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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母鴨店比書店還多,這很悲哀 | 專訪須一瓜

姜母鴨店比書店還多,這很悲哀 | 專訪須一瓜

姜母鴨店比書店還多,這很悲哀 | 專訪須一瓜

作家須一瓜。攝影/陳強

✎采寫 | 許峥

✎編輯 | 程遲

須一瓜屬于那種長驅深入的小說家,用藏在筆下的種種埋線告訴讀者,“事情要比你想象的複雜”。

她寫殺人前潮馊的雨,寫月光下丈夫的投降,寫免費電話裡響起罪犯的一段又一段自白,寫記者與受害者之間一聲迷糊的“我知道你不會愛我”,寫厲害的女人常常吃提拉米蘇,不得不對男同僚成日地說酸甜話。

文字如一股繩似的直抽到事件底部,啪,揚起清晰可見的細節,關于城鄉的、男女的、警匪的、錢權的各類故事,悄悄來到讀者跟前,就如同在走廊裡招個手這麼近。

她的小說《太陽黑子》被改編為電影《烈日灼心》,《淡綠色的月亮》被改編為《夜色撩人》,以及《二百四十個月的一生》《西風的話》等等都曾被改編上映,當電影熱火朝天地奪了獎,一路追索到原著這裡時,須一瓜仍舊覺得,“小說有自己的價值場”。

閱讀不總是一件嚴肅的事情,它偶爾發生在講堂裡,也可能出現在海邊、礁石上、閑聊間。

2023年6月,《我在島嶼讀書》将文本的可能性搬到了珠海東澳島,聚集起須一瓜、蘇童、餘華等作家,聊小說、聊創作、聊永遠讀不完的《追憶似水年華》與遙遠的《都柏林人》。

他們在海浪聲中思忖,哪一些書能夠質問哪一類社會問題?多少文論的闡述牽引出多少遲來的反駁?什麼樣的文字稱得上準确?書又為什麼是尤瑟納爾口中“生活的灰燼”?

圍繞着種種話題,新周刊硬核讀書會也與節目嘉賓須一瓜談了談“閱讀”這一回事。

她常常重讀《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與《在切瑟爾海灘上》,堅持要做慢工活的小說,而作為一個寫小說的讀者,她又會抱着怎樣的讀書的眼光呢?以下是須一瓜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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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須一瓜。攝影/陳強

讀書時,把第一張白紙留給自己

硬核讀書會:你每天都有固定的閱讀時間嗎?

須一瓜:沒有嚴格固定。平時是下午閱讀時間居多,上午處理寫作事宜⽐較多。⼀個作品醞釀完成、進⼊寫作階段後,就會⽤⼤塊的時間,不分上午下午地推進作品。

硬核讀書會:最近在閱讀哪本書呢?為什麼會選擇它,是有比較關心的社會議題嗎?

須一瓜:最近老看《雲彩收集者手冊》,這是⼀本關于雲的書。知識類。小衆,但很特别。我⼀直在重複看,不是因為它的内涵,是寫作需要,而我記憶越來越像⼀條⻥。

人類是唯⼀能欣賞天空、欣賞雲的生物,但是不擡頭看天的人太多了,而且越來越多。

有個年輕的女孩告訴我,她隻是在很小很小的時候,會有意識地看天上,後來除了氣候變化,基本難以感覺到天空的存在。這個年齡,還是人間牽絆比較少、随時可以做美夢的妙齡花季,連她們都不太會看天看雲了。

放眼都是趕路的心,人生是越來越不松弛了。

硬核讀書會:我們從小習慣做閱讀了解,看完一篇小說總要尋求它的深意,找權威的解說,你覺得,小說該不該這樣讀?

須一瓜:很多國文試題和國文⽼師,是⼀種和文字有關的不同尋常的存在。

曾有學生在我的微網誌留下多種關于我的小說或者⽂章的求助信。他們大多數想叫我幫他們做作業,因為找到作者了,肯定就找到标準答案了。但是,我回答不了。回答了也是不完整的,甚⾄要被扣分的。國文老師好像也并不需要作者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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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的你》劇照。

其實,對一個孩子來說,閱讀的浸潤是成長的陪伴。你讓一個适齡的孩子去仔細閱讀《小王子》,他的了解可能比大人更獨特,他也許回答不了老師的題⽬,但是,他的感受與情緒可能更充盈——這是生命的交流與占有。

直到現在,我還經常被舊書的重新閱讀引發很久以前的感慨,這些沉湎與思考,會随着年齡閱曆而更加深刻開闊。

是以,我覺得小說首先是自我的基底閱讀,把第⼀張白紙留給自己吧。然後,你可以看看别⼈的或者權威的聲⾳,它們是否延伸了你的眼光、對你有啟發,是否拓展了你的感受盲區。

硬核讀書會:在《春天的一種創作談》裡,你說“到處買不到《收獲》的時候,到處都可以買到姜母鴨……文學不值錢,這是全國的行情”,與過去相比,我們的閱讀氛圍更凄涼了嗎?還是說文學一直如此不受重視?

