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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未來身份

作者:武林大數

這個故事叫作“未來身份”。

請千萬注意,是“身份”而不是“身分”。

“份”和“分”是兩個不同的字——不但意思不同,連讀音也不同。如果“身份”變成了“身分”,那麼這個故事就和身份無關,變成了和身子分開或者分離有關,和以前叙述過的“支離人”的内容重複了。

是以不能混淆,弄錯了就會鬧笑話。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有些人認為“身份”的“份”,應該用“分”,理由是古時候就是那樣的,真是滑稽——這些人為什麼不幹脆使用甲骨文?又為什麼不鑽木取火?豈不是更古怪得可愛!

有一句成語:“食古不化”,形容的就是那些人。

我更強烈地感到,那些人的遺傳因子中,一定有太多的昆蟲基因在,是以才無法接受變化和進步。

當然,昆蟲有昆蟲的道理和自由,不過請不要強迫人也接受。

是以,是“份”而不是“分”——是有“人”的!

倪匡

三藩市

故事的開始,在海面上,我、白素、紅绫、溫寶裕、藍絲和才成精變人的神鷹都在一艘性能絕佳的遊艇上,這遊艇屬于陶啟泉所有,據說其豪華程度,東半球排名第二,全世界排名第四。

遊艇是溫寶裕向陶啟泉借來的。

我們并不是出海遊玩,而是另有目的,目的是等金維來到。

首先要說一說神鷹變成人之後的一些情形,不然不會明白我們這些人為什麼要在海上。

對神鷹變人最感慨的是來自勒曼醫院的亮聲。

因為生物的生命形式徹底改變這件事,對地球人來說,幾千年來雖然有各種各樣的傳說和記載,但是實際上是遙不可及的一種幻想,尤其是在實用科學得到了一些發展之後,人類的想象力反而受到了抑制——動不動就以“不科學”來否定,卻不知道地球人的科學水準根本處于極低級的狀态,沒有資格用這種低級水準的科學來否定它不能解釋的現象。

是以對地球人來說,反正隻是幻想中的事情,對自己不能掌握這種力量,并不引起心靈上的沖擊。

但對亮聲這個外星人來說,卻大不相同。

改變生物的生命形式,已經是他們實際上的研究課程。然而他們還隻是剛開始接觸到這門學問的人,忽然看到别人已經早已掌握了這門學問,當然羨慕感慨兼而有之。

亮聲不住搖頭:“在不斷地複制過程中,加入人類基因,這理論我們早已肯定,而且也可以付諸實行。可是我們現在掌握的複制技術,要使被複制的生物充分成長,至少要一個月。而且要使一種生物在不斷地複制過程中變成人,至少要通過幾千次,甚至于幾萬次加入人類基因的過程,至少要上千年的時間,才能成功,這還隻是理論上的成功,可是人家……”

亮聲說到這裡,歎了一口氣,說不下去,從他的神情可以看出他心情沉重。

溫寶裕拍了拍他的肩頭,安慰他:“你所說的‘人家’,不是普通人,而是‘上帝’!”

我則道:“需要一千年或者更多的時間,倒和傳說中成精的時間吻合,傳說中各種生物都需要修煉好久,才能成功。”

白素緩緩道地:“至高無上的佛法,也可以在短時間内使生物的生命形式徹底改變,詳細的經過更玄妙。能夠把需要改造的生物送進一個裝置去,然後施展佛法,使生物在這個裝置之中,經過‘死亡——投胎’的過程,而改變生命形式。甚至于在這個裝置之中,可以進行一次以上的‘死亡——投胎’過程。在進行這種過程的時候,被改造的生物在感覺上是過了一生,可是實際上隻不過是一剎那的時間。”

白素舉出了這個例子來,我首先感歎:“幻境!幻境!一切在幻境中發生。”

然後我望了一臉茫然的亮聲一眼,感慨道:“看來不但我們不明白幻境是怎麼一回事,連亮聲先生也同樣不明白。”

亮聲苦笑,坦然承認:“是,在‘上帝’面前,我和你們同樣無知!”

溫寶裕對白素所說的情形很感興趣,追問白素有沒有根據,白素笑道:“是‘小說家言’,不必深究。”

溫寶裕不肯放棄:“是什麼小說,有如此精彩的部分!”

我感到很驚訝:“是《蜀山劍俠傳》,又稱《紫青雙劍錄》,難道你竟然沒有看過?真是枉為人也!”

溫寶裕居然大有慚愧之色,吸了一口氣,連聲道:“我這就立刻找來看看。”

當時亮聲又感歎了好一陣子,心急着要趕回去報告這個新發現,是以并沒有和我們在一起。

關于生物成精變人,後來還有不少新的發現,但是和這個故事沒有關系,是以不作專門的叙述,等有機會的時候,自然會把這些發現記述出來。

我們要出海來等金維,是應金維的要求。金維要帶他那隻大羊鷹一起來,而大羊鷹十分巨大,如果從天而降,出現在城市之中,肯定會引起恐慌,是以要在海上會面。他說他會駕船前來,和我們會合之後,看神鷹和大羊鷹之間,是不是可以有溝通,然後冉作打算——他始終想通過神鷹,去了解大羊鷹所可能持有的秘密,據他的估計,這秘密和生、死的奧秘有關。

紅绫知道這一切,是以她的心情很沖突。

她十分願意幫助金維,可是那需要神鷹和大羊鷹長時間的相處,也就是說,她要和才變成人的神鷹離别。

神鷹變人之後,和紅绫自然而然成了極好的朋友——他們之間的那種友誼,和人間原來所有的任何友誼都不同,格外有深厚的感情在,是以她當然希望和神鷹相聚而不是分開。

反而倒是神鷹,保持了鷹的性格,至少在表面上看來,他相當冷酷,他說:“我是鷹變成的,是以如果有鷹需要幫助,我義無反顧!”

他把可能發生的離愁掩飾得很好,在金維和大羊鷹還沒有出現之前,他和我們不斷地說話,當然我們也向他不斷地發問,問題集中在他成精變人過程中的一切。

神鷹(這成了他的名字)說了許多,可是歸納起來卻隻有簡單的幾句話。他說:就像做夢一樣——一場又一埸的夢,每一埸夢醒來,變化已經形成,至于變化的過程,實在一無所知。

溫寶裕和紅绫、藍絲商量還是想到那雞場去,把“上帝造人”的裝置找出來。

他們的行動如果成功,那實在駭人聽聞,因為那等于他們有機會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各類妖怪了!

我和白素相視苦笑,神鷹雖然才變成人,可是感覺極端敏銳,立刻知道我們心中在想什麼,他來到我們身邊,沉聲道:“就算如此,也沒有什麼大不了,所有人,根本都是各種生物的混合,是以才有各種各樣不同的行為,不在乎再多一些!”

他所說的,我們都同意,可是還是忍不住繼續搖頭苦笑。

就在這時候,藍絲叫道:“有船來了。”

我們循她所指看去,海洋上什麼也沒有,一直到半小時之後,才看到了一個小黑點。

藍絲是憑她天下第一降頭師的感覺,就知道有船來了。而溫寶裕則憑遠端望遠鏡,才知道有船出現,他揮着手叫:“我看是金維來了!”

這時候不必用望遠鏡,也可以看到奇景,不過想必是用望遠鏡看出來的景象更是奇特,是以溫寶裕發出的驚呼聲格外大聲。

我們看到的奇景是在那個小黑點上,突然冒起了另一個更小的小黑點,這小黑點迅速升上高空,向我們接近,來勢極快,不到三分鐘,就可以看清楚那是一頭鳥,正展翅向前飛來。

這時候在甲闆上的神鷹,突然發出了一陣長嘯聲,維持了将近一分鐘之久。

那一陣長嘯聲響亮至極點,可是卻又并不刺耳,悠悠綿綿,不知道可以傳出多遠。不過可以肯定的是,看來距離我們至少還有一千公尺的那隻大鳥顯然可以聽到,因為有一下接一下類似的聲響從空中傳來,響應神鷹的長嘯聲。

而在這時候,更可以看清楚大鳥的身下,有一個兜,在那兜中,有人正在向我們揮手。

毫無疑問,那正是金維和他的大羊鷹來了!

看來金維心急,嫌船來得太慢,是以幹脆利用大羊鷹,飛向我們,使我們看到了奇景。

大羊鷹來勢極快,轉眼之間,已經到了近前。

在這段時間中,在甲闆上的神鷹和天上的大羊鷹一直在互相呼應,這種情形十分有趣。雖然神鷹已經成精變人,可是他鷹的本性還在。

而且他原來雖然和大羊鷹品種不同,但同屬鷹類,互相之間,顯然可以溝通。

我想到了這一點,立刻向紅绫看去。紅绫看來也知道神鷹和大羊鷹之間可以溝通,這意味着神鷹要跟着金維離去,是以紅绫的神情看起來很是憂慮。

神鷹卻恰好相反,興奮無比。等到大羊鷹帶着金維來到船的上空時,神鷹發出了一聲怪叫,竟然在那一刹那間忘記了自己已經變成了人,隻見他雙臂揮動,人向上跳了起來,看他的樣子,像是想飛上去迎接大羊鷹。

他這向上一跳,跳得很高,估計超過兩公尺,然而他雙臂揮動得再快再用力,也無法代替原來的翅膀,是以他非但沒有飛上天,而且立刻重重的摔了下來,跌在甲闆上,發出了巨人的聲響。

本來從這樣的高度落下來,不應該摔得如此狼狽,可是他一心想向上飛,結果卻往下掉,在完全沒有心理準備的情形下,自然就變成現在這樣子了。

而大羊鷹已經盤旋而下,首先是金維從那個兜中一躍而下,接着大羊鷹也停在甲闆上。

這時候我才見識到那大羊鷹的巨大。

隻見它站在甲闆上,足有三公尺高下,偶然雙翅橫展,更是如同眼前起了一片烏雲,雙眼其大如拳,閃閃生光。金維本來個子不小,可是站在它的身邊,看起來就像是小人國中的人物一般。

那大羊鷹在甲闆上落定之後,目光就一直停留在神鷹的身上。雖然它沒有表情,可是千真萬确,在它的眼光之中,可以看出它的心中充滿了疑惑。

金維向大羊鷹走過去,大羊鷹身子晃動,全身翎毛不斷抖動起伏,發出一陣又一陣古怪的聲音。神鷹的動作和發出的聲音和它相同,隻差身上沒有羽毛而已。

這種情形,顯然是神鷹和大羊鷹正在溝通。在一旁看到這種情景的我們,隻感到新奇和訝異。可是金維和紅绫兩人,卻有不同的感受。

他們都曾經和鷹長期相處,自以為已經可以和鷹溝通,如今看到了這種情形,他們才知道自己和鷹之間,實在還有很大的阻隔——像神鷹和大羊鷹現在的情形,才是真正的溝通。

是以他們的神情都有不同程度的激動,紅绫首先忍不住叫道:“你們在說些什麼?”

神鷹立刻回答:“它不相信我是鷹變的!”

金維興奮得滿臉歡容:“你們之間完全可以溝通!”

神鷹點了點頭,然後又發出了一陣古怪的聲音,大羊鷹則用同樣的聲音作響應。

金維急不及待地叫道:“問它有關山頂怪人的事情!”

神鷹道:“我已經問了,它說要到那山頂去,才能說得明白。”

金維用力揮手:“那就立刻去,還等什麼!”

神鷹伸手向大羊鷹身上拍了一下:“對,立刻去。”

這時候,我和白素自然而然到了紅绫的身邊,一邊一個,握住了她的手。

因為紅绫顯然不舍得和神鷹分開,可是神鷹卻像是恨不得立刻和大羊鷹離去,完全沒有顧及紅绫的情緒,十分可惡,很是“非我族類其心必殊”,我們怕紅绫是以不高興,是以站到她的身邊,表示支援。

紅绫明白我們的心意,是以她也緊握住了我們的手。

直到這時候,神鷹才轉過頭,向紅绫望來,道:“我和它一起到那山頂去,看看究竟有什麼古怪。”

我和白素一起吸了一口氣,想看紅绫有什麼反應——因為我們明知道紅绫不想神鷹離開,而神鷹的那種毫不在乎立刻離去的态度,也确實令人讨厭。他才從一頭鷹變成一個人,紅绫一定有許多話要對他說,他卻完全沒有顧及這一點,我和白素都恐怕紅绫會生氣,對神鷹發作。

卻想不到紅绫聽得神鷹那樣說,隻是更用力握住了我們的手,聲音很平靜:“好,一定有許多秘密等待你去發掘,有了結果,請告訴我們。”

神鷹和金維齊聲道:“當然!當然!”

他們說着,金維向大羊鷹做了一個手勢,大羊鷹騰空而起,雙翅哄動,帶起了一股勁風,在大羊鷹離開甲闆有幾公尺時,金維跳進了那個兜中,向神鷹招手。

神鷹向大羊鷹發出了一陣叫聲,像是在說他本來也會飛,現在隻好要大半鷹帶。

随着那一陣叫聲,他也向上躍起,大羊鷹和他的動作配合得極好,右翅膀向下伸,神鷹雙手抓住了大羊鷹的翅膀,再一個翻身,竟然就騎上了大羊鷹的背上!

大羊鷹發出了一下嘹亮的叫聲,翅膀扇動,一下子就飛上了半空。我們擡頭看去,所看到的奇景,簡直難以形容。

金維在大羊鷹腳下,倒也罷了,神鷹騎在大羊鷹的背上,卻是個不折不扣的奇觀!這種奇景,隻有在神怪小說中才有,居然活生生出現在眼前,真是歎為觀止。

轉眼之間,大羊鷹已經飛到那船上,而那船也立刻遠去。

溫寶裕悶哼了一聲:“千辛萬苦把鷹變成了人,卻說走就走!”

紅绫笑了起來:“從鷹變人,等于是一種成長過程,成熟的人,當然都難免要遠走高飛。”

我和白素聽得她那樣說,都十分安慰,因為那表示她也已經成熟了,不必擔心她會因為神鷹的離去而情緒不安。

當天我們在海上遨遊了半天,下午才開始回程。

而那偶然的發現,就在回程中發生。

海上有許多小島,船在行駛中,經過了一個又一個,我和白素在甲闆上,悠然欣賞海上風光。

突然之間,我指着一個小島問白素:“你還記不記得在這個小島上發生過什麼事情?”

雖然隻是問白素,可是我在發出問題之後,望向紅绫和溫寶裕。他們三人都立刻點了點頭,表示記得或者知道在這個小島上發生過什麼事情。隻有藍絲不知道究竟,她向溫寶裕望去,溫寶裕道:

“這是衛斯理許多奇遇之一,他曾經在這個小島上,見到過一個變成一隻海螺的人。”

藍絲“啊”地一聲:“不但各種生物可以變成人,人也可以變成其它生物!”

當我看到那個小島,想起了多年之前的一件事情時,并沒有想到藍絲所說的那一點。是以這時候聽得藍絲這樣說,我不禁也叫了一聲:“真是!”

我們才經曆了其它生物變成人,以為是萬古未有之奇,可是事實上,如果和題為《貝殼》的這個故事中,所叙述的從人變成海螺結合來看,就可以知道,生物之間(包括人在内)生命形式的轉換,對掌握了其奧秘的人來說,實在是簡單不過的事情。

在《貝殼》這個故事中,我遇到的那兩個外星人,就很容易地把人變成了海螺。

或者說,把一個不快樂的人變成了一隻快樂的海螺。

聽起來很玄,其實那個故事并不複雜,十分平淡,幾句話就可以說完:萬良生是一個富豪,可是他并不快樂,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中他遇到了外星人,而他遇到的外星人掌握了生命形式變化的能力,于是在萬良生的要求下,把萬良生變成了一隻海螺。

其中的過程如何,我完全不知道。我之是以有這樣的一個經曆,是由于萬良生的妻子——一個可怕之極的女人要小郭把萬良生找出來,而小郭又向我求助之故。

這件事已經過去了很多年,這時候因為經過和事情發生有關的小島,是以才想了起來。

而一想起來之後,發現事情和我們最近的經曆可以發生聯系。

神鷹從鷹變成人,萬良生從人變成海螺,變化的原則是生物之間的生命形式可以随意變來變去,而且看來宇宙間掌握了這種能力的外星人還不在少數,隻是地球人對此還一無所知而已!

這種情形當然令人感歎。

在這時候,我注意到溫寶裕好幾次欲言又止,像是有什麼話要說,可是終于又沒有說什麼。

我沒有追問,因為感歎之餘,我看到紅绫始終神情有點憂郁,是以我提議:“反正時間還早,我們就在這小島上停一下,或者散步,或者遊水,輕松一下。”

紅绫像是領先知道會有事情發出一樣,突然興緻變得很高,立刻高叫:“好極!我先下水,我們在島上會合!”

說時遲那時快,她話才一出口,已經奔向船首。我和白素明知道紅绫體質強健、水性極佳,而且又是跟全世界首三名潛水好手之一的穆秀珍學的潛水,就算這小島附近有許多岩洞,水流也很混亂,也絕難不倒紅绫。可是我們還是大聲叫道:“小心!”

等到我們叫出來,紅绫早就“唰”地一聲,插進了海水之中,等到她再浮上海面,已經在一百公尺開外了。

看着紅绫在海上忽隐忽現,看來像是可以比我們更早到達小島。藍絲看了這種情形,竟然大為羨慕,贊歎道:“她在水裡,就像一條魚一樣!”

溫寶裕在一旁解釋:“藍絲她不會遊泳!由此可知,世界上還是有公平這回事——降頭女王也有不能的事情!”

白素笑:“學會水性,并不困難。”

藍絲笑着搖頭:“不知道為什麼,一到水裡,我就六神無主,心煩意亂,根本不能有任何作為。”

她雖然笑着說,可是竟然大有恐慌之色,可知她是真正怕水,這種情形很是出人意表,不過當時我也沒有進一步追究,而船在這時候已經靠近小島。

我們下了小艇,駛上小島,我和白素沿着沙灘走,溫寶裕和藍絲跟在我們後面。

溫寶裕忽然說道:“把萬良生變成海螺的外星人,我看神通比上帝還要大!”

不等我問他為何有這樣的想法,他就已經自己解答:“他們把萬良生變成海螺,看來是說變就變,并沒有經過‘複制——加入海螺基因’的過程。”

他來到了我的身邊,望着我,等我發表意見。

我道:“我并不知道他們把人變成海螺的過程。”

溫寶裕對我的經曆像是比我自己更熟悉,他道:“根據你記述的經過,那類外星人像是在說話之間,一下子就把人的生命形式轉換成為海螺的生命形式了。”

我皺着眉,沒有立刻回答。

溫寶裕的說法,雖然我不是完全同意,可是我也感到,那類外星人把人變成海螺,絕不如神鷹變成人那樣大陣仗,好象也是在很短時間内發生的事情。

就這一點而論,說那類外星人比上帝這類外星人更神通廣大,也可以說得通。

可是要我相信宇宙之間還有比上帝能力更強的外星人,又很難接受。尤其我和那類外星人打過交道,覺得他們并沒有什麼了不起,當然更難以接受這樣的想法。

是以在想了一想之後,我道:“或許把人變成其它的生物,是由複雜變為簡單,要容易得多。”

溫寶裕大搖其頭:“非他非也!總之是生命密碼的變更,才形成了生命形式的改變,不管是變過來還是變過去,道理一樣,困難程度也應該相同。”

我道:“才不相同。要把人變成狗,再容易不過,隻要把他們趕到強權勢力面前,有一類人就立刻變得比狗更加狗!”

溫寶裕笑道:“你要從心靈和行為上來說,就沒有法子和你再讨論下去了。”

我哼了一聲,溫寶裕繼續道:“單就身體的結構而言,生物其實沒有進階和低級之分——人體的結構複雜無比,狗體的結構何嘗不複雜?就算是海螺,也一樣複雜之極。生命形式的改變,主要表現在身體外形上,是以應該同樣困難!”

溫寶裕的話,很有道理,是以我點了點頭,同時間他:“你有什麼解釋?”

溫寶裕揮動手:“上帝确然萬能,可是上帝造人畢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宇宙中各種能力一定在不斷地進步,當年隻有上帝才可以做到的事情,現在就可能有許多外星人都做得到,而且可以用更簡單的方法做到。”

我在想溫寶裕這個假設是不是可以成立,溫寶裕進一步舉例:“就像以前,計算機體積龐大,絕非私人可以擁有,可是現在,普遍的私人計算機,功能就超過了那時候的裝置。”

我還沒有反應,白素已經點頭:“說得有理,在整個宇宙間,科學也在不斷進步之中。”

溫寶裕得到了白素的認同,手舞足蹈,高興莫名,進一步發揮:“宇宙間掌握了生命形式改變方法的外星人可能已經很多,是以在勒曼醫院的那些外星人實在沒有什麼了不起!至少他們離掌握這種能力還很遠!”

他一面說,一面還現出不屑的神情來。

我不以為然:“勒曼醫院那些外星人并沒有說他們有什麼了不起,而我還是認為他們了不起——和地球人比較,他們高明了不知道多少!”

溫寶格并不反對我說的話——事實上,我們的說法并沒有什麼沖突。溫寶裕十分感慨道:“真可惜,你當年随便放過了那類外星人,不然向他們請教生命形式改變的方法,早就可以把任何生物變成人,也可以把人變成任何生物了!”

溫寶裕唯恐天下不亂的性格真是有點令人吃驚——真難以想象這種情形如果普遍,會是什麼樣的情景。

我道:“我曾經問過他們如何可以做到這一點,他們說很簡單,隻要把生命密碼略加改變即可!”

溫寶裕瞪大了眼睛苦笑,說起來簡單到了隻有一句話,可是做起來卻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又道:“我始終認為把人變成海螺是一回事,把海螺變成人又是另一回事,其中必定有所不同,絕對不可能完全一樣!”

溫寶裕想了一想,總算沒有再提出什麼新的說法。對于生命形式轉換的讨論,本來在這裡應該告一段落了,事情很快會進入新的故事。然而在新的故事中,也有一些事情和生命形式的轉換有關,容後補叙。

卻說我們談了好一會,還不見紅绫來到,白素已經頻頻望向海邊,藍絲明白她的焦急,安慰道:“放心,不會有事。”

她是超級降頭師,自然有她奇異的敏銳感覺——至于她為何會有這種敏銳的感覺,隻怕連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果然藍絲正說着,就已經聽到紅绫的叫聲從海邊岩石處傳了過來。由于海浪拍打岩石發出巨大的聲響,是以紅绫在叫些什麼,起先并聽不清楚。

不一會,就看到紅绫從海邊的岩石群中飛奔跳躍而來。這時候正當夕陽西下,紅绫又恰好從海水裡冒上來,在奔騰之際,全身水花四濺,每一顆水珠都反射夕陽的光芒,以緻紅绫整個人看來被一大團流動的光珠包圍着一樣,野性不減當年,蔚為奇觀!

隻聽得她在叫:“看我找到了什麼!”

她一面叫,一面高舉雙手,我們這才看到了她雙手托着一件東西,那東西還很大,是一根約有兩公尺長,直徑大約五十公分的圓柱體。

那圓柱體顔色很奇怪,和海邊的岩石十分接近,有着強烈的保護色作用,是以剛才紅绫沒有把它舉起來的時候,我并沒有注意到有它的存在。

紅绫奔跑的速度很快,一下子就來到了近前,還沒有停步,就把那圓柱體向前拋出。那圓柱體看來相當重,落在沙灘上,有一小部分陷進了沙中。

溫寶裕最是好奇,立即奔過去,一面大聲問:“這是什麼東西?在哪裡找到的?”他大呼小叫,來到圓柱體近前,想把它扶起來,那東西果然很重,溫寶裕用力向上擡,也隻擡起了一點點。

紅绫哈哈大笑,走過來一手推開溫寶裕,一手就把那圓柱體扶了起來,直豎在沙灘上。

我們都走過去看。我先觸摸了一會,它表面十分光滑,在觸覺上竟然無法肯定是甚麼質地。

溫寶裕動作比我快而且多。他繞着圓柱體團團轉,手腳并用,還用耳朵貼着去聽,别人要說話,幾次都被他用手勢止住。

我們索性不出聲,等他發表意見。

溫寶裕最後環抱住那圓柱體,說出了他的觀察結果:“這東西雖然重,看起來也像是岩石,其實它并不是石頭!”

藍絲、紅绫、白素都忍住了笑,我則哼了一聲:“這不是廢話嗎!誰都可以知道這不是石頭!”

溫寶裕兩眼一瞪:“不是石頭,也不是金屬,這就怪異,我看是外星人留下來的物件!”

他一本正經宣布了他的觀察結果,而他話一出口,我們就忍不住大笑,藍絲一面笑,一面叫:“你這話,應該出自表姐夫的口中才是!”

我道:“說得對,隻有衛斯理才老是把不明物體說成是外星人留下來的東西,怎麼你也被傳染了?”

溫寶裕伸手拍打那圓柱體,大聲堅持:“若不是外星人的東西,請告訴我,這是甚麼?”

一時之間,倒也沒人可以告訴他這圓柱體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是以溫寶裕也就理所當然現出洋洋得意的神情來。

我先不去理他,問紅绫:“你是在哪裡找到這東西的?”

紅绫指向海邊:“找潛水靠近小島,在海水下面的一個岩洞裡發現的。當時那東西一半插在岩石裡,一半在外面,我用手一拉,就把它拉出來了,看着很怪,是以帶來給大家看看。”

紅绫話一說完,溫寶裕就拍手頓腳,叫道:“不得了!真正不得了啦!”

