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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話茅獎獲得者東西:你能勘破你自己嗎?

對話茅獎獲得者東西:你能勘破你自己嗎?

8月中旬公布的第十一屆茅盾文學獎,廣西作家東西的《回響》是大家最熟悉的。

回響,有反響、回聲之意,也指聲音的回旋激蕩。

對話茅獎獲得者東西:你能勘破你自己嗎?

《回響》

在東西看來,心靈是現實的回音,善惡愛憎都有呼應。《回響》寫的就是我們的心靈與現實的日常生活碰撞後的回音。

為制造出回響效果,小說中,東西特意安排奇數章專寫案件,偶數章專寫感情,一條線的情節跌宕起伏,另一條線的情節就近乎靜止,但兩條線上的人物都内心翻滾,互相纏繞,形成“回響”。

祖上湘西,姓田

第一次知道東西的祖上來自湘西,大概是八九年前。

聽東西自己确認祖上是湘西人,是新一屆茅盾文學獎公布後的第五天。就他的獲獎作品《回響》作采訪前的閑聊,談到共同的朋友田耳時,他說十多年前他去上海作家研究所學生班講課,課畢一起吃飯,他跟田耳說他祖上來自麻陽,他是麻陽田,田耳說他也是麻陽田。兩個人恰巧都記得自己家族中的字輩。字輩一說,才知道兩人祖上是同一個家族,東西一家到廣西,已曆九代。

對話茅獎獲得者東西:你能勘破你自己嗎?

東西

“我祖父的墓碑上也有寫我們來自湖南的哪裡,我們一家還是有很深的湖南文化的基因。”

我們是在電話裡聊到這些的。獲獎後,東西的各種拜訪和邀約不斷,雖然我們此前有過一次碰面,碰面時有過簡短的寒暄,我在他眼裡其實還是非常陌生的,即便如此,他很幹脆地接受了來自湖南的這個采訪邀約。在我問他哪一天友善接受電話采訪時,他回複說16日。

16日,又是東西非常忙碌的一天。他知道我在等他,會議的間隙,他跟我商量大概可以采訪的時間并表示抱歉。雖然,他給我發的是文字資訊,但我能夠感覺到他的真摯歉意。

到晚上近8點半,東西給我發短信說剛吃完飯,在回家的路上,他夫人開車,他友善接聽電話。電話接通後,我為了拉近彼此的心理距離,特意先提到了田耳,提到他祖上湖南的事。事後一想,其實不刻意拉近距離,東西也不會表現出兩樣。

“東西習慣于追溯自己寫作道路的源頭。”這是我采訪前做功課時搜尋到的一個資訊。在他跟我說他有着很深的湖南文化的基因時,我隐約明白了他追溯自己寫作道路源頭的原因。

1966年,東西出生在廣西河池天峨縣的一個瑤族鄉,雖然父母不識字,但常常教導他好好讀書。在天峨縣上高中時,東西找到了屬于自己的表達方式——寫作。他曾跟媒體說,他的寫作之路是從四張電影票開始的。

“那時候我們在高中讀書,寫一個電影的影評,如果電影院把它貼到櫥窗裡,就會獎勵四張電影票,那是我拿到的第一筆稿費。”

當然,獲得獎勵,并不是他寫作的初衷,那四張電影票隻是刺激和推動,讓他有動力把他想要表達的東西落實成文字。

多年前,有人曾問他為什麼取筆名叫東西,他回答:“東奔西跑、東張西望、東塗西抹、東成西就,是以含義很廣。”

本名叫田代琳的他把這個筆名定下來,是1991年的春天。第二年,他便以被認為是“零度寫作”典範的中篇小說《祖先》在文學界正式出道。

“感情遠比案件複雜”

在《回響》的後記中,東西坦陳,将近20年前,他寫第二部長篇小說《後悔錄》時,就有意識向人物内心開掘,而動筆寫《回響》時,他“想做得更徹底”。

《回響》的明面上,是一部推理小說。小說開端,就直接在江面浮出一具女屍,接下來便是女警官冉咚咚對這樁殺人案竭盡全力的調查、偵破。故事沿着兩條線索展開,一條是刑偵,一條是“情偵”。兩條線索交替進行,奇數章主要寫刑偵,偶數章主要寫“情偵”。兩條線互相交替又互相纏繞,到最後一章,兩條線合并,刑案偵破,主人公的情感疑問也有了答案。

