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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廢墟2

作者:武林大數

這兩幫人,一幫以牛一山為首,另一幫以胡隆為首,一進來就争吵,吵得極其激烈,而且其中已經有幾個人,不但口角,而且動了手。

但這時,那句“永不洩密”的叫喊,好像是甚麼魔咒一樣,在他們兩人口中一叫出來之後,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停止了出聲,大廳中立時靜了下來,而且,所有的人,都向我盯了過來。

油燈的光芒仍然暗得可以,那些人站著不動,可是他們的影子卻在搖晃,一時之間,分不清何者是主,何者是副;也不知何者是靜,何者是動。這種情景,本來就已經夠怪異的了。再加上那些人的目光,個個都閃耀著一股異樣的、詭谲的神采,一望而知不懷善意,那更令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想說些甚麼,好讓這些異樣的眼光所造成的壓力變得輕松一些,可是卻不知說甚麼才好。

這樣僵持著,時間其實極短,可是卻像是過了不知多久一樣。

我身子先略微動了一下,占據了一個一轉身就可以掠出大廳去的位置,因為我感到,在大廳中的每一個人都像是繃緊了的弓弦一樣,随時可以發作,這種壓迫感甚至形成了一股無形的殺氣,雖然看不見、摸不著,但是卻可以清清楚楚感覺得到。

在這樣的情形下,勢必不能一個人對付那麼多人,是以早一點打定走為上著的主意,是聰明的做法。

我身形才一動,牛一山和胡隆兩人,身形也陡然閃動,一前一後,已然将我的去路封住。胡隆這個人可能是比較胸無城府,也有可能是他的心中實在太焦急了,他竟然向我厲聲問:“剛才,剛才我們說了些甚麼?”

若不是我隐隐感到了情形十分不妙,一聽到這樣的問話,實在會忍不住哈哈大笑的。這時,我隻是略笑了一下:“你們說了一些甚麼,我怎麼知道?”

牛一山向我逼近了一步:“你剛才問了甚麼?”

我沉住了氣,向他一指:“剛才,我在你口中聽到你提及了『老皇爺』,我不知道『老皇爺』是甚麼人,是以問了一句。”

我這樣一說,立時有不少帶著指責意味的眼光向牛一山射去,牛一山的神情一直十分深沉,顯示他是一個能幹的人,可是這時,他也不禁現出慌張的神色來。

這一切,全是在我預期之中的。

因為形勢的突然變化,是在我問出了那句話開始的。我問了一句“老皇爺是誰”,這群人就像走中了邪一樣叫著“永不洩密”,如大難臨頭。由此可以推測到,“老皇爺是誰”這個問題,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極度的秘密。

他們之間一定有過嚴重的誓約:“永不洩密”。是以,即使教人對這個問題起了思疑,也是不應該的,而我兩次聽到“老皇爺”,首先出自牛一山之口,是以我故意這樣說,來打擊他。

果然,那令他十分狼狽,雙手亂搖著,忽然一指胡隆,企圖轉移各人責備的眼光,道:“他也說了。”

胡隆的脾氣比較火爆,立時叫道:“我說了又怎樣?他可不知道老皇爺是誰!”他一面叫著,一面向我大踏步走過來,來到了我的面前,伸手指著我,喝:“你說,你知道老皇爺是誰?”

本來,在牛一山和胡隆之間,我甯願多喜歡胡隆一些,可是這時他的态度實在太粗魯了,令人反感,是以我冷笑一聲:“本來不知道,教你一再嚷嚷,自然知道了。”

胡隆急得雙眼發直,大喝一聲:“你放屁!”

他一面喝,一面張開五指,向我肩頭抓了下來。

胡隆本來就是伸手指向我的,這時手的動作陡然變化,可是手臂和手腕,絕對沒有伸縮的過程,别看他人粗得可以,這一出手還真不含糊!

我身子略側,他手腕一翻,仍然是那一抓,卻在刹那之間變了方向。

這時,若果隻是一對一,或是對方人數不那麼多,我大可以還手,可是對方卻有将近二十人,而且看他們的神情,都又驚又急,像是有甚麼巨大的禍事快要臨頭一樣,我要是和胡隆動手,不論是占上風或是落下風,一激起那麼多人的情緒,隻怕都讨不了好去。

是以,我身形略矮,并不還手,又避開了胡隆的這一抓。胡隆兩下落空,卻一點也沒有收手之意,發出了一聲怒吼,雙手一起,直上直下,直抓了下來。

一看到他這種架式,我也不禁一愣,因為地出手看來十分笨拙,可是揚手之際,勁風飒飒,不但力道頗強,而且這種架式,看來像湖南西部一帶的排教武功,又有點像辰洲的殡屍拳,看起來十分邪門,而且若是再避開去,這渾人一定不會收手,會繼續夾纏不清,倒不如一上來就速戰速決的好!

我一想到這一點,這一次就不再躲避,眼看他雙手直抓下來,我才一縮肩,肩頭自然而下,卸下了少許,手肘一出,手卻在肩頭下縮的同時向上揚起,中指彈出,“啪啪”兩下響,彈在他的手腕之上。

那一彈,足以使得他手臂力道在刹那間一起消失,雙臂下垂。

胡隆又驚又怒,大聲叫著,雙眼突出,看來是動了真怒,我剛想不等他再有氣力發動攻擊,先将他制伏再作打算時,門外一聲責叱傳了過來:“胡隆,住手!”

随著責斥聲,一條人影一躍而至,來勢十分威猛,落地一站卻又勢子穩健,正是帶我上山來的那個醜少年李規範。

李規範這一出現,刹那之間,我心中“啊”地一聲,已明白了一些疑問。看他的氣勢,看胡隆的立時後退,看衆人對他的恭敬神态,看牛一山那幫人個個都大是驚惶的神情,我立時可以感到,李規範年紀雖小,但是在這多神秘人物之中,卻反倒有著相當高的地位。

他何以會有相當高地位我自然還不知道,但那應該是毫無疑間之事了。

他一下子就喝退了胡隆,冷冷地向各人望了一眼。在望向胡隆那一幹人的時候,眼光之中大有嘉許之色,在望向牛一山那幹人的時候,眼光卻十分冷峻嚴厲。最後,目光停留在牛一山身上,還發出了一下冷笑聲,使得牛一山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

我看了這種情形,心中不禁喝了一聲采,心想看不出李規範小小年紀,卻大有大将的風範,俨然上司者的氣度,單在眼色之中已有懾服群豪的氣概。

我正想揚手和他打招呼,他已轉過身向我望來,立時開口:“衛先生,請你暫時離開一下,我們之間有些事要處理。”

他神情肅穆,和帶我上山來時那極少年人的神态,大不相同。而且話說得雖然客氣,但是又隐隐有一種叫人不得不從的氣勢在内。

我當然不肯就此離去,一揮手,道:“我們一上山來就向我們偷襲的人,看來就在這裡。”

李規範沉聲道:“我知道,我會處理。”

我“哈哈”一笑:“那次偷襲,令我幾乎命喪斷崖,我沒有摔死,自然會自己處理自己的事。”

李規範可能也看穿了我的心意,是想留在大廳上不肯走,若是隻有我和他兩個人,自然說話比較容易,而這時當著許多人,他又顯然要在這許多人面前,維持他一定的尊嚴,是以事情就變得有點僵,他不知如何對付才好,我也樂得看看他處事的方法。

他隻呆了極短的時間,兩道濃眉一揚:“衛先生,我們的事,絕不會給任何别人知道的。”

我笑了一下:“所謂任何别人,是甚麼意思?”

胡隆在這時叫了起來:“就是外人。”

我一副不在乎的神氣:“那多半不包括我在内,我已經知道很多了。”

李規範的神色變了一變,牛一山大有幸災樂禍之色。這使我感到,牛一山和李規範是處在敵對地位的,若是我繼續和李規範為難下去,那等于是幫助了牛一山。一想到這一點,我忙道:“當然,我甚麼也不知道,隻是說笑而已。而且,對旁人的秘密,我也不是那麼有興趣。”

李規範現出十分感激的神情來,我乘機收篷:“胡博士在哪裡?能帶我去見見他?“

李規範忙道:“當然可以,苗英,帶衛先生去見胡博士。”

随著他的叫喚,一個身型十分挺拔的青年人越衆而出,來到了我的身前,我向李規範一揮手:“小心,有一次偷襲,就會有第二次。”

李規範咧著闊嘴,笑了一下:“我會提防的。”

那喚作苗英的年輕人帶著我走了出去,大廳的石門,在我的身後發出軋軋的聲音關上。

石門關上之後,在大廳之中發生了一些甚麼事,我自然無法知道了。

在前面是狹窄的通道,左曲右折,看來密如蛛網。

那年輕人手中拿着一支火棒,火光閃耀,在前面帶路。轉了七、八個彎之後,我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這算是甚麼屋子,與其說是屋子,還不如說是一座大墳墓。”

想不到我這句話卻使得苗英大有同感,那一定是這句話直說進了他的心坎之中,不然他絕不會那麼快就有如此強烈的反應的。

他立時道:“根本就是墳墓,住在裡面的人,全是活死人。”

我把步子跨大些,離他近了一點,挑逗道地:“那為甚麼還要住在這裡,外面的天地,不知多麼廣闊。”

他緊抿著嘴,一聲不出,隻是向前走著,我在他身後急急道地:“你們的祖上,屬于一個甚麼團體,還是甚麼門派?當年立過甚麼誓言?時間難道在你們身上沒發生作用?你們到現在,還生活在一個不知道甚麼樣的殘夢之中,太可笑了。”苗英的嘴越抿越緊,一聲不出。就在這時,我突然聽到胡明的聲音傳了過來:“衛斯理,你在一個帶路的青年人身上說這種話,太卑鄙了。他們自有主意,豈是你三言兩語能夠煽動的。”

我被胡明的話說得有點不好意思,因為剛才我确然想在苗英的口中探聽出一些甚麼秘密來的。

這時我也不知胡明在甚麼地方,他的聲音也聽不出是從甚麼地方傳來的。我提高了聲音。叫:“你在甚麼地方?”