各人都大為愕然,不知道何以溫寶裕會在紅绫這樣平淡的叙述中,得到如此驚大動地的結論。連紅绫都大感意外,所有人都向溫寶裕望去。

溫寶裕伸手指着我:“你怎麼忘記了?這小島的岩石群,許多岩洞曾經是那類使萬良生變成海螺的外星人活動的所在!”溫寶裕說得沒錯,确然當年在這一帶海水下的岩洞中,我曾經發現過外星人活動,而且又确然是使萬良生變成海螺的那類。他們原來的樣子我沒有見過,他們制造了地球人的身體,就頂着地球人的身體活動。

他們對地球人的了解不是很深,他們制造的地球人身體看來個個一樣,而且他們分不清地球人的樣貌,看到了我,以為我是萬良生,更以為萬良生後悔變成了海螺,又變回了人。

回想往事,想到這裡,我已經明白何以溫寶裕如此興奮了!

他剛才還認為那類外星人的能力比“上帝”還強。而在我的那段經曆中,那類外星人好象有能力可以使人在人和海螺之間随意地變來變去!

這種能力令人吃驚,現在紅绫找到的這個圓柱體極可能和那類外星人有關,也就是說可能關系着人和生物之間生命形式轉變的奧秘!

這就是溫寶裕興奮的理由,而這一點也确然值得令人興奮,連我也不由自主叫了起來。

溫寶裕一定是想到了那個東西可能和生命形式的轉變有關連,是以才感到興奮,他當然也想到了可以從那個圓柱體中找到生命形式轉變的秘密。

我也立刻想到,如果這成了事實,溫寶裕不知道會變出什麼花樣來!

想到這裡,我自然而然向白素望去,白素顯然也同樣想到了這個問題,我從她的眼中可以看得出來。

溫寶裕十分機靈,他也看出了我們在想些什麼,他把那圓柱體抱得更緊,大聲道:“不行,這太重要了!不但對人類重要,而且對地球上所有的生物都重要!”

他不但興奮緊張得滿臉通紅,而且還不由自主在大口喘氣。

我在想,要如何說才能使他明白,如果生命形式可以随意轉換會形成什麼樣的混亂。

可是我還沒有開口,溫寶裕已經搶着道:“人不但應該有權選擇自己的生活方式,更應該有權選擇自己的生命形式!像萬良生一樣,可以選擇做一隻海螺,不做一個人。同時其它的生物也應該有選用何種生命形式來生活之權,像神鷹,選擇了做人,而不做一頭鷹!”

溫寶裕說得慷慨激昂,而且他一直望着紅绫,顯然是想得到紅绫的支援。

溫寶裕的說法,在自由選擇的原則下來說,自然可以成立,可是如果真的出現這種情形,實在令人無法想象,是以我準備表示不同的意見。然而白素卻在這時候輕輕碰了我一下,示意我先别開口,同時她又向紅绫指了一指。

我看到紅绫皺着眉,正在認真考慮溫寶裕的說法。

于是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是,讓紅绫自己去決定她的想法,不要去影響她。

紅绫已經長大了,應該在各方面都有自己的決定,不能老是把她當成不能自己獨立思考的孩子——這是一般為人父母的通病,我竟然也不能例外,真是慚愧。

紅绫想了一會,才很認真地對溫寶裕道:“我們當然要研究這個東西蘊藏着什麼樣的秘密,可是你必須保證,無論研究有什麼結果,你要采取任何行動,都一定要先和大家讨論!”

紅绫這一番話,正是我想說而沒有說出來的。是以我立刻大聲道:“對!說得好!”

溫寶裕也立刻舉起手來:“我保證,無論我會有什麼行動,都一定在事先和大家商量。”

有了溫寶裕鄭重的保證,我舒了一口氣。雖然那圓柱體之中是不是有生命形式轉換的奧秘,是十劃還沒有一撇的事情,不過由于事情實在非同小可,有了保證才可以防止溫寶裕亂來。

紅绫又問:“你準備如何開始?”

溫寶裕興奮得有點來不及說,是以他的話聽來很沒有條理,他道:“當然先要把這東西打開看看,不過這東西很光滑,一點縫都沒有,看來要把它打開不是容易的事情,不過不要緊,我那裡有的足儀器。就算打不開,也可以把它鋸開來,看看裡面究竟有甚麼東西。真正打不開,還可以用X光來透視,總而言之要弄明白為止!”

紅绫提議:“還是先用X光來透視,看清楚裡面究竟有些什麼的好。”

别看紅绫當了那麼多年野人,她行事就比溫寶裕仔細得多。溫寶裕立刻答應,叫:“還等什麼!趕快回去!”

他說着,想把那圓柱體抱起來,可是卻抱得很吃力。我走過去抱了一抱,感到那圓柱體大約有一百公斤上下重量,紅绫氣力大,毫不費力就抱了起來,向小艇走去。

藍絲有點擔心:“這東西我看是有主人的,我們把它帶走,這樣做恰當嗎?”

溫寶裕拍着心口:“最好是主人找上門來!反正衛斯理曾和他們打過交道,是老朋友了!”

他一口咬定那圓柱體就是那類外星人留下來的東西,他如此肯定的原因自然是為了這東西十分奇特。在經過許多怪異的經曆之後,對于“不明物體”我們多少都有些判斷力,是以我并不反對溫寶裕的判斷。

這東西如果是屬于外星人的,那麼外星人找上門來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事情。

在回程中,溫寶裕和紅绫一直在研究那圓柱體,藍絲在一旁皺着眉。大約在半小時之後,藍絲忽然說了一句令我們大家都很吃驚的話。

那時候她的一隻手按在圓柱體上,她道:“我感到這東西裡面有一個人。”

我們都知道藍絲有超自然的感覺能力,沒有理由不相信她的說法。可是她的話又實在太古怪,令人難以接受。

大家都怔了一怔,溫寶裕先問:“裡面有一個人?是死人還是活人?”

我聽了不禁苦笑——藍絲的話已經夠怪的了,溫寶裕的問題卻更怪,這種問題也真的隻有溫寶裕才提得出來,死人還是活人!在這樣的一個圓柱體中,又在海底不知道多久,就算裡面真的有人,隻怕也早已成為化石,溫寶裕居然還問是死人還是活人。

可是溫寶裕問得怪,藍絲答得也絕不尋常。她居然還認真的想了好一會,才神情猶豫:“我……我不能肯定。”

一時之間,我們幾個人面面相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藍絲卻越說越認真:“小寶你在弄開它的時候要小心,不要把活人也非成了死人!”

溫寶裕回答得也很認真:“當然,我會小心!”

從溫寶裕的态度來看,顯然他對藍絲的感覺百分之百地相信,認為那圓柱體中真的有一個人,隻不過不清楚是死人還是活人而已。

而我對這樣的一個古怪圓柱體中有人這一點,卻大大懷疑,我向白素和紅绫望去,看她們的神情,顯然和我一樣。

我們都沒有争論,因為圓柱體裡面是不是有人,很快就可以弄清楚——溫寶裕那間大屋(原來是陳長青的)中有X光透視裝置,本來是用來透視大屋底層那許多棺木之用的,隻要一到大屋,立刻可以知道,除非那不知道是什麼質地的圓柱體可以抵抗X光的透視。

“拜托,拜托,拜托,千萬要讓X光透過!”

遊艇一靠岸,我們一行人等,一刻也不停留,直奔大屋,紅绫把圓柱體扛在肩上,到了底層。十分鐘之後,我們就從聯結儀器的螢光屏上,看到了圓柱體裡面果然是一個人!

需要說明的是,在螢光屏的影像上,我們可以肯定那圓柱體中的确是藏着一個人。可是我們看到的影像卻不是一個“人”,而是經過X光透視的一個人體,很清楚的一副完整的骨骼,和并不是很清楚的一些内髒。

從這樣的影像來看,那确然是一個人的完整的身體,他必然全身的肌肉還在,不然内髒就不可能還處于原來的位置。

從姿态來看,這個人雙手交叉放在腹部,就像普通死人躺在棺材裡面的姿勢一樣。

一時之間,我們五個人盯着螢光屏,好一會出不了聲。

藍絲和溫寶裕雖然驚訝,可是他們卻有“本應如此”的神态。而我則是雙重震撼,一是那圓柱體中果然有一個人,二是藍絲的感覺竟然如此正确!

白素和紅绫的震撼當然不會比我少,是以最先開口的是藍絲和溫寶裕。

溫寶裕問的還是那個聽來匪夷所思的問題。

他問:“你看這人是死是活?”

藍絲回答:“我不能肯定——我沒有這個人已經死亡的感覺,可是也不感到他還活着。”

藍絲的回答,可以說古怪至于極點!

人不是死,就是活。哪有不感到死,又不感到活的道理?照藍絲的說法,這個人是不死不活,那算是什麼?

我的腦筋一時轉不過來,雖然提出了問題,可是沒有答案。而就在這時候,白素和溫寶裕同時發出了“啊”的一聲,顯然是他們已經在藍絲的回答中想到了什麼。

我向他們望去,白素道:“小寶,你先說。”

就在一剎間,我也想到了!

我沒有搶着說,隻是向溫寶裕豎了豎大姆指,溫寶裕居然很謙虛地向我拱了拱手。他道:“這人不死不活,是處于一種生命休止狀态,那是生命狀态的種異象,生命暫時休止,可是并未死亡。”

白素補充:“在适當的情形和環境之下,這個人随時可以活回來。”

我吸了一口氣:“可以肯定地球人雖然一面幻想可以達成這種生命休止狀态,可是并沒有成功,是以這個人被藏在這個圓柱體中,必然是——”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紅绫就叫了起來:“必然是外星人的所為,而且就是爸曾經和他們打過交道的那類外星人!”

剛才我在人怎麼會處于不死不活的境地上,腦筋比溫寶裕和白素慢了一步,這時候我突然腦中靈光一閃,叫道:“我知道這個人是什麼人!”

各人都向我望來,我指着螢光屏,十分肯定道地:“萬良生!這個人是萬良生!”

我的話雖然沒有藍絲當時說,她感到圓柱體之内有一個人那樣令人驚訝,可是也使别人覺得突兀。

我立刻補充:“在萬良生變成海螺的那個故事中,那類外星人曾經誤認我是萬良生,以為萬良生後悔了,又從海螺變回了人。”

溫寶裕道:“就算如此,如何可以申引到圓柱體之中的人是萬良生?”

我揮着手:“首先,那類外星人把萬良生變成海螺,和神鷹變成人,方式大不相同。神鷹變成人是生物的成精過程,而照我的推測,萬良生變成海螺,是一種思想的轉移——那類外星人把萬良生的思想組移到了海螺身上,是以萬良生在變成了海螺之後,他原來的身體還在,這才能在後悔時,變回人。我也相信那類外星人把思想轉移的方法告訴了萬良生,是以萬良生自己就可以随意變回人。而那類外星人就把萬良生的身體妥善儲存一一就儲存在這個圓柱體之中!”

我一口氣把我所想到的說完,溫寶裕最容易接受各種假設,越是荒誕,他越是容易接受,是以他立刻鼓掌:“對了,這個人一定就是萬良生!過了很多年,萬良生一定仍然很享受他的海螺生活,是以他的身體也就一直在這圓柱體之中!”

紅绫聽到這裡,忽然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地打了一下。

白素立刻道:“你以為自己闖了禍!”

紅绫點頭:“是啊,我把他帶了上來,要是萬良生忽然想變回人而找不到身體,豈不是糟糕?”

紅绫很能為他人着想,我笑道:“一來萬良生經過那麼多年,沒有變回人,可能他再也不想做人了。二來他就算想變回人,人的忠恕和電波相類似,即使把他的身體弄到南極去,他也立刻可以找得到,不必擔心。”

紅绫仍然皺着眉:“我不應該把它從岩洞中取出來,事情和人的生命有關,不能開玩笑,我想把它——”

紅绫話還沒有說完,溫寶裕已經叫起來:“不要把它送回去,裡面的人,也不一定是萬良生!”

他剛才還完全同意我的話,現在看到紅绫有意把圓柱體送回岩洞去,就提出了另外的說法。

白素顯然支援紅绫,她道:“要證明這個人是不是萬良生很簡單,從骨骼的結構上,可以重制這個人的面貌,有這方面的專家可以做到這一點。”

我也支援紅绫:“這樣做并沒有意義——在圓柱體中不管是誰,都不應該打擾他,而應該讓他留在原來的地方!”

溫寶裕雖然很不願意,可是也無可奈何,他咕咕哝哝說了一大串話,也聽不清楚他在說些什麼。

最後他道:“弄清楚這人是不是萬良生,這件事交給我去做。”

紅绫立刻道:“把它送回去,這件事由我來做。”

溫寶裕還在做最後的努力:“我看就算萬良生想變回人,他未必想做回原來的萬良生,而萬良生之是以安于做一隻海螺,也就是因為他不想再做萬良生。他或許想做回人,隻是想起他做萬良生時候的可怕情形,才甯願做海螺。”

溫寶裕的這一番話,說得很啰嗦,不知道究竟的人,不是很容易明白。

藍絲就有點不明白,她問:“萬良生是超級豪富,做萬良生有什麼可怕?”

溫寶裕在回答藍絲的問題之前,甚至于打了一個冷顫,雖然他行為一貫誇張,不過也可以表現他感到做萬良生的可怕程度是如何之甚!

我當然也知道萬良生為什麼不願意做人,雖然不至于像溫寶裕那樣,可是一想起萬民生不願意做人的原因,也渾身不舒服。

在這時候,溫寶裕忽然并不立刻回答藍絲的問題,反而向我望來,并現出古古怪怪的笑容。

我心中大是疑惑,在這之前,他也曾經有過欲言又止的古怪神情,是以我喝道:“小寶,你幹什麼?吃了三笑逍遙散?笑得這樣古怪!”

溫寶裕給我一喝,連忙轉頭,并不回答我的問題。這使我更肯定他心中有鬼,不過其時溫寶裕已經在回答藍絲的問題,是以我不便立刻追問。

溫寶裕對藍絲道:“萬良生這個豪富十分可憐,因為他有一個極端恐怖的妻子!”溫寶裕這個回答,對藍絲來說,說了等于沒有說,因為藍絲雖然神通廣大,有不可思議的敏銳感覺,可是她卻完全無法了解男人有一個恐怖的妻子,是何等可怕,會可怕到痛不欲生的程度。

是以藍絲搖頭,還是一副不明白的神情。

溫寶裕忽然歎了一口氣:“我說也說不明白,你見到了萬良生的妻子,就會知道。”

我忍不住叫:“藍絲,如果你可以不見那位萬太太,還是不要見的好!”

白素卻另有看法:“或許藍絲的降頭術,可以使那位女士……起一些改變?”

從白素的語氣,可以聽出她實在也一點把握都沒有。

藍絲又問:“那位女士怎麼啦?”

我、白素和溫寶裕三人面面相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

紅绫對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知道得很清楚(她對于她父親的經曆,全都知道得很清楚),是以她先回答:“那女人,習慣把她自己的一切意志,強加在他人身上,尤其是對她的丈夫。”

紅绫的回答,已經一大半說出了這個女人的恐怖。由于她掌握了巨大的财權,萬良生表面上是豪富,實際上隻不過是一個由她操縱的木偶。是以他才甯願做一隻自由自在的海螺。

不過藍絲還是不十分明白,白素解釋:“當然萬良生這個人本身性格也有問題,他不懂得反抗,隻知道逃避,這才是他甯願做海螺的真正原因。”

溫寶裕道:“我倒很同情萬良生,一個人如果不是到了絕境,不會甯願去做海螺的!”

我瞪了他一眼:“子非螺,安知螺之樂!”

溫寶裕居然又打了一個冷顫:“可是我确實知道那位萬太太的可怕!”

溫寶裕的話,令我大起疑心——盡管他對整件事情了解,可是他應該沒有見過那位萬太太,何以他會對這個女人的恐怖程度知道得這樣清楚?

我向他望去,他卻避開了我的眼光,自顧自又說出一番話來,他道:“其實他不是不想做人,隻不過是不想做萬良生而已,如果那類外星人可以使人的思想轉移,勒曼醫院中有的是人的身體,随便找一個,就可以做回人了。”

藍絲搖頭:“我想當時那類外星人一定曾經給他選擇過,而他選擇了做海螺,雖然十分不可思議,可是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溫寶裕喃喃道地:“如果他現在後悔了,卻又不想做萬良生,他應該有權再作選擇,我倒可以幫他,隻要他把原來的那個身體給我就行。”

各人都為之駭然:“你要萬良生的身體有什麼用處?”

溫寶裕走過去抱住了那圓柱體:“這身體在裡面儲存了那麼久,又随時可以活回來,這種情形是人類多少年來的夢想,具有無比的研究價值,是那類外星人的超能力,怎麼會沒有用處!”

我點了點頭,溫寶裕的想法很有道理,不過就算有了這具身體,以人類的科學水準來說,又如何去研究?根本完全無從着手,就像是一具高性能的計算機落在穴居人的手中一樣。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溫寶裕考慮好一會,才歎了一口氣:“說得也是,隻好把它送回去了。”

紅绫聽得溫寶裕這樣說,松了一口氣,低聲道:“真對不起,實在不知道裡面有人,不然絕不會把它搬來搬去。”

溫寶裕忽然向藍絲道:“我們跟着去,我想盡可能和變成海螺的萬良先生取得聯絡。”

溫寶裕這種想法,異想天開至于極點,不過如果萬良生的思想組可以自由活動,倒也不是沒有可能,是以我聽了也不免有些心動。溫寶裕鑒貌辨色,倒是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心意,他不等我提出,就道:“這種十劃還沒有一撇的事情,我們三個人去就行,不敢勞動大駕!”

他急急不想讓我參加,使我感到其中必有古怪。

我很認真道地:“我曾和萬良先生有過溝通,再去找他,比較容易!”

溫寶裕顯然再也想不出什麼理由來拒絕我,神情焦急,抓耳撓腮,不知道如何才好。

白素也早看出其中有古怪,她笑道:“你把不讓他去的理由老實說出來,會有商量,不然我看他非去不可!”

溫寶裕抓着頭:“我不是不讓他去,而是怕你們家裡有事!”

這話更是古怪透頂,連白素也不肯放過他,立刻追問:“我們家裡會有什麼事?你不把話說明白,休想離開。”

不但白素生氣,連紅绫和藍絲也訝異莫名,紅绫道:“小寶真了不起,居然有未蔔先知的本領,知道我們家裡會有事。”

溫寶裕神情尴尬,支支吾吾,道:“也不是會有什麼大事,是有人會去找你爸。”紅绫揚眉:“這更了不起了,居然連詳細内容都知道!”

我和白素互相望了一眼,一起冷冷地望着溫寶裕。溫寶裕歎了一口氣:“好,我說,是我母親有事情要找兩位!”

說來說去原來是這樣一回事,我又好笑又好氣:“令堂要來找我們,你為什麼早不說,還要鬼頭鬼腦故作神秘。”

溫寶裕長歎一聲,欲言又止,像是有難言之隐,突然向我和白素打躬作揖:“看在我們相識一場,請兩位接待家母,不論她提出什麼樣的要求,兩位看着辦,小的我就感激不盡了!”他說得很是可憐,我和白素心中奇怪之至,不知道溫媽媽找我們有什麼事情。

溫寶裕在我們的注視下,雙手一起掩住了傷口,表示無論如何不會說什麼。

後來溫寶裕向我們苦笑:“當時我實在是不能說!我要是說了,衛斯理肯定不回家見我母親,說不定遠走高飛,三年五載不回家門!”

溫寶裕算是對我很了解,情形雖然不會如他所說那樣誇張,但至少我也不會立刻回家,以避免和他的母親相見。

而在當時,我自然不知道溫媽媽有什麼事情要找我們,隻是想當然地覺得像溫媽媽這種生活優裕的婦人,哪裡會有什麼大事!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她們這種婦人就看得比天還大了。

好多年前,這位女士曾經要我去為一家少年舞蹈學校去作開幕剪彩,現在想起來還覺得好笑。

是以我也沒有再追問下去,隻是笑道:“就算我們相識一場,令堂如果再叫我去剪彩,我也必然拒絕!”

溫寶裕含含糊糊,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話,我也沒有聽清楚。

我們離開了大屋,分成兩路,我和白素回家,帶着X光透視的頭部圖像,以便找人重制面貌。我心中已經想好,這件事可以交給小郭去辦。

而紅绫、溫寶裕和藍絲,則帶了那圓柱體再度出海。這時候天色已黑,紅绫堅持漏夜把圓柱體送回去,溫寶裕顯然不想和我們一起,是以竭力贊成。

我和白素在回家途中,自然而然在想溫媽媽找我們究竟有什麼事情。

在半途,我搖頭:“我放棄了,實在想不出來。”

白素道:“我也放棄了——不過我卻可以肯定事情一定無聊至于極點,小寶怕我們會生氣,是以才避之唯恐不及!”

我也料到事情必然如此,不禁歎了一口氣:“這類人日子過得太好,是以無聊的念頭,也就特别多,到時候你可别心軟,該拒絕就拒絕!”

每次溫媽媽出現,總有些驚天動地的場面,這次居然例外,至少在我們到了家門前的時候,還沒有什麼異狀。

我自然而然松了一口氣,一面開門,一面向白素說道:“可能還沒有來——希望隻是溫寶裕和我們開玩笑。”

話才出口,就聽到一個尖銳的女高音從裡面傳出。絕對不誇張,由于這聲音的分貝太高,超過了人的聽覺所能接受的極限,是以我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不過我當然可以知道,那是溫媽媽發出的聲音。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搖了搖頭,表示她也聽不清楚。

溫媽媽平時說話雖然大聲,可是也不至于到這種程度,現在發生了這種情形,我知道那是由于她和老蔡在說話的緣故。老蔡年紀越大,脾氣越壞,重聽也越甚。

老蔡一直很喜歡溫媽媽,理由是她說話他聽得到——老蔡不埋怨自己聽覺退化,卻埋怨溫媽媽說話聲音太低,溫媽媽的女高音恰好可以使他聽到,是以他感到高興。

我吸了一口氣,勉強鎮定心神,推開了門,果然看到溫媽媽穩如泰山地坐着,老蔡眉開眼笑在和她說話。

看到了我和白素,老蔡拍手道:“看,他們回來了,早說你福氣好,一定會等到他們的!”

老蔡得罪起人來,教人受不了,他阿谀起人來,也同樣教人受不了!

溫媽媽一看到我們,掙紮着要站起來,可是一來她可能坐得太久,是以一時之間動作不是很靈活。二來她福氣是不是好雖無從考究,但體形又發福了卻可以肯定,是以行動也就更加困難。

老蔡十分殷勤,連忙伸手去扶,情景倒有幾分像小李子侍候老佛爺,很是滑稽。

我忍住了笑,白素畢竟好性情,忙道:“你請坐,不必客氣。”溫媽媽還是勉力站了起來,看到了這種情形,我心中嘀咕,因為溫媽媽一直對我們不是那樣有禮,可能是因為她覺得我是她兒子的朋友,是以她要擺些架子。

正因為她是有架子可擺就絕不放棄機會的那種人,是以這時候她如此有禮,證明她對我們的要求,一定過分。所謂“禮下于人,必有所求”者是。

隻見溫媽媽不但站了起來,而且滿臉堆笑,說了一句話,震得我耳際嗡嗡直響,可是卻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麼。白素忙道:“我們的聽覺并無問題,請不必提高聲音。”

溫媽媽這才說了幾句我可以聽得清楚的話,她道:“兩位回來了,小寶對兩位說了嗎?”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神情充滿了期望,看來她的要求很難開口,如果溫寶裕已經說了,她就可以避免為難。可是溫寶裕這個小滑頭什麼也沒有說!

白素搖頭:“小寶隻說你會大駕光臨,沒說别的。”

溫媽媽怔了一怔,重重頓足,很是惱怒:“這孩子,叫他做小小事情,都推三搪四!”

我們的房子很舊,給她一頓足,情況就很不妙,我連忙道:“你先坐下,有什麼事情,可以自己說!”

她卻還并不坐下,陪着笑,道:“衛先生,我知道你不好請,可是這次無論如何要請你走一遭,我是在人家面前拍了心口的!”

她這番話沒頭沒腦至極點,而且極不中聽——她答應了人家什麼,我又有什麼義務去幫她完成?

是以我幾乎忍不住要發作,白素向我使了一個臉色,向溫媽媽道:“你答應了人家什麼事情?”

溫媽媽道:“有人想見衛先生,我答應了一定可以請到。”

我冷笑一聲,可以肯定,她在向那個人保證可以請到我的時候,說話一定沒有那樣客氣,多半是說“衛斯理算是什麼,我去叫他來”之類。

我知道了溫媽媽找我原來是這樣一件事,倒放下心來,而且也立刻決定不加理會。是以我略一揮手,向樓梯走去,口中道:“你随便坐,我還有事。”

這溫媽媽也真做得出來,她急叫道:“你有事,也等和我去見了人再做!”

對于這種人,再說話實在多餘,是以我連頭都不回,走上樓梯,而且有先見之明,先伸出雙手掩住了耳朵。

果然,我就算緊緊掩住了耳朵,這位女士的叫聲還是頗有天崩地塌的效果。

在她的叫聲中,我進了書房,關上門,我的書房有極佳的隔音裝置,可是還隐隐約約可以聽到這位女士的叫聲。我突然想到,讓白素一個人受這種虐待,太不應該。

是以我又打開門,隻見溫媽媽已經站了起來,雙手揮動,大聲吼叫,根本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

白素就在她的面前,居然還保持着優雅的微笑,隻是在不住地搖頭,表示拒絕她的要求。

而溫媽媽居然進一步有了動作,伸手抓住了白素的手臂,用力晃動。我忍無可忍,大喝一聲,從樓上飛身躍下,若不是念在她是溫寶裕的母親,我一定就勢雙腳踹向她的身子,哪怕她體重一百五十公斤,也管保教她直滾出門去!

