閉的超市,還有一頭,是外面的世界。

我問黑哥,你一個家有餘糧的小老闆,當志願者圖啥呢?

他講,你們是給老百姓供應物資的,如果你們自己的人去送東西感染了,那整個店都要關掉,物資的供應就難免要受影響。

他講,你們是惠南鎮的一道防線。是以他當然要來我們這幫忙。我有講過吧,他是土生土長的惠南人嘛。

“我在大潤發打了32天地鋪,才知道疫情下的人最需要什麼”

社群志願者領取物資。

我是一個比較簡單的人,工作之餘也比較乏味。不會想太多。接那些求助電話的時候,我都沒想到過這一層。疫情裡,一個店對一個小鎮來講,到底有多重要?

然後我想到3月29日那天,我們收到上面通知,要求我們晚上8點鐘把物資備好。當時惠南鎮大部分社群都封控了。很多居民沒有儲備,那天要留出4個小時的時間,讓大家出來采購,準備接下來幾天的食物。

時間很緊迫,之前沒有任何征兆。我們就緊急清點人員,讓能收銀的都上收銀線,生鮮貨品提前整理出來,就放在賣場的主通道上擺着,等待居民來采購。

8點鐘開始,就來了很多居民,場面有點像買年貨一樣。那4個小時,特别特别忙。當天晚上所有蔬菜、水果、魚和肉全部賣光,連第二天的貨都賣完了。

當時,我看着空空的貨架,就感覺這個時候啊,幸福就是肉和蔬菜。

現在想起來這件事,我覺得,隻靠一個店要保整個鎮是不可能的,但哪怕隻是保周邊的幾條街,讓住在這幾條街上的人們能吃上肉和蔬菜,就挺好的了。

最重要的是,讓附近的人們知道,有這麼個店一直守着他們,有群人會幫他們,他們就安心多了。

那個烏龍的熱線電話,後來我實在忙不過來,就往上反映把通告上的電話換成我們客服經理的,結果這兩天他的電話也被打爆了。

不過,還是會有人把我的号碼當成物資熱線打進來。我依然會幫他們想辦法。

前幾天還接到了警察的電話,說要幫居民買奶粉。因為很多時候居委、志願者忙不過來,有孩子的人家裡沒有奶粉了,有些人就會着急得報警,結果還真的有警察打電話來找我們買奶粉。

其實聽了那麼多電話之後,我對這種事一點都不意外了。

到底什麼算緊急,在這些緊急求助裡,當然大部分是家裡的吃穿用度。但還有很多人求助的需求,并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孩子、父母、家人,甚至是同村、鄰居。

我不知道還需要在店裡住多少天,也不知道還會接到多少緊急熱線。

每天晚上,我都會和家裡人視訊。我會問我兒子作業做得怎麼樣,我會讓他在視訊裡面彈個鋼琴給我聽。

這就算是我自己的緊急熱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