胡明的笑聲傳過來:“還遠著,你不必大聲叫,這建築物造成那麼奇特的原因之一,是聲波可以在狹窄的走廊之中,作不變形的延長,隻要在通道中,幾乎在任何角落有人講一句話,整幢建築物的每一處,都可以清晰地聽得到。”

我心中啧啧稱奇,不再問下去,随著苗英又轉了十七、八個彎,經過了許多緊閉著的房門,才看到其中有一扇門是打開的,個子矮小、精神奕奕的胡明正站在門口,見到了我,老遠就又揮手又蹦跳,看起來,這個出色的考古學家猶如一頭猿猴。

苗英站定了身子,等我越過了他,他轉身離去。在胡明的房間中,有燈光射出來,我來到了胡明面前,他和我握著手,我向門内打量了一眼,失聲道:“你一直住在這樣的房間中?”

胡明攤了攤手,把我拉進了房間,關上了門:“有甚麼選擇?這裡應該是每一間房間都同樣大小、同樣形狀的。”

房間是六邊形的,每邊長約一公尺,整個房間的面積自然不大,但卻又相當高,是以看起來像是一個六角形的柱體。

房間之中,甚麼也沒有,在平面的頂上,有一些小約六角形的孔,可能是用來作透氣之用的。在一角,有一盞半明不暗的油燈,人一進了這樣的“房間”之中,就跟變成了一蘋黃蜂差不多。

我不知有多少問題要向胡明發問,可是胡明一面關上門,一面已經先開口:“你看過我寄給你的那個故事了?故事裡的那個小女孩,在她媽媽死了之後,被一個婆婆背上山來,就住進了這幢建築物之中,她對這幢建築物、這樣的房間,有相當生動的描述。“

他的樣子忽然十分沮喪,緩緩搖了搖頭,歎了一聲:“在這裡的所有人,看來都下定了決心,絕不會透露半句秘密的。”

我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氣:“永不洩密。”

胡明道:“是,永不洩密。”

我靜了片刻,胡明又道:“這┅┅永不洩密的教育,怕是這裡每一個人從小就要接受的,變成了生活之中、生命之中,至高無上的戒條。如果他們這群人在這裡神秘的隐居,已超過了十代以上的話,我懷疑保守秘密,隻怕已成了他們身體内細胞中遺傳因子的密碼的一部份。”

我悶哼了一聲:“要那麼多人一起保守一個秘密,是相當困難的事,我懷疑他們可能根本已經不知道自己上代的秘密了。”

胡明在小小的空間中來回踱著步,搖著頭:“不,他們是知道的,這個秘密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使他們世世代代能在這裡住下去。雖然曾有争執,有的人想離開,可是看來還是有更多的人願意留下來。”

我心中充滿了疑惑:“你對那多人究竟知道多少?他們人人都會武功,中國國術,我看至少是三、四百年前來自中國北方的。”

胡明點頭:“這一點毫無疑問。他們的話,至今還帶有黃河上遊省份的口音,你自然聽得出來。”

我一面點頭,一面壓低聲音:“我聽見他們在争執中,提到『老皇爺』這個名詞。“

胡明又點頭:“是,他們的祖上出過一位顯赫的人物。在這幢建築物之中,小型的社會┅┅或者說團體的結構,也相當奇特,最高統領是一個少年人,不過十五、六歲,樣子很醜——”

我失聲道:“李規範。”

胡明道:“是,照你分析,這說明了甚麼?”

我也來回踱起步來,房間的面積十分小,我和胡明兩人都來回踱著,如果有第三者在一旁看,一定會有十分滑稽的感覺。

我想了片刻,才道:“這說明上司地位是世襲的,一代代傳下來。我至少知道這些人中,有的姓李,有的姓牛,還有姓胡、姓苗的,他們才到這裡的時候,首領一定姓李。”

胡明揚了揚眉:“曆史上姓李的皇帝——”

我笑著:“他們提及過老皇爺,并不一定表示老皇爺是他們中間的一份子,他們可能全是老皇爺的手下,是以一直要遵守老皇爺的遺訓。”

胡明苦笑了一下:“也有可能,總之,這群人神秘之極,而且——”

他說到這裡,現出一副緊張的神情來:“而且我可以知道,這群人之中,至少會有一個逃離群體過。”

我不知胡明何所據而不然,是以望定了他。胡明深深吸了一口氣,神情有點古怪,忽然話題一轉:“我┅┅你再也想不到,我┅┅我┅┅會忽然談起戀變來了。”

我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他突然轉變話題,固然突兀之至,而他居然會談戀愛,這更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是一個考古的狂熱者,若是一個活色生香的美女和一具木乃伊由他選擇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撲向那具木乃伊,而棄美女于不顧。

這樣的人,也會墜入情網?

我在呆了一呆之後,才道:“這┅┅說明世上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

胡明有點忸怩:“别笑我,我是認真的。”

我攤了攤手:“沒有人說你在玩弄女性,但是我看不出那和我們正在讨論的話題有甚麼關連。”

胡明踱到了一個角落——六邊形的房間,就有六個角落——蹲了下來,伸手掠了一下頭發,道:“大有關連。她┅┅她就是故事中的那個小女孩。”

我吃了一驚,伸手指著他,他的神情更怪,把聲音壓得很低:“在這裡,隻有你和我才知道。”

我緩緩吸了一口氣:“如果給這裡的人知道了,那麼,那小女孩┅┅她現在當然不小了,會┅┅”

胡明道:“她現在是法國一家女子學校的校長,如果給這裡的人知道了,那麼,結果就像故事中她的母親一樣。”

胡明說到這裡,聲音不禁也有點發顫,我再也未曾料到事情突然之間會有這樣的變化。故事中那個母親,顯然是被逼自殺的,那麼,胡明的夫妻,那個女校長,是不是也面臨著同樣的危險?這裡的人,難道會派出殺手去,萬裡迢迢追殺一個逃亡者?

胡明看到我緊張,他更是手足無措地望定了我。我道:“慢慢來,那位女校長——“

胡明道:“她的名字是田青絲,她有一半當地人的血統,她母親當年曾叛離過,和一個當地人私奔,你在故事中看到過的。”

我點了點頭。

這時,那個支離破碎的故事的來源已絕不再是甚麼謎團了。那故事自然是田青絲寫的。

田青絲既然和胡明在談戀愛,胡明一看到了那個“故事”,當然關心,是以立即來到這裡,想探索一下究竟。他來到這裡之後,發生了一些甚麼事,我還不知道,看他能把我叫來,又能令李規範下山來接我,關系好像并不壞。至于李規範一上山就遭到了偷襲,那又是另一個意料之外的變化。

胡明吸了一口氣:“故事是她寫下來的,有一次她對我說,她的遭遇十分怪,她一直把她的遭遇當惡夢一樣,一點一滴地寫下來,我要向她拿來看,她不肯,我知道她平時把日記之類放在甚麼地方——那時正在她的住所,冬天,我就打開抽屜,取出了一大疊文稿來,她來搶,一搶到就向火爐裡塞,我也搶,搶了就向懷裡塞,是以,故事變得不是很完整。”

我聽他說著,不禁好笑,我和白素曾設想過故事何以支離破碎的原因,可是卻再也想不到其中有一對超齡戀人的打情罵俏、旖旎風光在内。

我呆了一會,才道:“田青絲從小女孩到離開,在這裡住了多久?”

胡明沉聲道:“大約十五年。”

我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氣:“在這十五年之中,她對于這些人的來曆竟一無所知?十五年的共同生活,就沒有人把她當自己人?”

胡明伸手托住了頭,是以他搖頭的樣子,看起來相當古怪:“沒有,甚至根本沒有人對她說過話,沒有人把她當自己人,隻有她的婆婆在照顧她,教她一種奇異的呼吸方法,利用這種呼吸方法,可以一坐就是大半天。她婆婆也教了她不少事,可是就是絕口不提他們的來曆。”

我苦笑了一下:“永不洩密。”

胡明點頭:“對,永不洩密,這是他們這多人的最高生活原則,已成了他們生命中的一部份,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們若是洩漏了秘密,可能會立時死去。”

胡明這樣說,自然大有憤然的情形在内,我沒有表示甚麼意見,隻是道:“後來——”胡明歎了一聲:“後來,她婆婆在臨死時對她說,反正沒有人把她當自己人,她如果逃出去,她也不反對,隻不過千萬要小心,若是在逃亡的過程中叫人發現了,那必死無疑。”

我喃喃道地:“像她母親一樣?可是她卻是甚麼秘密也不知道的!”

胡明壓低了聲音:“他們根本就不願意有人知道他們的存在!”

他說了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我實在禁不住自己的一些怪念頭,我甚至想過,這群人是不是根本是死人?根本是不知道從地獄的哪一個角落處逃出來的幽靈?不然,怎麼會那麼神秘?”

我歎了一聲:“他們當然是人,隻不過由于他們的上代一定遭受了極大的傷痛,才逃到海外隐居下來的。怎麼會是幽靈?”