她是溫寶裕的母親,算是便宜了她,我自天而降,落在她的身前。她看到身前突然多了一個人,吓了一跳,身子向後退,坐在沙發上。

一時之間她雙眼發直,張大了口,倒沒有再發出怪叫聲來。我伸手指向門口,示意她離去!

溫媽媽怔了一怔之後,忽然淚如泉湧,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道:“我答應了的事情做不到,以後走進走出,怎麼見人,還不如死了算了!”

我和白素面面相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這種場面。

在一旁的老蔡,向溫媽媽遞過去一大盒紙巾,轉過頭來向我道:“人家隻不過要你去見一個人,看你把一個婦道人家吓成什麼樣子!還是小寶的媽媽。交你這種朋友,算是白交!”

一個溫媽媽已經不好對付,又加上老蔡來糾纏不清,我真是隻好苦笑。

老蔡還在清算我:“交朋友,上刀山下油鍋,多難的事情都要去做!現在溫太太又不是要你去做什麼,隻是要你去見一見那位萬夫人,有什麼大不了!那萬夫人總不成三頭六臂,殺人不眨眼!”

我聽到老蔡兩次提到“萬夫人”,心頭已經怦怦跳,心想怎麼那樣巧,難道這個萬夫人就是萬良生的那位妻子?

我立刻又想起溫寶裕那許多古古怪怪的樣子,由此可知,溫寶裕是早知道他母親找我,是和萬良生妻子有關的,可惡的他竟然一點風聲都不透露!

一時之間我的臉色一定難看到了極點,是以老蔡也怔住了不再出聲。

我定了定神,向老蔡喝道:“你剛才說什麼了?再說一遍!”

平時我對老蔡十分尊敬,從來也沒有用這種語氣說過話,可是這時候我感到事情非同小可,眼前的溫媽媽雖然不好應付,可是還不屬于可怕的範圍之内。

而那位“萬夫人”就是萬良生的妻子——我還記得她的名字叫何豔容,自稱有兩個博士的頭銜,其人豈止可怕,簡直恐怖至于極點!

是以我非弄清楚不可!

老蔡給我一喝,在怔了一怔之後,神情大是委屈,咕咕咕意道:“我說什麼了!”

我追問:“剛才你說的萬夫人,是怎麼一回事?”

老蔡總算看出情形不對頭,是以老實回答:“是剛才溫媽媽說的,隻不過要你去見一下萬大人。”

我立刻向溫媽媽望去,沒有說話之前,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溫媽媽本來看到有老蔡替她撐腰,哭得更是起勁,後來看到我臉色不善,才漸漸收小了聲音。當我向她望去的時候,她又努力抽泣了幾下。

我不理會她的表演,一字一頓地問:“哪一個萬夫人?你說清楚一些!”

這一問,溫媽媽她顯然會錯了意,是以立刻變了臉容,興奮起來,雙手揮動:“還有哪位萬夫人,當然就是萬良生夫人,自從她先生失蹤之後,她把整個集團的生意擴充到了全世界,真正不得了,現在是世界三十位富豪之一,這位萬夫人可真正了不起,她想要見你,表示她看得起你——”

她還在興緻勃勃地說着,我已經向白素道:“你還不把她轟出去,難道要我來動手?”

一看到我對白素的神态也如此嚴厲,老蔡畢竟和我們一起生活了許多年,知道事情很不尋常,是以他連忙去扶溫媽媽起身,同時道:“溫太太,你先請回,事情不成功了,你先請回!”

他把溫媽媽扶了起來,連推帶拉,把她送出了大門。

等到大門關上,我才緩過一口氣來,坐倒在沙發上。老蔡急急忙忙取了一瓶酒給我,我喝了三大口。白素望着我笑:“想不到衛斯理會吓成那樣!”

我苦笑:“我不是害怕,而是一想起那位萬夫人,就渾身不舒服,那位萬夫人就有這種本領!真是窩囊,怎麼會讓我碰上這種事情!”

我說着,向大門望了一眼,白素笑:“溫媽媽肯定堵在門口,你要出去,隻怕要跳視窗。”

我又驚又怒:“豈有此理!我這就去找溫寶裕——不,找藍絲,弄幾條蛇或者蜈蚣來,看她走不走!”

我一面說一面向大門走去,因為我對白素所說溫媽媽堵在門口這件事還有些懷疑。

到了門口,我停了一停,然後很小心,慢慢地把門打開了少許,不發出任何聲響。

從打開的幾吋門縫中,向外看去,我吃了一驚,隻見溫媽媽寬厚無比的背部果然就在門外,離門極近。

我必須詳細說明她在外面的情形,才能明白為什麼找打開了門,她竟然會一無所知。

原來她的身體其寬無比,竟然比大門還要寬,她背靠着門站,雙肩部分抵住了門框,背部就碰不到門,是以我打開了門,她沒有感覺。

我在吃了一驚之後,後退一步,想用力将門關上,吓她一跳。白素知道我會有這樣的動作,迅速趕過來,抓住了我的手,然後又輕輕把門關上。

她又拉着我走開了幾步,才壓低了聲音道:“你想幹什麼!她在門外不聲不響,正在找吵鬧的因由,你要是把她吓哭了,看你如何收場。”

想起我剛才幾乎闖大禍,我自然無話可說。我也壓低了聲音:“她這樣堵在門口,成什麼體統。”

白素皺着眉,望向我,我連忙搖頭。白素伸出雙手,按住了我的雙耳,不讓我頭搖動,道:“我看除了答應她的要求之外,沒有任何别的方法使她離去。”

我道:“萬萬不行!”

白素道:“她畢竟是小寶的母親,小寶知道事情為難,是以特地請求過我們。”

我道:“小寶可惡。問題不在于她,而在于她的要求,那位萬夫人我實在不想見到她!”

白素道:“萬夫人雖然從外形到内在都恐怖至于極點,可是她絕對不笨,你們上次見面絕不愉快,相信不是為了十分重要而且古怪的事情,她也不會想要見你。”

我忙道:“就算她發明了人頭上可以長角出來,我也沒有興趣見她!”

白素放開手:“那就沒有辦法了。”

正在說着,大門上突然發出“蓬蓬”巨響,我忍無可忍:“就算和溫寶裕絕交,也顧不得了!”

白素想要阻止,我已經走過去,把門打開。

打開門之後,看到的情景,實在大大出乎意料之外,怎麼想也想不到!

後來白素向我分析,她說,溫媽媽自己環境很好,生活富裕,可是隻能算是小富翁。凡是小富翁都有一種無可避免的心态,就是巴結大富翁,而萬夫人是超級大富翁。是以,溫媽媽把自己和萬夫人的關系看得十分重要,她既然在萬夫人面前拍了心口,若是做不到,當然再給萬夫人看不起。對溫媽媽來說,這是大宅,面子上過不去,以後難以再在社會上立足了。

是以溫媽媽無論怎麼樣,都要完成任務,這才出現了我打開大門之後的那種意料之外的情景:溫媽媽竟然直挺挺地跪在門外,而剛才門上發出的巨響,是她用頭大力撞門所緻!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連連後退,白素急忙走過去,把她扶了起來,她淚如泉湧,抽泣不已。

我心中窩囊至于極點,我一向自诩我行我素,不受任何規範的限制。可是這時候我真正感到,人是群體生活的生物,連像我這樣獨來獨往的人,也不免要受到群體生活中種種關系的束縛。

像這位溫門宋氏,上門來胡鬧,本來我可以把她轟出去,可是由于她是溫寶裕的母親,而溫寶裕是我的朋友,有了這種人際關系,我就無法可施,隻有任她又哭又笑。

溫媽媽一面抽噎,一面斷斷續續道:“要是請不到衛先生,我實在不知道怎麼做人才好了,真的不知道怎麼做人才好了!”

她這時候的哭訴,倒的确出于真心——由于她在萬夫人面前失了面子,萬夫人必然冷落她,也必然有許多人看萬夫人的臉色行事,溫媽媽就會被整個她數十年來努力鑽進去的社會所拋棄。對處心積慮花了無數心血,才有這個地位的溫媽媽來說,實在是緻命的打擊!

她知道後果嚴重,是以才感到真正地傷心,是以才什麼行為都做得出來。

這時候白素又向我望來。我除了苦笑之外,沒有别的反應。

白素于是自作主張:“我看這樣吧,衛先生不是給人叫得動的人,如果萬夫人真的有重要的事情找他商量,可以請萬夫人到舍下來,這樣——”

白素話還沒有說完,我就發出了一下慘叫聲,打斷了白素的話:“萬萬不可!萬萬不可!”

真是萬萬不可!一個胖女人已經使我像是活吞了一大把蝌蚪那樣惡心,要是再來一個更胖的女人,那就會輪到我不知道如何活下去了!

而且如果溫媽媽且和萬夫人一起堵在我家門口的話,會形成世界第八奇景,隻怕會使整個社會動蕩不安!

白素望着我,溫媽媽哭得更是傷心。

我長歎一聲,語音無可奈何至于極點,道:“好,我投降,我去見她!”

這是沒有辦法中的辦法——我去見她,總比她來好。我去,說好就好,說不好我立刻可以走。她來,要是賴着不肯走,那才糟糕之至。

白素首先松了一口氣。溫媽媽也止住了哭聲,可是還忍不住抽噎,由此可知她剛才的痛哭,并不是在表演。

溫媽媽似乎還不相信自己的好運氣,她雙手緊緊握住白素的手,白素安慰她:“衛斯理說話算數,他說去,一定去!”

溫媽媽掏出手絹抹眼淚,頓時臉上笑容嫣然。她本來是一個很美麗的婦人,雖然在她的臉上至少多了兩公斤脂肪,可是這時候破涕為笑,真正從心中樂出來,情景還是相當可觀。

她一面笑,一面道:“那就請衛先生立刻和我一起去,萬夫人一定等急了!”

我自然臉色難看,白素在我耳際悄聲道:“又不是叫你去刺秦王,何必擺出一副壯士一去不複返的神情?”

白素居然還譏笑我,真是沒有同情心,我乘機道:“我們一起去如何?”

白素連想都不想,立刻大搖其頭,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她忍住了笑,轉過頭去。

就這幾句話功夫,溫媽媽已經過來拉我的衣服,催我:“衛先生,我們該走了。”

我真想破口大罵,可是張大了口卻發不出聲音來。一旁的老蔡竟然也幫着溫媽媽催我:“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這就去吧!”

我向他大聲吼叫:“等我變成無頭鬼回來,你就高興了!”

老蔡做了一個鬼臉,我哼了一聲,向大門外走去,溫媽媽興高采烈跟了出來,白素也走出門。

門外的空地上,停着溫媽媽的大房車,司機站在車旁,看到我們走近,立刻打開車門。我心中在想,剛才溫媽媽跪在大門口用頭撞門的情形,司機肯定看到,而他居然像是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可算是一流雇員。

上了車,我由得溫媽媽一個人坐在後座,省得和她去擠,我坐在司機的旁邊。溫媽媽吩咐司機:“到萬夫人的别墅去。”

車行之後,溫媽媽不斷地在說話,話的話全都無聊之至,大都是在稱贊頌揚這萬夫人如何能幹如何有錢,把她生命基因之中,向大富翁膜拜的部分發揮得淋漓盡緻。我大聲喝阻十次以上,她才算住了口。我知道這住口最多不會超過十秒鐘,是以抓緊機會問她:“那位萬夫人既然要天上的月亮,也有辦法,她要找我,有何貴幹?”

溫媽媽怔了一怔:“我也不知道。今天在閑談,萬夫人忽然說她有一件事,隻有那個衛斯理或者還能有點辦法,她又說,那個衛斯理——”

她說到這裡,忽然住了口,隻發出了一含含糊糊的聲音。不問可知當時萬夫人對我的評價,絕非好評。

溫媽媽支吾了一會,才又道:“我就說,我家小寶和衛先生你是好朋友,我來……請你,一定請得到,現在果然成功,萬夫人不知道會多高興啦!”

我道:“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她找我有什麼事?”

溫媽媽提高了聲音:“我真的不知道!像她那種大人物,想的事情我們怎麼能夠明白?衛先生你真走運,她指名要見你,多少人千方百計想見她一見都難!不過,我倒是經常可以見到她的。”

雖然我沒有轉過頭去看她的神情,可是她聲音中那種洋洋自得,還是令我渾身不舒服。不過我也很佩服她這樣毫不掩飾地表現自己對大富翁的崇拜——比起一些在強權或是豪富面前扭扭捏捏,一面表現奴性一面還想充清高,要好得多了。

溫媽媽繼續又說了些什麼,我根本沒有聽入耳。我隻是在想:事情真巧,我們才在海底發現了可能是萬良生的身體,同時間萬良生的妻子就有事情找我。

我曾經告訴過這位萬夫人,她的丈夫甯願做一隻海螺,而不願做人(應該是不願做萬良生),可是她完全不能接受。她斥責我胡說八道時的那副嘴臉,雖然事隔有年,我還記得清清楚楚。當時我根本懶得對她多說一個字!

現在我當然沒有必要把可能發現了萬良生身體這件事告訴她。

那位萬夫人的别墅,建造在一座上的山頂上。從山腳下開始就有一條屬于她私人的通路通向山上,沿路至少有十處以上的警衛,看到了溫媽媽,都立刻放行,由此可知溫媽媽真是這裡的常客。

溫媽媽更是得意非凡,又說了許多她和萬夫人之間交情深厚的廢話。

車子接近别墅的門口,突然之間,溫媽媽發出了一下尖銳無比的叫聲。

車廂的空間能有多大,她的叫聲剎那之間爆發,連我都不免整個人彈跳起來,幾乎撞向車頂,而在我身邊的司機居然紋絲不動,若無其事!

我不禁對這位司機敬佩莫名,看來他是早已習慣溫媽媽的大呼小叫了。

而溫媽媽一面怪叫,一面還用她的胖拳用力捶我的肩頭,叫道:“你看!你看!萬夫人竟然在門口迎接!”

我向别墅的門口看去,一時之間并沒有看到有人,到車子又駛近了些,我才看清楚原先我以為是别墅紅色的大門,原來是一個穿了紅衣服的人。

居然把一個人看成了一扇大門,并不是我的視力有問題,而是這個人實在太橫太闊了,站在門前,将門完全遮住,是以就當成是大門了。

這個人當然就是萬夫人了!

這位萬夫人何豔容女士,身形本來就高大壯闊無比,多年不見,她當然不會增高,可是在壯闊方面,即使沒有增加一倍,也至少增加了八成。

是以當車子就在門口停下的時候,我還要定了定神,才能确切肯定我看到的是一個人——一個地球人。

我不由自主回頭看了一眼,溫媽媽正急急忙忙打開車門下車,和門口的萬夫人比較起來,溫媽媽簡直嬌小玲珑之至,那位萬夫人才是真正不折不扣的龐然大物!

我打開車門,聽得溫媽媽在叫:“萬夫人,你看誰來了。”

而萬夫人已經走下石階來。我下了車,站在車旁,萬夫人直來到了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來。

在我的印象之中,萬夫人整個人都充滿了甚至于不能稱為“霸氣”,要稱之為“暴戾”才相配的氣質,使得人在她的十公尺範圍之内,都會感到不舒服。

而這次,她已經來到了我的面前,我竟然沒有這種感覺。

這令我感到十分奇怪,我先不和她握手,而向她看去。我的這種行為,實在很沒有禮貌,我也預算她會勃然大怒,我就可以乘機離去,事情就算完了。

然而,當我視線落在她那醜陋無比的臉上時,她的醜臉上毫無怒意,反倒有很是真切的微笑。

我一再說她的容貌醜陋,并沒有人身攻擊之意,隻是想強調說明這位萬夫人之恐怖,并不是因為她的醜陋,而是由于她那種不可一世、唯我獨尊到了暴戾程度的态度。

而她現在完全沒有了那種令人惡心的神态,容貌醜陋,看出來卻令人感到親切。

我心中暗暗稱奇,和她握手,可以感到她對我的到來,真心覺得喜歡。

她先開口:“衛先生,我們又見面了!溫夫人真是神通廣大,能請得大駕光臨——當她說可以請到衛先生時,我還以為是天方夜譚呢!”

這時候在一旁的媽媽媽神情之得意,古今中外所有生花妙筆都難以形容萬一,我當然更叙述不出。

我一時之間弄不清楚她的這種态度是為了什麼,不過我一向認為人本性難移,這位萬夫人現在對我如此親切有禮,隻怕是“禮下于人必有所求”而已,絕不是她已經徹底改變了以前做人的态度。

是以我隻是随口敷衍了幾句。

走進了萬夫人的巨宅,自然一切都富麗堂皇,金光燦爛,不必細表。

萬夫人帶着我們走進了大廳,她卻對溫媽媽說:“請你在大客廳坐一會,我和衛先生在小客廳商量一些事,你有事隻管叫傭人去做。”

溫媽媽沒口答應,可是神情顯然失望——萬夫人沒有請她一起到小客廳去,她又對我露出十分羨慕的眼光,而且很露骨道地:“萬夫人、衛先生,不要忘記是我介紹你們認識的!”

我有點啼笑皆非,很想回她一句“是不是需要付介紹費”,又怕她受不了,是以隻是悶哼了一聲,而萬夫人居然回答她:“當然,不會忘記。”

溫媽媽這才得意洋洋坐了下來。

萬夫人轉身走在前面,經過了一條走廊,我發現屋子以及屋子中的陳設,都根據萬夫人龐大的體形而設計,比普通的都要大了一倍以上。那走廊也很寬闊,足夠萬夫人在走動的時候,雙臂擺動所需要的空間(大約至少要三公尺寬)。

等到進了小客廳,萬夫人請找坐下,把原來在小客廳中的仆人趕走,親自把一輛酒車推到我的面前,問:“衛先生喝什麼酒?”

我為了禮貌,欠了欠身,随便取了一瓶,又拿起杯子,自己斟酒,萬夫人也沒有堅持,在我對面坐了下來。

我等她開口說她為什麼要見我,可是等了很久,一瓶酒已經去了一半,她還是一聲不出。

我忍不住道:“萬夫人如果你再繼續演默劇的話,我不想當觀衆了!”

說着,我準備站起來,萬夫人急忙道:“我是在想我應該怎麼說——我要說的事情實在荒誕得很,請衛先生念在‘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分上,聽我說完。”

她竟然說出“人之将死”這樣的話來,令我感到意外之至。

我立刻想到:是了,她一定得了什麼絕症,求醫無門,多半知道我和勒曼醫院的關系,是以才來我找。可是一轉念之間,我又覺得不對,因為以她的身份而論,勒曼醫院早就應該和她有聯絡,有她的“後備”在。

是以她如果要和勒曼醫院聯絡,根本不必通過我。

一時之間,我實在想不出她遇到了什麼問題。我心中疑惑,臉色陰晴不定,她反倒笑了起來:“你以為我得了絕症?”

我沒好氣:“是你自己說人之将死的。”

萬夫人的回答很玄,她道:“人總是要死的,是不是?”

我道:“百分之百正确,可是看來你最多年方半百,雖然一定要死,也用不上人之将死這種話。”

萬夫人伸手在她的胖臉上用力摸了幾下:“我今年五十七了,像我這種胖人,命會比平均壽命短,了不起再有二十年,說已經到了人之将死的境地,也差不多了。”

我沒有想到她居然會和我讨論起這樣嚴肅的生死問題來,是以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我隻是道:“一般來說,人很少會這樣看待自己的生命。”

萬夫人兩道濃眉向上揚——她臉上脂肪如此豐富,居然還可以做出表情來,真是不容易。她道:“我不是一般人,我掌握了超過一百億美元财産!”

她終于又恢複了原來的嚣張,我不禁哈哈大笑。

一面笑,一面我在想這一次我一定猜對了她找我的原因——早些日子,我記述了有關“生命配額”的故事,她一定是想用錢來購買生命配額了。

可是雖然我已經肯定了有生命配額這回事,然而人與人之間生命配額的轉移,卻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一定會有實作的這一天,一定)。萬夫人找到我,也沒有用。

我在哈哈大笑,萬夫人神情難看,可是并不發作,隻是冷冷地望着我。

我道:“就算你掌握了一萬億美元,還是免不了一死的。”

她對我這句話居然大表同意,連連點頭:“這就是我請你來的原因。”

我搖頭:“雖然生命配額的理論可以确定,但是如何轉移,還是太遠的目标,是以——”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這一次輪到她哈哈大笑了。她道:“你想錯了——雖然我在你的記述中,知道有生命配額這回事,可是我也知道在我的有生之年,生命配額的轉移不會成為事實,是以我并不想購買他人的生命配額,而且一個人如果一百年兩百年地活下去,實在是很可怕的事情。”

她的話有道理之至,然而我卻更沒有法子去猜想她究竟想要做什麼了。

我攤了攤手,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她頓了一頓,才道:“自從上次我們不愉快的會面之後,雖然我們互相之間對對方的印象都不是很好,可是我做人一向很公平,絕不以人廢言,是以你的記述,我都看過。”

我有點啼笑皆非:“請你不要亂用成語——我相信你不懂‘以人廢言’這句話對人的侮辱性,是以我不生氣。”

萬夫人笑:“我當然懂,别忘了我有兩個博士的頭銜——你先别跳起來,且聽我說。我當時以及有一個時間,确然認為你隻是一個不學無術、隻知道胡說八道的家夥……”

我忍無可忍,打斷了她的話頭:“你是不是也想聽一聽我對你的觀感?”

萬夫人道:“不必聽也可想而知。而我對你的印象卻很快就有了改變,而且是大大地改變,終于我認為你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和我交流我的想法的人。”

她先踩我一腳,然後又捧我,我隻是冷笑。

她繼續道:“你記述了很多有關靈魂的故事,涉及前生和來世,我都很有興趣。”

我冷冷道地:“隻不過是一個不學無術的家夥在胡說八道而已,想不到會引起兩個博士銜頭的你的興趣。”

萬夫人歎了一口氣:“我以為實實在在說出我對你的觀感,會有助于我們之間的溝通!”

我心中不禁暗叫了一聲慚愧,确然是我不對。這樣小器,會自取其辱,給人看不起,萬夫人已經算是對我很客氣的了。

我于是欠了欠身,表示歉意。我道:“上次我們相處的确絕不愉快,但那畢竟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希望這次我們不會再有任何不愉快。”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感到萬夫人雖然還不免有些故态,可是比起以前來,已經好了不知道多少。是以我在考慮是不是要告訴她,關于我們發現了可能是萬良生身體的那回事。

我想到她連萬良生變成了一隻海螺都不相信,就很難相信萬良生的身體會多年來一直儲存在海底的一個圓柱體内。

是以我先旁敲側擊(這時候萬夫人像是還在考慮該如何開口,是以給了我有說話的機會),我道:“你對靈魂、前生、來世等等感到興趣,必須要先相信确然有這些事存在。”

萬夫人連連點頭:“我确然相信——我本來就相信這些事實,而在看了你的記述之後,更加知道了一些具體情形,是以就确信無疑。”

我覺得有先說明一下的必要,我道:“我的記述之中,加入了我的想象,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想象,不必完全接受他人的想法,這才是正确的處事态度。”

萬夫人又點了點頭,表示同意。于是我說入正題:“你對于靈魂、前生、來世這種虛無缥缈的事情,可以相信,為什麼不能相信萬先生變成了一隻海螺這件事?”

剎那之間,萬夫人的臉色變得難看之極,滿臉胖肉都在發抖。然而不一會,她就漸漸恢複了常态,再接着,她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情,歎了一口氣,道:“相信了又怎麼樣?他甯願做一隻海螺,也不願意做一個人,我有什麼辦法?”

我進一步道:“根據我的設想,他不是不願意做人,而是不願意做萬良生!”

萬夫人突然轟笑了起來,不過可以聽出她笑聲中其實充滿了傷感。她道:“無論如何,那是他自己的選擇。”

我看出她是在逃避問題,正想再進一步逼她,她已經先開口:“我們可不可以不讨論這個問題?我對這個人一點興趣也沒有,就算他現在忽然變回了萬良生,出現在我面前,我也不曾向他看一眼!”

她把話說得如此決絕,我自然無法再說什麼了。

我們之間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後萬夫人喝一大口酒,才道:“既然我們都相信靈魂、前生、來世,那就是相信我或你都有前生和來世。”

直到這時候為止,我還是不能确定萬夫人究竟想表達什麼,而她所說的話,我都沒有反對的道理,是以我點頭。

萬夫人直視着我,一字一頓,十分認真道地:“有一些人,能夠十分肯定知道自己的前生,是不是?”

由于她問得很認真,是以我想了一想,也認真地回答:“嚴格來說,‘一些人’隻不過是極少數的幾個人而已,這幾個人和全人類來比,簡直不成比例。”

萬夫人很固執:“總之有人知道自己的前生!”

我點了點頭,對她的這個說法表示同意——确然有人知道自己的前生,而且有确切的證明。這種例子極少,但就算隻有一個例子,也就表示有那麼一回事了。

萬夫人立刻問:“有沒有人能夠知道自己來世的例子!”

