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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外賣的大學教師:作家不曉騎手苦,“寫的東西有什麼價值”

送外賣的大學教師:作家不曉騎手苦,“寫的東西有什麼價值”

送外賣的大學教師:作家不曉騎手苦,“寫的東西有什麼價值”

2021年7月22日,山東臨沂,外賣員在風雨中前行。(視覺中國/圖)

邢斌把外賣挂到顧客家的門把手上,掏出手機,正打算拍照,門“啪”的一聲打開了。

一個男孩猛地沖出來,抓住他的衣服,把他推到牆上就罵:“剛才你為什麼挂我電話?”

在配送的路上,邢斌已經挨過一頓罵——男孩懷疑他亂跑,一通電話罵他“是不是眼瞎”。邢斌解釋他是先送另外一單,對方不依不饒,他隻能挂斷。

2022年前,46歲的邢斌的世界很少與外賣配送有交集。他在臨沂大學文學院做了19年講師,教中國現當代文學,也研究當代詩歌,還有一群詩人朋友。可在年底,他突發奇想,想體驗外賣騎手的工作。他注冊成為三家平台的外賣騎手,2022年12月21日正式上崗。

一個月内,在嚴冬的風雪中,邢斌體重掉了6公斤。半年多後,2023年8月20日,他線上下分享了他的見聞與思索,很快引起了網絡熱議。

他自述一個月送了兩千單,并在對外采訪中稱日均工作十多個小時,一個月掙了七千元。一位臨沂外賣站點負責人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該平台,邢斌的賬号共完成365筆訂單,提現4348.34元,日均有單時長5小時。9月4日,邢斌解釋,兩千單是個大約數,并且他已看不到去年12月至今年1月的所有資料。

邢斌的相關分享文章顯示,騎手出車禍後,每天扣的3元保險(公司扣了60%,隻把1.2元交給保險公司)提供最高6000元的傷亡保險。但前述負責人稱,騎手保險保費是專款專用,禁止合作商以任何形式截留保費,提供的意外身故與傷殘(含猝死)最高60萬元。針對專送騎手“接到差評罰款200-500,一般罰500”的内容,該負責人稱,臨沂于2022年對專送騎手收差評、逾時等情況的處理從扣款改為扣分,根據全月累計積分來評定騎手的服務品質,邢斌注冊的衆包騎手并不存在200-500元高額罰款,經查其賬号單筆最高扣款是50元。

在與南方周末記者的對話中,邢斌再次談及他送外賣近一個月的經曆與感受:“這是一場自我教育。”

送外賣的大學教師:作家不曉騎手苦,“寫的東西有什麼價值”

臨沂大學文學院教師邢斌。(受訪者供圖/圖)

“我檢討脫離生活太遠了”

南方周末:在去年年底體驗送外賣之前,你對外賣騎手的認識是什麼樣的?

邢斌:我是高校教師,比較清閑。對我來講,和外賣騎手還是很有隔膜的。我有學生的哥哥和親戚的孩子送過外賣,我知道這個工作非常辛苦,也非常危險,但是有很多東西其實我是不了解的。比如說交通方面,騎手都喜歡逆行;過紅綠燈,隻要中間有那麼幾秒鐘的空檔,騎手就迅速穿行過去了。

南方周末:你是怎麼産生去體驗送外賣的想法的?

邢斌:去年年底,我馬上要過生日。我從來沒有給自己認真地過生日,我決定到底層找一個工作,體驗上一個月,把這個作為生日禮物送給我自己。為什麼一個月?因為馬上放寒假了,我正好利用寒假的時間。

南方周末:你為什麼會把做一份底層工作作為禮物送給自己?

邢斌:這可能跟我的職業有關系。我檢討我自己,脫離生活太遠了,最後藝術就變成了一種符号遊戲。是以我想到底層去體驗一下。

南方周末:為什麼你選擇了做外賣騎手?

邢斌:我當時設想了幾個道路,比如說去開滴滴、貨拉拉。我還想到建築工地去。後來我想到,現在送外賣和快遞以前是沒有的,是新發生的業态。

另外,這一代人年輕人說我們這代人說話“爹味”十足:很多家長說,我們那時候很艱苦,你們現在條件特别好。年輕人對上一代人這個說法非常不滿。我也想去體驗,今天年輕人的新業态是不是比我們那一代人工作強度還大,受到的委屈還多。

南方周末:你身邊的親朋好友有什麼樣的反應?