胡明現出一副不明白的神情來:“上代的哀痛,難道會一代代傳下來?你曾和他們接觸過,你看他們有哪一點像現代人?他們完全是活在過去的幽靈!”

我來回走了幾步:“那也難怪,他們一直過著禁閉式的生活,幾乎和外界隔絕,而且他們每一個人都會國術,他們的小社會中,一定有數不清的清規戒律要遵守,這正是一般武林門派的規矩,他們一定要嚴厲,嚴厲到了那麼多代下來都沒有人敢反對的程度!”

胡明眨著眼:“也不見得沒有人敢反對,青絲的媽媽就跟人私奔了!”

我沒有說甚麼,盯著胡明看了一會,才道:“你也太多事了,就算你知道田青絲來自一個十分神秘的團體,你也沒有必要來探索的,她好不容易逃了出去,你來調查,不是容易暴露她的行蹤嗎?”

胡明聽了我的話之後,急速地來回走動著。在那個小空間中,我給他走得頭昏腦脹,一伸手拉住了他,他才停了下來,道:“其中還有一層原因,我┅┅認識田青絲,是在┅┅一次演講會之後的讨論會中┅┅”胡明現出悠然神往的神情來,顯然回想和田青絲相識的經過使他感到十分甜蜜,可是他卻沒有多說甚麼,隻是道:“是她要我來做調查的,因為她覺得這多人神秘至極,甚至不類似地球人,她自然想弄清楚他們的來龍去脈,因為她有一半血統是和他們聯結在一起的。”

我不禁失笑:“他們當然不是外星人,我看,多半是孤臣孽子的孑遺,他們一定有十分悲壯的故事,而且,一定有一種力量可以使他們團結起來,産生無比堅強的遁世的決心,使幾個不同姓氏的族人,完全像是一個人一樣!”

胡明不住點著頭,同意我的見解,我又道:“你比我早到,又能把我找了來,已經有了甚麼發現?”

胡明緩緩搖頭:“我好不容易上了山頂,被人帶了進來,到第二天才見到那醜少年——”

我道:“李規範。”胡明點頭:“他倒很客氣,而且,他對外面世界的情形也知道得不少,是一個極好學又聰明,對于吸收知識充滿了狂熱的少年人,懂得極多——”

我補充了一句:“他還有十分高超的中國國術造詣。”

胡明頓了一頓:“這一點我就不知道了,田青絲說這裡的人,都會“飛來飛去”,那自然是武功好的緣故,可是她自己并沒有學會甚麼,隻是學會了那種奇怪的緩慢呼吸方法。”

我笑了起來:“那是氣功,隻怕也是她婆婆冒了大不韪教她的,那足以令她受用不盡了。”

胡明是考古學家,對國術一竅不通,而且也沒有多大興趣,是以他立時轉了話題:“我看出李規範對外面的世界極有興趣,我向他提及了你,問他我是不是可以請你到這裡來。”

我瞪了他一眼,道:“真好介紹。”

胡明反瞪了我一眼:“也不壞啊,至少,在此之前,随便你想像力怎麼豐富,隻怕你再也想不到,世上會有這樣的一群人在。”

胡明的話自然無可反駁,我道:“現在,随便我想像力多豐富,也難以想像他們的來曆。”

胡明沉默了片刻,才道:“要弄明白他們的來曆,其實并不困難。”

我緩緩點頭,胡明說得對,線索很多,放在那裡,而且必然越來越多線索。“永不洩密”,世上哪裡有真正可以永不洩漏的秘密?

我和胡明在靜了片刻之後,異口同聲道地:“弄明白他們的來曆,并沒有甚麼特别的意義——”

胡明作了一個手勢,請我先說,我道:“重要的是這群人,難道一直照這樣的方式生活下去?”

胡明還沒有回答,門外就有人朗聲應道:“對,這才是一個關鍵問題。”

随著語聲,門打開,李規範大踏步走了進來。我們正在背後不斷議論他,他突然出現,這多少使我們感到有點不自在。

但是李規範的态度卻十分自然,而且神情之間,有一種說不出的興奮。他進來之後,把門關上,空間本來就小,又多了一個人,顯得更是擠迫,我們也更容易感染自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那種興奮感。

他貼著一邊牆站著,但是又在不斷地擡腿、踢腳、揚手、換臂,動作的幅度不大,可是快捷伶俐,看來乾淨俐落之極。

這種小幅度而又極強勁有力的動作,倒有點像廣東武功中的“詠春”,可是又多少有點不同。

李規範向我望過來:“房間小,六個人要在黑暗之中各自施展而不碰到别人,也不很容易吧。”

他有向我炫耀的意思,我卻給他潑了一盆冷水:“若是從小就練慣了的,也沒有甚麼難處。而且,關起門來在小空間中練功夫,練得再精純,也無法和外面廣闊的天地相比的。”

我的話說得十分直接,已經不能算是借練功夫在暗喻甚麼,而是十分明白的了。

胡明還怕我會得罪人,不住向我使眼色,李規範一聽,靜了下來,望了我一會,才道:“衛先生說得是,外面的天地┅┅太大了,我們┅┅等于是生活在一個┅┅繭中間一樣。”

我攤了攤手,并不表示甚麼特别的意見,他打橫走出了兩步,來到角落處,雙臂張開,手掌抵在牆上,道:“胡博士、衛先生,我有話要對你們說,說的話,已是我所能說的極限,我希望你們别向我提任何問題,提了,我也不會回答的┅┅徒然傷了和氣。“

他年紀雖輕,可是處事分明已十分老練。我早就覺得他有點不平凡,在知道了他竟然是這幫神秘人物的首腦之後,自然更不敢小觑他,沒敢再把他當做是一個少年人。

這時,他“言明在先”,那一番話倒也不亢不卑,難以反駁。我為了保留一些發問的權利,是以笑了一下:“請你講了才說。”

他笑了一下:“我對兩位是非常尊敬,才會對兩位說這些話的。”

我也笑了一下:“我們對你也是非常恭敬,才會來聽你說那番話的。”

李規範現出十分有興趣的神情來:“衛先生,你真是一個有趣的人。”

我“哈哈”大笑:“你結論下得太早了,我被人用各種形容詞形容過,但似乎還沒有甚麼人說我是一個有趣的人過。”

他仍是十分有興趣地打量著我,過了一會,才又變得神情嚴肅,抿著嘴,側著頭想著。這時,他看來有一種相當的穩重之感,和他的年齡不是很相配。過了好一會,他才道:“我們這一群人是在若幹年之前,在中國某地,由于某種原因才來到這裡的。”

他講得極其正經,可是實在抱歉得很,我在聽了之後,卻忍不住縱聲笑了起來。他被我笑得十分狼狽,又有點怒意,盯住了我。

我仍然笑著:“好啊,一開始就有三個未知數,那算是甚麼?是一個三元三次方程式?”

李規範沉聲道:“我已經事先聲明過了。”

我道:“那也無法使我不發笑。”

李規範擡頭,深深吸了一口氣,看來是在遏制心中的激動——他還要生氣?我最讨厭人家講話吞吞吐吐,用許多代号在關鍵上打馬虎眼,是以我變成了冷笑:“如果在永不洩密的原則下,你不友善講你們的來曆的話,完全可以不說。”

李規範苦笑:“可以不說,我當然不說了,問題是我非說不可。”

我不禁大是訝異:這不是太沖突了嗎?一方面又是“永不洩密”,但一方面又是非說不可。

李規範有點不好意思,揭開了謎底:“因為我需要幫助,尤其需要衛先生的幫助。“

他說得十分誠懇,而且一副用心望著我的神情,使我無法再取笑他,我隻好做了一個請他說下去的手勢。他又側頭想了一會,像是在如何方可以盡量把話說得明白一些,把叙述中的“未知數”減少一些,可是一說出來,仍然令人啼笑皆非。

他道:“我們一共是七姓,由于逼不得已的原因,決定遠避海外,約定子子孫孫再不在人間露面,尤其,絕不再履足中原——”

他講到這裡,神情有點苦澀:“當時以為中原就是全世界了,以為來到這裡,就真的可以與世隔絕了。”

我點了點頭:“是,幾百年之前,即使是十分有見識的中國人的世界觀,也是十分狹窄的。”

李規範歎了一聲——歎息擊中充滿了憂患,不像是一個少年人發出來的:“當然,傷心人都有不再出世的理由,但是随著時間的過去,下一代的感情必然和上一代不同。再下一代,又大不相同,在上代看來,嚴重到了可以斷頭,可以亡命,可以滅族,悲壯激烈得無以複加,彷佛天崩地裂的大事,在後代看來,可能隻是哈哈一笑,隻覺得莫名其妙。”

李規範的這一番話,聽得我和胡明兩人,雖然不至于聳然動容,倒也連連點頭。

李規範略頓了一頓:“于是,若幹年之後,在我們七姓之間就有了第一次分裂。”

他說到這裡,神情更是肅穆,大有不想再說下去的意思,胡明忙不疊向他讨好:”你放心,我們都不會向任何人說起你們的事。”

我立時道:“我不保證這一點,因為我的經曆,我大都會記述出來,不但說,而且化成文字,讓許多許多人知道。”李規範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我既然說了,就不怕你們轉述,反正事情聽來十分怪誕,真照實說了,也不會有甚麼人相信的。”

胡明連連向我使眼色,我假裝看不到,李規範又道:“人的姓氏,代表了這個人的血緣關系┅┅血緣關系還真有點┅┅向心作用,在分裂大行動中,所有姓陳的都選擇了離開。”

我用心聽著,把他的話整理了一下,本來是七個姓氏,去了姓陳的一族,還有六個姓氏,他姓李,年紀十分輕就居于首腦地位,推測他的地位之來,走由于世襲的、家傳的,那麼,七個姓氏之中,是應該以姓李的為主的。

我裝著不經意地插了一句口:“不是應該全聽姓李的嗎?姓陳的一家要走,怎麼可以?”

