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根據米蘭·昆德拉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改編的電影《布拉格之戀》(資料圖檔/圖)

當地時間2023年7月11日,作家米蘭·昆德拉在法國巴黎去世。

昆德拉1929年4月1日出生于捷克斯洛伐克的布爾諾。他的一生都好像在用紙筆起舞,和國家、和制度開玩笑。

“剛聽說消息時,還是有些惆怅,雖然是意料中的事,他畢竟已經到了94歲的高齡。但這個世上又少了一個有趣的人,一個曾經給我們帶來思想啟發的作家。”學者景凱旋說。他常年研究東歐文學和思想,翻譯過三部昆德拉的作品,過去十多年持續在多家媒體發表關于東歐文學、思想的深度文章,其中許多與昆德拉有關。“我的第一個感覺是一個時代結束了,正如昆德拉說過的,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時代,但我們都不擅長告别。”

1986年,景凱旋翻譯了《為了告别的聚會》。後來這本書出了法語譯本,叫《告别圓舞曲》。1980年代後期《為了告别的聚會》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被引入國内,是東歐文學譯介的佳話。此後二十餘年,中文世界盛行昆德拉熱。他的許多作品都是圓舞曲一樣的結構,幾個章節,人物在其中輕快地穿梭。

他的第一本長篇小說《玩笑》1967年出版後,在捷克、法國迅速大獲成功。許多人認為這是一部政治小說,昆德拉本人說這是一部愛情小說。它是關于路德維克和露茜跨越15年的情感糾纏,這個悲慘的愛情故事是這樣開始的:青年學生路德維克在給朋友的明信片上寫了幾句玩笑話,是以被開除出黨,到礦井做苦役。15年後,他想報複當年整他的人,卻發現對方早已适應時代的新變化。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2010年11月30日,法國巴黎,米蘭·昆德拉(後排中間)參加了法國哲學家貝爾納-亨利·列維的書評《遊戲規則》出版20周年活動 (視覺中國/圖)

昆德拉的最後一本小說《慶祝無意義》于2013年出版,次年中文版被引入中國。那時昆德拉已經完全走向懷疑、解構、虛無。這是一部碎片式的、瘋癫的舞台劇式的作品。阿蘭、拉蒙、夏爾、凱列班四個朋友輪流登場,他們鬧哄哄,忙糟糟,笑作一團;時間過得飛快,死了的人消失在虛無中,還留在記憶裡的人變成了木偶。最後好像什麼都沒有意義。“無意義,我的朋友,這是生存的本質。它到處、永遠跟我們形影不離。甚至出現在無人可以看見它的地方:在恐怖時,在血腥鬥争時,在大苦大難時。這經常需要勇氣在慘烈的條件下把它認出來,直呼其名。然而不但要把它認出來,還應該愛它——這個無意義,應該學習去愛它。”昆德拉寫道。

昆德拉是一個流亡者。但他說自己是普通的作家。1979年,他在法國完成了《笑忘錄》,以1968年捷克斯洛伐克遭入侵為背景,分為七個章節,像圓舞曲一樣寫了布拉格不同階層的知識分子的生活,談論他們的愛情,以及他們對記憶和遺忘的态度。在這本書出版後,昆德拉被捷克斯洛伐克政府收回了國籍。1981年,昆德拉成為法國公民。

《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1984)是昆德拉最負盛名的小說,它是1960年代末托馬斯、特麗莎、弗蘭茨、薩賓娜的多角愛情故事,也關于人在具體的曆史時代中的處境。有的人追求崇高,有的人反對刻奇。

昆德拉的作品曾長期在捷克斯洛伐克被禁。他既不站在政府一邊,也不和作家朋友們站在一邊反對政府。他被捷克斯洛伐克的讀者排斥。但1980年代後,他小說中的政治性逐漸減弱。他更喜歡寫愛情,寫愛情關系裡人的哲學,寫人的記憶和遺忘。他是世界性的作家。

