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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希於|邊角談:“今年特别寒冷……似全世界如此”

丙午北京寒冬

錢锺書《容安館劄記》第七六一則的開頭,提到自己1966年的一場小疾:

丙午正月十六日,飯後與绛意行至中山公園,歸即卧病,蓋積瘁而風寒乘之也。嗽喘不已,稍一言動,通身汗如濯,心躍然欲出腔子。《明文授讀》卷十五李邺嗣《肺答文》雲:“風自外幹,涎從内塞。”“未發雲雲,辄聞喀喀。”“積邪大湧,蘊逆上溢。”“胸椎欲穿,背笞不釋。”不啻為我言之。如是者十二日,始勝步武,杖而行于室中。今又一來複矣,仍殗殢無生意,杜門謝事。方疾之劇,如林黛玉臨終喘甚,“躺着不受用,扶起來靠着坐坐才好”(《紅樓夢》九十七回),每夜勞绛卧起數回,真所謂“煮粥煮飯還是自家田裡的米,有病還須親老婆”也(馮猶龍《山歌》卷□[五])。昔王壬秋八十老翁,終日悶□[睡],自雲“有林黛玉意思”(《湘绮樓日記》民國四年九月廿四、廿五日),餘今歲五十七,亦自拟颦兒呻吟氣絕狀,皆笑枋耳。病榻兩夢圓女,渠去年八月赴山右四清,未返京度歲。二月初六日書。起床後閱《楚辭》自遣,偶有所得,率筆之于此。……(商務印書館2003年7月版,下冊,2235-2236頁)

其後接寫心得數頁,不錄。友人張治先生指出,上引文字是錢锺書讀書生涯心境轉折點的寫照,因為身體原因,他從此不斷重溫故書,千頭萬緒彙于其中,《管錐編》的構思即由此開始。

宋希於|邊角談:“今年特别寒冷……似全世界如此”

《容安館劄記》第七六一則首頁

錢楊兩位先生當時五十多歲,住在北京東城幹面胡同的學部宿舍。如果步行去中山公園,要花四五十分鐘;稍作逗留再回家,就兩三個小時沒了。錢先生雖言“積瘁”,此時足力似尚健,發病之因大概要歸結到“風寒乘之”,我便感興趣于這天北京的天氣。

“丙午正月十六日”是1966年2月5日。我從時人日記中檢得兩則氣溫記載。一是周作人,他住在西城的八道灣,離幹面胡同六七公裡,是日他記:“晴,另八度。”(《周作人1966年日記》,周吉宜整理,載《現代中文學刊》2018年第6期,第6頁)這是指-8℃,“另”是“零”不規範的簡寫。二是竺可桢,他當時正在協和醫院治病,醫院距幹面胡同不到一公裡,且就在從錢家去中山公園的路上,他的氣溫記錄是:“晨七點視窗-2°,戶外-5°.5……。下午一點半-1°,NE風力1-2級。”(《竺可桢全集》第十八卷,上海科技教育出版社2010年12月版,31頁)二人所記相差不多,看得出這天雖然已是立春後一日,但還是不太暖和。錢先生大概覺得既已開春,便可以好好走走,結果受寒生病了。

根據氣象史料,1966年年初是北京最冷的冬天之一。北京曆史上的最低氣溫-27.4℃就是這年2月22日在北京郊區大興縣東黑垡的中央氣象台觀象台測得的。因為天寒地凍,是以周作人這個年初在日記裡常與前一年的天氣作比較,還大發感慨說“今年特别寒冷,聞歐美亦然,似全世界如此”(1月28日,《周作人1966年日記》,第6頁)。2月25日周作人又記:“陰,另十四度。如此天氣昔所未有。”(同上,第7頁)這一天,正是錢锺書病情稍複,“閱《楚辭》自遣”稍作劄記的“二月初六日”。

洪業為《閉關吟》所寫的題辭

孔夫子舊書網挂有洪業寫給鄧之誠的題辭墨迹小紙一長條,索值钜萬,有“凡爾賽”性質,存圖備考可也。這個商品的銷售頁面時隐時現,名字變來變去,價格忽高忽低,圖檔的史料價值卻彌足珍貴。先錄文于下:

庾信文章老更成,淩雲健筆意縱橫。惡風白浪何嗟及,拟絕天驕拔漢旌。

文如先生與業以同日被執,同日得釋。難中知其有詩百馀首,出後寫作一卷相示,且命作序。業不知詩,不能文,然又不敢方命,遂乞醯于少陵,得四句,姑作題辭可耳。 壬午七月廿日洪業拜題。(末钤“洪業”朱文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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壬午是1942年。此前一年冬天到這一年的夏天,鄧之誠曾為日軍逮捕,獄中得腹稿,出獄後寫作一卷的詩集,乃是《閉關吟》。