李規範陡然震動了一下,盯著我看了片刻,神色陰晴不定,片刻才恢複了正常:”如果是第一代、第二代,自然不可能有這種情形,但第一次分裂,距離第一代已經很久了,我們七姓之中,隻有陳姓善國術,所有人的國術全由陳姓傳授,是以無形之中,陳姓的地位十分高,他們一緻要走,力量也就十分大。”

我點了點頭:“姓陳的一族,比其他六族聰明得多,早早就從惡夢中醒來了。”

李規範醜臉略紅:“我們七族歃血結義,情同手足,雖然陳姓一族要走,曾經過激烈的争吵,但結果卻好來好去,好聚好散,絕未曾傷了和氣。”

我笑了一下,搖著頭:“隻怕未必┅┅哪有那麼容易的事,你們這一多神秘莫測,不知有多少戒條,走了一個小姑娘,尚且要逼她自殺,整族人離開,還不當作叛變來個大誅殺嗎?當年的腥風血雨,隻怕你沒有趕上吧。”

我這番話一點不留餘地,連珠也似講了出來,直聽得李規範一張醜臉之上,一絲血色也無。他張大了口,過了好一會,才道:“你┅┅你┅┅對我們,究竟知道多少?”

我對他們,其實所知不多,隻不過是從“故事”中看到的那一些而已,但我卻故作神秘地聳了聳肩:“不少,田家走了一個小姑娘,後來被她母親逼死了,是不是?”

常言道“言多必失”,有點道理,我這樣一說,他反倒松了一口氣,笑了一下:”原來是這樣,對,田家那女孩在外面生了一個孩子,曾在這裡住了十多年,後來也逃走了,由于她并不知道我們的秘密,是以我們也就由得她去,衛先生,你以為我們是嗜殺成性的邪魔外道嗎?”

我多少有點狼狽:“手上常戴著有劇毒的戒指,總不免叫人聯想到一些邪派魔教上去。”

我一面說,一面盯著他手上看,他的手上戴著一隻看來相當巨大、黑黝黝的指環,看不出是甚麼質地的。

李規範一挺胸:“我們的祖先由于處境十分惡劣,無時無刻不準備犧牲性命,是以才有了這種指環,用意是保守秘密。”

我心中暗暗吃驚,倒也不敢再和他開過分的玩笑,因為七個家族,如果不是真的關系重大,是斷然不會人人都随時準備自盡的。

房間中沉默了片刻,李規範又道:“當年分手真是十分和平,陳姓人口不多——事實上,我們人口一直不多,在我們的意識之中,都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悲劇觀念,我們和普通人不同,隻要血脈不絕,可以一代代傳下去,絕不追求人丁興旺。”

我一句話在喉間打了一個轉,沒有說出來,我想說的是:“人多了也不行,隻怕這個蜂巢一樣的建築物,會容納不下。”

我沒有說出來的原因,是這句話太輕浮了,我既然知道他們上代的遁世歸隐,有著十分悲壯的原因,自然不應該再說輕浮的話了。

李規範歎了一聲:“陳姓的一個家長,是十分有見地的人,那時,大約距今一百年左右,他已經看穿了外面世界的變化,知道我們的武功雖然可以稱雄江湖,但必然沒有甚麼大用,而且,越來越沒有用——”

我揮了一下手:“等一等,有一個問題我非問不可,一定要問。”

李規範停了下來,我道:“你們遁世隐居,可是看來又一直注意著外面世界上發生的事,過去如此,現在也是如此,你的知識比起歐洲一流大學的學生來,一點也不差,這,好像有點沖突吧?”

李規範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們祖上在避世之時,就已經立下決心,天下是我們的天下,是以天下事不論大小,我們不論身在何處,明的管不了,暗中必須了如指掌,是以我們不斷有人派出去、回來,把在外面世界發生的事帶回來,也負責要使下一代知道。”

聽到他這種說法,我和胡明兩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禁有點發愣。

這個醜少年的口氣好大,或者說,他祖上的口氣好大。

甚麼叫“天下是我們的天下”?我一想到這一點,想起剛才聯想到的一些事,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更有點可以肯定,這七家,尤其是姓李的,隻怕在曆史上,曾有過十分輝煌的往昔,不然,怎會有那麼大的口氣,又會有“老皇爺”這樣的稱呼?

自然,後來他們失敗了,這才遠離中原的。

胡明的口唇掀動了幾下,沒有說甚麼,由于這是人家要用性命來保守的秘密,是以我也一聲不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我沒有問題了。李規範道:“是以,陳姓族長說,他們離去之後,絕不再言武事,而且也必定子孫相傳,仍然永不洩密。”

李規範續道:“他還說,留下的六姓,暫時不走,也必難永遠在這裡住下去。他可以先到外面去,為我們打下根基,他隻要求把他一族該得的财寶帶走,但是卻又要求把各姓的先人遺體一起帶走。”

我和胡明聽到這裡,都現出十分疑惑的神情來,把先人的遺骸,從隐居的海島帶回繁華世界去,這種行動的目的何在,是相當難以了解的。

李規範看出了我們心中的疑惑,低下了頭,歎了一聲:“那陳姓族長是十分深謀遠慮的人,他的意思是;我們在這裡隐居,雖然不和外界接觸,而且憑我們的武功,可以使當地人把我們當作鬼神一樣敬而遠之,但是這種情形,必然不能長久維持下去的。”

我插了一句口:“能夠維持到今時今日,已經算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李規範苦笑著:“是,是以他的結論是,到時候,活著的人可以離開,死人卻無法挪移,不如早作打算來得妥當。當時┅┅他的提議曾引起極其激烈的争論,因為┅┅因為┅┅”

他講到這裡,又像是不知道該如何措詞才好,想了一想,才道:“因為我們祖先之中,頗有非同小可、轟轟烈烈的大英雄大豪傑在内,人雖已逝,浩氣長存,做為後人,自然要盡一切可能,儲存先人的遺體。”

任何人提及自己的祖先之際,總不免會有點自豪感的。是以當我聽到李規範用這樣的詞句形容他的祖先之際,我也并不以為意。可是當我向他望去,接觸到了他那種異乎尋常的虔敬的神情之際,我不禁心中陡然一動,刹那之間,一樁本來應該是毫無關連的事,閃進了我的思緒,令我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

我站了起來,用力揮了一下手:“結果,陳姓族長成功了,帶走了不少遺體。”

李規範道:“是,連最主要的也帶走了——”

他說了一半,用十分訝異的神情向我望來:“衛先生,你怎麼知道結果的?”

不但是他,連胡明也用訝異的神情望向我。

我的思緒相當亂,一時之間還難以向他們解釋,隻是無意識地做了幾個手勢:“我是猜測,陳姓族長當然用了葉落歸根,人死了總要歸葬故土這種理由,來說服了别人的。”

李規範的神情依然有點疑惑,望了我一會,又不像少年人那樣地長歎了一聲。

這時候,我思緒仍然十分亂,心念轉得十分快,而且,把兩件看來并不相關,或根本不知道有甚麼關連的事,正迅速地聯結起來。

由于我在思索著,是以李規範接下來所說的話,我也沒有怎麼用心聽,反正他的叙述,也到了尾聲。他道:“陳姓族長走了,聽說,特意打造了好幾艘大船,才把一切東西載走,這是我們七姓的第一次分裂┅┅怪在自此之後,我們再也沒有陳姓一族的消息了。”

胡明道:“他們離開之後,沒有主動和你們聯絡?”

李規範搖頭:“沒有,我們曾派人出去找,可是普天下姓陳的人何止一萬,上哪兒去找去?有的推測說在海上遭了意外,也有的說陳姓諸人早就不懷好意,總之,就此音訊全無,這事距離┅┅現在,也将近有一百年了。”我悶哼了一聲,繼續想自己想的事。

李規範又歎了一聲:“陳家走了之後,聽說人心很是浮動,但由于離開了的全無下落音訊,是以反倒使也想走的人不敢輕舉妄動,這種隐居的日子才又維持了下來,不過已經是極其勉強——”

他講到這裡,頓了一頓,提高了聲音:“而到現在,再也維持不下去了。”

我和胡明向他望過去。在這多人中,正在醞釀著分裂,這是我一上山來,遭到了突襲之際就可以肯定的事了,看來,現代社會中,絕不能容許有人作這樣形式的隐居,那是嚴酷的事實,不論昔日的誓言多麼神聖莊嚴,不管往年的決心多麼悲壯激烈,不理傳統的國術多麼出神入化,也就算所選擇的地方是多麼隐蔽,這種形式的隐居生活,也無可避免地受到現代變遷的沖擊。

這種沖擊,看來是無形的,但是力量之大,卻也無可抗拒。

這一次,他們的分裂,一定比第一次還要激烈。

而這時,我也已經把我想到的事,整理出一個頭緒來了。我想到的一切,也不是全然沒有根據的。首先,導緻我有這樣想法的,自然是由于這裡的建築,造成了如同蜂巢一樣的六角形。

為甚麼把建築物造成這樣子?或許是這七姓家族的愛好,或許是為了适宜于練國術,或許是基于某種信仰上的儀式,也或許是由于紀念一些祖訓,原因可以有很多很多,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樣形式的建築物,可以說是世上獨一無二的。