邢斌:這一個月裡,除了我們一家三口,還有我的好朋友、臨沂的一位詩人之外,其他人都不知道。

我對象很支援,但是當時臨沂連續下了幾場雪,她比較擔心安全,一直勸說我,體驗一個星期不行嗎。孩子也比較支援,我說你也可以體驗。我們家有一輛電動車已經很多年沒有用了,她換了塊電池,騎着電動車,伴随我一塊送了好幾天。

南方周末:你曾經提到,美團、蜂鳥和閃送這三個平台你都嘗試過,是嗎?

邢斌:對。本來我準備把這三個和順豐全部都注冊,但是發現順豐的要求比較嚴格,還需要到現場去教育訓練。

“兩周基本升到最進階”

南方周末:你在這一個月時間裡,是每天都跑嗎?

邢斌:有幾天我跑的時間比較短,是參加寒假期間高校教師的網上教育訓練課程;還有兩次我和一些詩人、作家喝酒;還有一次是我親戚心髒病去世了,我回老家參加葬禮,待了三四天。

南方周末:你一天能跑多少公裡?

邢斌:我機車加滿油,一天可以跑220-230公裡,我每天都能完全跑到(油箱)空。

南方周末:你曾經并不了解騎手們時常違反交通規則,你自己做騎手時會違反嗎?

邢斌:80%的時間都是在違反規則的情況下度過的。因為你搶到單就開始倒計時了,除了你搶單的地方和商家之間有距離,還需要取餐時間,商家的出餐時間是難以精确計算的,但這個鍋完全壓到了外賣小哥身上。

南方周末:你一天大概能接多少單,賺到多少錢?

邢斌:我大約跑了兩周以後,基本上升到最進階了。我體驗到的是,再順利的一天我也很難每個小時超過20塊錢,這個我驗證了好幾次。

南方周末:20元大約對應多少單?

邢斌:有兩種跑法。一種是跑長單,每單距離比較長,乘上單價以後配送費就上來了。還有一種,就是我選擇的小步快跑,高峰期盡量待在熱區中來回跑。我跑的單比較多,但是每個單的距離比較短。我這種跑法,也就是每小時15塊錢左右。我把我所有的單都算過,1單平均掙3塊4毛多,這對應的就是每小時4-5單。

南方周末:這樣下來,你一個月掙了多少錢?

邢斌:我算得也不是特别嚴謹,大概是7000塊錢,這裡面沒有扣除成本。如果扣掉每天交的保險和油費,一個月大概是6300多塊錢。畢竟前面八九天我還不是很熟悉業務,如果我再幹一個月,每天跑15個小時以上,我估計能夠淨掙7000塊錢。

南方周末:這個配送強度在臨沂的騎手裡算高的嗎?

邢斌:不算。系統每天都置頂單王,單王一天經常幹到一百五六十甚至一百七八十單。

我從來沒有一天跑過一百七八十單,對我來講這簡直是不可想象的。

南方周末:據你觀察,一個月六七千元的收入在臨沂本地算什麼水準?

邢斌:2022年臨沂市城鎮非私營機關在崗職工年平均工資是94725元,每月平均7893.75元,也就是差千把塊錢能攆上這個水準。

送外賣的大學教師:作家不曉騎手苦,“寫的東西有什麼價值”

邢斌送外賣時的自拍。(受訪者供圖/圖)

“休息時間切割得非常碎”

南方周末:剛開始送外賣的時候,你有遇到什麼困難嗎?

邢斌:剛開始的幾天,是一個學習的過程,你還摸不準哪個地方單多,哪個時間單多,我主要在網上查經驗帖。有一個論壇,哪些地方單多,怎樣能夠跑多單,怎樣應對難纏的商家和顧客等等都有。

再一個,等餐的過程中間,我就給那些老手也遞根煙,請教一下,他們知無不言。底層人很質樸,沒有那麼多提防和排斥,他們很快就把經驗都告訴你了。

南方周末:你有了經驗之後,一般每天都會怎麼送外賣?

