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局者：改變世界的五位女性作家》，是由英國非常著名的傳記作家林德爾·戈登所寫的五位女作家的群像傳記，由上海文藝出版社·藝文志工作室最新出版。近期，譯者胡笑然在成都尋麓書館的活動中，跟讀者分享了這本書。
林德爾·戈登，1941年出生在南非的開普敦，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文學博士，是一個典型的學者型傳記作家，現在還是牛津大學聖希爾達學院的資深研究員。她出版過很多傳記，其中最著名的、讓她在學界和讀者中廣受好評的，是她為詩人T.S.艾略特所寫的傳記。除了T.S.艾略特之外，戈登還為很多的作家作過傳，包括女性作家弗吉尼亞·伍爾夫、夏洛蒂·勃朗特、著名的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這本傳記《破局者》，應該是她的第一本女性群像傳記，她選擇了五位女作家，為她們立了群像。這五位被稱作是改變世界的女作家，她們的生平橫跨了整個19世紀，一直到20世紀初期，實際是100多年的時間。傳記中有非常明顯的時代印記，當時女性的生存狀況對于她們想要成為一名作家的人生選擇産生了種種的阻礙和限制。
以下是本次分享會的内容整理。
《破局者：改變世界的五位女作家》，【英】林德爾·戈登/著 胡笑然、肖一之、許小凡/譯，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年8月版
五位破局者
第一位作家名叫瑪麗·雪萊，她出生于1797年，去世于1851年，她的姓氏——雪萊，今天可能非常有名，因為她後來嫁給了浪漫主義時期最具代表性的詩人雪萊。但是她自己其實也是在文學史上非常重要的一個作家，幾乎被稱為科幻文學之母，她在19歲的時候就創作了今天被稱為可能是曆史上第一部科幻小說的作品《弗蘭肯斯坦》，就是《科學怪人》。
瑪麗·雪萊
第二位作家是艾米莉·勃朗特，她最著名的作品當然就是大家到今天都很熟知的小說《呼嘯山莊》。她的這個姓氏也非常有名，因為她有兩個也同樣是著名作家的姐妹，一個是夏洛蒂·勃朗特，《簡·愛》的作者，另外一個是安妮·勃朗特，《艾格妮絲·格雷》的作者。她活的歲數非常短，30歲那年她得肺結核不幸去世。
艾米莉·勃朗特
第三位作家叫做喬治·艾略特，她生于1819年，比艾米莉·勃朗特晚一年，她同樣也是19世紀在英語小說和西方小說曆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位女性作家。
喬治·艾略特
下面這一位可能中國的讀者并不是非常熟悉，她的名字叫奧利弗·施賴納，是一名生在南非的英國作家，因為當時南非是英國的殖民地。她生在1855年，去世在1920年，她有一部當時在英國和在整個英美文學圈子當中都非常有名的小說，《一個非洲農場的故事》。《破局者》的作者林德爾·戈登自己也出生在南非，她的名字林德爾來源于施賴納這部著名小說當中女主人公的名字。可見施賴納的那部小說對當時在南非殖民地的英國人都有着非常巨大的影響。而且施賴納後來也是非常知名的女性主義運動家和反戰人士。
奧利弗·施賴納
最後這位可能是大家都比較熟悉的，就是弗吉尼亞·伍爾夫，她是現代主義作家當中非常著名的一位，也對整個文學史和文藝運動産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
弗吉尼亞·伍爾夫
戈登的這本書，按照五位作家的出生時間和生活年代的順序排列，實際是講了一個完整的故事。她們是生活在，或者至少是出生在19世紀的女性。下面我簡單來介紹一下在這個時候女性所面臨的境況是什麼，或者她們作為生活在那個年代的女性，想要成為作家要面對什麼樣的困難。