這一點十分重要:這樣的建築物,獨一無二,實際存在于一個海島的一座罕見人迹的山頂之上,而它的圖樣卻出現在相隔幾千裡的一幢古老而怪異的大屋子之中。

陳長青的怪屋中,應該有那樣的一層,可是實際上沒有而隻有圖樣,偏偏在大屋落成的銘記之中,又特地故意地提及有這樣的一層——這一點,曾導緻我和溫寶裕、白素作了無數的假設,去推測那“不見了的一層”,究竟是在甚麼樣的情形下不見的。

現在,我自然可以肯定,陳長青那屋子,自然根本沒有甚麼“不見了的一層”,特地留下了圖樣,故意形成屋子有那麼樣的一層,目的都是一個“啞謎”,謎底是用一種十分隐秘的方式證明大屋和蜂巢形的建築物之間的關系。

關系是極其隐秘的,但也是極其密切的。

關系不想别人知道,但要當事人确知兩者之間有關系存在。

關系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這種秘密,在當事人之間,總有要互相知道的一天,雙方靠甚麼來确認這種關系呢?就靠大屋和建築物之間的聯系——大屋中有一層是蜂巢形的,這一層遠在幾千裡之外,但原來就是大屋的一部份,兩者應該是相連的。

這就是啞謎的謎底,是要留待後人去猜的。

應該去猜這個謎底的人,當然不是我,而應該是李規範口中的“七個姓氏”的後代,好叫他們憑此取得聯系。

對了,突然使我想到的,就是由這裡開始:第一次分裂,帶走了大量财寶,和七姓先祖遺骸的陳姓家族,就是陳長青的上代。原是“七姓”中的一份子,在大約一百年之前離開。

陳姓族長離開了海島之後,并沒有回到中國的北方,而選擇了現在建造大屋的地方,為甚麼原因,隻怕難以查考。他為甚麼不主動和馀下的六姓聯絡,也難以查究原因,從他留下了啞謎線索這一點來看,他也絕不是想就此脫離關系的。

肯定了這一點之後,要明白何以我和陳長青之間的關系那麼好,但是陳長青卻一直絕口不提他屋子的古怪處,自然也不難了解,因為“永不洩密”是他絕不能違背的祖訓,正如胡明所說,這種祖訓甚至如同決定他們生活方式的遺傳因子一樣。

那大屋之中,何以有這樣多的珍藏寶物,也不成問題了。那些寶物,一大半隻怕全是當年由中原攜帶到海島去,後來又從海島帶出來的,有一小半,可能是進了大屋之後再陸續購買的,自然,也有許多是陳長青買來的,例如那超過一萬種不同的昆蟲标本之類。陳長青當然知道自己的家族秘密,這可能令他感到十分困擾和不安,心理上“永不洩密”的壓力一定也十分大,這多半是他行事方法異于常人的原因,而最後,他毅然出世去追求生命的奧秘,卻把祖屋送給了溫寶裕,自然是潛意識中,對“永不洩密”的祖訓的一種對抗。

他不算是違背了祖訓,但是他一定知道,屋子到了會拆天拆地的溫寶裕手中,他祖上的秘密,自然也會逐漸逐漸顯露出來的。

至于事情忽然會從胡明博士和田青絲那邊,有了突兀的發展,這一點,自然不是陳長青所能預料的了。

而在大屋的地窖中,有著那麼多靈柩之謎,也迎刃而解;那全是當年陳姓家族帶走的七姓的先人遺體。照李規範的說法是:很有些非同小可、轟轟烈烈的大英雄大豪傑在内!

這是令人相當傷感的話,轟轟烈烈怎麼樣?非同小可又怎麼樣?大英雄大豪傑又怎麼樣?到頭來,還不都是棺木中的一具屍體?

從X光透視的結果看來,棺木中的屍體,大都身形魁偉,而且陪葬的衣甲物品,都顯示出他們是馳騁沙場的武将,可以肯定他們之中,有的人确曾在中國曆史上寫下過悲壯的一頁!我把所有可能推測到的事,都聯系了起來之後,心情變得十分輕松,伸了一個懶腰,暫且不把我想到的事說出來,隻是問:“你們之間這一次分裂的情形怎麼樣?作為首領,你已無法控制了,是不是?不能再令所有人在這裡隐居下去了?”

李規範睜大了眼睛:“衛先生,你錯了,要結束這種隐居生活的一面,以我為首!“

我愣了一愣:“原來是這樣,那就分裂好了,誰願意在這裡繼續生活,我看也不必勉強!”

李規範歎了一口氣:“問題不那麼簡單,從去年開始,當地政府、駐軍,已開始留意我們,我們的生活力式太奇特,再想和外界不發生任何聯系,已經是不可能的事,而且,當地政府┅┅并不是十分賢能,我們也沒有必要受他們的鳥氣!”

我點頭:“是以,早一刻離開就好一刻。”

李規範默然片刻。緩緩點頭:“有些人舍不得這建築物,其實是舍不得┅┅舍不得┅┅”

我有點冷冷地:“舍不得祖上的基業!”

李規範又點了點頭,我陡然跳起來,打開門,看到外面兩邊的走廊上影影綽綽,像是有不少人,我又想起胡明說,這建築物相當怪,隻要在門口說話,幾乎每一個角落的人都可以聽得到。

是以,我跳到了門口之後,提高了聲音叫著:“你們全聽著:不論你們祖先的名字在曆史上占甚麼地位,你們的祖先都未曾有甚麼基業,要是有的話,何必逃到這裡來。“

又道:“我不管你們的祖先是甚麼人,隻知道他們全是失敗者,自己失敗了還不夠,還要禍延下代,把下代全都關在這種隻有昆蟲才适宜住的屋子裡。”

李規範來到我的身前,臉色蒼白,神情激動,他并沒有阻止我說下去,可能是由于我所說的話,是他心中早想說而不敢說的。

我又“嘿嘿嘿”三下冷笑:“你們隻管去恪守永不洩密的祖訓,事實上,根本不會有甚麼人對你們祖上的秘密有興趣。你們關在這裡練武功,當地駐軍如果派一連人來進攻,你們個個都得躺在血泊裡。我提議你們離開這裡,外面世界多麼廣闊,我相信你們一定可以在外面活得很好,而我,也願意盡力幫助你們。”

我一口氣講完,通道中還傳來一陣嗡嗡的回音,然後,我聽到了牛一山的聲音:”願去者去,願留者留。”

李規範朗聲答應:“說得是,這本來就是我萌生去意之後的初衷。”

牛一山的長歎聲,幽幽傳來,他人在甚麼地方,也無法确定,但是他的歎息聲像是自四面八方傳來一樣,這種歎息聲,令人感到心情沉重,那是真正的感歎,感歎一種曾經輝煌存在過的現象的逝去。

我定了定神,這才宣布:“我也知道,早一百年離去的陳姓一族的下落,别說你們隻有一百多人,就算再多十倍,也絕無生活上的問題——”

李規範道:“生活上絕無問題我們也知道,當年我們祖先帶來的一些東西,全都價值不菲,我們需要幫助的是,怕離開之後。不适應現代社會的生活,是以希望在必要時,可以有人┅┅幫助我們——”

我“哈哈”笑了起來:“放心,你們之中不論甚麼人有事要找人幫忙,找我好了。“

牛一山的聲音又響了起來:“誰願意留下的,請報出名來,我們不違祖先遺訓,才是響當當的好男兒。”

接著他的叫聲的,是一片沉寂。

牛一山又叫了一遍,這一遍,他的叫聲聽來已十分凄厲。

可見,“不違祖先遺訓”和“響當當的男兒”,顯然及不上可以離開這裡,融進廣闊的天地中去生活吸引人,黑暗之中,整幢建築物中仍然是一片靜寂。

牛一山的聲音更是尖厲,他又叫了一遍。然後,他縱笑了好一會,笑聲才戛然而止。

在笑聲停止之前,他的笑聲聽起來已經像是号哭一樣,難聽之極。

當時,誰都沒有想到後來事情會有那麼意外的變化,李規範一聲長嘯:“既然如此,那就一切全聽我安排了。”

建築物之中,響起了震耳欲聾的轟然答應之聲,和牛一山連問三遍,無人理睬的情形,形成了強烈無比的一種對比。

這種怪異的隐居生活,看來從此結束了。

接下來的幾天之中,發生的一切事,都是在一種狂熱的情緒下進行的,我無法一一記述,隻能揀主要的提一下,因為千頭萬緒,實在十分混亂,而且,要了解這多久經自我禁閉的人的心态,也不是容易的事,他們有些言行,我全然無法了解。

而更重要的,自然是他們仍然緊守著“永不洩密”的祖訓,和他們講話不是很能暢所欲言,這又和我性格不合,是以我也盡量少和他們接觸。

當時,在建築物中轟然響起了響應李規範的聲音之後不久,就是雜沓的腳步聲、各種雜亂的語聲,情形就像是一個大蜂巢突然被人自中間劈開來了一樣。

我和胡明相顧駭然,齊聲問李規範:“怎麼了?你能控制局面?”

李規範哈哈一笑,雙手一攤,一副不負責任的樣子:“為甚麼還要我控制?從此之後,除了牛一山一個人之外,人人都自由了,從身體上,到心靈上,都自由了。你聽聽,所有的人,甚至都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子,奔到空地上去。”

胡明大喜過望,一伸手,抓住了李規範的手臂:“那麼┅┅是不是自此之後┅┅你們的一些戒條┅┅也不必遵守了?”