刑偵這條線,被害人夏冰清是一個家庭背景、受教育程度均良好的年輕女性。醫科大護理系畢業後,她曾在母親工作的科室做護理,但她的專業和工作都不是她喜歡的,終于,在她威脅不尊重她的選擇即斷絕關系後,她辭了職。她跟父母說是去北漂,且做出一副真在北漂的樣子,每年隻在重大節假日才回家和父母一起。在父母眼裡,她是一個成功的北漂,不僅每月有工資寄回,還有各式各樣的禮物。實際呢,她并沒有遠走,就租住在本市,每月給她付房租和“工資”的,是她去面試的一家連鎖酒店的老闆。她原本是去面試那家連鎖酒店北京分店的管理者,面試之後,她卻被老闆徐山川包養。他們簽訂了一份合同,合同規定夏冰清不得破壞甲方的家庭。

“情偵”這條線,女警官冉咚咚在調查夏冰清遇害案時,不意發現了自己丈夫慕達夫的兩次開房記錄。慕達夫是大學文學院的教授,和一位女作家似乎走得很近,他曾多次給這位女作家寫過評論。他是和這位女作家開的房嗎?冉咚咚想對慕達夫使用她專業的詢問技巧,又擔心他會因為緊張而撒謊。不管是和牌友打牌,還是單純地隻做了按摩,慕達夫知道,他說出來的任何答案,妻子都不會相信。為證清白,他甚至讓女作家的丈夫找冉咚咚面談,冉咚咚知道這是丈夫的特意安排後,心頭的疑惑更加劇了。

頗具意味的是,故事終了,兇手抓獲且自願認罪伏法,但主人公内心世界的浩瀚風景卻泛起新的波瀾。

“你能勘破你自己嗎?”故事結束前,慕達夫對冉咚咚的這一發問被提取到《回響》書封的封面;封底的“别以為你破了幾個案件就能勘破人性,就能歸類概括總結人類的所有感情。感情遠比案件複雜,就像心靈遠比天空寬廣”,則取自慕達夫對冉咚咚的另一段發問。這是問題,也是答案。編者把它們一個放在封面,一個放在封底,呈現出一種類似回響的效果。

《回響》記錄的是我們的心靈深水區

雖然之前有小說寫到過警察,但東西并未碰過推理,也從來沒有把心理學知識用于小說創作。2017年,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聘請東西為駐校作家,他利用空餘時間閱讀和聆聽心理學方面的知識。正是對心理學的逐漸加深了解,堅定了東西借助推理小說寫出“日常生活的深淵”的想法。

日常生活的深淵可能來自各個方面:職場挫折、家庭問題、人際關系的破裂,等等。既有深淵在,就有墜入其中發出的聲響以及是以而有的回響。回響的強弱,往往與淵的深淺有關。顯然,東西的《回響》,便是對日常生活的深淵的一次探索,而這探索,也是對人生意義、對倫理秩序的叩問。

東西在小說中所采取的心理、懸疑推理模式,引發評論家李敬澤的特别注意。在該書新書釋出會上,李敬澤說:“從懸疑推理的叙事外殼而言,這類小說産生于十八、十九世紀的大城市中,這是由于随着工業化,城市越來越大,人生活其中,周圍都是陌生的世界和陌生的人,于是世界成為一個有待于偵探推理的對象,我們也變成需要去探究的對象。對外,我們尋求真相,對内,我們尋求真我。”

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副院長、主攻當代文學批評的教授張莉,則認為這部作品書寫的是我們時代的情感危機,東西記錄了我們這個時代和我們這個社會人的心靈深水區,“現代情感關系裡缺少安全感,我們對于情感與人性極度依賴又極度懷疑,是以在這個意義上,女警察冉咚咚身上特别帶有我們時代情感的症候。如何自證愛?什麼是真正的愛?如果一個人需要通過他人的愛不斷确認自我,他是不是一個強大的、自由而獨立的人?這是小說給我們的啟發”。

心靈深水區,也即深淵。加缪曾說,生存本身就是對荒誕最有力的反抗。同理,生存本身也是對深淵的最有力的反抗。生活中,我們的每一絲念想,每一次舉手投足,都會有暗流湧動,都會留下痕迹、産生回響。