房間中的天使
對整個19世紀的政治時局，還有社會生活影響巨大的一個人物，同樣也是一位女性，她就是英國的維多利亞女王。維多利亞女王1837年繼位，1901年去世，是以到今天也是英國統治時間排名前幾位的君主。她統治的時期被稱作是維多利亞時期，同樣也是英帝國在全球最繁盛的一個時期，它的政治擴張以及資本積累不斷擴充，被稱作是日不落帝國。但是和這種不斷擴充的國力以及不斷積累的财富相對應的是非常嚴重的社會問題，還有巨大的貧富差異。另外，雖然這個時候是一位女王在統治，但是整體維多利亞時期女性的境況是非常糟糕的，地位非常低下，在社會生活還有經濟生活當中，幾乎不享有任何權利，不能投票，不能起訴，而且不能擁有任何私人的财産。在維多利亞時期，女性一旦結了婚，她們的物品、土地、财産，或者是她們能夠憑借自己的能力所獲得的任何收入，最後都要歸于她們的丈夫所有。
而且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她們自己也是丈夫的私有财産，是以在婚姻當中，男性是可以肆意支配女性身體，而且不給她們任何回報，包括生養孩子，性，還有家務勞動，這些都是需要女性在婚姻當中無償提供的。并且，由于是丈夫的私有财産，女性在遭遇家庭暴力以及丈夫的出軌等情況時，是沒有辦法進行任何方式的反抗和申訴的。
在社會道德的層面上，整個社會對于女性的要求也非常狹窄，它對女性有一種道德上的完美要求。有一個很有名的說法，叫做“房間中的天使”（angel in the house），它典型地描述了整個維多利亞時期對于一個完美女性的要求，也就是她要具備某種做一個合适的妻子和孩子的母親的特質，比如說她要溫柔、敏感，要無私，要奉獻，等等。這樣的一些特質，都是符合“房間中的天使”這樣一個完美的女性形象的。
“蛻變”所要克服的障礙
在這個基本的曆史背景之下，作為一個生活在19世紀，特别是維多利亞時期的女性，她如果有任何智識上的追求，或者她想要成為一名作家，所需要克服的困難是非常多的，而且這些很大程度上是一個社會對她的各種限制。
她需要面臨哪些困難呢？第一個其實比較重要的就是經濟問題，像我剛才提到了，由于社會對于女性的要求如此，是以她最主要的人生選擇，可能就是成年之後，趕緊找到一個丈夫。這樣的話，她的經濟才可以有一個基本的保證和依賴，但是這種依賴是要付出巨大的代價的。而如果她不去找一個丈夫，她在社會當中所擁有的能夠養活自己的職業選擇是非常狹窄的，最常見的就是去做家庭教師。為了能夠給自己提供經濟支援，《破局者》中好幾位女性都曾經在很多地方做過家庭教師。很多時候她們還因為沒有結婚，原生家庭又遇到了一些經濟困難，就需要去掙錢，通過做家庭教師去支援她的父親和原生家庭，比如說像勃朗特家就是這樣的。還有一些非常簡單的職業，當時也可以供女性來選擇，比如說護士，還有打字員和秘書。這些輔助性的工作，可以給女性帶來一些微薄的收入。是以說，當時一個女性，她想要追求獨立的生活，或者是想追求屬于自己的職業生活，基本上是不可能的，她如果想要當一個作家，常年需要奔波在這種為自己讨生計的狀況之中，這個困難就是無比巨大的。