從她的神态中,可以看出她對這個古怪的問題,熱切地希望能夠有答案。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難以回答。

因為我想不起有什麼确切例子是有人知道自己的來世的。

一般來說,知道自己的前生,在理論上說比較容易,因為前生是已經發生過的事情,可以追尋。而來世是将來的事情,完全無可捉摸,就算肯定人有來世,也無法知道。就像人肯定今天,可是完全不能知道明天的事情一樣。

是以我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有人知道自己來世的例子。”

萬夫人現出十分失望的神情,身子像是癱瘓了一樣,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她才喃喃道地:“原來衛斯理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連他都不能回答,一定沒有人可以回答的了。”

她在失望之餘自言自語,竟然不理會我就在旁邊,由此可知她精神恍惚是如何之甚!

我仍然不知道她要見我的目的是什麼,隻好試探着問:“你對來世很有興趣?”

萬夫人回答得非常幹脆,她先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然後一字一頓,回答我的問題,她道:“我想知道我的來世,确切地知道,肯定地知道!”

她的話說得很清楚,可是一時之間,我實在難以确切明白,她這樣說,究竟是什麼意思。

是以我望着她,等她作進一步的解釋。

她的神情顯得嚴肅而認真,俯身向前:“剛才我已經說過,我這一生的生命大不了還有二十年,我在這一生有龐大的财産,又沒有子女,甚至于沒有親人,就算有,我也想把我的财産留給我自己!”

雖然她還是沒有明白說出她的意願,可是我已經隐隐約約想到她究竟想幹什麼了。

她想打破财富“生不帶來,死不帶去”的規律,想把她的龐大财富從今生帶到來世去。

雖然這種想法異想天開之至,可是倒可以肯定那是許多擁有龐大财富者的夢想——今生積聚的财富,可以帶到來世,這是多麼的理想!能夠這樣,為了錢拚命不擇手段才值得。不然人生有限,兩腿一伸之後就什麼也沒有了,辛辛苦苦,所為何來?

幾乎可以想象所有的富人都有這種夢想。但是其它人隻不過想想而已,因為就算知道有來世,也是完全無法摸得到的事情,隻有萬夫人想把這種夢想付諸實作!

明白了她的目的,雖然感到她想象力豐富,同時也感到她的可憐——實在不想放手,可是卻非放手不可,任憑她千方百計,也無可奈何。

想到了這一點,我自然而然緩緩搖頭。

萬夫人十分敏感,她在我的動作上看出了我的想法,她急急問:“沒有希望?你的意思是沒有可能?”

我吸了一口氣:“實際上,我還沒有知道你具體的想法如何。”

萬夫人坐直了身子:“我的想法是:如果我知道了我來世的身份,我就可以立下遺囑,把我的财富,全部留給我的來世,這樣我就可以生生世世享有我的财産,不會落在别人手裡了。”

雖然我已經想到了她的想法,可是聽她親口說出來,說得如此咬牙切齒,還是受到了震撼。

我用力揮動了一下手,張大了口,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萬夫人反倒安慰我:“有話隻管說——我至今為止,隻對你一個人說出了我的想法,是以不怕你的反應是如何激烈。”

我隻好苦笑:“我覺得你的想法十分偉大……是的,十分……偉大。除了偉大之外,我想不出還有什麼形容詞更加恰當。想當年如果秦始皇也能夠有這種想法,他一定不會希望他的帝國一世、二世以至萬世地傳下去,他幹脆可以把皇位傳給自己的來世,就由他自己永遠把皇帝做下去!”

我以為我的話諷刺性已經夠強烈的了。

可是萬夫人聽了之後,卻大不以為然,搖頭道:“現任離秦始皇時代很久了,比起秦始皇時代,現在什麼都進步,當然包括人類的想象!”

我無法不同意她的說法,可是我也必須指出一點:“然而在對靈魂、前生、來世這一方面,現在和秦始皇時代卻完全相同,一點也沒有進展——過去人類對它無知,現在還是無知。甚至于現在更糟糕,以前人類至少還相信有靈魂、前生、來世,現在人類在觀念上推翻了這些!”

萬夫人哼了一聲:“讓不相信的人去不相信,相信的人相信!”

我很誠懇道地:“相信也沒有用處。從理論上來說,人要知道自己的未來身份,比想知道過去身份困難得多。别說普通人,就算是活佛,要找到轉世,也不是容易的事情。據我所知,沒有人能夠有預知自己來世身份的本領,好象也沒有能夠預知自己未來身份的任何記載。”

我的話已經說得再明白不過,可是萬夫人的固執真是天下第一,她還是搖頭:“就算如此,也可以從我開始——任何事情,都有開始,就從我開始,有何不可?”

我沒好氣,攤了攤手:“話雖如此,可是請問如何開始?”

萬夫人并沒有立即回答我這個問題,她道:“實際上你剛才的那番話并不正确——事實是有人确然能知道自己的未來身份!”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麼,響應道:“在藏傳佛教中,活佛臨死之前,确然對自己的來世有所訓示,可是也要經過許多複雜的程式來确認。活佛究竟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沒有活佛的修為,自然地不會有那樣的神通!”

萬夫人還是堅持:“既然有這樣一回事,密宗活佛做得到,我們也可以做得到。”

我苦笑:“理論上确然如此,可是實際上又是另外一件事,如果你看過《倚天屠龍記》就可以知道,那位朱先生就是以為人家做得到的事情他也可以做,是以才夾在石縫中,進退兩難!”

萬夫人駭笑:“你竟然把小說的情節放在實際生活裡!”

我很認真:“小說寫的全是人類行為,和實際生活的人類行為完全一樣。”

萬夫人揮手:“我們不讨論這些,我迫切想知道我來世将會是什麼人!這種願望古怪透頂,是以隻有你,古怪的衛斯理才能給我幫助。”

我由衷地歎了一口氣:“我雖然古怪,可是對實作你的願望,不能給予任何幫助——實際上我對于人的來世,所知極少。就我所知,人根本不能自由選擇來世,在我記述的故事中,有一個科學家投生到了穴居人之間的悲慘事例!”萬夫人看得起我的程度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她道:“我知道這個故事。那位科學家之是以會有這樣悲慘的遭遇,是因為他不認識你,沒有你的幫助之故。”

我聽得她這樣說,除了苦笑,真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萬夫人仍然神情殷切地望着我,我隻好道:“我說無法幫助你,你不相信,那麼請你告訴我,我應該怎麼做。我答應你,隻要我做得到,我一定去做!”

我這樣說,可以說是已經對她遷就到了極點。我極少給人這樣的應允,這次主要是為了萬夫人的想法,使我感到興趣——人如果能夠知道來世的身份,确然是極有趣的事情。

而且我也想到萬夫人有這樣的想法,一定已經很久,或許她有可行的辦法,是我從來未曾想到過的,聽她說說,可能對這種虛無缥缈的事情會有突破。

萬夫人聽得我這樣說,神情很受鼓舞。開始時她還盡量想保持儀态,可是可能由于心情實在太興奮,她終于忍不住站了起來手舞足蹈,并且發出了一陣又一陣的呼叫聲。

像她那樣的體形而有這樣的動作,實在十分駭人。我不由自主也站了起來,返到了小客廳的一角,以避其鋒。

足有兩分鐘之久,她才靜了下來,然後她竟然來到了我的身前,動作十分古怪,一時之間我弄不清楚她想幹什麼。隻聽得她口中不住道:“太感謝了,謝謝,謝謝,真想不到你會對我那麼好,這是真正的‘再造之恩’!謝謝,太謝謝了!”

她竟然說出了這樣的話來,我不禁暗暗心驚——剛才我雖然說了願意盡量幫助她,可是我實在不知道有什麼可做,而她竟然如此認真,看來像是早就有了打算。若是她向我提出我難以做得到的要求,我該怎麼辦?

而更令我吃驚的是,我終于弄清楚她古怪的動作竟然是想向我下跪!由于她實在太胖,雙腿無法彎曲,是以動作看來才如此奇形怪狀的姿态。

她竟然要向我下跪,這實在出乎意料之外,而且我這一驚也非同小可,我想去扶她,可是面對這樣一座肉山,真不知道該從何處着手才好。

我隻好連連道:“有話好說,有話好說,不必行此大禮!”

萬夫人也感到自己實在無法真正跪下來,是以隻好放棄,而我對她要下跪的誠意,毫無懷疑。

她喘着氣,總算坐了下來,又過了一會,才道:“要知道自己的未來身份,有兩條路可以走。”

她畢竟是一個很成功的人物,處事有很高的能力,一下子就說到了正題。

我做了一個手勢:“請說,第一條路是什麼?”

萬夫人已經完全鎮定了下來:“第一條路,是向藏傳佛教的活佛請教——他們在圓寂之前,可以留下尋找他們轉世靈童的線索,由此可知他們知道自己來世會在何處、何種情形下托生,從他們那裡可以學到知道自己未來身份的奧秘。”

萬夫人能夠這樣說,證明她對這個問題考慮已久。

我很認真地想了一會,緩緩搖頭。萬夫人立刻問:“這條路走不通?”

我很謹慎地回答:“理論上來說,可以行得通。可是實際上卻難以成功。那些活佛畢生從事修為,才隻不過隐隐約約知道自己的未來身份,還要許多人仔細參詳,才能肯定。而且要百分之百肯定,還要靠信仰來支援,其間有太多可以弄虛作假的地方,近年的強權勢力自說自話選立了二活佛的轉世靈童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正如你剛才所說,大不了還有二三十年,就算從今天開始就修為,在有生之年,也難以有這樣的神通。是以此路不通。”

我一面說,一面留意萬夫人的反應,隻見她神色凝重,不住點頭。顯然她早已經想到過這些,是以才對我的話表示完全同意。

她吸了一口氣:“那就隻好走第二條路了。”

我沒有出聲,等她說下去。

她向我指了一指:“這第二條路,完全是從你的一系列記述中得到的想法。”

我迅速地想了一想,雖然在我大量的記述之中,确然有幾個故事涉及前生來世,可是我卻想不出有哪一個故事足可以令人知道自己未來身份的。

我仍然沒有出聲。

萬夫人繼續道:“在你的記述之中,很多次捉到靈魂。”

我點了點頭,表示确然如此。

萬夫人又道:“你提到的靈魂,有幾種不同的存在方式,其中有一極,你沒有加以名稱,我稱之為‘自由式’。”

我不禁大奇,看來她對我的記述比我自己還要熟悉,而什麼叫做“自由式”的靈魂存在方式,更是匪夷所思至于極點,連我自己也莫名其妙,不知所雲!

我定了定神,問:“自由式的靈魂是怎麼一回事?”

萬夫人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耐心聽她說。她道:“自由式是靈魂的一種存在方式,以這種方式存在的靈魂不轉世,也不歸入陰間,就以遊離狀态存在,自由自在,是以我稱之為自由式。在你的叙述中,屬于這種存在方式的靈魂,陳長青是一個典型。”

我用心聽她的話,她舉出了陳長青這個例子,更令我思緒變得紊亂。

陳長青毫無疑問,是由普通人的生命形式變成了靈魂的存在方式。至于他是用什麼刀法達到此一目的,我完全不知道。而我肯定他現在是屬于靈魂的存在狀态之中,是因為我和溫寶裕都曾經和他有過精神上的接觸,這種接觸類似通靈,在接觸中,陳長青曾經清楚告訴過我們他的狀态。

是以萬夫人舉的這個例子可以接受。

我也想到了萬夫人舉出這個例子的目的是什麼。

我正想開口,萬夫人又道:“還有一個更出色的靈魂自由式存在狀态的例子是黃老四。”

萬夫人提到了這個黃老四,使我暗暗心驚,感到很不安,是以站了起來,走動幾步才坐下,想說什麼,可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這個黃老四,是一個窮兇極惡的江湖人物,曾和白老大結拜。奇怪的是,他被仇家所殺之後,不知道由于什麼原因,他的靈魂以“自由式”存在。

不但如此,而且在一個古怪的機會之中,他的靈魂竟然進入了一個小女孩的腦部!于是過去一個窮兇極惡的土匪,就變成了現代的一個乖乖女孩!

這件事是靈魂占據他人身體的一個典型——隻要承認靈魂的存在,就可以了解靈魂和身體的關系,也就可以知道這種情形能夠發生的可能性。

這種情形如果隻是偶然和間歇性地發生,俗稱“鬼上身”,雖然不算普遍,可是也常有發生。

黃老四的情形,十分特殊,他的靈魂進入了小女孩的腦部,而這小女孩的腦部結構出了問題,以緻他進去之後無法出來,也就是說,他變成了一個小女孩!這種遭遇對黃老四這樣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土匪來說,實在是最大的懲罰,黃老四也深以為苦,可是卻沒有辦法改變。

萬夫人提出了黃老四這個例子,實在不足為取,是以我又很自然地搖頭。

萬夫人立刻問:“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我回答:“那要看你準備想做什麼而定。”

萬夫人居然要考我的思考能力,她揚了揚眉:“照你來看,我提出了自由式的靈魂,我是想做什麼?”

我早已想到了她想幹什麼,是以我立刻回答:“兩個例子都不可取。”

萬夫人欠了欠身:“願聞其詳。”

我道:“陳長青的例子,是他以靈魂的方式存在。靈魂和身體最大的分别是身體屬于人間,而靈魂不屬于人間。是以人間的一切對靈魂來說一點意義都沒有。享受龐大财富是身體在人間的行為,如果為了保留擁有龐大财富,必須以有身體的方式存在,而不是以靈魂的方式存在。”

我的話略為複雜,可是萬夫人是聰明人,當然會明白我的意思。當人的生命形式變成了靈魂狀态時,所有人間的一切都毫無用處了——靈魂不會享受金錢帶來的樂趣,也根本不能享受金錢帶來的樂趣,也根本不必享受金錢帶來的樂趣。

是以如果萬夫人的目的是想繼續擁有她龐大的财富,她就不應該以靈魂的方式存在,不然沖突至于極點了。

萬夫人略想了一想,就點頭同意了我的說法:“像陳長青那樣,一直做孤魂野鬼,确然非我所願。而我的意思是,暫時處于自由式靈魂狀态——”

不等她說完,我就打斷了她的話頭,“——然後等待機會,進入他人的身體。”

萬夫人深深吸了一口氣,用力點頭,表示她正打算如此。

我也吸了一口氣,可是卻用力搖頭。

不等她發問,我就解釋我搖頭的原因:“用身體存在方式的人,對于靈魂這種存在方式,可以說一無所知——陳長青曾經努力向我們解釋,可是我們還是一點都不明白。而靈魂進入他人身體的過程如何,成功的機會有多大,也完全是未知數,相信不是每個靈魂都可以進入他人身體——要不然,每個人都會被占據了。是以如果想試用這個方法,成功的機會極少,大約是萬萬分之一,我不認為可以嘗試。”

萬夫人皺着眉,想了好一會,又喝了不少酒,才點了點頭。

我進一步道:“就算把握了這萬萬分之一的機會,成功進入了别人的身體,怎知道那人的身體是怎麼樣的,像黃老四那樣,變成一個小女孩,比做孤魂野鬼還要糟糕。”

萬夫人提高了聲音:“這也不行,那也不行,照你來說,是什麼都不行的了?”

我攤了攤手:“确然如此。”

萬夫人的聲音更高:“不!還有一個例子,是一個嬰兒,出世時還記得前生的事情,會說話!”

我歎了一口氣,萬夫人對我的記述,真的比我自己還要清楚,她這時候“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倒令我有點無法招架。

我想了一想,還是搖頭:“這個例子更是少之又少!自有人類曆史以來,不會超過十宗。而且這個例子是由于其人前生含有極端的冤屈,精神狀态異常,才會出現這種情形。”

萬夫人立刻盯着我的話發問:“精神狀态異常才出現這種情形,是不是可以了解為其人臨死之前意志高度集中,是以才不像一般情形,投生之後忘記前生的事情?”

這個問題牽涉到了極複雜的靈魂學,一時之間我無法回答,隻好打趣道地:“應該是如此,憑堅強無比的意志,忍住了不喝那碗‘孟婆湯’,就不會忘記前生的事情了。”

對我的話,萬夫人看來一點也不覺得有趣。她表情嚴肅無比,道:“我也不必記得前生所有的事情,我隻要在投生之後,記得立刻說一句話就可以了。”

我聳了聳肩:“這句話,是不是立刻向所有人宣布,你就是萬何豔容!”

萬夫人學着,也聳了聳肩,姿态怪異莫名,她道:“就算我這樣說了,你以為會有用嗎?”

我立刻道:“這正是我想告訴你的——沒有用!即使一個嬰兒會說話是奇迹,可是也不會得到何豔容的身份!”

萬夫人舉手表示同意我的話:“是以我要說的,不是這一句話!”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故事不說下去,顯然是要我猜一猜,她要說的是一句什麼話。

我想了一會,不得要領,隻好搖頭。

萬夫人這才大大地喝了一口酒,然後一字一頓:“找——衛——斯——理!”

我才喝了一口酒,一聽得她這樣說,霍然起立,一口酒嗆在喉嚨,引起了一陣劇貫。

我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了!

她要把确認她未來身份這件事,完全交給我去辦理。

我當然不願意去趟這個渾水!

我把這件事稱之為“渾水”,當然有我的道理。因為這件事牽涉到了超過一百億美金的龐大财富,必然會有種種不可思議的肮髒事情環繞着它發生,等于是一大塊腐肉,必然引來一大群蒼蠅一樣。

我好端端幹幹淨淨的一個人,為什麼要和這種肮髒的事情扯在一起。

是以我一面劇咳,一面忙不疊搖頭,不但搖頭,而且搖手,盡一切可能表達我的意見。

等到緩過氣來,我已經想好了拒絕的理由,我急急忙忙道:“沒有用,沒有用!就算嬰兒的監護人聽明白了,也找到了我,你想,你的遺産執行人會不會肯把一百億美元的龐大财富交給我,再轉交給一個嬰兒?”

我覺得我這個拒絕的理由充分之至,而在我說了之後,萬夫人的反應十分奇怪,她笑咪咪地望着我,居然十分肯定地回答:“會!一定會!百分之百會!”

我又好氣又好笑:“我絕不會為了争奪财富而和人打官司,你應該知道在如此龐大的财富之前,人性會暴露出多麼可怕的貪婪!”

萬夫人仍然笑容滿面,她點頭:“是以,經過了詳細的考慮,我決定選擇你,衛斯理先生,做我的遺産執行人!”

我雖然想到了她要我做什麼,可是卻也沒有想到這一點。

當然如果我就是她的遺産執行人,那麼我剛才拒絕的理由就不再存在,假設我知道了有這樣的一個嬰兒,我當然會把遺産交給他。是以我要找新的理由來拒絕。

我瞪着她,狠狠道地:“你的财富交給我,我一定把它侵吞得幹幹淨淨!”

萬夫人哈哈大笑:“不會,絕不會,我相信我對你認識得很清楚,你不會做這種事。”

我怒道:“别考驗我,以前我沒有做過這種事,是因為沒有機會!”

這可惡的胖女人,不反駁我的話,隻是望着我笑。又更是惱怒,大聲道:“好,就算我不會把你的财富據為己有,我是出了名的花錢大王,我會把你的财富都花光!”

萬夫人竟然點頭微笑:“好,花出去,去起醫院,去起學校,去建立科學研究基金,在全世界範圍内建立獎學金……隻管敞着懷去花,條件隻有一個,所有花出去的錢都要冠以何豔容的名字。”

她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笑容滿足之至:“隻怕要花光我的财富,會令你大傷腦筋,縱使不短命幾年,也必然會頭發發白!”

我聽得目瞪口呆,她簡直是在撒潑!尋常女性撒潑,匹夫尚且難以抵敵,何況眼前這位何豔容是一位隻有超級智能的女士,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才好。

而這位超級智能的女士還在繼續發揮:“雖然花錢不會比賺錢更困難,可是奇怪的是,世界上懂得花錢的人,絕對比懂得賺錢的人少。你自稱花錢大王,我的财富可以令你如魚得水,兩者配合,必然可以成為千古美談。”

她既然如此,我也隻好撒賴,我嘿嘿冷笑:“随你怎麼說,我就是不答應,看你能奈我何!”

萬夫人哈哈大笑,她是真的感到有趣,是以笑得很是認真,全身都在動。古人形容女性的這種情形,稱之為“花枝亂顫”,而萬夫人出現了這樣的情形,我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形容才好。

我站了起來,準備離去。萬夫人笑得停不了,她向我連連做手勢,示意我且坐下,然後她努力停止了狂笑,喘着氣道:“對不起,想到了連衛斯理也沒有辦法,實在忍不住感到好笑。”

我沒好氣:“我有辦法之至——我根本對你的話不加理會就是最好的辦法。”

萬夫人揮着手:“在找你之前,我曾經和最好的律師團商量過,結論是請你擔任我遺産的執行人,可以完全不必你的同意!”

我再次冷笑:“天下竟然有這樣的奇事!”

萬夫人笑:“是,隻要我在遺囑中清楚寫明,你就成為唯一可以動用我遺産的人。”

她說着,站了起來,走向一面牆,打開了保險箱,取出一份活頁夾來,向我道:“請來看!”

我哼了一聲,根本不去理睬她,她笑了一下,低聲批評我:“真沒有風度!”

然後她移動龐大的身軀,來到了我的身前,把一張紙直送到了我的眼前。

我本來想不看,可是又敵不過好奇心,就瞄了一眼,隻見紙上的文字簡單之至,隻有一行字:“立遺囑人何豔容,在證人之前立此遺囑,将本人所有遺産,統歸衛斯理、白素夫婦全權處理。”

除了何豔容的簽名之外,至少還有十個以上律師的簽名,是一份完整的法律檔案。

萬夫人解釋:“對不起,還借用了尊夫人的名字。正如你所說,在龐大的财富面前,人性會變得很可怕,到時候隻怕會有人冒充衛斯理。冒充衛斯理有可能,但是絕無可能冒充一個有妻子叫白素的衛斯理。是以這檔案萬無一失。”

我連連冷笑:“億無一失都沒有用,我根本絕不會管理你的财産!”

萬夫人笑:“誰要你來管理?我會設立一個管理委員會,處理一切财富,投資生利,使财富日趨龐大,而這個委員會除了管理費用之外,無權處置财富——處置财富是你的權力!”

我越想越覺得整件事滑稽之極,忍不住笑了起來:“天下竟然會有這樣的事情!上百億美元,交給人會被人拒絕!”

萬夫人道:“天下隻有衛斯理會做這種滑稽事情,這也是為什麼我非要把事情交到你手上的緣故。”

我搖頭:“你不必給我戴高帽,我說不理就不理。”

萬夫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又笑咪咪道地:“現在你說不理,到時候你一定會改變主意。”

她竟然說得如此肯定,真是豈有此理,我懶得答理,向門口走去,她任我身後道:“到時候有人來告訴你,有一個嬰兒說‘找衛斯理’,你難道會不去看一看那個嬰兒?”

我呆了一呆:“想,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我當然會去看那個嬰兒,因為這是研究前生、來世的最佳資料,我絕對不會放過這樣的機會。

萬夫人不等我回答,又道:“見到了那嬰兒,嬰兒對你說‘我是何豔容’,你難道不會把财富交給我?對你來說,隻不過是簽一個字而已,除非你準備吞沒我的财富,不然你一定肯做。”

我轉過頭來,望向這個胖女人,心中對她十分佩服,她的确把未來每一步可能發生的事情,計算得極其精确。我現在雖然說不理,可是如果她剛才所說的情形出現,我絕沒有不理的道理!

望了她好一會,我才道:“那要假設你來世一出生就會說話,還要假設你說的話會轉達到我這裡,更要假設當我看到你的時候你還保有前生的記憶,能告訴我你是何豔容,更要假設你來世的監護人不會吞沒你的财富……還有更多的假設,隻要其中一個出了差錯,你的安排就付諸流水,白費心機了!”

萬夫人的回答很出乎意料之外,她攤了攤手:“就算白費心機,我又有什麼損失?我死了,本來就應該什麼都沒有了,現在可以有一線希望,有什麼不好?”

我又望了她好一會,才道:“要是那個嬰兒總不出現呢?何以見得我不會比你早死?”

萬夫人十分不耐煩:“衛先生,你對每一件事情都會這樣婆婆媽媽地顧慮這個、顧慮那個嗎?好象從你的記述中了解的衛斯理并非如此。”

我苦笑:“老實告訴你,我是實在不願意把這件事攬上身,是以才諸多推搪!”

萬夫人也苦笑:“實在我要你做的事情十分簡單,隻要我來世有了資訊,你就在适當時候把我的遺産交還給我就可以了。除此之外,你根本什麼也不必做,何必推搪?”

我想告訴她主要原因是由于她這個人讨厭之極,是以我不想和她發生任何聯系。可是轉念一想,和她談了那麼久,她又似乎并不怎樣讨厭,是以這話在喉嚨裡打了一個轉,就沒有說出來。

她繼續道:“如果一直沒有我的資訊,那就算了。反正這一生完結,這一生的一切也就煙消雲散,我也沒有損失,你也沒有責任。财産動用權在你的手裡,你愛怎麼用就怎麼用。若是你也死了,那就自然撒手,到時候誰還去理會這筆财富怎麼樣了!”