李規範道:“戒條太多了,你是指——”

胡明吞了一下口水,轉頭向我望來,我示意他不妨直言,胡明的神情仍是十分緊張:“我是說,有人從你們這裡逃出去┅┅不必再┅┅自殺了?”

李規範大笑了起來,甚至笑得前仰後合,一面笑,一面道:“當然不必,如果還要被逼自盡,那我們所有人全都該死了。”

他說著,用力一揮手,斬釘斷鐵道地:“從現在起,我們每一個人都是自己的,和祖先的關系就和普通人一樣。”

我盯著他:“不要說得嘴硬,你祖先是甚麼人,你就不肯說。”

李規範聽得我這樣說,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來,道:“不是不說,而是我真正認為不值一提,說來幹甚麼?”

我還想問甚麼,胡明重重推了我一下,李規範道:“兩位請随便,我要去看看外面的情形,請衛先生等一會也出來一下。”

李規範不等我再說甚麼,他就走了開去,我埋怨胡明:“你撞我幹甚麼?我再問他幾句,他就會把祖先是甚麼人說出來了。”

胡明笑了一下:“你這人怎麼了?他的祖先是甚麼人,還用他說,你還料不到麼?“

我略想了一想:“我是可以料得到的,但總不如聽他自己說了來得好。”

胡明仍笑著:“你太執著了,他都認為自己的祖先是誰不值一提了,管他是誰,和他以後的生活關系不會太多,幾百年來在這些人身上的惡夢,現在已經結束了。”

我聳了聳肩,就在這時,有兩個十六、七歲的少女,一望而知是雙胞胎,穿著鮮紅的衣服,看來十分惹眼,一起嘻笑著走過來,也一起向胡明揮手,大聲叫著:“胡博士,好。”

胡明一面回答著,一面神情充滿疑惑:“你們是——”

那兩個少女十分俏皮地一笑,慧黠可人之極,又齊聲道:“田校長好?”

胡明幾乎直跳了起來,指著她們,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講不出來。那兩個少女神情十分高興,跳跳蹦蹦走了開去,在她們的動作之中,我可以看出她們的國術根基極好,她們在我身邊經過時,向我作了一個鬼臉,齊聲道:“對不起。”

我愣了一愣:“甚麼對不起?”

那兩個少女笑得更是歡暢,她們的動作也是一緻的,各自用手按住了心口,簡直笑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看她們笑得那麼有趣,雖然給她們的話弄得有點莫名其妙,但也沒有法子不随著她們笑。

笑了好一會,兩個中的一個才道:“那小鬼——”另一個道:“又壞又膽小——”一個立時接上去:“沒把他吓死——”另一個道:“也吓了個大半死——”然後兩個人一起總結:“真對不起。”

她們這種講話的方式,每一個人講半句,可以毫無困難地聯結下去,倒是雙生子之間經常見到的情形,不算是甚麼怪異。奇的是她們說的話,我卻全然不知道是甚麼意思。

看她們這樣一面笑一面說的情形,我也不禁笑著,忙問:“你們說話,怎麼無頭無腦的,你們是在說甚麼啊?”那兩個少女仍然不斷咭咭咯咯笑著,就算再性急想知道究竟,也無法發她們的脾氣,兩人笑著又向我道:“對不起,真對不起。”

說著,她們已向後退開去,我踏前一步,伸手去抓她們,一面喝:“慢走。”可是我出手雖然快,她們的反應更快,我手才伸出,兩人已笑著飄開去,齊聲叫:“别問,你自然會知道的。”

她們去勢快絕,到最後幾個字時,聲音飄飄忽忽,人竟不知已飄開多遠了。

胡明神情駭然,向我望來:“這兩個小女孩┅┅怎麼知道┅┅田校長?”

他連聲音都在發抖,可知他所受震動之甚,但随即想到,這多人的戒律已經不再執行,他才十分舒坦地大大松了一口氣,但神情仍然疑惑不已。

我心中也十分疑惑,因為照胡明所說,他和田青絲相識,還是不久之前的事,這兩個紅衣少女,如果是一直在此隐居的話,怎可能知道有“田校長”其人呢?

而且,就算她們經常離開這裡,若不是有意追尋田青絲的下落,隻怕也不容易知道田青絲現在是在甚麼地方。

我隻想了一想,就壓低了聲音:“他們一直在追尋田青絲的下落,而且早就找到她了。”

胡明仍不免有些受了過度驚悸之後的臉青唇白:“是,我想是┅┅而且,你看看┅┅他們,一聲說走,好像立刻就可以融入現代生活之中一樣┅┅隻怕他們的隐居┅┅也早已名存實亡,他們一定早已和現代生活發生過千絲萬縷的關系。”

我吸了一口氣,胡明的判斷自然大有根據:“到外面去看看,李規範剛才曾邀我出去,不知有甚麼事。”

胡明直到這時,才算完全恢複了過來,和我一起,一前一後,在狹窄的通道中向外走著。在通道中迎面而來的人相當多,幾乎毫無例外,一發現我們,迎面而來的人就像一陣風一樣,掠身而起,在我們的頭頂躍過去,真像是會飛的一樣。

三五次之後,我實在忍不住,不等對面來的人先掠起,我就提氣拔身,躍掠向前,對面的人也就不再掠起,有幾個在我飛身掠過之際,還聲音響亮地叫:“好!”

通道十分曲折,很花了一些時間,才出了建築物,到了外面的空地,整個山頂的空地上,熱鬧之極,人來人往,有的在引吭高歌,歌聲聽來十分激昂粗豪,有的在跳一種步伐大而節奏強烈的舞,而那兩個紅衣少女的笑聲更是不斷傳來,隻是她們身形飄忽,不容易找到她們在哪裡。

她們的笑聲忽東忽西,聞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不容易在人叢中見到了她們,想釘住她們,卻一下子又失了蹤影,身形靈活巧妙之極,簡直有點神出鬼沒的味道,我也說不上來這是哪一門派的獨步輕功,看來在這多人之中,也不是人人都會的。

每一個人見了我和胡明,神态都相當友善恭敬,可是又都使人感到有一定的距離。還有許多人搬擡著很多箱子出來,那些箱子看來都很笨重,式樣質地我并不陌生,因為曾在陳長青的屋子中見到過。

看他們的情形,竟像是有不少人準備連夜下山的樣子,由此可知,他們之間醞釀下山,已是很久的事了。牛一山本來可能還有點支援者,但現在已經證明,隻有他一個人才願意繼續做那種莫名其妙的孤臣孽子了。

李規範在人叢中走來走去,和每個人交談著,看來正在向各人告誡甚麼,我向他走去,他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拉上了一塊大石,朗聲道:“我介紹各位認識衛斯理先生,他答應,我們如果有困難,去找他的話,他會照顧我們。”

衆人都向我望來,發出歡呼聲,我正想客氣幾句時,忽然聽得那一雙紅衣少女的清脆笑聲傳了出來,在笑聲中,是她們動聽的語聲:“衛先生有時會自身難保,不知怎麼幫助照顧我們?”

這種話,若是出自别人的口中,那實在是一種明顯的挑戰了。可是出自那一雙紅衣少女之口,卻是叫人覺得有趣,一點也不會生氣,我循聲望去,看見她們兩人,正擠眉弄眼,在向我作鬼臉,我笑道:“對了,外面世界廣闊,人心險詐,風大浪大,誰都難免有閃失的時候,我自身難保時,自然要找朋友照顧幫助,在場各位,就都是我的朋友。”

我這一番話,說得十分真摯,在我講完之後,足足靜了十來秒,才爆發出一陣采聲來,立時有不少人躍上石來,向我拱手行禮,我要和他們握手,他們有的在開始時不是很習慣,但是他們顯然都知道有這樣的禮節,也都能在一呆之後,就和我握手。

那些人三五成群地向山下走去,我在李規範身邊沉聲道:“你們是早有準備的了。“

李規範抿著嘴,點了點頭,我沉聲道:“長期來,策劃離開這裡的人,是一個天才的上司人。”

李規範揚了揚眉:“衛先生,你太誇獎我了,有錢好辦事,我們一點也不缺錢。”

我知道李規範是這多人的首領,但是我在想,他的年紀輕,上司地位自然是由于他上代的關系世襲來的,卻料不到他真有實際的上司才能。這倒很叫我感到意外,他又笑了一下:“我籌劃了三年,老實說,通過胡博士請你來,通過田校長請胡博士來,都是我的計畫,田校長畢竟在這裡住過很久,有一半是這裡的人,知道我們有意結束這種可笑的生活,她十分高興。”

我“啊”地一聲:“為甚麼選中我?”