須一瓜:說起來感慨。如果⼀個社會的姜母鴨店比書店多,閱讀文學比閱讀投資指南、談判技巧的人少,這個現實的确是令⼈悲哀的。

如果物質價值觀成為終極價值選擇,文學自然沒有競争力可言。然而,在我看來,⼀個社會越是喪失⾮物質的價值觀,文學就越有醒世的力量。

它讓人看見,它提供了解,它提供呼吸的氣眼,它振奮精神、撫慰人心;如果有一天,我們徹底遺忘文學,文學并不在意我們,而我們的精神空間就必定萎縮,風霜刀劍下,社會人心隻會更加風化石化。

我所知道的上世紀80年代,有過全民熱愛文學的趨勢。我常想,那被文學時代普遍滋養過的人們,會在他們後來的人生裡,獲得過文學的回報吧。

但是現在,如你所說,至少文學的閱讀氛圍是要凄涼⼀些。

不過我看到很可貴的抵抗力量。我有個朋友,她在力所能及的範圍⾥為孩子們推介廣角的閱讀(大量包含但并不限于文學),她和她的團隊,看到了孩子們在閱讀中的精神的成長與内在的豐富。

這也是文學被重視的⼀種力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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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獲》雜志書影。

報紙提供“知道”,小說給予“感覺”

硬核讀書會:在10年的記者生涯中,你是什麼時候開始對目睹的故事、新聞産生了創作的沖動?

須一瓜:我做記者之前,就是鐵杆的文學愛好者,而且已經開始了寫作。隻是當記者的時候,因為新聞節奏太快太忙,我戒了文學寫作。

硬核讀書會:你有一篇小說叫《尾條記者》,講一個報道壞人壞事的記者,稿子常常被發在報紙末端,而你的很多小說角色也大多卷入慘淡的、血腥的事件中。你覺得,人們為什麼需要讀小說,而不僅僅是讀報紙?

須一瓜:報紙新聞提供的是社會事實。社會事實的特點是,它有視覺盲區,此外報紙必定有選擇,所謂“有所報,有所不報”,放到任何⼀個地區任何一份報紙都⼀樣,差別隻是選擇的标準、原則,各有不同。

是以,它⼀定是有主觀篩選的痕迹的。主觀,決定了社會事實被呈現的樣⼦。

相對而言,小說所呈現的事實更具全貌性,是随着寫作者的成熟眼光、思考與研究去準确表達的,它更趨近于社會真實,也即人生本質。

此外,新聞報紙隻提供“知道”,而藝術,比如讀小說,你不僅在“知道”中,更在新聞不能給予的“感覺”中。

我們隻有能“感受”事物,人生才是“心裡有數的”。它是審美的,笃定的。這也是讀小說的意義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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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時刻刻》劇照。

硬核讀書會:小說中的犯罪細節往往是令人難過的,比如把頭發塞入颞部、把刀插入胸口後再轉兩轉等等,這些都是現實中借調過來的素材嗎?你是否會将好幾個案件融入一個小說中?

須一瓜:我基本沒有什麼案件直接進入小說。但它們隻要完成觸發——不一定是案情,可能隻是一個特殊的言行、一個特别的關系、一個奇怪的心念、一個有代表性的偏執,就足夠了。

你以為是案件或者幾個案件的大雜燴是個誤會,可能是那裡面一些具有現實感的元素、符号,讓你誤以為它們是全天然的整合排程。其實不是。

如果那樣,我直接完成非虛構就順風順水去了。沒有必要在虛構世界裡用小說去追逐更大志向了。

其實,我有不少毫無犯罪元素的小說,比如《提拉米蘇》《黑領椋鳥》《海瓜子》《灰鲸》《老閨蜜》《國小生黃博浩文檔選》……還真不少。

有點遺憾的是,它們好像容易被不同程度地遮蔽掉了。我和閱讀者的閱讀期待之間,也許出了狀況。我也很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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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鲸》

須一瓜 著

長江新世紀 | 河北教育出版社,2022-10

硬核讀書會:在《緻新年快樂》這本小說裡,有一對關鍵詞是“愚蠢而高貴”,主人公們在一地狗屎的生活中追逐警察理想,很多讀者覺得它是浪漫主義,你認同嗎?反觀我們的閱讀,是否讀書這件事情本身也是一個浪漫主義行為?