她的這番話說得潇灑之至,相形之下,我反而顯得扭扭捏捏,十分小器。而且我再也想不出拒絕她的理由,是以我爽快地點頭:“好,我答應你。”

在這裡,可以看出這位何豔容女士的行事作風之把穩和仔細,我已經答應了她,可是她顯然并不滿足,直視着找,要敲定我答應她的具體内容。

我吸了一口氣,緩慢而認真道地:“我答應你,何豔容女士,做你的遺産執行人,在适當的時候,把這筆财富交給你的來世。”

這樣的說法,說得明白之極,萬夫人感到滿意,而且神情極其感激,站起來張開雙臂,想來擁抱我。可是胖人有很多動作是做不到的,擁抱他人就是其中之一,因為手臂不夠長,全部伸出來,手指也未能超過自己的胸口,如何去擁抱他人?

萬夫人隻好放下手臂,不住道謝。

她從小客廳一直在說謝謝,說到了大客廳,還沒有住口。

我和萬夫人至少說了一小時以上,到了大客廳,看到溫媽媽居然還在等,她看到了萬夫人不住向我道謝的情形,欣羨之極。

萬夫人走過去,拉住了她的手,溫媽媽受寵若驚,喜極流淚。而和萬夫人并在一起,溫媽媽簡直嬌小玲珑,自我認識她以來,以這一刹那,最為可愛。萬夫人再次向溫媽媽道謝,謝她把我帶到這裡來見她。在送我上車時,她又特地小聲說:“關于我來世身份的事情,隻有我們三個人知道。”

我聽她說“三個人”,心中很疑惑,一時之間不明白除了我和她之外,還有一個人是誰?

在我疑惑時,萬夫人已經笑了起來,壓低了聲音:“當然是尊夫人白素!”

我不禁啞然大笑——我怎麼連這一點都沒有想到。我不是以“衛斯理”作為她的遺産執行人,而是以“有一個妻子叫白素的‘衛斯理’的身份”來當遺産執行人的。

這其間很有不同,就算有人和我同名同姓,他也不可能再湊巧有一個妻子叫白素。

回到家裡,我把經過情形告訴了白素。白素也訝異莫名,因為她再也想不到萬夫人找我竟然是為了這樣的怪事。

白素感歎:“這位萬夫人真是貪心,這輩子享受了财富還不夠,還想下輩子都享受!”

我道:“她比那些想購買他人生命配額的豪富的想頭更大,如果她的願望能夠實作,确然比購買生命配額來延長壽命有趣得多——生命在衰老中延長,想想也覺得乏味。”

白素沒有立刻響應,看起來正在想些什麼。

我又道:“還好隻有她想到這樣的方式來繼續享用财富。别的豪富,像大亨、陶啟泉他們沒有想到,否則我恐怕還可以撈多幾個遺産執行人當當。”

白素笑:“若是你真的替那些豪富當遺産執行人,你在他們全部去世之後,隻要還活着,保證你成為世界上可以動用财富最多的人。”

我攤了攤手:“不過全是别人的錢。”

白素也攤了攤手:“我認為他們再次享有這些财富的機會等于零,是以你大可以用萬夫人的模式,去招攬生意,做許多人的遺産執行人。有大量金錢可以随意地運用,倒也是賞心樂事。”

我忙道:“且慢,你說‘機會等于零’,請詳細解釋!”

白素歎了一口氣:“就算肯定了靈魂的存在,可是人對于死了之後靈魂用什麼樣的方式存在,一無所知。所有的有關靈魂的一切,都隻不過是設想,而且全是完全沒有任何事實根據、一相情願的假設。這些假設根本離事實很遠,是以沒有機會實作。”

我道:“可是真有嬰兒一出生就會說話,所說的和他的前生有關的執行個體。”

白素道:“是,是有這樣的執行個體,可是你知道人家是在什麼樣的條件下才出現這樣的情形?可能有幾千幾萬種因素,湊巧都碰在一起,才會有那樣的結果,少了一個因素,結果就可能完全不同。你有什麼方法可以保證完全具有和執行個體同樣的因素?”

我無話可說,因為靈魂的情形究竟如何,陳長青說得好:活着的人是無論如何不會明白的!

這真是黑色幽默——活人不會明白,死人明白了,卻無法告訴活人,是以永遠是謎。

白素再說道:“很多人都像那位萬夫人一樣,以為自己的意志夠堅強的話,就可以使自己的靈魂随意活動。可是事實上根本沒有成功的例子,隻有失敗的例子。”

我做了一個手勢,請她把“失敗的例子”舉出來。

白素點頭:“著名的小說人物,大偵探福爾摩斯的創造者,亞瑟柯南道爾爵士,堅信靈魂的存在——”

白素才說到這裡,我已經知道她舉的這個例子,确然說明了靈魂的行動完全不受人生前意志所控制的道理。

這位柯南道爾爵士,笃信靈魂的存在,他和他筆下創造的人物福爾摩斯都是世界著名的人物,影響極大。

柯南道爾不但相信靈魂,而且認為靈魂可以招來,也就是說人可以和靈魂溝通。

他不但舉行過許多次招靈會,而且把他的這種學說稱之為“招靈學”。

他和他的同志所舉行的招靈會,都有很詳細的經過紀錄,是靈魂學上重要的資料。他還進行過許多次有關靈魂學的講學,影響極其深遠,許多當世的靈魂學家都深受他的影響。

可惜招靈會有時候成功,大多數時候失敗,而且完全無法掌握在什麼樣的情形下可以成功,是以柯南道爾的結論是靈魂不受控制,隻能夠在“偶然的”情形下和人溝通。

這偶然的情形,其一是靈魂有強烈的意願和人溝通時,就會産生溝通。其二是完全的偶然,就像人走在街上,一定會有人擦身而過,可是如果再要去找那個人,再來一次在街上的偶遇,機會就等于零了。

柯南道爾的假設,當時得到很多人的認同。

柯南道爾為了要證明他的假設,就在臨死之前和他的家人約定,某月某日,他的靈魂會在家中出現,而且會現形讓大家可以看到,還可以攝影,以證明靈魂的存在,和隻要靈魂願意就可以和人溝通的假設。

結果到了那一大,卻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别說沒有靈魂的出現,就算如同一般通靈會中出現的可以“感到”靈魂存在的感覺都沒有。

這樣的結果,在相信靈魂和否定靈魂的學派之中,引起了不同的結論。

否定靈魂存在的一派當然振振有詞,說這是根本沒有靈魂存在的最好證明。

相信靈魂存在的一派看法不同,認為這不但證明了靈魂的行為不受人意志的控制,而且證明了即使是靈魂主動要和人溝通,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當然,由于當天根本沒有柯南道爾靈魂的出現是一個事實,是以相信靈魂的一派,飽受嘲笑。

而相信靈魂存在的人對白己的信念并不動搖,不把嘲笑當作一回事,他們作出了更多的假設。

根據這個事實,我在靈魂學上也作出了我自己的假設——這個假設在倫敦的靈學會上,得到不少人的認同。

我的假設是:靈魂是猶如一種無線電波狀态的存在,和人溝通,必須如同收音機或是電視機收到聲音和影像一樣,必須兩者之間波段的絕對配合,不然就什麼也不會發生。

我認為人和靈魂不能随意溝通,而隻能偶然溝通的原因,不在靈魂,而在人的腦部。假設靈魂的波段是固定的,而人的腦部負責接收,當人無法随意調節自己腦部的接收波段時,接收到靈魂的資訊就隻好是偶然,而無法定必然。

這就像空氣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的無線電波,如果你的收音機或是電視機不能調校到可以接收的波段,就什麼也感覺不到。

在這種情形下,什麼也感覺不到,絕不證明各種各樣的無線電波不存在!

我的這番解釋,當時曾引起喝采,有幾個人甚至認為我是柯南道爾爵士的知己。

白素這時候舉出這個例子來,當然很恰當,因為以柯南迪爾那樣意志堅強的大人物,尚且無法控制靈魂的行為,何豔容怎麼能夠使她的靈魂照她的預算計畫行事。

是以,何豔容設想的什麼初生嬰兒會說話要人尋找衛斯理等等,變成事實的機會,等于零。

雖然我并不真正願意做什麼遺産執行人,可是既然答應了,總希望萬夫人的願望可以實作——更主要的是我對這件事有私心,如果事情成為事實,那是靈學研究上的重大突破。

而由白素的話中,得出了不可能會有這種事實出現的結論,使我感到惘然,問了一個很可笑的問題:“那麼何豔容女士的靈魂會怎麼樣?”

對這個可笑的問題,白素居然很認真地回答:“有兩個可能,其一是她的靈魂用她所說的‘自由式’方式存在。在這種情形下,你或者任何人都隻有在偶然的情形下才能與之接觸,和其它的靈魂一樣。其二是再世為人,她也不能例外,對前生的事情,忘記得一乾二淨,沒有記憶,隻能在很特殊的情形下,才能有一些片斷的記憶。我們都是這樣。”

我攤了攤手:“這樣說來,她的一切安排,豈不是全屬白費?”

白素笑道:“本來就是如此——千算萬算!随你如何計算安排,可是一句老話:客觀事實不因主觀願望而改變!若是主觀願望可以改變客觀事實,那我們現在還應該在秦朝皇帝統治之下,因為秦始皇的主觀願望是他的朝代永遠存在。”

我很是感慨——這個道理非常淺顯,可是所有的人,不論地位高低,富有還是貧賤,有知識還是沒有知識,都不斷地在計算、安排。

人類常譏笑其它生物的愚蠢,自封為“萬物之靈”,可是在行為上,比昆蟲還不如。像“機關算盡太聰明,反送了卿卿性命”這種情形在人類中多的是,在昆蟲界卻從未得見。

在我感歎的時候,白素道:“如果這位何豔容女士不再像以前那樣令人感到恐怖,有一件事我們應該做!”

我道:“你的意思是可以告訴她,我們在海底岩洞中發現了萬良生的身體?”

白素點頭,我又道:“我也想到過,不過那圓柱體之内是萬良生,到現在為止,還隻是我們的想象,等到證明了再決定是不是告訴她也不遲。”

鑒定圓柱體之内的人是不是萬良生,這件直交給溫寶裕去辦,紅绫當天就回來,說已經把圓柱體放回原來的地方。過了兩天,溫寶裕送走了藍絲,來看我,一進門就向我深深鞠躬,當然是感謝我善待了他的母親大人。

然後他把來自英國的傳真給我看,根據X光顯示出來的頭骨所描繪成功的人像,一看就知道那人确然是萬良生。

溫寶裕發表他的意見:“肯定是那類外星人保留了萬良生的身體,目的是為了有朝一日萬良生想做回人的時候,有身體可用。”

我對他的這種看法表示同意,溫寶裕這才滑頭滑腦地問我:“聽說那位萬夫人的噸位遠遠超過我的母親,她找我們鼎鼎大名的衛斯理有什麼事情?”

他這樣問,由此可知他早就知道一切,而他在事先卻什麼也不對我說,可惡之至。

是以我道:“對,在那位萬夫人身邊,令堂看來十分正常。至于她找我的事情,簡直匪夷所思、荒誕至于極點,是怪事中的怪事,我以前從來沒有經曆過!”

這小子的好奇心比我更甚,一番話聽得他抓耳撓腮,心癢難熬,可是他偏偏裝出不在乎的神情,道:“我母親問我究竟是為了什麼,我想對她有個交代。”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對不起,整件事到現在為止,我受人所托,什麼也不能說。”

溫寶裕苦笑:“既然不能說,你剛才何必加那麼多形容詞!”

我冷笑:“你應該知道為什麼!”溫寶裕當然是心中有數,他倒也乖巧,明知道再說下去隻有更糟糕,是以不再言語,過了一會他自覺無趣,就告辭離去。

溫寶裕走了之後,白素從樓上下來,笑道:“你也一大把年紀了,怎麼行為還和小孩子一樣。”

我道:“這小子明知道他母親來找我幹什麼,卻一點不露口風,很是可惡,要懲戒他一下。”

白素為溫寶裕辯護:“他要是透露了事情和萬夫人有關,肯定沒有轉圜的餘地,他母親下不了台,他是為他母親着想——在母親和朋友之間,選擇維護母親,無可厚非。”

我想了一想,覺得白素所說有理,不過萬夫人千叮萬囑,整件事不能外傳,本來就不能告訴溫寶裕,隻是給他碰了一個小小的釘子而已,不算什麼?

說了一會,我道:“有必要告訴萬夫人發現萬良生身體的事——萬良生随時可能變回人,萬夫人就不能一個人全權處理那龐大的财富,其中牽涉到的問題複雜無比,讓她知道會有這種情形發生也好,她還可以修改她的遺囑,也避免将來可能給我帶來麻煩。”

我倒不是過分憂慮,而是萬良生如果在萬夫人死後變回人,突然出現,必然不同意我有處理萬夫人遺産的權力,一定會和我打官司,我好端端的一個人,何必去惹這種肯定會壞了名聲的麻煩!

我把這一點說了出來,白素同意我的想法。

她道:“确然有請她改變安排的必要。可以把她想知道來世身份的可能等于零這一點告訴她,她或許會改變主意。”

我揮着手:“豈止等于零,簡直是零上加零!就算她能夠控制自己的靈魂,在來世還記得今生的事情,她也無法控制來世出生在何處!地球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是她托生在西非洲甘比亞,或者是南美洲雨林,就算在中國,若是生在窮鄉僻壤,一開口說話,隻怕就會被人掐死!”

白素笑:“還得靠你的說話技巧,一味靠吓沒有用處,正如她告訴過你,反正她死了之後什麼也沒有,不會有損失。”

我想了一想,向白素拱手:“如此說來,還需要娘子出馬相助才是!”

白素并不拒絕:“那要看何女士是不是願意見我。”

我哼了一聲:“她敢不見!”

當我想立刻和萬夫人聯絡的時候,才發覺我根本無法聯系她。打電話到她的“萬何集團”去,聽電話的人把電話一級一級傳上去,一直傳到了集團總經理那裡,接電話的人倒是越進階越客氣。總經理連說了好幾次“久仰大名”,然後告訴我:“我也有重要的事情找總裁,已經找了兩天,還沒有結果。”

我大為訝異:“兩天沒有找到她,你一點也不着急?”

總經理笑,分明是笑我大驚小怪,他道:“總裁是大人物,行蹤不定,三五七天不見人,是經常的事情——衛先生你在幾天前見過她,應該知道她那個随身電話的号碼。”

我沒好氣:“我不知道,誰知道?”

總經理答得很妙:“我不知道誰知道。”

和我問的是一模一樣的七個字!

擾攘半天,不得要領。白素道:“溫媽媽和萬夫人過從甚密,或許知道那個電話号碼。”

我于是又試圖找溫媽媽,可是一樣找不到,又花了半小時之久,我才發覺自己實在笨得可以——我應該找溫寶裕,讓溫寶裕去找他的媽媽。

溫寶裕一找就到,他一聽說我要找他的母親,就大呼小叫:“還好你找到了我,現在全世界還真隻有我一人知道她在什麼地方!”

我有點啼笑皆非:“令堂什麼時候變成了神秘人物?”

溫寶裕居然壓低了聲音:“她在減肥。”

我怔了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溫寶裕不以為然:“并不好笑,而且還是閣下鼓勵她的!”

我正想罵他胡說八道,他已經搶在前面:“你說她在萬夫人面前很正常,這話給了她很大的鼓勵,她決定要變成在普通人面前也很正常,是以參加了一個禁閉式的減肥營。”

我沒好氣:“沒有聽說過——閑話少說,趕快聯絡她。”

溫寶裕道:“聯絡不到!在三個月之内,她不能和外界有任何聯絡,那個減肥營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這樣才能嚴格執行減肥,保證三個月減輕十五公斤。”

我不禁轟然大笑:“令堂即使減輕了十五公斤,于事何補?她至少要減輕一百五十公斤,才有點看頭!”

溫寶裕愠然:“你一貫歧視肥胖者,很不應該。”

我道:“或許是,因為我認為肥胖的唯一原因就是吃得太多,而減肥的唯一方法就是少吃!”

溫寶裕歎了一口氣:“道理誰不知道,可是做起來就難。總之在三個月之間沒有法子聯絡她,她連是去減肥,也隻是告訴了我一個人。”

想不到我平時很少找人,難得找一次,竟然如此困難。

在接下來三天裡,我每天都找萬夫人,雖然集團總經理答應一有萬夫人的消息就通知我。

一直沒有萬夫人的去向,我感到奇怪之極,和白素商量了一下,決定向小郭求助。

把情形向小郭一說,小郭忍不住笑:“那麼人的一個人,要是找不到,買塊豆腐撞死算了!包在我身上,今天下午就給你回音。”

我找小郭的時候已經中午,近來我托小郭找人,他常有找不到的時候,令他很沮喪。這時他卻又誇下海口,教人有點擔心。

不過想到這位何豔容女士是社會上大有頭臉的人物,想來不應該難找。

果然下午兩點左右,小郭就親自上門來,一進門就道:“事情很怪——知道了這位萬夫人的行蹤,可是不知道她去了哪裡!”

我愕然:“此話怎講?”

小郭道:“四天前,她在中午用遊艇出海,到了公海,有一架水上飛機把她接走。水上飛機向北飛,下落不明。”

我聽得呆了半晌,疑惑道:“綁架?”

小郭搖頭:“絕不是。當天上午她曾經召開集團進階人員會議,把集團業務作了詳細的交代,看起來像是她要離開相當長的一段時間。”

正說到這裡,小郭身邊的随身電話響了起來,他接聽之後,滿臉喜容:“有進一步的消息了,有人三天前在烏克蘭的基輔機場見過她,她和兩個身份不明的男子在一起。”

我一方面佩服小郭的聯絡網之廣,一方面奇怪萬夫人到烏克蘭去幹什麼。小郭看出了我心中的疑惑,他道:“蘇聯解體之後,有不少核武器留在烏克蘭,這位萬夫人會不會在買賣核武器?這可是大買賣。”

雖然說小郭的揣測不是沒有可能,可是未免太怪誕,我搖了搖頭:“她既然在機場出現,應該隻是過境,可知道她進一步的去向?”

小郭道:“我的聯絡網正在展開工作,且等我容後報來。”

小郭離去之後,繼續來的消息隻有幾句話:“在烏克蘭,她和那兩名男子上了一架性能極好,沒有任何徽号的小型噴射機,向北飛去。機場方面說這次飛行屬于絕頂機密,不能作任何透露,我把賄金提高到了七位數字,仍然一無所獲,隻好放棄。”

小郭公然用行賄的手段來獲得消息,令我駭笑。

我和白素商量,白素笑道:“她到哪裡去,關你什麼事,你緊張什麼!”

我想了一想:“她要是在神秘旅途中死亡,那就關我的事了。”

白素沒有再說什麼,得不到萬夫人真正的下落,我也無法可施。又過了幾天,我已經把整件事擱下來,不加理會了。

那天下午,我和紅绫一起從外面回來,紅绫自從神鷹成精變人,跟了金維離去之後,一直像是十分寂寞,是以我盡量替她安排一些事情。剛才我們一起在陳長青那間大屋中整理屋中的收藏品,倒也十分有趣。

在家門口,我看到有一個年輕警官,見了我,至少還有五十公尺就立正行禮。我來到近前,認識他是誰,可是一時之間卻又叫不出他的名字來。

這位年輕警官在《洪荒》這個故事中出現過,我竟然無法立刻記得他的名字,記憶力衰退的症狀十分明顯。

我還在想着,已經走近,那年輕警官行禮的手還沒有放下,就大聲報告:“我叫張泰豐——”

我陡然想了起來,立刻接上去:“山東煙台人!”

這張泰豐爽朗她笑了起來:“正是。”

他性格爽氣,沒有廢話,立刻道:“有一件怪事,局裡所有人包括我的上司,都說不應該來打擾衛先生,可是我覺得有必要通知衛先生一下,是不是有進一步行動,由衛先生自行決定。”

雖然張泰豐看來不像是大驚小怪的人,可是一開始我對他所說的“怪事”也沒有怎麼放在心上,我打開門:“請進來說。”

張泰豐卻站在門外,沒有進去的意思,他指着停在一邊的一輛車子:“我的車子就在那裡,衛先生如果有了決定,請立刻跟我去,我已經來了好一會,那女人,醫生說她随時會死。”

人爽氣常然好,可是太爽氣了,說話會把許多情節跳過去,變成沒頭沒腦,聽得人莫名其妙。

看張泰豐的神情,确然像是很焦急,我也不忍責備他,笑道:“你根本沒有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如何決定!”

張泰豐自己也感到好笑,打了自己一下,道:“有一個女吸毒者,倒斃在街頭……不,應該說在街頭瀕臨死亡,被警員發現,送到了醫院——”

這張泰豐一上來就很緊張的說是有怪事,可是一開口卻說什麼女吸毒者倒斃街頭等等,那是都市中每天都在發生的事情,何怪之有!那時候紅绫已經走進屋去,我有點不耐煩,向張泰豐做了一個手勢,示意他長話短說,同時心中在想:張泰豐這人性格有些不統一,要就說話沒頭沒腦,要就不着邊際。

張泰豐神情無可奈何:“非從那個女吸毒者說起不可!”

我看他急得額上冒汗,隻好安慰他:“那就請進屋去慢慢說。”

說着我也不理他,自顧自走了進去,他跟在後面,仍然在繼續說:“據警員說,他發現那女吸毒者的時候,根據在警員學堂中學到的知識來判斷,那女吸毒者已經死亡,可是當他通知有關方面來處理的時候,那女吸毒者卻活了回來,伸手抓住了他的腳踝——”

聽到這裡,我忍不住道:“若是死了,不會活回來。是根本沒有死!”

張泰豐伸手抹汗,卻固執道地:“那警員說,當時他肯定那女吸毒者已經死亡。”

我沒有繼續争辯——當然是那警員判斷錯誤!我笑了一下:“死人複活,那警員一定吓了一大跳了?”

張泰豐也沒有聽出我話中的嘲笑之意,反倒認真回答:“開始時他确然吓了一跳,當他低頭去看的時候,看到那女吸毒者正努力想說話,也有聲音從她的口中發出來,聽起來,來來去去都是那幾個字,卻聽不清楚她在說些什麼——”他越說越是起勁,我卻越聽越不耐煩。因為他說的一切根本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是以我不等他再往下說,就打斷了他的話頭,打趣道:“那警員聽不清楚的話,總不會是那女吸毒者說去找衛斯理吧!”

我這樣說的目的是催他快些把話轉入正題,卻不料張泰豐一聽,整個人直跳了起來!他并不是隻是震動,而是本來已經坐下,這時候卻跳起了約有一公尺高下,而且還維持着坐着的姿勢,是以看來怪異莫名,

接着他又跌坐在沙發上,然後這才站了起來,伸手指向我,神情如見鬼魅,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我給他這種反應吓了一跳,看到他伸出來的手竟然在微微發抖,就知道他的驚恐并非假裝。

然而他為什麼對我的話會如此吃驚?難道是我順口胡說八通竟然說中了?

一想到這一點,我也不禁直跳了起來!

在這裡,我必須把我的思路曆程詳細說一說——對整個故事很有關聯。

我之是以會順口說那女吸毒者講的話是“去找衛斯理”,純粹是為了近來我一直在尋找下落不明的萬夫人,而萬夫人又和我有奇特的“來世之約”的緣故。

我們的約定就是她來世一出生就要開口告訴人“去找衛斯理”。我一直在想這件事,是以剛才就順口說了出來。

而張泰豐的反應如此強烈,說明我竟然說中了!

那女吸毒者所說的正是“去找衛斯理”。

這實在無法不令我震驚!我立刻想到的是萬夫人,是萬夫人死了,可是她的靈魂卻沒有循正常途徑(天知道什麼是正常途徑)去投生,而是不知道在什麼原因和不受控制的情況下,進入了那個女吸毒者的腦部(情形和黃老四進入了小女孩腦部相類似),當然在這種情形下,萬夫人首先要說的就是“去找衛斯理”。

那警員的判斷沒有錯誤——女吸毒者确然是死了,隻不過由于萬夫人靈魂的進入,才又活了過來,他在震驚之餘,當然分辨不出那女吸毒者在說些什麼。

我想到這裡,張泰豐比我先鎮定下來,可以開口說話,他一開口,就證明我所想的不錯。

他道:“你……你……怎麼會知道……那女吸毒者說了什麼?”

這時候的我思緒雖然紊亂,可是還不至于到完全無法思考的地步。首先我想到了那女吸毒者就算說了“去找衛斯理”,這樣沒頭沒腦一句,“衛斯理”又是一個專門名詞,别說那個警員,叫其它人來聽,也不會明白。

警方和醫院方面是如何弄明白了這句話的呢?

這是我首先要弄清楚的問題,而當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和張泰豐已經在車上了。

因為在張泰豐錯愕不已的時候,我又想到問題可以慢慢問,第一時間去見那女吸毒者更為重要,是以我一把拉住了張泰豐,向外就奔,上了張泰豐的車子,叫:“帶我去見她!”

張泰豐把車子加上警号,開得飛快,看來他有許多問題想問我,然而在這種情形下,我哪裡有心思回答他的問題,也不準備向他說事情的來龍去脈。

因為事情十分複雜,絕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說得明白的。我不等他開口,就先提出了我的問題。

張泰豐由衷道地:“問得好,不但那個警員聽不懂她的話,連後來到達的醫務人員也聽不懂。那女吸毒者神情焦急之極,不斷重複那五個字,後來見人家實在不知道她在說什麼,就搶了護士的紙和筆,把這句話寫了出來。”

張泰豐不但回答了問題,而且立刻取出了一張小紙片,上面果然寫着歪歪斜斜的五個字:“快找衛斯理。”

張泰豐繼續道:“由于事情牽涉到了衛先生,是以警方高層立刻親自處理,我也參加了,我主張立刻通知你,可是其它人都認為那是這個女吸毒者臨死前的胡言亂語,主張根本不理……看來我是來對了!”