李規範道:“第一,我們認為你真的能在危急時幫助我們;第二,由于你的一個朋友,他是——”

我失聲叫了起來:“陳長青,你們早知道┅┅陳長青是陳氏一族的傳人。”

李規範深深吸了一口氣:“是的,我們不能不傾全力去查,因為我們先人的遺體,全由陳姓族長帶走的,他并沒有違背當年的誓言,也沒有洩漏秘密,我們并沒有和陳長青聯絡,他就失蹤了。”

我道:“他不是失蹤——”

我把陳長青的情形,約略和他說了一下:“他把那屋子交給了一個十分有趣的少年人——”

我想起溫寶裕,自然而然地拿他和李規範比較了一下,兩人都差不多年齡,别說一個俊一個醜,外形截然不同,内在更是完全相反。我停了一停:“如果你願意,我相信你們可以成為好朋友。”

李規範笑了一下:“陳長青有權處置他的屋子,可是我們祖先的遺骸——”

我忙道:“都在極好的保管狀态之中,而且,一定可以繼續下去。”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想起溫寶裕曾起過要打開那些靈柩來看看的念頭,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而就在這時,忽然又聽得那兩個少女的聲音就在我身後響起,一個道:“那小鬼,最不是東西。”另一個道:“是啊,壞得很。”

我疾轉過身去,她們就在我身後,我竟未覺察到她們是甚麼時候接近來的,由此可知她們的行動是何等的輕巧靈便。

雖然這時天色十分陰暗,可是她們的一身紅衣還是十分耀目,我心中陡然一動,脫口道:“啊,昔年你們兩人的祖上——”

那一雙紅衣少女不等我說出,連忙各自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别說出甚麼人的名字來,我也立時住了口,緩一口氣之後才道:“獨門輕功,看來傳女不傳男,全教你們學去了。”

兩個少女咭咭笑著,一起躬身:“請指教我們兩個。”一個道:“我叫良辰。”另一個道:“我叫美景。”

我不禁笑了起來:“好有趣的名字。”

良辰道:“我們媽媽生我們的時候,昏了過去,接生的婆婆老眼昏花,分不清誰先出世,誰後出世。”美景道:“是以我們竟不知道誰是姐姐,誰是妹妹。”

胡明也被她們逗得笑了起來,道:“良辰總在美景之前,應該是姐姐。”

美景一嘟嘴:“美景良辰,還不是一樣?”

我哈哈大笑:“不管誰是姐姐,誰是妹妹,有甚麼關系?嚴格上來說,她們根本是一個人。”

兩人眨着大眼睛,望着我,忽然又笑了起來,手拉著手,一溜煙奔了開去。

李規範咕哝了一句:“很沒規矩。”

我道:“真有趣,她們準備——”

李規範道:“她們已申請到了瑞士一家女子學校的學位了——凡是二十歲以下,連我自己在内,下山之後,都盡量就學。”

我神情也嚴肅起來:“啊,若幹年之後,人類之中,必然多了一批精英份子。”

李規範很有當仁不讓的氣概:“我們會散居在世界各地,但是每年會有一次聚會,衛先生、胡博士,你們如果有興趣,可以來參加。”

我客氣了幾句:“一定,一定。”一面心中在想,我要是真去,隻怕不受歡迎,因為這畢竟是他們這一多人自己人之間的事。

李規範又道:“我第一件要衛先生幫忙的事是,允許我把祖先的遺體自陳家屋子中搬出來,我已找到了十分好的、隐密的安葬地點。”

我皺了皺眉:“不必多此一舉了吧。”

李規範的神情卻十分堅決,反正祖先是他的祖先,我自然不必再堅持,也就做了一個無可無不可的手勢。

空地上的人已變得稀稀落落,還有幾個也正在向山下走去。

李規範轉過身來,向著建築物的大門,先吸了一口氣,然後叫道:“牛大哥。”

在建築物之中,傳出了牛一山的怒吼聲,李規範叫著:“牛大哥,你一個人如何過日子?不如——”

牛一山的怒吼聲傳出來:“誰說我還打算活下去?你這不肖子孫,忘了祖宗遺訓,我無力阻止,隻有以身殉道,看你死後有何面目見祖宗于九泉之下。”

牛一山的聲音,越來越是凄厲,我“啊”地一聲:“不好,他要自盡,快把他拉出來。”

李規範卻搖頭:“來不及了。”

他說著,向前一指,就在那幾句話之間,整幢極大的建築物,幾乎無處不在冒煙出來,冒出來的煙,又勁又直,在大門口,更是蓬蓬勃勃,濃煙像是無數妖魔鬼怪一樣,像外狼奔豕突而出。

這時,東方已現出了魚肚白來,轉眼之間,冒出來的濃煙之中已夾著火苗,我看到有不少已下了山的人,紛紛奔上來伫立著觀看,他們的神情之中,雖然有點可惜,但是也不見得有甚麼哀傷,顯然他們對這建築物,都沒有甚麼留戀了。

火勢越來越旺,發出驚人的轟轟發發的聲響,映得站在山頂上的人,個個滿身通紅,朝陽恰好又在這時升起,漫天紅霞,在火苗和濃煙之中,看起來更是奇怪之至。

李規範在我身邊道:“這屋子造成這樣,本來就是為了一放火,在頃刻之間,火勢就會蔓延得不可收拾而設計的。”

胡明悶哼了一聲:“哪有人造房子,是為了容易放火而造的?”

李規範的聲音十分平靜:“我們的祖先就是那樣,他們的遭遇太┅┅”他忽然笑了起來:“過去了,噩夢做了那麼多年,也該過去了。”

在他的感歎聲中,轟然巨響連續不斷,整幢建築物從六處地上塌陷了下來,六根火柱,沖天而起,火勢更加猛烈,李規範也在這時轉過身去,再不回頭看一眼,就揮著手,和在山頂上的人一起下山去了。

反倒是我和胡明,在山頂上多耽了相當長的時間,一直到火全熄滅,建築物變成了一堆在枭枭冒煙的、發黑的廢墟。牛一山的屍體當然再也找不到,這一大堆廢墟在山頂上,隻怕以後也不會有甚麼人特地上來憑吊一番。我和胡明下山之後,在山腳下的鎮市中,再也見不到那多人的蹤迹,隻是有人在議論山頂的“山火”,但也沒有人敢去看一看。

胡明一直在咕哝:“我真不明白,他們要下山就下山好了,何必要把我牽進去?青絲也是┅┅她寫的故事,原來是專寫給我看的,若說可以由我牽出你來,我也不明白有甚麼作用。”

我笑了一下:“我看為來為去,就是為了那幾十具靈柩,如果不讓我知道來龍去脈,你想,我會讓他們把屋子中的靈柩搬出去嗎?”

胡明一面搖著頭,但又顯然同意了我的說法。他心急到法國去見他的戀愛對象,我也沒有在海島上久留,就迳自回去,在機場,通知了一下白素。

一下機,溫寶裕就向我飛奔過來,神态神秘之極,一面吞著口水,一面道:“那屋子┅┅真是有鬼。”

我瞪了他一眼,他發了急:“真的,真的,那些東西,為甚麼會那樣乾淨,是有人在打掃┅┅不,是有鬼在打掃的。”

我再瞪了他一眼,他更加指天發誓,一面還頓住腳:“真的,我還見到了幾次,有幾次,差點沒叫惡鬼┅┅勾了魂去┅┅那惡鬼┅┅一共有兩個,一身紅,看來像是女鬼,會笑,笑起來的聲音倒并不可怕┅┅”

聽到這裡,我完全明白了。

良辰美景!

我明白了良辰美景何以向我說“對不起”,何以說“這小鬼又壞又膽小”,當然就是她們,用她們的絕頂輕功在屋子中出入,扮鬼吓溫寶裕。把對她們祖先遺體多少有點不恭敬行動的溫寶裕,吓得如今在光天化日的情形之下,也面青唇白。

我不住地笑著,溫寶裕一直在翻著眼,直到我笑得喘不過氣來,他才惡狠狠道:”報應。”

白素在一旁道:“小寶不是胡說,看起來,真有一點怪異之處——”

我忙向白素使了一個眼色,白素立即會意,不再說下去,溫寶裕歎著氣:“那兩個女鬼太厲害,我不怕鬼,可是,好男不和女鬥,好人不和鬼鬥,何況是女鬼,真不知如何才好。”

我拍住他的肩頭:“很容易,把地窖的那些靈柩全搬出去,就會沒有事了。”

溫寶裕眨著大眼睛,一副不明白的神氣,望定了我,我心想,良辰美景兩個小鬼頭,多半對溫寶裕這個美少年很有好感,出自少年人心情的嬉戲,就是有感情的根苗。不知她們出了甚麼頑皮花樣,連天不怕地不怕的溫寶裕也要收斂幾分。

後來,我把山頂怪屋子,李規範那多人的事說給白素聽,又提到了慧黠可愛的良辰美景,白素也笑得喘不過氣來,很贊成良辰美景多多出現。可是,在幾天之後,李規範出現,連夜把所有的靈柩都運走之後,就再也未曾有他們的資訊,他們那一多人,已經十分成功地融進了現代社會之中,而且必然會成為十分出色的現代人。

我破例,過了好久才對溫寶裕提起整件事來,溫寶裕聽得如癡如醉,失聲道:“那┅┅大頭醜少年┅┅姓李的,叫李規範,是不是?如果他祖上事業成功,他┅┅的身份是皇帝?”

我聳了聳肩:“對啊,不過,皇帝也是廢墟中的東西了。”溫寶裕又駭絕:“你說那一對愛穿紅衣的女鬼叫甚麼名字?良辰美景?名字倒真有趣。”

溫寶裕更感興趣的是:“他們人人都會武功!唉,我這年紀,若是再去拜師學藝,不知道還來得及嗎?”

我大喝一聲:“來不及了。”

溫寶裕搓著手,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我不再理他,他又唉聲歎氣了好一會,才脹紅了臉問我:“要和良辰美景聯絡,有甚麼法子?”