米蘭·昆德拉與哈維爾、伊凡·克裡瑪被譽為捷克文學的三駕馬車。他們都經曆過嚴酷的時代,見證了曆史的巨變,由于對世界、對價值的觀念不同而走向分裂。現在三駕馬車裡隻剩下克裡瑪一人。“我想今天晚上可能心情最複雜的是克裡瑪,他也是九十多歲的老人。”景凱旋說,“他會不會在回憶他們的一生?他們曾經為了共同的事業在一起,然後分道揚镳,最後又和解。因為我相信他們永遠是互相了解的。”

昆德拉給世界留下了巨大的文學價值和思想遺産。他注重私人性,追求個人自由,反對刻奇,對中國文學思想界産生過很大影響。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告别圓舞曲》

經過了世界的開放、全球化的席卷、各國政治格局的轉變,又經過全球疫情這樣不可預見的現象對人類的沖擊和次生影響,米蘭·昆德拉的小說中人,他們的思考、呓語、困境,挪到2020年代,依然毫不過時。

在寫作研究20世紀下半葉東歐作家的文學觀念的書《在經驗與超驗之間》時,景凱旋曾借用以賽亞·伯林對赫爾岑的一段評價,作為對昆德拉思想的概括。7月12日晚在電話采訪的尾聲,景凱旋再次念了這一段話——

“他相信,生活的終極目标就是生命本身,每日每時都有自己的目的,而不是另一天或另一種經曆的手段……他信奉理性、科學方法、個人行動,和經由經驗發現的真理;然而他傾向于懷疑,那些對普遍公式和定律、對關于人類事務的規則的信條,是一種非理性的、有時是災難性的企圖,企圖擺脫生活的不确定性和難以預測的多樣性,逃向我們優美幻想的虛假保障之中。”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1981年7月3日,米蘭·昆德拉(中)與法國作家讓-皮埃爾·費伊(左)在法國巴黎(視覺中國/圖)

“離開曆史的方向盤,還是有可能生活的”

南方人物周刊:上一次2019年的采訪,關于昆德拉,你就聊過很多。

景凱旋:我自己的想法是,他的作品處理的是現代性的問題。現代性存在根本的悖論,當人從宗教中解放出來以後,就面臨着一個巨大的問題:人類既是無所不能的,但個體又是微不足道的。這也正是昆德拉的作品所探讨的。

在這個背景下,昆德拉的作品首先是反曆史意識的,他認為,曆史的目的取代宗教信仰、成為生活意義的來源,導緻了20世紀的災難。

比如《玩笑》中路德維克所說的話:在這個時代裡,每一個人都不再是遊離于曆史之外的人,也不再是追求在曆史後面的人,因為他要引導曆史、造就曆史。但《玩笑》中像露茜那樣的普通人,實際上是沒有任何曆史意識的,隻是為自己瑣碎的無窮無盡的日常憂慮而生活。通過他們(路德維克與露茜)之間的關系,昆德拉揭示了一個重要的時代主題:日常的生活比曆史更加廣闊。用他的話說,原來在曆史飛騰的翅膀下,還隐藏着一個被人遺忘的日常生活的遼闊原野。離開曆史的方向盤,還是有可能生活的。

南方人物周刊:為什麼昆德拉對曆史意識有一種反思?

景凱旋:昆德拉經曆過他那個時代,認識到曆史意識導緻了一種互害的模式,造成了一種毫無必要的殘酷。

是以《玩笑》的主人公路德維克後來遇到新認識的人時,都會不由得想象當年他因為玩笑而遭到審訊時的場景,他就會琢磨,這些人會不會舉起手來,贊成對他的處理?他認為沒有一個人能通過這樣的考驗,他們都會像以前他的那些朋友和熟人一樣舉起手來。

昆德拉關注的是個人性,是機制對個人的壓制。他曾經在《小說的藝術》裡面讨論卡夫卡,說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是罪行尋求懲罰,而卡夫卡的作品,是懲罰尋求罪行。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小說的藝術》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笑忘錄》

(這就可以給現代文學做一個大緻的區分。)俄羅斯現代文學的認識基于強烈情感的善惡二進制劃分,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帕斯捷爾納克,他們筆下的人物,要麼是迫害者,要麼是受害者。在西方的語境下,無論是存在主義小說還是荒誕派戲劇,他們的人物都不是受害者或者迫害者,而是面對存在與虛無的焦慮的個人。卡夫卡擔心的是人類會徹底失去個人與外界的真正聯系。加缪有一篇文章的題目就是“既不做劊子手,也不做受害者”。