我連連道:“對!對!太對了!”

張泰豐十分驚喜:“這……女吸毒者……是……”

我道:“現在還不能百分之百肯定,可是事情十分重要。”

當時我确然隻好這樣回答張泰豐,因為我和萬夫人的約定,是萬夫人投生變嬰兒的時候要求我認定她的身份。可是現在情形有了這樣的變化,顯然那是由于靈魂的行動不受人控制的結果,以緻她的靈魂進入了一個女吸毒者的腦部。

那女吸毒者等于是萬夫人的化身,這個怪異莫名的身份,更需要我去證明。

我也不知道何以萬夫人會突然之間靈魂離開了身體(死亡),自從她沒有音訊以來,根本不知道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如果她的靈魂已經到了另一個人的身體裡面,那麼她當然是已經死了。

她可能是意外死亡,也可能有其它的原因。

這時候由于事實是一個女吸毒者突然從死到生,又堅持要見我,與我和萬夫人的約定相類似,是以我一開始就認定了是萬夫人的生命形式起了變化。

張泰豐一面駕車,一面不斷轉過頭來看我,顯然是想在我的神情上揣測我在想些什麼。當然他無法達到目的,因為我和他并沒有熟悉到這種程度。

而我此刻視線還停留在那紙上的五個字上,想到了一個很有趣的問題。

我想到的是,如果一個人的靈魂進入了另一個人的身體之後,說話所發出的聲音,因為要運用另一個人的發聲組織,是以發出的是另一個人的聲音。可是如果是寫字,雖然也要用另一個人的手,可是字迹卻不是由手來決定,而是由腦部指揮手的行動而形成,是以字迹還是應該屬于原來的那個人。

我想到的這件事,并非完全沒有用途的空想,而是有着實際上鑒定靈魂進入另一身體的功能。

如果我熟悉萬夫人的字迹,這時候我看到這五個字,就可以知道那是不是她寫的了。

我又想到,剛才我的想法,也不是完全正确,那女吸毒者的手,當然不會像原來的萬夫人那樣有力,是以寫出來的字多少有些不同。然而字迹的神韻是不會變的,在專家眼裡,很容易就可以辨認出來。

我的思緒一向雜七雜八,這時候我又想到,萬夫人的靈魂進入女吸毒者的身體,應該是在沒有選擇的情形下出現的情況。至于何以會有這樣的情況發生,我當然不知道——不但我不知道,全人類都不知道,這個謎可望由此而揭開,這将是靈學上的一個巨大的突破!

我又想起以萬夫人一貫的養尊處優,忽然發現自己竟變成了一個倒斃街頭的女吸毒者,不知道會感到怎樣?

不過女吸毒者也是人,隻要有了萬夫人的财富,很快也就變成所謂上流社會的人物了,這或許也是萬夫人為什麼那樣急于見我的原因。

萬夫人在上次和我會面的時候,非常想知道自己未來身份是怎麼樣的,她當然萬萬想不到會成為一個女吸毒者。

我又想到,她的靈魂進入了吸毒者的身體,不知道會不會感覺得到毒瘾發作的痛苦?如果她還需要經過戒毒的過程,對萬夫人這樣尊貴的人來說,是不是可以忍受得住?她會不會是以而放棄這個吸毒者的身體?她又有沒有放棄這個身體,另選他人的能力?還是像黃老四那樣,進入了女孩的腦部之後,就再也出不來了?

一時之間想到的問題之多,簡直令人頭昏腦脹。再加上警号的鳴叫聲,更是叫人心煩意亂。

張泰豐駕車直沖進醫院的大門,幾乎沒有撞入醫院大樓。

下了車,他帶着我直奔二樓,進了一間病房。用來收留倒斃街頭的吸毒者的,當然不會是頭等病房,一進門看到二三十張病床上躺着各種各樣的病人,發出充滿痛苦的呻吟,就像是走進了地獄一樣,令人感到了一股寒意,也教人懷疑生命如果失去了最低程度的尊嚴,是不是還可以算是生命。

那些病人看來都屬于毫無希望的一類,正在極度的痛苦中,消耗他們最後的一些生命配額。

我略停了一停,想,如果他們願意放棄這一些生命配額,絕對可以早些從痛苦中解脫,然而或許他們現在的痛苦,也屬于他們生命配額中的一部分,必須經曆——誰知道呢?

從狹窄的信道中走到病房的一角,那裡有幾張病床用白布圍着,張泰豐來到了其中一張床前,拉開了白布,看了一下,然後回頭向我招手。

我在向前走去的時候,就已經聽到白布圍裡面悠悠地傳出了聲音——好像從地獄中傳出來,在說一句話。

這句話别人确然難以聽懂,可是我卻一聽就知道,那聲音在說的是:快找衛斯理。張泰豐當然也明白,他連聲道:“來了,衛斯理來了!”

我走到張泰豐身邊,向病床看去,一眼看到了病床上的那個“人”,我不由自主陡然吸了一口涼氣!我問自己:我看到的是一個“人”嗎?

我見過很多外形可怕的人,有的甚至于隻有半邊臉,而有的外星人更是恐怖絕倫,見了會使人昏過去,可是都不如眼前這個人的那種令人惡心的可怕。

躺在病床上的實在隻是一具骷髅,偏偏這具骷髅又有一雙會轉動的眼睛,由于整個頭部根本沒有肌肉,是以這雙眼睛倒有一大半在眼眶之外,像是随時會掉下來一樣。

這人的雙臂在毯子之外,正在不斷擺動,看起來就像是兩根枯骨,手指在伸屈之間,發出令人牙龈發酸的可怕聲響。

她正張大了口,努力在發出聲音,口中隻有三四顆殘缺不全的牙齒。最令人惡心的是她張大的口中,竟是一片黑色,像是一個無底深洞,而且有一股惡臭,也不知道是從她身體哪一部分散發出來,中人欲嘔!

而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從她口中發出來的聲音,嘶啞難聽到了極點,卻赫然是在說:“快找衛斯理!”

萬夫人本來的外形絕不好看,可是和現在躺在病床上的這個女吸毒者比較起來,卻猶如天使一般。

我離開病床大約還有兩公尺左右,一看到這種情形,震驚之餘,竟不知道是走向前還是應該後退。

這時候我隻感到十分佩服張泰豐,他對這樣的一個人的要求,居然也很認真地去滿足,真不容易之極。

在我猶豫不決之際,病床上的女吸毒者,那一雙凸出在外的眼球轉動,目光居然停留在我的臉上。

老實說,我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人,可是這時候被她這樣一看,我竟然感到了一股寒意!

張泰豐還在安慰那女吸毒者:“衛斯理來了!”

女吸毒者的目光盯在我的臉上,從她的目光之中,我看到了死亡,也看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憤怒,是以顯得更加陰森恐怖。

她發出的聲音更難聽,可是她顯然已經認出了我,因為她在叫:“衛斯理!你這個——”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為才說出了六個字,她就一口氣接不上來,雙眼向上翻,喉嚨中發出可怕的聲響,身子震動,形狀更是恐怖絕倫。

張泰豐忙叫嚷:“醫生!醫生!護士!護士!”

他一叫,身後就有人回答,原來護士不知道在什麼時候已經來到。護士先回答:“叫什麼!這情人絕對沒有希望,醫生說她還沒有斷氣,算是奇迹了!”

這護士的态度竟然如此惡劣,真令人反感,我轉過頭去狠狠瞪了她一眼,厲聲道:“我去叫醫生,不然她死了,就是給你害死的!”

這句話十分有效,因為女吸毒者已經死了九成九,看來絕沒有再活下去的可能,要是把死亡的責任算在護士身上,護士可算無辜之至,她當然不想負這個責任,是以立刻飛奔而去,唯恐遲了一秒鐘就鑄成大錯。

這時候女吸毒者劇烈地發了一陣抖,居然緩過氣來,不但盯着我,而且伸手指向我,掙紮着又道:“衛斯理!你這個——”

這一次她還是隻說了六個字,就喘起氣來,無以為繼。

她連說了兩遍“衛斯理!你這個——”,我隻有苦笑,因為看情形可以肯定,她沒有說出來的話絕對不會是“你這個偉大的冒險家”之類的好聽話。

可是她實在沒有怪我的理由——她的靈魂進入如此可怕的一個身體,絕對和我沒有關系,不是我的錯。

是以我忍不住道:“萬——”

我本來是想要萬夫人鎮定一些,因為她現在的處境看來很是不妙,那女吸毒者的身體顯然不能支援下去。萬夫人的靈魂會進入這樣的一個身體,明顯的是在靈魂不受控制的情況下發生的事。是以如果女吸毒者身體不能支援,萬夫人靈魂被逼離開之後,不知道會到哪裡去,會發生什麼事情完全不可測,可能情形會更糟糕。

可是我隻說出了一個“萬”字,卻再也說不下去。因為眼前的人和原來的萬夫人相去實在太遠,使我難以把兩者聯系在一起。

由于接下來發生的事十分奇特,是以我必須把當時的情形重複叙述。

當時我說了一個“萬”字,就停了下來,考慮該如何說下去。就在這時候,那女吸毒者的反應強烈之極,也可怕之極。她的身體看起來無論如何無法有任何行動的了,可是我才說了一個“萬”字,她就發出了一聲怪叫,身子竟突然坐了起來,喉嚨間發出古怪的聲音,聽來含糊不清,她連說了幾遍,我才聽清楚。

她說的是:“你認識我!”

我向她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千萬鎮定,然後我才道:“是的,我認識你,現在你身體的情形不是很好,你千萬要支援下去,身體的情況很容易改善。”

那時候情形很特殊,以緻我說話也不是很有條理,我的意思是身體不要緊,靈魂才重要,總要至少保持靈魂的清醒度,事情才不至于越來越糟糕。

可是萬夫人顯然沒有明白我的意思,她看來更激動。由于她臉上根本沒有肌肉,是以也沒有任何表情,可是在凸出的眼睛中,卻可以看出她心中的憤怒。

她發出的聲音令得整個病房都靜了下來,我清楚地聽到身後有人因為發抖而牙齒相叩而發出的聲響。在我身邊的張泰豐也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她在聲嘶力竭地叫:“衛斯理!你把我身體——”

她一句話沒有說完,身子劇烈發抖,骨頭發出“軋軋”的聲音,難以再說下去,而她居然還能夠伸出手指向我。

她是在極其憤怒的情形下指責我,這一點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來,毫無疑問。

她在指責我把她的身體不知道怎麼樣了——這身體當然是指她原來的身體。可是我根本完全沒有把她的身體怎麼樣,上次見面之後,她去向不明,我就沒有再見過她,怎麼能夠把她怎麼樣。她現在這樣指責我,簡直莫名其妙至于極點。

我本來就料到和萬夫人這種人打交道會很麻煩,可是也想不到會麻煩到這種程度!

更令人生氣的是,在這樣情形下,我如何和她去分辯?

就在這時候,那護士帶着醫生趕回,那護士的動作粗魯無比,她走得急急忙忙,一下子撞在我的背後,我正在心神不定,完全沒有防備,被她撞得向前跌出了一步。

在病床上的那具活骷髅,張牙舞爪,看起來恨不得把我撕成粉碎,隻不過是實在無法碰到我而已。這時候我向前跌出,她竟然努力掙紮,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衣服,而且有力量使她整個身子都離開了病床,幾乎附在我的身上。不說别的,單是她身上那股惡臭,就教人無法忍受。

當然我隻要順手一堆,就可以把她推開,可是卻也大有機會把她推得斷了氣,就變成在衆目睽睽之下殺人了。

我衛斯理一生之中,各種各樣經曆無數,可是再也沒有比這時候更窩囊的了。

幸而她雖然抓住了我的衣服,還不至于和我面對面,不然就算我再英明神武,隻怕也得當場昏厥。

她的頭部大約在我腰際,她正努力擡頭望向我,整個頭像是随時可以離開身體。

在一旁的張泰豐和趕來的醫生完全不知道怎麼樣才好,我想開口,可是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倒是那可怕的骷髅先發出聲音,她在叫:“我的身體……我的身體……我的身體……”

她連叫了三聲,聲音一下比一下凄厲,聽得人毛發直豎。

她叫得如此恐怖,我倒可以了解,任何人突然發現自己的身體變得如此模樣,都會有這樣的反應。

我隻好先安慰她:“慢慢來,慢慢來,總有辦法改善的!”

我一面說,一面向醫生望去,那醫生卻老實得過了分,在大搖其頭,表示完全沒有辦法。

我又急又怒:“你别隻管搖頭,至少先給她一些鎮靜劑!”

醫生還在搖頭:“她不需要鎮靜劑,隻需要嗎啡!”

我提高了聲音:“那就給她嗎啡!”

醫生神情猶豫,這時候另外有一個年紀較大的醫生走了過來,大聲叫:“準備嗎啡!”

那醫生緊接着向我道:“我姓陳,曾經和原振俠醫生做過同僚,讓我來處理。”

我立刻道:“好。情形很怪異,不過先讓她鎮定下來再說。”

原來的醫生護士已經急急走開去,這陳醫生既然和原振俠做過同僚,顯然見識不凡,他正試圖把女吸毒者的手從我的衣服上移開,可是一時之間,不能成功。

女吸毒者看來想搖動我的身子,可是她沒有氣力做到這一點,變成了她自己的身子在不斷晃動。

我大聲道:“你再不靜下來,什麼問題都不能解決!”

她喘着氣:“我不要嗎啡,隻要你把我的身體……還給我……還給我!”

這時候她顯然已經盡量鎮定下來,是以這兩句話說得很清楚。而這樣的話,聽在陳醫生和張泰豐的耳中,兩人的吃驚程度,可想而知。

他們一起向我望來,我哪有時間向他們解釋,我隻對着那女吸毒者分辯:“上次見過你之後,就不知道你去了哪裡,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你原來的身體怎麼樣了,完全和我沒有關系,你要弄清楚才好!”

女吸毒者失聲叫:“你沒有見過我,我卻見見過你,你,還有一些人,你……你們把……”

她說到這裡,護士已經準備好了針劑,陳醫生想要注射,我卻感到她的話有不上榫的地方——萬夫人隻見過我一個人,女吸毒者剛才的話聽來就令人莫名其妙。

我急忙道:“你把話說清楚些,你什麼時候見過許多人?”

女吸毒者臉上皮膚抽動,陳醫生已經抓住了她的一隻手,可是整個手臂皮包骨頭,根本沒有可供注射之處。别說陳醫生隻是做過原振俠的助手,就算原振俠醫生親臨,也沒做手腳處。

她還在不斷掙紮,發出的聲音越來越不像是人所發出的,老實說,她那時候在叫些什麼,我最多隻聽懂一半而已。

我聽到她在叫:“……在海上……海中……一個高大的女孩……她……不知輕重……她……”

當我聽到“海上”和“一個高大女孩”之際,心中疑惑,心想她說的難道是紅绫?

可是我又實在無法把紅绫和萬夫人聯系起來。

這時候,那女吸毒者的情形越來越不對,連陳醫生也搖頭起來。她抓住我衣服的手松開,人跌向病床,雙眼翻白,眼看要斷氣。

(在這個例子上,我得到一個啟示:身體如果要死亡,靈魂沒有能力挽救。那女吸毒者在瀕臨死亡之際,有靈魂進入,可是并不能使死亡的身體活過來。是以借死人身體還魂這種事,必然還有許多不明白的特殊因素,才能成事。)

我看到這種情形,忙叫道:“萬夫人!萬夫人!你再堅持一下!再堅持——”

我話還沒有說完,她突然有了強烈的反應,竟然撐着擡起了頭來,望着我,斷斷續續道:“你……叫……我……什麼……”

我怔了一怔,更覺得事情不對頭,忙道:“你是誰?你不是萬夫人何豔容?”

那女吸毒者的喉間突然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音,配合她臉上那種詭異的神情來判斷,她應該是在笑,可是那算是什麼樣的笑容,看得我連連後退。

她竟然終于笑了出來,笑聲令那個魯莽的護士把手中的藥盤跌到了地上,發出巨大的聲響,可是也掩蓋不住那可怕的笑聲。

“笑聲”終于停了下來,我至少又過了十秒鐘之久,才問出一句話來:“你笑什麼?”

我沒有得到回答,陳醫生緩過氣來,看了一看,就拉過床單,蓋住了她的臉。

這個動作表示那女吸毒者已經死了!

剎那之間,我心中的疑惑到了極點,不但我和她的話對不上頭,最後她還笑成那樣,可知道我是認錯了人。

然而她不是萬夫人何豔容,又是什麼人?

非常明顯,确然是有靈魂進入了女吸毒者的身體,無論從哪一方面來想,這靈魂都應該是和我有約定的萬夫人。

然而竟然不是!

我心中迷惘,一時之間腦中充滿了各種各樣疑問,無法解答。張泰豐在這時候才叫出來:“天!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衛先生,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自己心亂如麻,如何向他解釋?我極不耐煩道地:“什麼怎麼一回事!一個吸毒者死了,你又不是沒有看到!”

張泰豐苦笑,我還不死心,又揭開床單看了一會,盼望她能夠再活回來,然而卻并沒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張泰豐吞了一口口水,壓低了聲音:“我會守着她。”

這時候輪到我苦笑:“所為何來?”

張泰豐很了不起,他立刻回答:“等剛才和你對話的那個……人……再回來!”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表示贊許,同時道:“希望不大——守候二十四小時就可以了。”

他點頭:“在這二十四小時之内,一有動靜,我會立刻和你聯絡。如果沒有變化,那我就不打擾你了。”

他竟然能如此壓抑好奇心,真不容易。于是我答應他:“現在事情很亂,我自己也說不上來是怎麼一回事。等到事情水落石出,我一定從頭到尾告訴你。”

張泰豐高興無比,甚至于手舞足蹈,連聲道:“太好了!太好了!”

我苦笑:“你且别高興,很多事情有頭無尾,永遠沒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很樂觀:“不要緊,就算隻知道一個開始,也是好的。”

我再向那個女吸毒者看了一眼,思緒很是紊亂,走出了病房,醫院方面對于處理屍體自然十分熟悉。張泰豐和護士在交談,我也沒有理會他們說些什麼。

張泰豐忽然追了上來,很殷勤道地:“衛先生,我送你回去。”

我搖頭:“你還是守着的好,那個……人若是回來,你不在就枉費心機了。”

離開了醫院,沿路走了一會,我在一棵大樹下坐了下來,深深吸了一口氣,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想了一遍。

這時候,我已經幾乎可以肯定我認錯人了(應該說認錯靈魂了),剛才借女吸毒者的身體和我對話的并非萬夫人何豔容女士。

問題是:如果那不是何豔容,會是誰呢?

可以肯定的是:必然是熟人,要不然他不會找我。

而且據他所說,他最近還見過我——我和一些人,在海上,其中有一個“個子高大的女孩”。

我最近确然曾在海上,和白素、溫寶裕、藍絲、紅绫在一起,紅绫最有可能就是那個子高大的女孩。

可是那次除了金維之外,沒有再見到别的人。而那靈魂對高大的女孩提出了很多指責,好象和他的身體有關,又說那高大的女孩“不知輕重”,像是做了什麼不應該做的事。

想到這裡,我腦中靈光一閃,不由自主發出了一聲驚呼。

我想到了!想到了剛才借女吸毒者身體和我對話的是什麼人了!

我也想到了一個細節——我在病床之前,見到女吸毒者那可怕的情狀時,曾叫出了一個“萬”字,當時對方反應很好,表示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

而後來,我叫了“萬夫人”,得到的反應就不可了解。

這證明其人和“萬”有關,但絕不是萬夫人何豔容。

那麼還會是誰,當然隻有可能是萬良生!就是那個多年前變成了海螺的萬良生!

一想到了剛才和我對話的靈魂是那個萬良生,一切就都合拍了。

萬良生一再提及他的身體——他的身體在那個圓柱體中,為紅绫發現,帶上了岸,經過檢查,又送了回去。

這樣的過程,當然毫無疑問對他的身體造成了騷擾,可是已經送回原處了,還會有什麼問題?

而且在整個過程之中,萬良生的靈魂和他的身體顯然并非結合在一起,他在那時候可能正是在海洋深處的一隻快樂的海螺,我們的行為又會給他造成什麼樣的損失呢?

對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

可是我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必然是肯定的,我們的行為令他有損失,而且損失可能十分嚴重。這一點可以從他的靈魂又急又怒上可以看得出來。

雖然我們的行為是無心之失,但既然造成了他人的損失,當然應該盡力補過。可是我卻完全不知道錯在何處,更不知道如何去補償錯誤。

可惜那女吸毒者身體太弱,而且一上來我又認錯了人,浪費了不少時間,以緻萬良生什麼重要的話都沒有說,就沒有人的身體可供利用了。

不利用人的身體,而又沒有誤會的話,我和萬良生靈魂之間,完全可以溝通。

用人的身體,我并無通靈的本領,人和靈魂之間,就像是隔了整個宇宙一樣,完全無法來往。

想到這裡,整個事情已經有了一點頭緒。我在想,我無法主動找到萬良生的靈魂,可是他應該有辦法主動找到我。

他可以用直接的方法,使我和他有溝通——我曾經有過用這種方式和靈魂溝通的經驗。

他也可以用間接的方法,利用他人的身體,就像剛才他利用那女吸毒者的身體一樣來和我溝通,這樣更友善、更容易。

我很不明白的是,他的靈魂既然可以自由來去,可以自由脫離海螺,進入人的身體,他為什麼不選擇一個比較好一些的身體,而選擇了那個女吸毒者?隻要他選擇了一個可以和我說上三分鐘話的身體,就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不必我現在作種種假設了。

(在這件事上,我一再使用了“靈魂”這個名詞,那隻好算是借用,其實不是十分恰當。

一般來說,人死了之後,靈魂才和身體分開,自行活動。例外的是,一些有各種“修行”的得道高人,才能夠有靈魂和身體分開活動的能力。

萬良生的例子更加特殊,他遇到了某類外星人,那類外星人使他的靈魂可以離開身體,而且可以進入其它生物的身體,而他的原來身體還在,是以他的靈魂和一般對靈魂這個詞語的了解,應該有不同之處。

由于有所不同,是以在說到“萬良生的靈魂”時,隻是借用了靈魂這個詞,精确的說法應該是“思想組”或者“腦電波組”等等。

現代人的概念很奇怪,提到了靈魂,人就會産生一種奇怪的、抗拒的想法,認為“不科學”、“迷信”等等,也有人是以而根本否定靈魂的存在。

可是卻又不會有人否認人人都有思想,人人腦中都有一組思想在。

存在于每個人腦中的思想,就是這個人的靈魂。

思想組和靈魂,是二而一、一而二,同樣的一件事。

然而許多人對“思想組”可以接受,對“靈魂”卻抗拒。這種概念狹窄之極,也很幼稚。

是以在這裡我特地借用靈魂這個詞,來說明有這種幼稚現象的存在。)

卻說當時在大樹下,我想了一會,擡頭看着在我面前經過的人,希望其中忽然有一個會過來對我說:“我是萬良生。”

當然我沒有等到這樣的一個人出現。我又試圖集中精神,希望可以和萬良生有所接觸,希望可以感到他的存在,和他有所溝通,以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可是過了一會,也什麼都沒有發生。我當然知道要主動和靈魂溝通不是容易的事情,是以也沒有失望。

我相信萬良生一定比我更着急想和我有溝通,因為事情和他的身體有關,而且像是非常緊急。

看來我隻好等待,等他來找我。

我回家,在門口就看到紅绫一陣風也似卷出來,我伸手一把沒有把她抓住,連忙叫:“别走,我有話問你!”

紅绫立刻站定,人已經在二十公尺開外。

我向她招了招手,她笑嘻嘻地走過來,大約是我神色十分凝重的緣故,她也變得繁張起來。

我在考慮該和她怎麼說才好,想了一會,我才道:“萬良生剛才來找過我。”

紅绫訝異莫名:“萬良生?他不是已經變成一隻海螺了嗎?”

我道:“他的情形看來十分特殊,那類外星人神通廣大,可以使他在海螺和人之間變來變去,随心所欲。可是現在情形有了變化,是因你而起!”

紅绫更是大為奇怪:“怎麼會和我有關?”

我和她一起走進屋子,把張泰豐來找我,我到了醫院之中發生的事情,向她詳細說了一遍。我的結論是:“萬良生的身體離開了海底岩洞之後,可能發生了一些變化,對他極為不利,是以他才找我!”

紅绫皺着眉:“我沒有幹什麼啊——怎麼拿出來的,還是怎麼放了回去。”

我道:“我也難以想象究竟發生了什麼差錯,可是他指責你不知輕重,而且看他的情形,很是焦急。對他來說,事情一定嚴重到了極點!”

紅绫攤了攤手:“那我又有什麼辦法?”

我感到紅绫的态度不是很對,至少有些不負責任,正在想該如何說她,白素已經從樓上走下來,一面道:“你是不是有辦法還不能肯定,可是有很多事你是可以而且應該去做的。從萬良生焦急的情形來看,要立刻去做。”

白素并沒有責備紅绫,可是紅绫也立刻感到自己剛才的态度不對,是以她忙道:“我應該做什麼?”

白素沒有立刻回答,我也在思索紅绫應該做什麼,或者我們應該做什麼?

白素剛才在樓上顯然已經聽到了我告訴紅绫的經過,我很需要聽她的意見。

過了一會,白素才道:“可以肯定,我們移動了那圓柱體,一定對萬良生的身體,造成了某種程度的破壞,這種破壞對萬良生來說,可能極之嚴重。”

紅绫苦笑:“還是我主張把它送回原處的,要是照小寶的意思,把圓柱體剖開來,豈不是更糟糕?”