須一瓜:當年有很多城市反扒志願者,這是⼀道公共交通治安的曆史⻛景線,它可以算是寫這部小說的由頭。

我寫它,主要是因為我通過這些人事,看到了每個人心底關于除暴安良、關于公平正義、關于懲惡揚善與行俠仗義的基礎意願。正義感是人類的天性,好的社會在滋養它、維護它,而警察的社會秩序的管理職能,容易激發一些人的壯懷激烈。

我同意它是浪漫的。所有的追夢人,尤其是不切實際的追夢人,都具有浪漫的色彩,是和命運的安排對着幹,命運已經讓你⼀腳狗屎了,但他們依然心比天高、義無反顧。愚蠢而高貴由此而來。

至于讀書,它已經成為浪漫的事了嗎?如果這是普遍感覺,我不知是喜是憂。

閱讀本來就是認識世界和人生的最短路徑啊。如果社會現實已經顯示讀書是可以被弱化、被删除的⼈類活動,那麼,⼀個執拗的讀書對抗可能真有點浪漫了。

逆流而行,不遺忘,不放棄,倔強地追求深刻與美。這就是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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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緻新年快樂》

須一瓜 著

上海文藝出版社,2021-1

硬核讀書會:邊緣人群常常成為小說的主角或者一部分素材,反過來想,身處底層、生活泥濘的人們有可能接觸文學嗎?你在寫作的時候,有想象過自己的讀者嗎?

須一瓜:沒有。我不想象讀者。⼀個小說遇到什麼樣的讀者、⼀個閱讀者與什麼樣的書相遇是天意。

文學門檻是最低的,閱讀⽂學更是,隻要認字,你就可以擁有閱讀,擁有⾃⼰的文學世界。

文學和社會階層無關,隻要你願意,你就是自己文學世界的主人。文學從來不拒絕來⼈,更不在意來人的身份級差。

但文學在某個時代被熱捧、或者被冷藏,和文學本身⽆關,隻和整個社會心态和認知世界的意願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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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天才女友》劇照。

反正,讀書大緻壞不了事

硬核讀書會:為什麼會選擇來錄制《我在島嶼讀書》這檔綜藝呢?你有比較期待的能夠在節目中談及的話題嗎?

須一瓜:無路可退才來的。相對觀察與記錄,我是個不善于表達的人。正是由于不善表達,才選擇了寫作這種默默地與世界對話的方式。

對我來說,在公衆面前發言,尤其是面對鏡頭,是⼀件艱難的事。但我了解島嶼讀書這個欄目的初衷。在這個放眼“趕路的心”的世相裡,它很值得肯定。

我們正在失去閱讀的人生,正如我們正在失去看雲的人生。這些通往精神世界的視窗開得越大,我們的生活才會更加鎮定、更有力量,也更深刻。

此外,我想,《我在島嶼讀書》欄目已經積攢了那麼⾼的人氣,搭配⼀個笨⼀點、瓜⼀點的寫作者,拉點分數下來,揚湯止沸也是高瞻遠矚,可以有助于欄目走得更好更遠,是以我就來了。

我倒是沒有期待的話題,反正開卷有益,讀書大緻壞不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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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烈日灼心》改編自須一瓜作品。

硬核讀書會:這檔節目選擇了一個非常好看、休閑的島嶼,作為我們閱讀的背景,那是否在某種程度上意味着,都市與繁忙的工作有削弱我們閱讀熱情的可能?

須一瓜:你這個問題好。在書屋拍攝中,有一次我的閱讀姿勢不端正被提醒了。當時,我指着鏡頭外“葛優癱”的阿來說:其實,真正的閱讀姿勢就是阿來老師那樣的,放松、自由,身形随意。

“手倦書抛午夢長”,很自在的。但是,阿來老師入鏡,他也得乖乖地端正起來。因為大家都知道,這是⼀個審美符号、是⼀個象征與勉勵,是對讀書與書籍本身的緻敬方式。

記得我有個朋友的兒子,小時候就不願把書帶進衛生間閱讀。尤其是心愛的書籍。對書籍的愛惜并賦予它與美好的連結,是很多人天生的情結。

當然,就閱讀的本質而言,在鬧市、在孤島,閱讀都是汲取。書籍就像充電器,不論方位,隻要插上,都能獲得能量。

我了解,選擇這個海天一色的島嶼是想在對抗塵嚣,想更醒目地展示閱讀的意義與閱讀的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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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世紀女人》劇照。

硬核讀書會:上一季節目中,每集結尾都有推薦書單,在一個面對大衆的綜藝裡,你會如何考量并給出自己的書單呢?

須一瓜:好書很多,我推薦幾部可能是女讀者更合适看的:

1.《霍亂時期的愛情》馬爾克斯

2.《盲刺客》《使女的故事》《石床墊》(阿特伍德的書,女性閱讀多多益善)

3.《無可慰藉》 石黑一雄

4.《在切瑟爾海灘上》麥克尤恩

5.《天黑前的夏天》 多麗絲·萊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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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須一瓜推薦部分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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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寫丨許峥

編輯丨程遲

校對丨楊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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