而昆德拉筆下的人物,既是受害者,又是迫害者。在人性的揭示上,不能說他有更深刻的地方,但是是獨特的,這是在時代環境所産生的一個主題。《玩笑》和我翻譯的《為了告别的聚會》(後來法語版譯成《告别圓舞曲》),他最早期的兩本書,表現了對曆史意識的反思:迫害别人的人,後來也被别人迫害。1980年代的讀者非常喜歡他的作品,應該是對他作品中維護人的私人性和逃避宏大叙事很有感觸。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1973年10月14日,捷克布拉格,米蘭·昆德拉與妻子(視覺中國/圖)

反對刻奇,反對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反對對生活中無價值時刻的蔑視

南方人物周刊:他後來的《生活在别處》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也很深地影響了讀者。

景凱旋:這就是我想談的關于他的第二個問題,他的那種反對抒情的意識主要是表現在《生活在别處》和《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裡。

昆德拉喜歡用的一個詞叫刻奇,kitsch。這本來是一個德語詞,現在已經進入到西方各語言中間了。我發現好多人的文章還在把它翻譯成“媚俗”。我不贊成用這個翻譯。我們說的庸俗的東西,恰恰他是不反對的,他反對的是那種抒情,一種僞崇高的東西。這很清楚,昆德拉不喜歡貝多芬,不喜歡拉赫瑪尼諾夫,不喜歡俄羅斯那些作家,包括帕斯捷爾納克的《日瓦戈醫生》。他認為這些都是抒情的,都是刻奇的。

什麼叫刻奇呢?從小的方面講,是要把生存中無意義的一切事物都排除在視野之外,例如糞便,shit這個詞以前不能出現在印刷品中。從大的方面講,是反對人的必死性。昆德拉認為刻奇是遮住死亡的一道帷幔,他們在遊行的隊伍中高喊着生命萬歲,昆德拉不喜歡這樣的抒情态度。

當然他也不得不承認,刻奇是我們人類生存中的一個不可避免的狀态,我們總要去尋找意義,我們總要有抒情的時刻,否則我們和動物就沒有任何差別。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生活在别處》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玩笑》

1975年移居法國以後,他的視野更大了,不再關注捷克本身的社會狀态,而是從存在的角度關注整個人類的生存,将人類對意義的追求歸結為一種對不朽的渴望。《不朽》是他最後一部用捷克語寫的小說,比如阿涅絲與蘿拉姐妹,歌德與貝蒂娜,這兩組古今人物,他把他們稱為“感情的人”。這種感情的人總是對意義有一種渴求。昆德拉把這種追求稱為“靈魂的惡性膨脹”,實際上就是刻奇,是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生活中無價值時刻的蔑視,它是遮蔽生命的本質的一種自我欺騙。它和讨好大衆的媚俗是正好相反的。西方對媚俗的了解就是娛樂、消遣,而昆德拉不讨厭娛樂,他讨厭刻奇。

這是他對時代的一種總結,盡管可能是片面的,但我認為是一種深刻的片面。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1984年8月2日,米蘭·昆德拉在法國巴黎(視覺中國/圖)

“徹

慶祝一種輕的生活”

景凱旋:昆德拉認為,捷克的現代性是俄羅斯靈魂造成的,後者把情感上升到價值的高度。布羅茨基和昆德拉有過争論,布羅茨基認為俄羅斯的現實是由西方理性帶來的,而不是那種俄羅斯的情感。西方帶來的理性就是們今天了解的理性的自負,認為我們人類可以設計一個最美好的時代、社會,讓我們通過曆史的直線性的決定論,可以達到最終的美好天堂。

在西方,理性和浪漫這兩種主流的思潮出現在宗教祛魅以後,全是靠人類主觀思維來解決問題。如果說宗教是一個阿基米德的支點,那麼它是在這個世界之外;後來支點被移到人類自身身上了,人就是最高的尺度和目的。在非理性和理性之間的不斷搖擺,造成了現代性的困境。

以賽亞·伯林曾經指出這個問題,有一種“回旋的效應”,理性的曆史決定論和情感的個人崇拜,同時出現在俄羅斯。說到底,理性和非理性都是人類的主觀思維,其實都是沒有超驗性的思想。是以它們走到極端都會帶來價值的虛無。

南方人物周刊:昆德拉最後走向的虛無是由什麼組成的?