我想取笑他幾句,可是被白素的一個眼色止住了。這個故事,有長有短,一共分成了十二個部份來叙述,正如第十二部的題目一樣:應該算是結束了。

但是,實際上,卻又如第十三部的題目,其實還隻是開始,當時,我就曾想到過這一點.是以,在李規範一提出來要我幫助,在他們這多人下山之後,如果有甚麼事要來找我的話,我一定盡我所能,幫助他們,原因就是因為我當時就想到了日後必然會有許多事發生之故。

試想想,這些人,超過一百五十個,個個全是身懷絕技的人,雖然他們的一身武功,我用了“廢墟”來作比喻,認為那全然是和時代脫節的一種技能——武功再高,抵不住新式武器的一擊,但是他們畢竟和現代社會脫節得太久了。

雖然李規範說他們一直在留意世界上發生的一切,但是要和時代一起進步,必須每一天每一年都生活在這個時代中,和時代一起成長、前進,而不是派幾個人下山去,再上山來,向關在古怪建築物中的其他人轉述一番,就能使其他人明白的,甚至于連下山“探聽”的人,就算花上幾個月的時間,隻怕連時代進步的脈搏也摸不著,别說感受體會到時代的進步了。

再加上當他們在群體生活的時候,意識形态還全然是他們祖上遺下來的那一套,和現代人的生活全然南轅北轍,格格不入。

這些人中,年紀大的,倒也罷了,至少有“看穿世情”的心态,但也一樣有不甘寂寞的在。年紀輕的,本就不肯安分,再加上一身本領,豈有真正肯把自己當作是普通人的?

而事實上他們也确然不是普通人,不但各有一身奇妙至極,大不相同的武功,而且聰明才智也都在普通人之上,忽然一下子從那麼與世隔絕的山頂之上,融進了廣闊無比的花花世界之中,那情形也就像“水浒傳”一開始那樣:洪太尉一下子揭開了石闆,把囚禁在内的一幹妖魔,一下子全都放了出來,到了人間,化成了一百零八條好漢,鬧了個天翻地覆,變得甚麼樣的人物全有,甚麼樣的新奇古怪事兒,都有人做出來。

自然,開始時并不容易覺察,由于對他們來說,一開始了新的生活,新奇的事物太多,就算内中有一些性子最好動、最不安分的,也能被吸引住,盡量去适應新的、現代的生活。可是,要不了多久,就漸漸顯出來了。

有的,很快就花完了祖産——古董雖然值錢,但總至少要十對八對上佳的宋瓷花瓶或是明瓷中的精品,才能換到一艘像樣些的遊艇吧。

(越是和時代脫節的人,越是一下就容易越過時代的基幹而走到尖端去。在這個時代長大的人,對“像樣的遊艇”的概念是:二十公尺的,已經很滿足了。但是對不起,對那些人來說,不超過一百公尺的——那算是甚麼“遊艇”呢?)

手頭珍珠寶貝再多的,若是到了蒙地卡羅賭場,和歐洲軍火業钜子、阿拉伯油王、甚至日本工業界首腦的情婦、各國獨裁者的甚麼沾不上邊的親戚一比,從山上那古怪建築物中帶出來的百寶箱之中的那些東西,雖然不能算是破銅爛鐵,也已遠遠離開了它們原來的價值。

現代社會是有市場供求率的,古董珠寶市場中,如果忽然多了數以公斤計的古董珠寶求售的話,首先的情形,就是珠寶至多隻剩下了本身的價值,古董價值會在無形中消失了,其次,珠寶價值的本身也會直線下降。

那個曾打過電話給我的古董商,在以後不到一年的時間中,就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說道:“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好像所羅門王寶藏終于被人發掘了出來一樣,古董珠寶市場上,寶石多得┅┅就快比雨花台石還便宜了,以前看了能叫人眼珠都跌出來的寶石,現在可以抓一把,攏在雙手之中搖晃,聽它們發出的叮叮咚咚的聲響!”

古董商的話,自然誇張一些,可是那多人手頭的珠寶,能以正常的價格的十分之一銷售出去的,已經算是十分好的現象了。

由于有不少人,是經由我介紹出去給各大古董商珠寶商的,雖然我不是那麼心痛金錢的人,也知道那多人手上的寶物,全是他們的祖上,并不是很光彩,甚至是用十分殘虐的暴力方法得來的,來得容易去得快,也很合乎“悖入悖出”的原則,但總有點替他們不值,曾勸過他們,不必那麼急于脫手。

可是,對于已學會了揮霍的人來說,我的話怎能聽得進去?

(揮霍金錢,是最容易學會的一件事,隻要你對之有興趣的話。)

(揮霍金錢,也是最難學會的一件事,如果你對之沒有興趣的話。)

是以,很快地,那一多人之中,有的就坐吃山空,要靠自己的本領來謀生了。

而他們有甚麼“本領”呢?

他們的本領高強,但這種本領在現代社會中換取金錢的可能性不是太高——當然,其中有幾個,不但赢得了相當金錢,也赢得了相當高的聲名,他們加入了電影行業之中,輕而易舉地成了“中國功夫”在電影事業中的代表人物。

但更多的人不肯“抛頭露面”,而且,觀念上也抱定了“真人不露相”,自己的一身絕藝,哪能淪落到“街頭賈藝”的地步!于是,那些人就另外設法“謀生”,江湖上自然開始風起雲湧,逐漸多事。

而就算不等錢用,這多人之中年輕的一代,像李規範,像良辰美景等等,又豈全是安分守己之輩?自然也不免仗著身手,暗中明裡,多少有點活動,那也很能令本來就不平靜的江湖,變得波濤洶湧。

江湖上本來就卧虎藏龍,有不少英雄豪傑、奇人異士,這些人本來各有各的勢力和活動範圍。

現在忽然一下子多了那麼多人物,個個都可以與原來的争一日之長短,其間奇事疊生,精采紛陳,自然也可想而知,更妙的是,夾超特之奇技,一代一代相傳,平時絕對深藏不露的江湖異人,真還不算少,世界各地都有——本來就是那樣,誰能想到法國南部的一個小小農莊中的一個老頭子,竟然曾是七幫十八會的大龍頭,一身中國功夫,内功、外功,都幾乎到了絕頂境界呢?

本來,這些異人,大都蟄伏不出的了,在逐代相傳的情形之下,武功的境界自然也隻有越來越低。但忽然有了這樣一多“生力軍”,在這多人的心目之中,國術依然是頭等重要的大事,自然也引得本來已完全在心理上放棄了的那些能人異士,心癢難熬起來,紛紛不甘寂寞,雖未能說是波瀾壯闊,可也真有意想不到之多,和意想不到之怪的事情發生。

我的“廢墟”說法,是不是還能成立呢?在許多事發生之後,我曾這樣問白素。

白素想了一會,道:“有兩種回答,其一,如今發生的那些事,牽涉到的人,雖然都是武學中的奇人,但是他們另有才智,不是單靠國術。其二,平了廢墟,何嘗不能再建造更多更好更新的建築?”

我歎了一聲,無話可說,情形就像盤古開天辟地之後一樣,那多人之中,清者上升,濁者下降,不清不濁的在中間沉浮不定,都各有事故在他們身上發生。

是以,故事的主幹應該算是結束了,但是枝和葉,天知道會開散到甚麼樣的地步。

真正,其實隻算是開始而已。

若幹時日之後,在某一個特異的事件之中,在一個相當古怪的環境之中,我有機會和李規範單獨相處,有以下一番的談話。

李規範那時仍然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間,可是他卻有很多感歎:“衛先生,我們那┅┅多人,沒有給你太多的麻煩吧?”

我據實道:“好說好說,當日在山上,雖然我答應了幫你們,也真的準備幫你們,可是這些日子來,沒有一個人來找過我的。”

李規範的醜臉上泛起一個自傲的笑容:“這┅┅總算是我們祖上傳下來的傲氣吧。就算是山窮水盡,也甯願求己,不願求人的。”

我悶哼了一聲:“求己總比求人靠得住多了。但是,最近有許多件事發生┅┅我一聽那些事,就知道必定和你們有關——”

我把話說得相當委婉,而且還故意頓上一頓,直視著他。李規範人極聰明,立時就知道我是指甚麼事而言的了。(這些事,可說是相當大的大事。)

他醜臉略紅了一下,道:“我們一下山之後,我┅┅隻不過是名義上的┅┅首領,實際上,對┅┅所有人,沒有任何限制力,自然也無法過問他們做了一些甚麼。”

我對他的辯解很不滿意:“我以為當年七姓共同遠離中原,萬裡間關到海外避難時,應該有一定的誓言的。”

李規範苦笑:“當然有,可是當年的誓言有甚麼用?我自己就第一個打破了祖宗的規矩;不再隐居下去,就是我竭力主張的。”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就算你們┅┅算是一個門派,一派之中,出了為非作歹的敗類——”

李規範一揚手,打斷了我的話頭:“你言重了,『為非作歹』,我們的人還不至于。”

我有點生氣,提高了聲音:“哦,不至于?那麼,照你看來,亞洲某國,為甚麼忽然會發生軍事政變,政變的過程又曲折離奇如幻想小說?”

李規範“哈哈”大笑了起來:“那算是甚麼為非作歹?你忘了我祖宗是幹甚麼的了?”

我被他鬧了個啼笑皆非,自然也無法生他的氣,隻好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祖宗是幹甚麼的,你從來也沒有告訴過我,請問,貴祖上是幹甚麼的?”

李規範眨著眼:“對不起,不能告訴你,因為我們一開始懂事,就曾立過誓:“永不洩密。”

那次談話,當然不止那些,但有些沒有記述出來的價值,也就不提了。

又若幹日之後,又能有機會和那一雙來去如飛、行動如鬼魅的雙生姐妹良辰美景見面——當她們在陳長青屋子中任意出沒之際,溫寶裕确然把她們當成了“紅衣女鬼”的。

良辰美景還是那樣喜歡笑,我和她們,和白素,和溫寶裕,和胡說,都參與了一件十分有趣,自然也很離奇的事情之中。

不過,那全然是另外一個故事了。是連甚麼時候開始,當時都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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