我也苦笑:“要不是我一上來就把他誤認為是萬夫人,他還是有機會把事情說明白的。”

白素眉心打結,沒有出聲,看來正在思索。

我說出我的想法:“現在除了等萬良生再借用什麼人的身體來和我們聯絡之外,就隻有我們主動和他聯絡了。”

白素搖頭:“據我揣測,萬良生借用他人身體一事,一定十分困難,不然他不會沒有選擇到了要借用那女吸毒者身體的地步。”

我想說什麼,白素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先别說話。然後她才道:“要主動和他聯絡,必須有通靈的本事,我和你都隻能偶然成功,救不得急。”

我攤了攤手,無可奈何。白素道:“在你剛才和他的對話中,他提到了很奇怪的一個現象,他說在海上看到你,和一些人在一起,其中有紅绫,應該就是我們最近在海上的那一次。你想萬良生是在什麼情形下看到我們的?”

我怔了一怔,在白素這樣問之前,我沒有想到過這個問題。而現在白素提出了這個問題,我想了一會,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

确然,萬良生是在什麼情形下看到我們的?

如果是他的靈魂,靈魂是不是能“看到”,就很值得商榷。靈魂應該隻能“感到”,而不是“看到”,因為理論上來說,靈魂沒有視覺器官。

他當然也不會是在“人”的情形下看到我們的,因為那時候他的身體在那個圓柱體中。

剩下的可能,就是他看到我們的時候,是一隻海螺。

這情形更是怪異透頂——一隻海螺,是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看到在遊艇上的我們的?是在海水中,還是在海面上?

海螺當然有眼睛,可是通過海螺的眼睛看出來的景象是怎麼樣的?

(有一類生物學家最喜歡仿真其它生物眼中看出來的景象,例如昆蟲的複眼看到的情景之類。

這是很滑稽的一種行為——其它生物眼中看出來的景象,隻有其它生物本身才看得到,人類無法知道。除非這個人變成了其它生物,像萬良生變成了一隻海螺,他就當然知道海螺看出來的景象是怎麼樣的。

生物學家所作的仿真,隻不過是人類一相情願的想象而已,絕不可能是事實。

由這個例子來看,可以看出人類的科學,在發展和研究的方向,可能很有問題,像這種滑稽的所謂科學,可以長期存在,就很不可思議。

當然人類還是有可能知道其它生物眼中看出來的景象究竟是怎麼樣的。有兩個方法,其一是直接通過其它生物的視覺系統,把看到的一切化為畫面。其二是把人類的視覺系統和其它生物的視覺系統聯系起來,使人可以直接通過其它生物的視覺系統,看到景象。像現在那樣,自說自話仿真,那算是什麼科學?)

我當時确然想到了這些問題,當然沒有進一步想下去。隻是我一貫認為人類的科學還處于很低的水準狀态,是以才在茫無頭緒之中,有了這樣的聯想。

白素像是已經想到了什麼,她道:“一隻海螺,能夠看到我們,這實在有點難以想像。”

我點頭:“是啊,它不能離開海水,如果通過海水來看,又怎麼能夠看清楚我們?”

紅绫參加讨論,也出言驚人:“或許海螺有這個能力。”

我和白素一起搖頭,我道:“我可以肯定,當時我們附近沒有别人。”

白素道:“沒有别的人,不等于沒有别的生物。”

我和紅绫,一起揚眉,一時之間不明白白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白素立刻解釋:“譬如說,天上有海鷗飛過,海上有魚躍上海面,都是非常普通的情景,我們不會加以注意。”

我吸了一口氣:“你的意思是,萬良生不一定是一隻海螺,他可能是一隻鳥,或者是一條魚?”

白素口氣有點猶豫:“我不能十分肯定。可是那類外星人既然神通廣大到可以使萬良生在人和海螺之間變來變去,就是可以使萬良生的思想組自由來往。在這樣情形下,理論上來說,萬良生的思想組應該有可能進入任何生物之中。”

我再吸了一口氣——白素的這種假設,天馬行空,匪夷所思至于極點,一下子很難接受。

我第一時間想到的是:如果這種情形存在,那麼萬良生豈不是可以随心所欲變成任何生物?

繼而我随即模糊地想到,這種情形并非完全不可能。

而紅绫接受大膽設想的能力顯然遠高于我,在我還沒有十分明确的概念時,她已經拍手叫道:“太妙了,有趣之極!孫悟空能夠有七十二種變化,他萬良生不知道可以有多少種?”

一聽得她那樣說,我頓時豁然開朗,完全明白了白素的設想是怎麼一回事,而且完全可以接受,因為這種情形“古已有之”,是古代人很普遍的想象,并非白素首創,而我在乍一聽到時還覺得不可思議,由此可知我的想象力不夠,至少比不上白素和紅绫。

紅绫一下子就聯想到了孫悟空的“七十二種變化”,其實在古人的想象或記載之中,能夠變成其它生物或其它人的這種神通,很是平常——一般神仙,或是妖精,都有這個能力。

可是從來也沒有人把這種變化的能力,設想為思想組的自由活動的結果。

而白素提出的這種設想,和神仙妖精的變化能力結合起來看,完全可以接受。思想組自由活動,進入了海螺,就變成海螺;進入了女吸毒者,就變成女吸毒者;進入了魚,自然也就變成了一條魚。用這種角度來看孫悟空的七十二種變化,無非是孫悟空的思想組在能夠自由活動的情形下,進入了七十二種不同的生物而已。

那類外星人既然給了萬良生在人和海螺之間變來變去的能力,當然可以由此推論到他還有變成其它生物的能力。

有趣的是,當他在海上看到我們的時候,他是什麼生物?

我才想到,紅绫已經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白素道:“不管他當時是什麼生物,總之他看到了我們,是以聯想到他的人身出了問題和我們有關,是以他要變成其它人,用其它人的身份來和我們交涉。我相信他雖然可以在海螺和他自己之間變來變去,或許也很容易可以變成别的生物,可是在變其它人這一點上,必然十分困難,是以我們不能等他再變成其它人,而要主動去找他——不是找他的思想組,而是找他變成的生物,即使是一隻海螺,或者是一條魚,總比和虛無缥缈的思想組容易溝通。”

白素說到這裡,我們應該采取什麼行動,已經很明白了。

紅绫立刻道:“我這就去,到那岩洞附近的海面去,我也可以潛水,我會設法找到他,弄清楚我們究竟給他造成了什麼的麻煩,和如何補救。”

我道:“我和你一起去。”

白素笑道:“幹脆我們全家一起出動,至少向萬良生表示誠意,表示我們會全力彌補我們造成的麻煩。”

我當然十分高興——我和白素一起應付過許多疑難雜症,每一宗都是令人非常愉快的回憶,如今再加上紅绫,一定會更加有趣得多。

我們說做就做,立刻聯絡了遊艇,出海直駛向那個小島。

我們離開碼頭的時候,天色已經黑了,船行沒有多久,回頭看,城市璀璨的燈光,恍如海上浮着一個巨大無比的光球,壯觀之極。向前看,海面上一片漆黑,隻有海水偶然反映出一點一點的星光,像是許多小妖精在跳舞,詭異而不可測。

遊艇的性能很好,有自動導航裝置,雖然黑暗,無礙航行。

我們在駕駛艙中,白素再詳細問我在醫院中和萬良生對話的情形,我又說了一遍之後,感歎:“當時我無論如何想不到和萬夫人的約定,會那麼巧又發生萬良生變成了女吸毒者的事情。我那時候隻是想,萬夫人想知道自己的未來身份,隻怕随她如何想,也想不到自己會變成一個女吸毒者!”

白素望着天上的星星,也很感歎:“人的未來身份,可能以任何形式出現,女吸毒者隻不過是其中之一而已。”

她說了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人為自己的将來打算,理所當然,可是也應該隻限于今生。把将來的打算,延伸到了來世,太貪心了!”

我笑道:“不單是貪心,而且簡直是癡人說夢話,實作的可能,正如你所說:等于零!”

紅绫參加意見:“還是萬良生的情形好——他的身體密封在那個圓柱體中,看來不會衰老,他還可以随便變成其它生物,甚至于也可以變其它人,這種情形,豈不是等于已經成仙?”

如果情形真如同我們想象,那萬良生的确等于成仙了。

難道天下真有這樣的好事?

在理論上說,那類外星人如果掌握了人類思想組脫離身體自由活動的能力,那就可能有這樣的事情。

我把想到的說出來,紅绫不勝欣羨:“那類外星人的能力,比任何外星人都高。媽媽的媽媽也成仙了,可是卻不能變來變去。”

白素有點啼笑皆非:“你外婆若是變成了一條魚,你有什麼值得高興?”

紅绫想了一會,想不出答案來,隻好傻笑。

我道:“我們到那個小島去,目的是想和萬良生聯絡,可是我們根本不知道萬良生以什麼形态存在,難道看到了每一條魚、每一隻海螺都去問它是不是萬良生!”

紅绫也搖頭:“就算問到了一條魚或是一隻海螺,正好是萬良生,也不知道魚或海螺的聽覺器官能不能接受人類的語言。就算他聽懂了,他如何響應我們?”

我們父女二人不斷提出問題,白素皺着眉,好一會不出聲,等到我們住了口,她才歎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會怎麼樣,隻好走到哪一步就是哪一步。”

紅绫在思緒上,大有溫寶裕之風,她又作了很多匪夷所思的假設,不必一一細表。

白素在紅绫的假設告一段落時,才對她道:“有一件事,十分重要,是整個事情的關鍵,你需要詳細說一說。”

紅绫瞪大了眼睛,白素道:“你在那個岩洞中,發現并且取出圓柱體的時候,有沒有發現其它什麼裝置?有沒有在無意中碰到了什麼或者破壞了什麼?”

紅绫仍然瞪大了眼睛,竟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白素和我相視苦笑——紅绫粗枝大葉的作風在這件事上表露無遺,她顯然根本沒有注意當時的環境。

白素道:“那麼經過的情形如何?”

紅绫的回答更妙:“進去,看到了圓柱體,把它帶出來,就是那樣。”

白素籲了一口氣:“我知道我們第一步應該怎麼做了。”

我應聲道:“應該到那個岩洞中去——就算沒有别的發現,萬良生也最有可能在他身體的旁邊。”

紅绫對所有事都興高采烈,她立刻道:“我帶路,我記得那個岩洞的所在。”

白素道:“好極,我們先準備潛水工具。”

遊艇上有潛水裝置,裝置之齊全,很出人意表,至少可以供我們三個人在海水中使用三天。

我加快了航速,在黑暗中,海面上十分靜,隻有偶然在遠處有一些船隻的燈光在閃耀。

等我們到了那個小島,三人就一起配上潛水裝備,紅绫歡呼一聲,率先跳進了海中。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握着手,也一起跳進了海中。

海水中是另一個世界,尤其是在黑暗之中,顯得更是不同,我們跟着在前面的紅绫,利用水中推進器,毫不費力地前進。

在強烈的水底燈光照耀下,可以看到海中奇形怪狀的岩石,和附生在岩石上各種顔色的生物。

經過了幾個岩洞,紅绫都毫不猶豫地經過,她不斷地在和我們聯系:“就在前面,經過那塊大岩石就到了,很是隐秘,若不是那麼隐秘,我也不會進去看看,也就不會有今天的事情了。”

我回答道:“今天的事情極有趣,是很好的經曆。”

白素也道:“上次潛水到現在,好像已經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

紅绫一直有她做錯了事的感覺,經我們這樣一說,她很是高興,發出了幾下歡呼聲。雖然歡呼聲通過通訊裝置傳過來,還是可以親切感到她發自内心的喜歡。

不一會,轉過了一塊大岩石,隻見燈光無處,前面一大叢海草附近,聚集了一群鱿魚,在燈光照耀之下,鱿魚的半透明身體色彩變換,看來很奇特。而更奇特的是其中有一隻特别巨大,連觸須在内超過一公尺,其中有兩根觸須特别長,竟達到兩公尺上下,正在不斷揮舞。

我知道海中生物有體形十分巨大的例子,像鱿魚、烏賊這一類生物,有巨大到超過十公尺的紀錄。

紅绫在最前面,我立刻警告:“小心,可能還有更大的在後面,也可能會攻擊我們!”

說話之間,那隻大鱿魚非但不怕強烈的燈光,而且迅速向我們遊了過來,兩根長觸須,更是舞動不已,竟一直遊到了紅绫的面前。紅绫雖然聽到了我的警告,可是這種情形,還是令她感到有趣,她向那大鱿魚伸出手去,大鱿魚的長觸須一下子就纏住了她的手腕。

這一變化,突如其來,我吃了一驚,還沒有想到該如何應付,白素的聲音已經傳來:“萬良生!”

我也算是反應很快的了,但是也至少任一秒鐘之後,才知道白素在這時候忽然叫出萬良生名字的原因——她是在提醒我們:那大鱿魚是萬良生!

這種情形,真是詭異絕倫,簡直令人無法接受。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證明白素是對的。那大鱿魚絕非普通的鱿魚,當然更可能是萬良生的化身。鱿魚不能說話,可是這時候它的身體語言卻再明白不過。

它的兩條長觸須,一條纏着紅绫的手腕,另一條卻筆直的指向前面。

而根據紅绫後來的說法,她說那大鱿魚的力量很大,簡直是拖着她向前去。後來當然也知道了那鱿魚确然是萬良生的化身,我和紅绫都佩服白素一下子就想到了這一點。

當時看到了這種情形,都明白大鱿魚是在指路,而指的方向,是一個很狹窄的岩洞入口,紅绫自然而然叫:“我知道,就是那個岩洞。”

大鱿魚一直沒有放開紅绫的手腕,我們是一起遊進那個岩洞去的。岩洞入口處很狹窄,一進去之後,裡面卻很大,燈光照射之下,立刻看到了那圓柱體。

那圓柱體插在一處很是平整的岩石中,隻有十公分左右露在外面,看起來确然十分奇特。

紅绫在道:“我上次進來的時候,看到這種情形,覺得很奇怪,是以才去碰它,它又很容易被取出來,是以我就把它帶走了。”

聽紅绫說上次她取走圓柱體的經過,我覺得事情不對頭,而且立刻想到了不對頭之處。我道:“孩子,不對,上次你進來的時候,并沒有任何潛水裝備,雖然是白天,這岩洞中也應該一片漆黑,你不應該可以看到東西。”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還以為紅绫有類似“夜視”的能力而她自己不知道。

然而紅绫聽了,“啊”的一聲:“是不對,上次我來的時候,這圓柱體旁邊的岩石上好像有光亮,現在卻沒有。”

我心中一動:“這隻怕就是問題所在!你把圓柱體放回來的時候,一定沒有放妥當,是以光亮消失,這一定對萬良生的身體十分不利!”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來到了圓柱體之前。白素一面向大鱿魚做手勢,一面去觀察那圓柱體。大鱿魚兩隻大眼睛光芒閃耀,一條長觸須搭向圓柱體,觸須尖指在圓柱體露在岩石外面的平面上。

在燈光之下,可以很清楚看到那平面上有一道淺淺的刻痕,以前我們都沒有注意,而在岩石上,也有一道同樣的刻痕,兩道痕迹,相去約有幾公分。

大鱿魚的觸須尖,在指向圓柱體上的刻痕之後,又指向岩石上的刻痕。

雖然隻是一隻鱿魚用它的觸須在指點,可是就算叫人來做,也不能做得更好了。它的意思十分明白:兩道刻痕應該對準!

我和白素同時明白了這一點,也就一起伸手去轉動那圓柱體,以求把兩道刻痕對準,然而卻根本轉不動。

鱿魚的觸須這時候又有動作,可是我們一時之間卻沒有看懂,還是紅绫最先領會:“應該把它全部拿出來,再對準了放進去。”

她還補充:“我上次放進去的時候,隻是随便插進去就算,根本沒有注意應該怎麼放。”

我和白素點了點頭,一起把那圓柱體從岩石中慢慢拉了出來,也要花很大的氣力。

然後我們小心對準了兩道刻痕,再把圓柱體送進岩石中去。在圓柱體取出來之後,岩石上有一個很深的圓洞,很是光滑,燈光照進去,看到圓洞最深處,有光芒閃耀,卻看不清楚是什麼東西。

等到我們把圓柱體再放進去,兩道刻痕正好對準,先是圓柱體的平面上放出了光芒,紅绫叫:“對,我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這樣!”

她的話才一說完,那光芒陡然之間變得十分強烈,不能逼視,我立刻知道會有變故發生,來不及說話,就一邊一個,抓住了紅绫和白素。

也就在那一剎間,突然岩洞中的海水急速地旋轉,我們身不由主跟着打轉。

緊接着海水在急速地旋轉中,産生了無數氣泡,就算有燈光,也變得什麼都看不清楚。在混亂中,隻感到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海水中發生,激得海水翻湧,我們也就在海水中不停翻動,連想要說話聯絡都不可能。

幸好時間不是很久,海水漸漸平靜了下來,氣泡消失,視線恢複,我們首先看到那圓柱體不見了!

隻剩下那個圓洞在,紅绫究竟不失孩子氣,在這樣情形下,她首先注意的事情和我們不一樣,她叫道:“鱿魚!那鱿魚不見了!”

白素應聲道:“萬良生的身體也不見了!”

我則已經想到,剛才岩洞中的海水突然翻滾,顯然是由于那圓柱體脫離岩石,被一股強大的力量發射出去的緣故,就像火箭發射時造成空氣的激蕩一樣。

那圓柱體竟然能夠有這樣的變化,實在是我們在事先所萬萬想不到的!

紅绫急忙問:“我們怎麼辦?”

白素道:“那鱿魚也不見了,證明萬良主已經不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可以回去了。”

我也以為如此,紅绫有些依依不舍,後來她對溫寶裕說:“明明是一隻鱿魚,可是又是一個人,真是有趣極了。”聽得溫寶裕羨慕不已。

當下依我的意思,至少要探索一下那圓洞的深處究竟有什麼花樣,卻被白素阻止,她道:“這裡的一切,都和萬良生生命攸關,我們在完全不明白底細之前,還是不要有任何行動好。”

我道:“可是萬良生這個人如此奇特,難道我們就一直完全不明白他的底細?”

紅绫大有父風,立刻附和:“是啊!是啊!”

白素忍不住笑:“我想萬良生一定會對我們說明一切,請稍安勿躁!”

我一向對白素的預測十分信服,可是也未曾料到竟然應驗得如此之快。

當時我聽了白素的話,就沒有再做什麼,離開了岩洞。

當我們來到遊艇附近,浮上水面時,就看到遊艇的甲闆上,坐着一個人,正在悠哉遊哉地喝着酒,看到了我們,還舉起手中的酒杯,向我們打招呼。

紅绫和我一起叫了起來:“萬良生!”

上了船,萬良生(當然正是他)居然很有禮貌地站了起來,我盯着他看,他看起來和多年之前完全一樣,可見在那圓柱體中确然不會衰老。

我不知道有多少問題要問他,以緻一時之間反倒說不出話來,萬良生反而先開口,他對紅绫說話,道:“是衛小姐吧,你差點害得我變不回人。”

紅绫伸了伸舌頭:“對不起,我不知道在無意中闖了禍。”

然後紅绫極有興趣地繞着萬良生打了幾個轉,問:“剛才那條大鱿魚是你變的?”

萬良生回答得很認真:“不能說是我‘變的’,隻是我的——”

他說到這裡,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我的……思想進入了鱿魚中——令尊知道這種情形,我‘變成’海螺,也正是如此。”

我們已經讨論過萬良生的情形,是以這時候聽得他那樣說,也不覺得過分驚奇——的确是他的思想組(靈魂)能夠有自由活動的能力。

紅绫更是有興趣之極,也不管禮貌不禮貌,又問:“你可以變成……可以借用任何生物,甚至于任何人的身體?”

我并沒有阻止紅绫發問,因為就算她不問,我也會問。

萬良生吸了一口氣,向我和白素望來:“我知道這一次非得把事情說清楚不可,不然衛斯理不會放過我。”

我也不否認,隻是道:“好說,好說。”

萬良生笑了一下:“我——他們給我的能力,隻是在我自己的身體和海洋中某類生物之間來去。當我的身體被移動之後,沒有照原來的位置放好,我回到自己身體的能力就消失,在極度驚恐的情形下,我費了好大的力量才勉強進入一個人的身體,可是一切……一切……我無法形容,總之是身不由主至于極點,那不是我。如果我不趕快離開,我的思想組會消散,從此不再存在。”

可以聽出萬良生已經很努力在說明,對他所說的情形,我們雖然聽清楚了,可是卻很難真正了解其中的情形。例如什麼叫做“思想組會消散,不再存在”?那是怎樣的情形,就很不了解。

紅绫的了解力可能在我和白素之上,她點了點頭:“你不能随意變成别人。”

萬良生一副猶有餘悸的神情,又搖頭又搖手:“哪裡還敢,試了一次,還是實在非試不可,都已經幾乎魂飛魄散,絕對不會再有第二次了。”

他這時用“魂飛魄散”這個現成的形容,倒很可以使人想到思想組消失是怎麼一回事。

紅绫繼續在問:“你一直還經常以人的身份在生活?”

萬良生現出很是狡黠的笑容,點了點頭,顯然對于這一方面他不願意詳細說。

紅绫沒有追問,我想了一想,自從萬良生“失蹤”之後,各種各樣的傳說很多,可是并沒有他再度出現的消息傳出來過,由此可知他在以他本人身份活動的時候,行動一定極度隐秘——他也非如此不可,要不然走漏了風聲,被他的妻子,那位母大蟲發現,抓了回去,就不知道如何才好了!

看萬良生鬼頭鬼腦的模樣,就知道我料中了。

我們都沒有追問,反倒是他自己說了一些情形,他道:“我早就為自己安排了一些金錢,是準備真正忍無可忍的,就實行人間蒸發後使用,沒想到我運氣好,遇上了那些人……他們……他們是?”

我回答了他的問題:“是外星人,一類能力高超到不可思議程度的外星人。”

萬良生點頭:“我一直把他們當成神仙,以為我自己有幸遇仙,和古人有這種奇遇一樣。”

我沒有進一步和他讨論“神仙”和“外星人”之間的關系,而紅绫又已經問:“你的思想組可以進入哪一類海洋生物,以它們的身份生活?”

萬良生卻回答了一個洋文:“MOLLUSCA。”

我哼了一聲:“這類生物,早已經有非常恰當的中文名稱,叫做:軟體動物。”

萬良生略有新意的神色:“是,我知道。”

當時我一時之間還沒有想到他為什麼會有這樣的神情。我隻是想到,原來萬良生隻可以在人和軟體動物之間變來變去。或者說他的生命形态,是以人和軟體動物兩者身份出現。

他可以是人,也可以是軟體動物。

這種身份可以在人和軟體動物之間變化,當然也是一種神通,地球人而能有這種神通,應該可以算是奇遇。

我又想到,剛才他之是以是鱿魚,因為鱿魚屬于軟體動物中的頭足綱;他又曾以海螺的身份出現,海螺屬于腹足綱;如果他變成了一隻蛤蜊,那是屬于雙殼綱。總之他的思想組可以進入任何軟體動物的身體,使他變成軟體動物。

至于為什麼隻能是軟體動物,而不能是其它生物,其中的奧秘,怕隻有那類外星人才能解答了。

當然我也可以作許多假設,例如萬良生本來就有軟體動物的生命基因,例如恰好當時萬良生說甯願做一隻海螺等等。

紅绫對于萬良生可以随意變成軟體動物的這種能力很是羨慕,她對我和白素道:“既然可以變成軟體動物,理論上來說,也應該可以變其它的生物!”

我笑道:“理論上來說可以變成任何東西——孫悟空就曾經變成一座廟!”

這時候我注意到白素的神情很是嚴肅,我感到她有話要說。等了一會,白素緩緩地問道:“萬先生,那類外星人給了你這樣的好處,代價是什麼?”

甲闆上燈光并不是很明亮,可是也可以看到萬良生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他的神情是竭力要掩飾他内心的感覺,可是血液卻不受控制的湧上了他的臉。

我不明白何以他對白素的問題會有這樣的反應,隻是看到白素的神情更是嚴肅,像是正在審判萬良生一樣。

不過白素的聲音還是很柔和:“剛才你自己說要把事情詳細告訴我們的。”

萬良生還是滿臉通紅,變換了幾次坐的姿勢,這才道:“我……我……給了他們一半……”

他支支吾吾了一會,卻沒有再說下去。

紅绫好奇:“一半什麼?一半财産?”

白素冷冷道地:“神仙一樣的外星人,要地球人的财産有什麼用處!”

紅绫盯着萬良生,萬良生不和她的視線接觸,道:“其實也沒有什麼,我給了他們一半我的……思想……思想組。”

一時之間我腦筋轉不過彎來,竟然無法在第一時間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白素看到我有茫然的神情,就提醒我:“他把自己的一半靈魂,去交換可以變成軟體動物的能力。”

我怔了一怔,還是沒有明白白素所說的話的真正實際意義,反而很奇怪的想到了象征性的含義,是以我的反應牛頭不對馬嘴,我道:“世界上很有些人出賣了自己整個靈魂去當軟體動物的!”