當一個女性第二個重要的問題，就是時間。因為進入深入的寫作和思考，需要非常長和不間斷的時間，她需要把自己從這些日常的瑣事當中解脫出來，能夠有一個長期的、專注的時間去進行探索和寫作，并對作品進行不斷的雕琢。但是這種長期穩定的時間，以及一個私人的空間，對于當時絕大多數的女性來說，是不可能的。在婚姻家庭當中，她會被很多的家務勞動、一些瑣事所困擾，占據大量的時間，因為男性是不做家務的。即使她不結婚，也面臨着同樣的境況。家庭教師這個職業，能夠讓一些女性為自己賺得生計和獲得經濟來源，但所要承擔的工作量非常大，也讓她們很難抽身。這本書中的好幾位女作家都面臨着這樣的境況，比如剛才提到施賴納，她從16歲就開始當家庭教師，每年的收入非常微薄，很難支撐她自己生存下去。而且這種家庭教師的工作是非常繁忙的，她不僅要教家裡的小孩，還要幫家裡做各種家務，以及縫縫補補，每天可能要淩晨起床，很晚入睡，是以根本不可能有任何的時間去閱讀或者寫作。艾米麗·勃朗特曾經也和她的姐姐夏洛蒂·勃朗特在家附近的學校裡教過書，她要從早上6點上課一直到晚上11點。在這樣非常繁雜的工作當中，她們完全沒有時間和精力進行學習以及寫作，這對于她們來講是一個很困難的狀況。
當然也有一些當時比較幸運的女性，比較典型或者在這個書當中提到的比較幸運的，就是出身更好的一些作家，比如說像伍爾夫，以及沒有在這本書當中，但是大家一定都知道的，簡·奧斯丁……這些作家家庭比較富裕，這讓她們在家庭當中不需要去承擔繁雜的工作，甚至也不需要她們去尋找謀生的手段，讓她們能有時間和閑暇去進行讀書和寫作。
除了經濟和時間問題，還有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的問題。伍爾夫在她非常著名的演講《一間自己的房間》當中就提到了這個很有名的論點，包括這次分享的題目也是。就是一個女性，如果她想要寫作，她可能一年至少要500鎊錢，有一間自己的不被打擾的房間。伍爾夫在書裡也舉了一個例子，就是說如果莎士比亞有一個妹妹，和他具有同樣的才華，那麼她可能會在當時精神分裂，一方面她想尋求對自己才華的一種表達，但是當時的社會卻完全不可能給她這樣的機會。
《一間自己的房間》
還有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就是教育問題。和當時女性在社會生活和各種職業選擇上的限制一樣，教育的大門很大程度上對女性同樣也是關閉的。官方教育的缺失，讓她們沒有辦法在很多正規的學校當中受教育。她們很多都是在自己父親或家人的書房當中去閱讀學習。當然到19世紀中期，英國有一些女子學校專門為18歲以下的女孩兒提供學校教育，但是這些學校多半也有很多的問題，比如說在這個傳記當中寫道，勃朗特姐妹去的那些學校充滿了暴力行為，等等。而且學校其實更多的是為了讓她們這些家裡有一點錢的中産階級女性能夠學一點知識，在将來可以去做家庭教師。大學的大門對女性是完全關閉的，像牛津和劍橋大學，這種在中世紀都已經被建立的學校，是一直不允許女性學生出現的。直到19世紀中期，也就是在1869年的時候，劍橋大學才第一次專門建立了一個女子學院，讓女性可以去高等學府上課。但即使這樣，這些女子學院教授的課程和男性學校也是完全不一樣的，而且一直不肯為女性頒發正式的學位，直到1948年。
第五點，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是社會觀念的問題，這也在本書中反反複複被提到。特别是在維多利亞時期，男女有别的觀念是被不斷強化的，人們認為男性和女性分别占據着不同的領域。男性要在社會上獲得更多的職業發展，女性要屬于家庭，回歸家庭。當時科學的發展也在支援這種觀點，比如說一個很搞笑的觀點，說女性不能讀太多書，讀太多書對子宮有害，這樣沒有辦法生出健康的孩子。