邢斌:早飯是6點到9點可以跑三個小時左右。午飯是從11點到2點左右,不過10點40你就必須到商圈不停地刷手機準備搶單了。晚飯就是下午5點到晚上10點左右,大約有5個小時,如果是節假日的話,最晚能夠忙到淩晨3、4點,車沒油了才回的家。

後來,我發現這樣把休息時間切割得非常碎,我就适當地做了一些放棄。比如說,頭一天晚上單比較多,有一些好單,有時候送到淩晨三四點,那樣的話早高峰就必須放棄了。

南方周末:你最遠送到過哪裡?

邢斌:我最遠得趕了五十多公裡,都送到下面一個縣裡去了。那天我記得很清楚,馬上過年了,一個老闆住在市裡的一個飯店裡,他第二天回去以後,把包忘在飯店了。我恰好在吃早飯,搶了單。

每年還會繼續嘗試不同工作

南方周末:你還提到,你遇到過不少辱罵。

邢斌:有一次,顧客的垃圾袋很大,有兩大包。我當時剛跑不久,很抵觸這個事情,我說丢垃圾不包含在工作範圍之内,他馬上就說,你還想幹不?我說什麼意思,他說你不拿,我現在給你刷差評,投訴你。

我當時在那站了得有一兩分鐘,腦子裡想了很多。後來我想,我既然是來體驗的,目前就是一個沒有退路的、靠這個來謀生的人。如果被差評或者被投訴,會有扣錢這樣的懲罰措施,我想絕大多數外賣員可能也就忍了,尤其是像我這樣中年的。是以我就沒有吭聲,把垃圾提下去了。

讓我順路丢垃圾或者做點别的事情,每天都會有。辱罵或者侮辱人的情況,這一個月大概有七八次。

南方周末:這一個月的騎手生涯,你身體吃得消嗎?

邢斌:我是一個喜歡鍛煉的人。平常我隔一天去健身房,第二天去打球,基本上一年四季都是這樣,我身體狀況還是比較好的,是以說硬扛一個月,我還能扛下來,但這一個月我瘦了6公斤。

南方周末:你是否想過要放棄?

邢斌:我沒有産生過動搖或者放棄的感覺。這是一場自我教育。我覺得一個作家,如果說連社會怎麼運轉、騎手們怎麼生活都不知道的話,他就不會寫出有力量和真實的作品。

南方周末:目前網上有人質疑你分享的資料,說你一個月跑不了2000單。

邢斌:2000單是個大約數,掙了7000塊錢這個是準的。那天在分享會上,我正在講一些細節,比如說某段時間在一個平台跑了30單,它會獎勵25元,按平均一單3塊4的價格,我就算多跑了7-8單…結果有聽衆打斷了我,直接問我一個月掙了多少錢,我說毛利7000塊錢,他說一單多少錢,我說一單大約是3塊5,他說基本上就是2000單了,我說以這個為機關算的話也差不多,這個數就是這麼來的。我當時應當打開軟體,加一加到底總數是多少單的。不過那個現場,大家也不大可能等着我去計算這個數。

實際上,我如果一天工作十五六個小時,能弄個40-60單。

南方周末:你那張記錄收入的單據顯示,你的總收入是4956元左右,有站點負責人也稱,你日均有單時長5小時,你如何解釋這些偏差?

邢斌:我記憶中是提現了四次,每個平台對應的銀行卡不能相同,是以每次是三家銀行取的,一次取三家,最後差幾十塊錢到7000元。但我目前隻能找到2700多元的提現記錄。

這裡面還有一百塊的押金是不能提的。12月21日,我第一天跑,但第二天開始我才覺得有必要手寫記錄一下資料;另外,還有些罰款沒記。當天,我隻能把掙了多少錢統計上去,罰款是看不到的,24小時之後罰單才會出來。最後,有時候一天下來很疲勞,閃送和蜂鳥的單子我可能有漏記。我不知道它所定義的有單時長是什麼。午高峰三個小時,結束以後你在那歇一歇、躺一躺,然後從下午5點跑到晚上11點,時長也得6個小時,光這兩個加起來就9個小時。

南方周末:你還打算體驗其它工作嗎?

邢斌:不同的階層和領域,它們就像大自然的名山大川,我們非常有必要從知識分子厭倦的領域,到另外一個領域走一走。

可能我以後每年都會拿一部分時間,嘗試一些工作。比如說快遞裡面的分揀工作,我聽一個90後的外賣小哥說,他就是從那個行業過來的,相當累。我要走一走人世間的這些名山大川。

南方周末記者 姜博文

責編 譚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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