白素本來神情很嚴肅,卻被我的話逗得笑了起來:“你想到哪裡去了!萬先生是真正的把他的一半靈魂,交換了真正變成軟體動物的能力——這“軟體動物”并不是文學性上對某種人行為的形容。出讓靈魂,也不是象征性,而是他的思想組真的被人取走了一半。”

白素解說得很詳細,我雖然明白,可是仍然有許多疑問:“靈魂如何取走一半?外星人要他的一半靈魂又有什麼用處?”

白素揚了揚眉:“要請萬先生解答。”

萬良生搖頭:“别問我,我不知道。當時他們這樣提出來,我急于逃避,别說他們隻要一半,就算全要,我也會答應!”

我和白素、紅绫都很疑惑,不過也相信萬良生所說的是實在情形——他對于外星人的行為、目的一無所知,他隻是為了取得自己的需要,就答應了人家。

萬良生看到了我們的神情,他道:“我确然不知道,他們也沒有告訴我——他們隻告訴了我,在人和軟體動物之間轉換思想組的方法,而且警告我說放置我身體的裝置,在每次轉換之際都會自動出入,千萬不要随便碰它,上次給衛小姐拿走又放回來,我就無法進入自己的身體了。”

聽了萬良生的叙述,我很有騰雲駕霧、天旋地轉的感覺,因為那實在和現實生活中會發生的事情相去太遠了!雖然我很有些古怪經曆,這時候也需要勉力鎮定。

我知道萬良生所知有限,要全部答案,還必須那類外星人來解答,然而我是不是還有機會遇到那類外星人,完全不能預知,是以隻好把疑問放在心裡再說。

紅绫卻很實在,她在追問萬良生可以回答的問題,她問:“你的思想組去了一半,對你有什麼影響?”

萬良生這時候已經完全沒有了開始時的那種吞吞吐吐,他回答得很快:“他們對我解釋過,人的思想非常博大,遠超過人所能想象,就像海洋一樣,就算去了一半,海洋還是海洋。又像一個大洞,去了一半,還是一個大洞,你不能說它隻是半個洞,是以我根本不感到有什麼影響。”

他說得振振有詞,可是我卻感到很模糊——他的說法玄之又玄,并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接受。而且對于把自己的思想組(靈魂)出讓給他人的這種行為,我有先入為主的觀念,使我想起把靈魂出賣給魔鬼的故事。

當人把靈魂出賣給魔鬼之後,雖然他得到了一些東西,可是卻失去了靈魂,而成為被魔鬼操縱的一具軀殼。

是以出賣靈魂,對人來說是一樁十分卑鄙的事情。

萬良生雖然宣稱他隻是出讓了一半靈魂,而且還對“一半”作了很玄妙的解釋,是不是就可以改變這種行為屬于卑鄙的事實?

而且我想我也明白何以一開始的時候,萬良生的态度如此不自然,扭捏而支吾,又無緣無故滿臉通紅,又故意把“軟體動物”這個詞說成洋文。這種種情形,隻說明了一點:他清楚知道自己的行為很卑鄙,是以才竭力掩飾。

我更進一步想到,萬良生不單是想掩飾他行為的卑劣性,而且還在掩飾事情的真相——他的靈魂一半屬于那類外星人,必然有相應的後果,而他卻說什麼影響都沒有!

我一直對任何外星人都沒有惡感,也一貫認為外星入不會侵犯地球人,可是外星人如果對得到地球人的靈魂有興趣,那無論如何不是好事。

一來,對人類的靈魂感到興趣,要取而得之,這種行為,很難了解為友好行為。二來我對人性很有了解,人對于保持自己的靈魂有很脆弱的一面,在某種情形下,人不是“很容易受引誘而出賣靈魂”,而是會非常樂意自動出賣靈魂。

是以,如果那類外星人有意要取得人類靈魂的話,會有許多人是以而失去靈魂——或者是像萬良生那樣失去一半。

我難以相信失去一半會完全沒有影響,雖然我也不知道會有什麼影響,然而總以沒有這種事發生的好。

而且觀念上隻有魔鬼才收買人的靈魂!

(如果可以假設上帝是超能的外星人,那麼當然也可以假設魔鬼也是超能的外星人。

那類外星人是魔鬼?)

我思緒越扯越遠,可是卻沒有任何結論,這種情形很令人沮喪。當然在神情上也有所顯露。白素在這時候握住了我的手,她自然知道我想了些什麼,她低聲道:“試試接受那種解釋。”

我皺着眉——白素勸我接受那種解釋,當然是她已經接受了。

我在找白素接受那種解釋的原因,紅绫在這時又問:“你的意思是說,那類外星人說人類的思想……是“無窮大”,即使除二,其值不變,還是無窮大。”

紅绫用數學上的“無窮大”來了解那種解釋,又比剛才萬良生所說容易明白。

萬良生忙不疊應道:“正是!正是!在數值上,并沒有變化,是以也沒有任何影響。”這時候我想到的是,人的思想組如果真是無窮大,那去了一半(除以二),确然在數值上沒有變化,也就可以接受完全沒有影響的解釋。

然而那類外星人要人類的思想組又有何用,想必是用來研究。然而人類的思想既然其複雜性是無窮大,那類外星人隻怕也研究不出一個是以然來。

想到這裡,剛才想到的那些不愉快的感覺消散許多。

白素向萬良生問道:“看來你很享受這種可以在海洋和陸地上同時生存的生活,你也沒有必要把你這種奇特的可以變化的身份公開,請問為什麼你要把這一切告訴我們?”

萬良生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像是他本來有話很難出口,而白素替他開了頭一樣。

他道:“經過了我幾乎不能變回人的危機之後,我想到很多意外可以導緻同樣的危機發生,我不想再冒這個險。”

他用那種方式說話,使我感到極度不耐煩,我忍不住出口惡言:“你他媽的說話幹脆一些好不好!”

萬良生忙道:“好!好!”

紅绫拍手笑:“爸不明白他的意思?他是說他不要再做軟體動物,要做回人了!”我沒好氣:“他愛做什麼就做什麼,關我們什麼事!”

萬良生雙手揮動:“我要請兩位幫助,兩位在社會上有地位,又有各種稀奇古怪的經曆,說話能令人信服,是以我要完全重回人類社會,要靠兩位代我想一個我長期失蹤的原因——當然不必說真相,隻要兩位随意編一個原因,出自兩位之口,大家就都會相信。”

聽得他如此說,我真是又好笑又好氣,竟不知如何響應才好!

白素笑道:“你根本不必向社會交代什麼,隻要向尊夫人交代這些日子你去了哪裡就可以了。”

白素隻不過是輕描淡寫地提起了他的妻子,萬良生卻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冷顫,不過他随即定了定神,用力搖頭,大聲道:“不必怕她!不必再怕她!”

看到了這種情形,我不禁哈哈大笑:“是不是那類外星人又給了你什麼治惡妻的秘方?”

萬良生并不欣賞我的笑話,他回答得很正經:“她惡還她惡,現在我完全不必靠她,她再想也惡不到我的頭上。我這些年來,利用有限的資金投資,頗有所獲。一個人隻要基本生活不成問題,就完全沒有理由讓任何人對自己兇惡,不必怕任何人!”我對萬良生這番話由衷地鼓掌——他能夠說出這番話來,表示他對人生有了一定的認識,比起以前的萬良生來,好了很多。真是奇怪,難道靈魂少了一半,反倒可以使人變得聰明,變得想得開?

(如果本來的靈魂是十分骯髒,去了一半,變成五分骯髒,這就反而變好了。)

白素道:“那就根本不必我們為你編什麼故事。”

萬良生神情猶豫,我道:“其實尊夫人也不是那麼可怕,我最近才見過她的。”

我話還沒有說完,萬良生就雙手亂搖:“謝謝你,雖然我不必再怕她,可是也請别在我面前提起她!”

真的,我覺得萬良生非但不讨厭,而且還很有趣,由此看來,那類外星人的行為,并不造成對人的損害。白素顯然早已經看出這一點,是以才接受了萬良生的解釋。

當晚我們一面談到天亮,萬良生對于那類外星人确然近乎一無所知,問也問不出甚麼來。

第二天上午,遊艇靠近城市的碼頭,我們和萬良生一起下船,立刻就有在其它遊艇上下來的人認出了萬良生——他畢竟曾經是富豪,而且一直神秘失蹤,是以格外引人矚目。

而當大下午,萬良生在長期失蹤之後,重新出現,就成了世界性的新聞。

這家夥也真可惡,他竟然對所有人說:我不在的那些日子,究竟發生了什麼車,隻有衛斯理知道,我們有過協定,不予公開。

是以接下來幾天中,想在我這裡知道萬良生失蹤時期情形的人,不知道有多少,我一律回答“無可奉告”。

而萬良生重回人間,恢複了他原來的身份之後,十分高姿态,到處活動,而且宣布許多投資計畫,都極其龐大,很快就恢複了他豪富的地位。而且更惹人注目的是,他宣布和萬何集團脫離任何關系,放棄原本屬于他名下的所有集團股份,并且單方面申請和何豔容離婚。

這一切都成為傳播媒介熱鬧之極的頭條新聞,于是所有傳播媒介開始找尋何豔容女士的下落,要聽她的意見。

然而卻沒有人能夠找得到她——這是理所當然之事,連小郭都找不到她,不能想象還有别人可以找到她。小郭至少還追查到她曾經到過烏克蘭,由一架神秘的飛機接走,向北飛去。其它人擾攘好久,連這一點都不知道。

我對何豔容的下落也很關注,因為我和她有那個古怪的協定,她如果有什麼三長兩短,我就是她的遺産執行人,立刻會成為全世界注目的目标,那是我不願意發生的事情。

傳播媒介找不到何豔容,萬良生又什麼都不肯說,于是各種各樣的“傳說”、“據聞”等等就紛紛出籠,其中頗有想象力豐富遠在衛斯理故事之上者,當然不必一一細表了。

其中頗有意思的一項,是有人替萬良生算了一下,他放棄了萬何集團的股份,等于放棄了超過五十億美元。

而萬良生放棄了那麼多财富,自己另起爐竈,目的自然是為了擺脫何豔容,不想再和她有任何關系。

我和白素讨論了這件事,我認為這是萬良生人生觀看得開的一個例子,我的根據是越有錢的人越想錢更多,不會有肯放棄那麼多錢的行為。

白素卻道:“還有另外一種情形,錢實在太多了,多到了五十億美元也完全不當一回事的時候,也就會有那樣的行為。”

我不以為然,因為沒有人錢會多到這種地步。

白素笑道:“我想萬良生還保持着靈魂能夠離開身體的本領,你試想一想,他有這個本領,對他的賺錢事業有什麼好處。”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并不是我想不到有什麼好處,而是想到的好處太多,不知道從哪裡說起才好!

靈魂能夠自由離開身體,就等于是有“神遊”的神通,可以随心所欲去任何地方,獲悉任何秘密,這對于賺錢事業來說,就是要賺多少錢就可以賺多少錢,算起來萬何集團的股份,當然微不足道至于極點。

我呆了半晌,才道:“他有這種本領,竟然不告訴我們。”

白素笑:“他為什麼要告訴我們?”

我也想不出他必須告訴我們的理由,然而他如果真有這種本領,我還是非把它查出來不可,因為那是靈魂學上的重大課題。

我不會讓他獨自儲存這個秘密——不但由于我生性好奇,而且那确然是十分值得研究的事情。

然而我又立刻發現,如果他刻意保持這個秘密的話,我一點辦法都沒有——靈魂隻是一種存在,并沒有一樣東西在那裡可以看得見摸得着。它來無影去無蹤,每個人都有思想,可是沒有人知道自己的思想在何處。連自己的思想在哪裡都無法知道,如何去追蹤别人的思想?

是以無法證明、追究萬良生是不是有靈魂離開身體的本領。

要追究何以萬良生會有這樣的能力,應該從根源上追查,根源就是那類外星人,萬良生的能力是他們教的。看起來像是人本來就有這樣的能力,就是不知道如何運用,要不然萬良生怎麼能夠一學就會?

又或許關鍵在于靈魂離開身體的時候,如何儲存身體。即使是古代神仙,在神遊的時候也常常出現身體被破壞的情形。首先要克服的,怕就是這個難關,那類外星人用那個神秘的圓柱體來儲存萬良生的身體,那圓柱體和海底岩洞中的圓洞,必然是那類外星人設計的裝置。

想到這裡我已經知道,要徹底了解萬良生這種本領的秘密,不應該從萬良生那裡着手,而應該直接和那類外星人聯絡,從他們那裡獲得資料。

可是外星人和靈魂有一個共通點——聽起來很怪異,但卻是事實。兩者之間相同的是:無法主動與之聯絡!

隻能在偶然的機會中才能夠和外星人相遇。或者是對方有意思和人聯系,才能發生溝通,主動權完全不在人類。

這是由于地球人在整體上處處不如外星人的緣故,不是我的能力所能改變。

不過我對于能夠終于和那類外星人取得聯絡,抱樂觀的态度,認為遲早會有這一天。

我樂觀的根據是,那類外星人既然對人的思想組有興趣,他們隻得到了萬良生一半的思想,必然無法滿足,仍會繼續用各種條件去交換人類的思想。

(魔鬼用各種引誘來收買人的靈魂!)

那也就是說,那類外星人會持續他們在地球上的活動。

最怕他們離開了地球,在浩瀚宇宙中,上哪裡找他們去。而如果他們繼續在地球上活動,就總有相遇的機會。

當然我也不是坐在家裡等這樣的機會來臨,我采取了行動。我和白素、紅绫商量了之後,我們再次潛水進入那個岩洞。

上次我曾發現在那圓柱體離開之後,在圓洞深處,像是有一些裝置,當時用強烈的燈光照射,看到了反光。

我認為再來一次,一則可以對事情有進一步了解,二則也有助于拉近和那類外星人的距離。因為那個岩洞曾是他們活動的基地,他們或者會再在那裡出現。

這一次我們攜帶的配備更多,可是結果卻大失所望!

本來以為至少可以在圓洞深處發現一些什麼,可是這次更強烈的燈光照向圓洞深處,卻發現那隻不過是一個怪異的圓洞而已,雖然可以肯定它不是自然形成,可是那也說明不了什麼。

唯一可以說明的是,萬良生是不會再變成軟體動物的了,因為那個圓柱體不在岩洞中,上次離去之後,不知道是萬良生把它小心藏了起來,還是把它拋棄不要了。

我們都知道那圓柱體和萬良生思想組離開身體有巨大的關聯——上次紅绫隻不過放回去的時候,沒有照足原來的位置,萬良生就幾乎要永遠成為軟體動物。

假設他要進入這個圓柱體中,才能達到身體和思想組分離的目的,而這個圓柱體又必須位置正确的在圓洞之中,才能發揮這個作用,那麼現在的情形就說明他失去了思想和身體分開的能力。

又可以假設,萬良生還保留了那個圓柱體,如果他進入圓柱體,圓柱體就會自動回到岩洞(像它離去的時候一樣),以正确的位置進入圓洞,使他又可以思想組分離,變成軟體動物。

不過我們相信萬良生不會再那樣做。

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他這個秘密,他隻要再度“失蹤”,我們就可以在岩洞中找到他的身體,隻要稍微搬動一下那個圓柱體,他就不能再變回人了。

我們料他不敢冒這個險!

是以可以得到結論:即使他還有思想組和身體分開的本領,他也不敢再使用。

也是以,白素對他肯放棄大筆财富的原因的估計,可能有差錯。白素也想到了這一點,她向我道:“我很可能料錯了,是你的想法對——萬良生他想通了。在财富和快樂之間,他選擇了快樂。”

萬良生想要快樂,就必須和何豔容不發生任何關系,就必須放棄萬何集團的股份。我很是感歎:“其實人生永遠是快樂比财富重要,不過沖突的是财富在許多許多情形之下,可以給人生帶來快樂。”

這種沖突,當然永遠存在,無法解決。

在岩洞中并無發現,走的時候我留下了一件預先帶來的東西。那是一封給那類外星人的信。

信用特殊的在水中會發光的材料寫在一塊金屬闆上,在信中我強烈的表達了要和他們聯絡的願望。我相信既然我曾經和他們打過一次交道,他們隻要看到這封信,一定不會令我失望。

隻要有再次和他們相會的機會,在人類的身體和靈魂的關系上,我一定可以在他們那裡得到許多認識。

然而和超能力、高智能的外星人有交往,畢竟不是容易的事情。出色的地球人如柯南道爾爵士,如果能夠有遇上那類外星人的機會,他的靈魂學說一定已經系統化,受全人類所接受了。

另一位堅決相信靈魂存在的傑出地球人,也很可惜沒有遇上高智能外星人的機會,是以盡管他對靈魂做出了種種設想,同樣無法突破地球人在這方面的認識範圍。

那位傑出的地球人,是地球上自有人類以來,至今為止最偉大的發明家愛迪生(ThomasAlvaEdison1847-1931。)

愛迪生對人類的思想作出了超特的設想,他設想人的腦部有許多、數以百萬計的“小人”在活動,這些“小人”的活動,産生人的思想。

他用了“小人”這個名詞,明顯的把思想組生命化。這樣稱呼思想組,和把思想組稱為人的靈魂是同樣的一種設想——思想組的活動可以和人的身體分開來。

是以愛迪生完全相信靈魂的存在。

而且他相信靈魂一那些數以百萬計的“小人”在人死亡之後,還是可以存在。事實上,在他自己生命最後的歲月裡,在他發明了無數對人類文明有深遠影響的發明之後,他最後的努力是想制造一種裝置,這種裝置在想象中極其敏感,可以和那此,“小人”接觸,也就等于可以和靈魂溝通。

可惜他還沒有發明成功這個想象中的“靈魂溝通儀”,他就去世了。

如果愛迪生能夠有機會遇上外星人,以他超特的智能,必然可以在外星人幫助之下,在靈魂學上再建立他為人類所立的偉大功勳!

柯南道爾以他文學家的身份肯定靈魂的存在;愛迪生以他科學家的身份肯定靈魂的存在;所有神學家也都肯定靈魂的存在。可是人類在對靈魂的研究上,自從愛迪生去世之後,隻有倒退,沒有進步,這現象真教人欷歔!

從岩洞出來到回家途中,我在感歎之餘,把想到的說了出來,白素和紅绫都沒有表示别的意見,顯然她們同意我的想法。

故事到這裡,當然也近尾聲了。

一定有人說:等一等,有更要的事情沒有交代。

是的,很更要,也是這個故事的由來:那位何豔容女士,到底怎麼樣了?

其結果真是出人意表至于極點!比我一心以為上了那女吸毒者的身的是何豔容,而結果是萬良生還要出人意表。

在萬良生“回來”之後,所有人都在等待何豔容女上的出現。最早有消息的人,還是小郭。

大約在四十人之後,小郭沖進了我的家,一口氣還沒有緩過來,就急不及特地叫:“那架神秘飛機又出現了!”

我看出他雖然在叫嚷,可是并不興奮,果然他接着道:“不過那位何女士并沒有出現——報告說那飛機确然有一個女乘客,隻是體形與何女士不符,相差約一百公斤。”

我聽得他那樣說,開始沒有在意,随口問道:“飛機還是在烏克蘭出現?”

小郭道:“不是,這次是哥本哈根,飛機在半小時之前離開丹麥,循飛向亞洲的方向飛行。”

一聽到“丹麥”、“哥本哈根”,我不禁叫了一聲,伸手在自己的前額上重重拍了一下:“小郭,那體重差了一百公斤的女乘客就是何女士——我應該早就想到的:她到勒曼醫院去了。”

小郭聽了,也“啊”地一聲:“那架神秘飛機原來是屬于勒曼醫院的!難怪怎麼查也查不出來!”

小郭抹了抹汗,随即問:“她的健康有問題?”

我搖頭:“看來她是到勒曼醫院去換身體——不過事情有些奇怪,她曾經表示過,她對自己的身體很厭倦,不知道為何她忽然改變了主意。”

小郭哼了一聲:“換個身體,可以輕一百公斤,何樂而不為?”

我笑道:“她生命密碼之中,既然有導緻肥胖的基因在,很快就會打回原形——她就是為了怕這種現象重複出現,是以才對自己的來世感到興趣,存有幻想。”

接着我就把她委托我做遺産的執行人,任務是把她的遺産交給她的來世一事告訴小郭。

小郭聽得目瞪口呆:“真是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我又對小郭說了萬良生的一些事,小郭的眼睛和嘴巴張得更大,過了一會才道:“靈魂的一半……真不可思議,靈魂去了一半,還剩下一半,一半的靈魂……算是什麼?”

我也想過這個問題,是以立刻有回答:“一半的靈魂,還是靈魂,可能變得比原來壞,但也可能變得比原來好。總之是一種變化,就像人的身份可以随時發生變化一樣——身份變了,人還是這個人,隻不過是變好還是變壞而已!”

小郭雙手亂搖:“太高深了,我不明白。”

我哈哈大笑:“老實告訴你,我也不明白——可是除了這樣的設想之外,我也想不出别的來了!”

小郭長歎一聲,腳步搖晃,告辭離去。

當天下午,有有何豔容的新聞,她在集團大廈召開記者會,宣稱過去幾十天,她是在接受減肥治療。

記者招待會由電視直接轉播,我和白素都在觀看。沒有人懷疑她的說法,因為她身形的改變實在太明顯了。這位原來體形龐大到了看到的人都無法不駭然的何豔容女士,比我上次見她的時候,何止輕了一百公斤!

她看來體形窈窕,曲線玲珑,雖然稱不上是美女,可是體态動人,充滿了成熟女性的風韻,再加上她本來就極富學識,事業上又有巨大成就,是以看來更是不凡,有一股難以形容的光彩。

而且她那種不可一世的嚣張也消失了,她可能明白了要獲得他人的尊敬,并不需要像原來那樣。現在她舉手投足之間,笑語殷殷之時,就自然而然赢得他人的尊敬,這一點從在埸的所有記者反應中可以清楚看得出來。

我不禁大是感歎:“變化真大,隻是可惜,不知道可以維持多久不發胖!”

本來這樣的記者招待會,記者應該集中問她對于萬良生“回來”之後發生的事有甚麼感想和措施的,可是在開始的一個多小時中,所有問題都和她體形的改變有關,變成了減肥專題。

何豔容當然完全沒有提起勒曼醫院,隻說這是發生在她身上的奇迹。

那确然是奇迹——可是我說的“意料之外的結果”卻還不是指發生在她身上這個奇迹而言。

最後終于有記者提到了萬良生。

何豔容女士回答得很得體:“我想任何成年人都有權決定自己的行為,是以我對萬先生的決定沒有任何意見。他現在要放棄的一切,原來屬于他所有,是以任何時候他如果改變主意,還是屬于他所有。”

我聽得啧噴稱奇:“奇哉怪也!看來勒曼醫院不但替她換了身體,而且替她換了靈魂!”

想起當年萬良生失蹤,她聲勢洶洶的勒令我和小郭把她的丈夫“抓回來”的那副模樣,我簡直無法相信她現在會如此理性。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笑得很甜,說了一句話,常時我卻一點也不明白,她道:“何女士發出的資訊,強烈無比。”

我不明白她這樣說是什麼意思,可是她并沒有作進一步解釋,我就以為她是随便說說而已,沒有加以在意。

當天晚上,午夜時分,電話響起,何豔容在電話中道:“三分鐘後可以到府上,希望不會吃閉門羹。”

白素聽的電話,她回答:“倒屣歡迎!”

不到三分鐘,何女士就翩然光臨,她還沒有坐下,我就指着她的身體問:“隔多久要換一次?”

何豔容笑:“果然沒有什麼事可以瞞得到你——這一生不必再換,他們最新的發現,取消了我生命密碼中導緻肥胖的基因,他們通知了我,我才決定行動,若是兩三年就要換一次,我不會有興趣。”

從她的話中知道勒曼醫院又有了新的成就,雖然能夠享受這種新成就的隻是極少數人,總也是好事。不過同時我也不免黯然,因為這種成就并非來自地球人自己。

我又指着何女士的頭,行動和語氣那不禮貌得很:“看來這裡面也換過了?”

何豔容笑:“我不知道——若然使人覺得有了改變,并不是我刻意如此,而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我拍手笑道:“好極!好極!發生在你身上的變化簡直天翻地覆,這一生你的變化已經夠多了,不必再為來世身份傷腦筋了吧,我這個遺産執行人的身份也可以取消了。”

何豔容更笑:“非但不能取消,而且還要請你做另外一人的遺産執行人。”

我駭笑:“我可以挂牌做專業遺産執行人了。”

白素也笑,向我道:“我看你猜不着那另外一人是什麼人。”

我怔了一怔,知道白素這樣說一定有道理,忙問道:“是什麼人?”

白素笑得很歡暢:“别說講給你聽你不會相信,就算給你看到了你也不會相信。”

我搖頭:“怎麼會有這種事情。”

而這時候何豔容卻向白素現出十分佩服的神情,可見确然會有白素所說的情形出現。

我心中大是疑惑,正想再問,何豔容和白素竟然同時道:“請進來!”

一個人應聲推門而入,正應了白素所說的話,我看到了這個人,也不相信這個人會在這個時候在這個地方和何豔容一起出現!

這個人竟然是萬良生!

他曾經為了逃避何豔容而變成一隻海螺,可是此刻一進來,就情深款款,像是發情的小公雞一樣望着何豔容,何豔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道:“我們重新戀愛了——或者說我們開始戀愛了。”

我大約有半小時之久說不出話來,一直等他們兩人在相摟抱着離去,我才問白素:“剛才我看到的不是幻覺?”

白素很調皮,反問我:“你說呢?”

我不住搖頭——我說不上來,真的說不上來。

太出人意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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