是以當時這些有獨立自我知識追求，想要通過書寫來表達自我，在公衆領域發出聲音的女性，會面對整個社會非常多的歧視，以及不公正的待遇。這個傳記當中所寫到的這幾位女性作家，幾乎全部使用了假名來出版作品。瑪麗·雪萊在出版《科學怪人》的時候，最開始根本就沒有署名，是以很多人認為這個小說是詩人雪萊寫的。勃朗特三姐妹最開始也是用了貝爾這樣的一個假的男性名字才得以出版書籍。喬治·艾略特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作者後來為自己新起的名字，她的原名叫瑪麗安·艾文思，是以這本傳記也對這種由名字的蛻變而發生的人内心的蛻變進行了非常感人的書寫。包括奧利弗·施賴納，她出版《一個非洲農場的故事》也是使用男性的假名。此外，這些作品當中出現的非常離經叛道的一些女性形象，一出現在當時的文學圈子當中，就受到了很多男性評論家和作家的诟病。有一些今天我們認為非常重要的、受過高等教育的男性作家，他們仍然對這樣一些獨立的有知識的女性——不管是真實生活當中的，還是在作品當中的——有着讓人覺得非常發指的觀念。
《科學怪人》
是以在這樣的社會基礎上，女性追求獨立，自我發展，以及社會為女性在智識上的追求敞開一條道路，需要經過一個非常漫長的過程，至少在西方社會是這樣。
以上我介紹了曆史背景，大家可以想象這五位女性作家，她們在當時想要接受教育，追求一種智力和知識上的成長，所要面臨的巨大困難。以及，她們最終成為了她們今天所被人熟知的作家所要付出的巨大努力，和在此過程中爆發的生命能量。
如何“破局”：日常經曆與内心探索
我下面來具體來說這幾個作家，她們如何在這些曆史境況當中去破局，或者是自己尋求這個社會并沒有帶給她們的機會。這五位作家都出身中産階級以上的家庭，這能夠讓她們去讀書識字，盡管在小的時候，沒有正式的學校教育讓她們接觸到大量的書籍以及思想。除了第一位瑪麗·雪萊和最後一位弗吉尼亞·伍爾夫，她們可能相對比較幸運，因為她們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
瑪麗·雪萊的父親是非常著名的政治思想家，叫做葛德溫，她的母親沃斯通克拉夫特是非常重要的女性主義思想家——瑪麗·雪萊的母親也是貫穿在這本書當中的一個開創者或者先驅的形象。伍爾夫的父親是當時非常知名的文人萊斯利·斯蒂芬，也是一個有爵位的人，是以伍爾夫從小就能夠接觸到當時前沿的思想和文化圈中最著名的一些人物。
和這兩位相比，剩下的三位作家，不管是勃朗特，還是喬治·艾略特，或者奧利弗·施賴納，她們的境遇就比較艱難一些。她們或者生活在鄉村，或者是在殖民地。首先周圍的文化氛圍都是非常的貧瘠，而且她們自己也時常會面臨很多經濟上的問題，這讓她們非常難以真正的進入寫作。比如說勃朗特，她的父親是一個牧師，這個牧師也是靠自己的努力，從非常卑微的鐵匠鋪學徒起家，然後慢慢做到這個職位的。但是她們家所搬到的教區——霍沃斯教區，整個經濟和物質條件非常差，村民的平均壽命隻有25歲。勃朗特的父親也比較受當地有權勢家庭的排擠，一輩子沒能升職，而且時常處于經濟非常窘迫的地步。是以他即使能夠送女兒去上學讀書，也沒有辦法支付所有學費，而且他把所有的期待可能都放在了兒子身上，要兒子學習希臘語，還有拉丁語，這在當時是一個專屬于男性的學科，并且是隻有上了大學的男性才能夠學到的一種所謂更進階的知識。是以對于勃朗特姐妹來講，她們必須在家裡做家務事，而且到成年之後要出去賺錢。這本書中寫道：“隻有夜晚她們才能夠獲得自由思考的時間。”是以黑夜對戈登在描寫這些女作家的生活當中是非常重要的，她們在白天隻能按照社會的規則和期待去生活，隻有在夜晚才能真正地放飛自我。戈登也寫過的著名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她會每天早上從三點鐘開始，在很安靜的時候寫作。在描寫勃朗特的時候，戈登也有一句話，我非常喜歡，她說：“黑暗是解放的掩護，隐身也是一種自由。”在這最安靜的時候，她們才能夠從日常的窘境當中解脫出來，真正去釋放自己的想象。
關于勃朗特三姐妹的傳記電影《隐于書後》（2016）劇照