洪業是研究杜甫的專家,這首杜詩集句很是精彩。還須參照他在《我怎樣寫〈杜甫〉》一文中的回憶:

有一天我向日軍獄吏請求:讓我家送一部《杜詩引得》或任何本子的杜詩一部入獄,讓我閱看。這是因為我記得文天祥不肯投降胡元,在坐監待殺的期間,曾集杜句,作了二百首的詩。我恐怕不能再有任何學術著作了。不如追步文山後塵,也借用杜句,留下一二百首寫我生平的詩。可恨的日軍,竟不許可我的要求。(原載新加坡《南洋商報》1962年1月1日,第6版;此文印單行本及收書時多訛脫,文題中的書名号多脫漏,今據原出處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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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關吟》五石齋鉛印本卷首的洪業題辭(此冊為王锺翰先生舊藏,撷自《鄧之誠詩集三種》)

可見洪業在獄中欲集杜詩而不得,出獄後為鄧之誠集了這四句題辭,也算一遂心願。

鄧之誠《閉關吟》稿本、《五石齋吟草》稿本及其清稿本曾在北京泰和嘉成拍賣有限公司2015年春季藝術品拍賣會上現身(為第1227、1228、1229号拍品),拍賣商複由各處商借《槐居唱和》五石齋鉛印本等其他各式稿本、印本、照片之類珍貴文獻,一并原大影印為《鄧之誠詩集三種》二冊,共印三百五十部,是富有文獻價值的私印本。

宋希於|邊角談:“今年特别寒冷……似全世界如此”

《鄧之誠詩集三種》

《閉關吟》稿本及其五石齋鉛印本均影印收入了《鄧之誠詩集三種》。先檢稿本圖影,未見此題辭。再檢鉛印本圖影,卷首果收入了排字的洪業題辭,但與手迹相比,字句略有改動。手迹“被執”,鉛印本作“為日軍所執”;手迹“出後”,鉛印本省作“後”;手迹“不敢方命”,鉛印本作“不能方命”;手迹“廿日”,鉛印本作“二十日”。

翻閱《鄧之誠詩集三種》,還發現了更有趣的地方。該書後記有雲:

又:據舊藏者言,《閉關吟》手稿本中尚有洪業煨蓮先生手書題詞一紙,去歲某公司拍賣未果,歸書時已遍覓不獲。洪氏與鄧氏為同入獄者,今佚此紙,不無遺憾,特識于此,以狀書稿之原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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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業《我怎樣寫〈杜甫〉》(原載新加坡《南洋商報》1962年1月1日)

看來那個閃爍的銷售頁面賣的正是這張在拍賣時神秘消失,“歸書時已遍覓不獲”的題辭。我查到《閉關吟》之前曾登上中國嘉德2014秋季拍賣會(為第2482号拍品),當時流拍,顯然題辭恰在那會兒被“不無遺憾”了。更有意思的是,我還查到這張題辭竟然在2021年9月的嘉德四季第五十九期拍賣會上出現了,被胡亂冠了個《杜甫〈戲為六絕句〉》的名字(為第2886号拍品),結果也流拍了,難怪現在還挂在孔網。

《閉關吟》稿本現為友人深柳堂主收藏。我問他:為何不砍個價,合成全璧?他回答:“不能慣着小偷,堅決不買。”其正氣令我敬服。

《北大師大清華三校同學整理日文圖書紀念冊》

周運先生的新著,厚達六百馀頁的《乘雁集》(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11月版)後半部分用“開拖拉機的方法”(陳寅恪語)對周作人的買書、讀書情況做了初步梳理,還分析了抗戰勝利後收繳敵僞圖書等連帶問題。我為這本書貢獻了個别材料和意見,感到非常榮幸。

《乘雁集》第375頁提及的敝藏《北大師大清華三校同學整理日文圖書紀念冊》特别珍罕,在這裡補說幾句。這本《紀念冊》我從孔網買到,是尺寸為一百三十乘以九十毫米的橫向小開本,用厚牛皮紙作封面和封底,内文二十頁,以絲帶系為一冊。封面除印有“北大師大清華三校同學整理日文圖書紀念冊 1949暑期”冊名外,右上還有“北平圕日文書庫整理圖書完成紀念 1949暑期”的徽記。因時日已久,已稍有破損,幸未傷及文字。