景凱旋:昆德拉有一個基本的觀點,就是認為生活是不确定的,而浪漫主義和唯理主義者都會把生活固定下來,甚至把對生活的看法固定下來。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中,薩賓娜最終所謂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輕就是沒有意義,人生是無意義的。但是在這本小說中還有一種惆怅,昆德拉在這本書裡還認為刻奇是人類生存的一種不可避免的狀态。但是到他後期的作品,尤其是最後一本書《慶祝無意義》,實際上是徹底慶祝一種輕的生活。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不朽》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慶祝無意義》

南方人物周刊:是以他反感俄羅斯文學?

景凱旋:他反感俄羅斯文學,實際上是反感俄羅斯文學的沉重。他認為這種沉重的東西其實帶有一種很可怕的惡。

南方人物周刊:這種惡是什麼呢?

景凱旋: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人物心中有一種黑暗的東西。昆德拉就認為俄羅斯沒有經曆過文藝複興,沒有人的解放,俄羅斯文學背後有強烈的宗教情緒,尤其那種彌賽亞情結,要拯救世界,但昆德拉沒有。

昆德拉對集體意識有一種反思,他是一個個人至上主義者。波蘭詩人米沃什和他的觀點就相反,米沃什想重構這個世界的基本的價值。

昆德拉:無條件地追求生命意義,是對遼闊日常生活的蔑視

景凱旋(牛華新/圖)

“一個人類的眼光,不是一種國家民族的眼光”

南方人物周刊:哈維爾也是想重構。

景凱旋:對,他們最後有點回到宗教的觀念了。米沃什非常強調人和群體的關系。昆德拉的主人公都有很獨立的人格,時刻捍衛自我,與社會格格不入,而他諷刺的那些人物都是融入群體的。

像阿倫特就很強調公共生活,甚至認為自由是隻能表現在公共領域的生活行動,這實際上是一種古羅馬對自由的看法。昆德拉強調的是私人自由。在昆德拉看來,強調公共自由,就是強調抹殺個體存在的集體主義的觀念。是以當時在捷克的作家朋友們的抗議行動,他也不參與。捷克人對他很反感,認為他寫的東西都是為外國人寫的。實際上他的立足點是一個人類的眼光,不是一種國家民族的眼光。

公共自由和個人自由的關系并沒有在這些作家之間得到解決,還值得進一步思考。一個獻身于公共生活的人,當然就會認為昆德拉過于自私,但他的成就最後還是得到了捷克讀者的承認,在捷克轉型以後,他被授予了捷克的國家文學獎,最後甚至還恢複了國籍。

其實捷克轉型後,昆德拉悄悄回去過幾次,但是他拒絕在公共場合出現。他很欣賞福樓拜的一個觀點,作家應該消失在自己的作品背後,人們記住作品,不要記住作家。是以昆德拉既不寫日記,也不接受采訪。他帶着一種無奈、絕望的态度來看這個世界,《慶祝無意義》是他的最後一部作品。由于他把生活的無意義推到極端,我個人倒是不太贊成他這個觀點,我隻是贊賞他在特定的時代解構宏大叙事。

但是涉及到世界有沒有意義、生活有沒有意義,那就是我們人類一直在争論的問題,這是不可能用理性來證明的,按照維特根斯坦說的,這就是一個形而上的東西,對此隻能保持沉默了。(笑)

當年昆德拉和布羅茨基的争論、和哈維爾的争論,我覺得仍然是我們今天要面對的。這個問題實際上是現代性帶來的,不是哪一個國家具體的問題。我們今天世界的分裂可以追溯到這裡,就是人類到底有沒有一個最終的目的,曆史是不是一個被決定的東西?這一切都是我們今天人類仍然在思考的問題。

意義主要還是在于作家給我們帶來的啟發。人生有沒有意義?如果沒有意義,那麼人生該如何去對待?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張宇欣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