喬治·艾略特的祖父是一個木匠，父親是一個地産管理人，她生活在鄉村。她自己的作品中，也反複出現了很多這種生活在鄉村，和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想要去追求智識發展的女性角色。喬治·艾略特小時候接受的教育，其實對她是一種巨大的傷害，這在戈登在傳記當中也有很多描寫。因為她屬于一個福音教派的教區，所接受的這些強烈的表達、宗教激情的語言，對她來說是一種非常虛僞的表演。她需要通過自己的追求和學習才能去更新或者抵抗這種虛僞的語言和教育帶給她的不良影響。是以喬治·艾略特自學拉丁語、意大利語和德語，後來她找到了翻譯（比如《耶稣傳》這樣重要作品）的機會，慢慢離開了她出生的鄉村。後來對她最重要的一個學習機會，是她來到了倫敦，被邀請做了當時在文人圈子當中最著名的一個雜志《威斯敏斯特評論》的編輯。當然，編輯的工作是非常繁雜的，而且很多時候因為提供給她這個工作的人——查普曼，有很多的經濟問題，是以喬治·艾略特幾乎是在免費給這個雜志工作，但其實也正是在這期間，她能夠接觸到當時在倫敦最前沿的思想界和文人界的人物。剛才我們提到，社會對女性的要求是要支援她的丈夫，以及她原來家裡的家人，喬治·艾略特在這裡做了一個非常自私的選擇，她在自己的哥哥家裡遇到困難的時候，幾乎和他們切斷了一切聯系。當然這個背後的原因是非常複雜的，可能是她需要和她出生的鄉村拉開距離，劃清界限才能真正變成一個她想成為的人。另一方面，她非常幸運，遇到了一個對她有極大支援的伴侶，就是劉易斯。他們之間的關系，在這個傳記當中有非常細緻的描寫。劉易斯非常保護喬治·艾略特生活當中的寫作時間，幾乎免去了她一切在當時非常典型的維多利亞時期女性需要完成的日常瑣事，能夠讓她不被打擾地全然投入到寫作和學習當中。
後面的施賴納，還有伍爾夫，她們從自己所生活的時代，以及從時代對她們作為一個女性的期待和要求當中蛻變出來的過程也都非常艱難。比如說施賴納，她在南非做了很多的家庭教師後，攢夠了一些錢，來到了愛丁堡。她開始是想去做一個醫生，或是去醫院學做一個護士，但是後來由于有哮喘病，沒有辦法繼續學業。也是在倫敦，由于她的小說《一個非洲農場的故事》受到了很多的贊賞，給了她一個平台，使她能夠進入在維多利亞晚期有非常激進思想的一個小圈子，接觸到、閱讀到當時著名的性心理學家、社會學家，還有馬克思主義者的作品。
《一個非洲農場的故事》
是以這個傳記其實是把她們最終成為偉大作家之前所經曆的一步一步的探索，以及她們的追求，還有很多時候是非常艱難的經曆，一點一點地描繪出來。而且她們經曆的被社會排擠或者是不知道何去何從的時刻，真正建構了她們後來最被人熟知的一些文學作品當中的精神核心。
戈登在這部傳記裡，除了去描寫她們的日常生活，更重要的是刻畫她們内心的探索，她們在克服整個社會給她們的壓抑和困難的過程當中所經曆的情感體驗，以及她們在認知上不斷的進步，這些最終可能出現在她們書寫的作品當中。比如說我不知道各位讀者有沒有讀過其中哪一位作家的某些文學作品，如果你看到了作品背後這些作家的故事，可能會對這部作品有完全不一樣的認識。比如說《科學怪人》（《弗蘭肯斯坦》），這個被稱作第一部科幻小說的作品，其實很有野心，它講述的了一個近乎瘋狂的科學家，通過把不同的屍體拼湊起來，用電流實驗激活，造出了一個怪物，但之後又不願意去撫養他，或者不願意對這個怪物負責，最後招緻了非常可怕的後果。為什麼說它非常有野心呢？因為它其實講述了現代社會背景下，科學的發展如何挑戰了傳統的西方文化根基，特别是關于人是從何而來的故事。它最主要的内容是講述科學造人可能帶來的災難，但如果我們去了解瑪麗·雪萊在創作這個故事的背景，會發現這裡面其實講述了一個家庭的故事，它的情感核心非常感人。