宋希於|邊角談:“今年特别寒冷……似全世界如此”

《紀念冊》開頭有王重民寫于1949年9月14日、賈芳寫于同年9月15日的兩篇序言,已為《乘雁集》具引。總結兩篇序言的意思,是說随着抗戰的勝利,虜獲了四十多萬冊頗具參考價值的日文圖書,存于太廟,需要清理出一套正副本來由北平圖書館公開閱覽,再将複本配置設定給其他文化機關。于是由華北高等教育委員和北平圖書館制定計劃,前後兩次共聘請北大、清華、師大三校同學六十九人,臨時職員八人,全部從業人員計前後九十五人,利用暑假自7月15日至9月15日連續編制卡片,如期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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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北平圕日本書庫職員通訊錄”中的一頁

序言之後為“國立北平圕日本書庫職員通訊錄”,具體記明姓名、性别、年齡、籍貫、職别、出身和通訊處。這裡按原排序将姓名抄錄于下:王立達、李書琴、姜書文、陳霖生、黃希饒、鄭穎達、鮑景慧(以上臨時職員)、李燕來(助理員)、周豐一(采訪員)、袁榮禮(編目員)、張自勵(編目生)、張增耀(助理員)、賈芳(主任管理者)、蘇瑞成(編目員)、張可賢(助理員)。

之後是“同學通訊錄”,亦記明姓名、性别、年齡、籍貫、校别系别年級和通訊處。仍然抄錄姓名:丁瑜、于志恒、王述五、王蔭先、方平權、吳一飛、邵孋、林元芳、宮森岩、馬行漢、孫廷煥、張修梅、張維藩、張競敏、張鶴齡、陳兆龍、湯人俊、黃厚培、喻喜春、楊虎山、楊季雨、楊振芝、萬希芬、萬瑞蘭、董葆珊、趙相印、趙新月、鄭緒昌、蔣維屏、劉中麗、魏宗文、龐寶光(以上北大)、于本墀、王家彥、王愛昆、王淑彤、宋文珊、杜怡斌、李淑芳、李鐵藩、武尚清、周啟宇、高競一、許炳川、張玉芝、梅樹民、常夢九、馮家馴、曾祥發、賀士元、傅鐵麟、陳安國、賈惠君、賈懋謙、董春泉、端木慧、趙芳蘭、鄭雲英、鄭慧斌、蔡世霖(以上師大)、王賓、宋萬裡、李基天、施永錫、敖平、夏傳瑞、趙龍、劉誠權(以上清華)、許宗海、何士恒、孫仲明、孫文亮、蘇惠、王振升、楊仲仁、趙啟元、蔡文彬、路恒發。末尾這十人很特殊,沒有所屬學校,年齡也不像學生那樣年輕,籍貫卻都是北平市,或許是平館職員以外的其他從業人員。

綜上,此冊共記錄職員十五人(内臨時職員七人),有明确校别的同學六十八人,及末尾特殊的十人。數字與序言所說小有出入。

不厭其煩地抄錄人名,是因為其中也隐含着許多滄桑人事。平館日本書庫的職員中,周豐一之名最為大家熟知,我卻更關心就讀北大東文系日文專業時高他一級的編目員蘇瑞成。這個專業抗戰前僅畢業七人,蘇瑞成和周豐一是其中之二,分别畢業于1936年和1937年。蘇瑞成後在僞北大任教,1943年且曾陪同知堂老人南遊,再後來與周豐一一樣到北京圖書館工作。

臨時職員鄭穎達也引起我的注意,他籍貫填的是福建閩縣,出身填的是“慶應”,一看就不一般。一查,果然是鄭孝胥的文孫,多年後到北大東語系工作。他的父親鄭禹曾任僞滿的奉天市市長,抗戰勝利後一度隐匿行蹤,1954年被逮捕處決。友人孟繁之先生見告,鄭穎達還是曆史學家邵循正的内弟。

再如學生中有位林元芳,性别男,時年二十六歲,就讀“北大政四”,籍貫台灣台北,很惹人注目。細檢資料,方知此人後于1950年離開北京,在香港滞留半年後回到台灣(參見郭培明《250年頭一回——台灣林元芳先生回泉尋根記》,載其著《訪在世紀邊上》,遠方出版社1999年10月版,178頁),這種經曆在參與此次整理日文圖書的成員中應是絕無僅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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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念冊同人簽名中的一頁

《紀念冊》最後留有好幾張白頁,當時參與整理的不少同人在上面留下了手迹。二十幾個簽名中,蘇瑞成、鄭穎達、林元芳等人的名字赫然皆在,實在寶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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