小說中,冉咚咚雖然破了案,但她并不是一個讨人喜的人物。小說的最後,她居然把書房改裝成了一間訊問室,她說她喜歡在提問者和回答者兩個身份間來回換位思考和認知。她的身份決定了她是那個提問者,但她在嫌疑人坐的椅子上坐下,便是那個被詢問者,她的每一個答案,都會被懷疑——她曾經揪住丈夫不放,層層挖他的心理,從僞裝層挖到真實層再挖到傷痛層,讓他幾近崩潰,她終于明白沒幾個人的心理經得起這樣的深挖,包括她自己。她的“終于明白”,可視作她聽到的深淵回報給她的巨大回響。

對話

“我寫的每一篇小說,都當作我的第一篇小說來寫”

潇湘晨報:在《回響》的最後,您寫到雲南一個叫埃裡的鄉村,冉咚咚查案查到這個村子裡。嫌疑人之一劉青和女朋友租住在那裡,他也是在那裡自首的。您寫道:“就像大自然的自我淨化,埃裡村也在淨化這裡的每一個人。”埃裡是否是您理想中的鄉村的樣子?

東西:鄉村是一種叙事性的生活。也就是說鄉村是透明的,故事的進展是大家都看得見的。鄉村有一種口頭文化的傳承,禮義仁智信啊,善良啊,這些不是通過文字,而是通過口口相傳,賦予中國傳統文化這種基因、這種品質。口口相傳,也就意味着張家長李家短都是透明的。這是一個大的課堂——哪家的哪個小孩有出息了,大家都來祝賀,都來樹立這個正面形象;哪家孩子犯了錯誤,不光父母會教育,鄰居也會教育。這種叙事性的生活,是一種大家庭的生活。它就容易形成一種行為規範。

鄉村為什麼會有一種淨化功能?大家怕麻煩,壞的事情、壞的人,大家要把它(他)排擠、擠壓出去的。如果鄉村是像城市一樣,隔壁姓什麼、叫什麼,他家有幾個兄妹都不知道的話,是一種隐私私密度很高的社會,劉青躲在那裡,就誰也不知道。他躲在一個他認為很偏遠、很安全的地方,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地方反而不安全。這裡太透明了。

潇湘晨報:一個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小說中冉咚咚等人出現的心理上的問題在城市中很常見,但在鄉村很少出現,好像有些心理上的、精神上的疾病似乎隻在城裡出現。

東西:心理的焦慮和工作的壓力有關系。我們不能一味贊美鄉村,而否定城市。城市生活有高強度的壓力,而在鄉村,如果你隻要吃飽飯,而沒有更高的需求,你的壓力就會很輕,時間就會顯得緩慢,生活就呈現出悠閑的狀态。

小說中冉咚咚的職業,加上她發現的丈夫疑似出軌,對她形成的壓力讓她有焦慮感,甚至輕微的抑郁,這些影響到了她的思考。當然,她這樣的思考也和她的知識結構有關,如果她不是一個知識分子,不是破案專家,她也不會想那麼多。一個人的心理是和這個人的職業、知識結構、工作壓力等都有關系。是以,有時候我們說要去找沈從文筆下的那種故鄉,其實是不可能的了,我們已經發生山鄉巨變了,現在鄉村的年輕人大多數生活在城裡頭了,他們也會把城市裡頭的焦慮啊、壓力啊帶回去。

潇湘晨報:您這麼一講,就感覺這些焦慮和壓力,是工作和生活給我們帶來的一種“回響”。

東西:這個小說不一樣的是,不隻是反映了這些問題,還用了些心理學知識告訴讀者怎樣去克服這些問題。

潇湘晨報:從您的後記中看到,您對心理學、對精神分析以及對推理的相關知識的學習,像是讀了個研一樣,是用了很多功夫的。

東西:對。就像我想了解警察破案,還專門采訪了幾個刑警,和他們聊天、交朋友,以避免推理和刑偵這塊不要犯常識性的錯誤。心理這塊,也專門找了幾個咨詢師,和他們聊天,讓他們推薦相關書籍。小說中如果我們加入知識點的話,我們雖然達不到相關領域的專業水準,但至少不要在寫的時候有硬傷。寫作就是一種創造,是以,在寫的過程中,我也創造了一些名詞,像“疚愛”“晨昏線傷感時刻”以及愛情的三個時期,“口香糖期”“雞尾酒期”“飛行模式期”等。我在吸取這些知識的時候,同時也對這個領域提出了一些想象和命名。

潇湘晨報:最初觸動您、讓您要寫作《回響》這麼一部小說的由頭是什麼?