盡管《科學怪人》這部作品當中沒有出現任何一個豐滿的女性形象，但其實她是從很多不同的視角來書寫作為女性的體驗的，比如這個由不同的死人通過電流激活的怪物與瘋狂的科學家在山頂上對峙的時候，這個怪物對科學家講的話，其實和瑪麗·雪萊在現實生活當中和父親的關系是有非常大的共鳴的。因為瑪麗·雪萊和詩人雪萊私奔的時候，她父親決定要和她斷絕關系，她嘗試了很多次，想要和家人重建立立這種情感聯系，都遭到了她父親的全然拒絕，她當時與姐妹的親情也被阻斷。是以她将對父親的情感，寫進了《科學怪人》這樣的一個小說當中。另外，書中這個瘋狂科學家的形象，很多人說其實和詩人雪萊有很多的重合，戈登認為，這也是一個關于一意孤行的野心所招緻可怕後果的故事。是以說她在這個故事裡反映了她對周圍人的觀察，哪怕是她非常親密的夫妻。
再比如說像《呼嘯山莊》這部作品，這本書中非常瘋狂的情感核心，也來源于艾米莉·勃朗特自己生活當中的很多最直接的情感體驗。包括裡面的男主人公，這個魔鬼一樣的人物，希斯克裡夫和凱西之間的一種結合，和這種超越生死的感情，它其實來源于作者一種非常執拗的呼喚。盡管艾米莉·勃朗特在真實的生活當中，幾乎是完全想要避開所有公衆生活的，她是一個非常想要保護自己私人空間的人，但在這個故事當中，她内心的一種在極度私人的生活當中所存在的獨立火焰，通過這樣的關系呈現在我們的面前，其實也是她對典型的維多利亞時期非常理想化婚姻的一種反對。
《呼嘯山莊》
喬治·艾略特其實反複書寫了一類女性的形象，她們都出生在鄉村，但是和周圍的迂腐環境格格不入，希望能有自己智識上的追求。她們中有一些落入了非常悲劇性的後果，比如說像《弗羅斯河上的磨房》中的瑪吉·塔利夫，最後她和哥哥兩個人一起溺水而亡。包括在《米德爾馬契》裡面，多蘿西娅·卡蘇朋是一個非常有智性追求的女性，但是她錯誤地把自己的這種追求綁定在了一個書呆子丈夫身上，是以被困在一個很悲慘的婚姻當中。是以，所有的這些人物可能都是喬治·艾略特自己非常害怕會成為但最終沒有成為的一些女性原型。
包括施賴納，在她寫的這個非洲農場的故事當中，女主角林德爾也出生在殖民地鄉村，但是對鄉村的粗鄙無法忍受，而且從小就遭受了很多暴力和惡行，決心要通過自己在外面接受的教育獲得一種新的生命，但她最後也是以非常悲劇的人生結尾。這也是很重要的，是女權運動所推崇的一類“新女性”的形象。是以後來有人說，這個非洲農場的故事當中的林德爾是第一位所謂的“新女性”女主角。
從某種方式來看，戈登的這部傳記，把所有今天我們很熟知的文學作品，都當成了一種女性傳記來閱讀，但是這種傳記不是非常簡單地直接把自己的生命書寫出來，而是通過她們的天才以及想象去重構了一種新的情感結構，讓我們看到了另外一種女性的人生可能性。
拒絕被定義的人生
這些年關于女性作家，特别是這本書當中寫到的一些，也拍了很多電影，包括前兩年拍的一部瑪麗·雪萊的電影，BBC也拍了勃朗特姐妹的電影，還有前些年特别有名的，妮可·基德曼在裡面拿了奧斯卡女主角獎的，關于伍爾夫的電影——《時時刻刻》。但其實戈登在這本書裡面，對這些現代文化、大衆傳媒文化所重新塑造出來的女作家形象，多多少少是有一定的批判的。因為電影當中都非常強化了這些作家的某一個側面，是通過另外一種方式将她們标簽化，像電影《瑪麗·雪萊》，它一定要非常強調瑪麗·雪萊和詩人雪萊的私奔。以及《時時刻刻》，戈登在書中特别批判了電影對伍爾夫的塑造，因為電影一開場就是伍爾夫最後精神病發作，把石頭放在兜裡去自殺，其實這是對她的另外一種曲解。是以這本書，對于所有的女性作家最大的一種認可是她們在她們生活的年代，拒絕任何一種被定義，或者是任何一種被标簽化的人生。她們想要通過一種探索的方式——這種探索往往是帶有很沉痛代價的，去過一種社會并不能允許的人生，去發揮自己最大的天才。
《時時刻刻》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