東西:最初我想寫一部關于信任的小說,我們要如何建立信任,現在我們人與人之間不信任的東西太多。信任的最基本的細胞是家庭。是以,我就想從家庭的信任問題切入,從夫妻間的不信任和如何獲得信任切入。但如果一部長篇隻寫這個,還是單薄了點,而且好像很多人都寫過這個問題。如何寫出新意來?第一,我想到了一條案件線,這個案件也是由不信任引發,警察在破案時被案件幹擾,影響到自己的家庭,而家庭的困擾又反過來幹擾甚至啟發到她的破案,這就有個呼應。而在寫夫妻間信任的這條線裡頭,如何與别的作家寫得不一樣?我就想到了往心理的方向去開掘。是以,小說中出現了很多潛意識,人物的對話結束了,但他們的心理活動還在繼續,就像WiFi信号一樣,互相幹擾,這就是我寫作上的一點創新。

潇湘晨報:因為破案的警察和受害人都是女性,我最初的感覺,以為您要寫的是城市女性的生存問題。

東西:我對寫到的這個女警察充滿了崇敬。一個人——一個男人面臨這些問題,要克服都很困難,更何況女人。你看以前寫的警察,都是克服外部困難去破案,很少有寫克服内部困難的。這部小說,不僅寫女警察克服外部困難,還克服内部困難,而内部困難能夠克服,是真正值得我們佩服的英雄。有時候,我們要寫的這個人,他面臨的那些困難,正好幫我們塑造了那個人。

潇湘晨報:我看到有評論家說他們看《回響》,看到開頭,想“東西怎麼寫起推理小說了”,看下去以後,才明白推理隻是個外殼。我個人覺得,一個嚴肅的作家,一個先鋒作家,他其實也是可以去寫推理小說、通俗小說的。

東西:類型文學當然是可以寫的。但是,我不滿足于隻寫推理小說,不想被類型小說給套路了。是以我就想用它的殼來寫我純文學之實,用推理小說的殼來提高對讀者的吸引力,同時,我也不放棄純文學的嚴肅性、思考性、創新性。這樣就不會被套路進去。這是我的一種嘗試,在兩種小說間尋找一種平衡,這樣的嘗試就像是嫁接一樣,産生了一個新的品種。

潇湘晨報:真正的先鋒作家,應該是不受是否純文學的限制的。

東西:任何一種口号和歸納、分類,對寫作者都是一種限制。當然,不否定,它們曾經也是對你的一種肯定。什麼新生代啊,先鋒小說啊,類似這樣的。我是不喜歡重複自己或者重複别人的寫作。

潇湘晨報:您在後記中這樣說,“強者的寫作心态會被自我捧殺,容易讓寫作變得簡單粗暴;弱者的寫作心态容易自我沉淪,會讓寫作變得猶疑徘徊”。您說您一直是弱者的寫作心态。作為讀者,我很好奇,您20多年前就獲得了第一屆魯迅文學獎,為什麼還是弱者的寫作心态?

東西:我生活中也是一個弱者,而且,我覺得寫作必須以一種謙虛的态度進行。寫作可能會給我們增加一些力量和自信,但是這種力量和自信放在現實面前也是很弱小的。寫作的時候我們要求大膽地、勇敢地去創造,但作為寫作的作者,我們還是要放低姿态,甚至要低到塵埃裡。有時候我們認為向上就能夠獲得向上的力量,但有時候我們把根紮得深一點,就長得更高一點、更茂盛一點。寫小說也這樣,我們的心态紮下去,可能這個作品就長得越高、越茂盛。如果我們是漂浮的、狂妄的,那我們的作品也是不紮實的。是以,我一直以一種文學愛好者的心态來寫作。我寫的每一篇小說,都當作我的第一篇小說來寫。我想到我是一個初學寫作者,我投稿出去以後是要接受編輯和讀者的檢驗、提意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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