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記述許多奇異和不可思議的事情中,從來也沒有一次,像這一次那樣難以下筆,這件事情,有着好幾個頭緒,每一個頭緒都同樣重要,對整個事情的發展同樣重要,使人不知如何開始才好。
還是從裴達教授的遲到開始比較好。
裴達教授從來不遲到,他是一個生活極有規律的人,他十分重視這一點,以緻他到了五十歲,還不結婚,理由很特别、也很簡單:怕在生活中突然多了一個女人之後,規律不能再繼續下去。
裴達教授有一隻他不離身的懷表,那懷表的報時,幾乎絕對準确,他做任何事都依時依刻,絕不差分毫,大學中每一個人都知道,當他那輛黑色的舊式汽車駛進來時,一定是八時五十二分。
是以,任何人都可能遲到,唯有裴達教授,絕不會遲到。
但是,裴達教授遲到了。
那天,八時五十五分,裴達教授的車子還沒有來,所有關心裴達教授的人,已在議論紛紛。到了九時正,選讀裴達教授主講的“生物遺傳學”的學生,擠滿了教室,裴達教授還未曾出現!人人都極其的訝異,因為這是從來也未有過的事。
學生在議論了一陣之後,推出代表到校務處去,要求到裴達教授的住所去探望他,校務主任也答應了學生的要求,因為學校當局也感到同樣奇怪。
但是,就在那時候,裴達教授的黑汽車,駛進學校的大門,車子停下,從校務處的辦公室窗中,可以看到裴達教授打開車門,走了出來。
立時有很多人向裴達教授迎去,裴達教授遲到,這事情實在太不尋常了,每一個人都想知道他遲到的原因。但是裴達教授未曾回答任何人的問題,筆直地向課室走去。
在校務室中的學生代表,連忙離開了校務室,奔回課室去,裴達教授站上了講台,他不但破例地遲到,而且,他雙手竟空空如也,而未曾帶着他那隻從不離手的,塞滿了講義、檔案的公文包。
他的頭發淩亂。他面上的神情,雖然和經常一樣地嚴肅,但是卻蒼白得可怕。
學生本來想問問他為甚麼遲到,可是看到他的神情如此之駭人,卻也沒有人敢開口。
整個課室中,變得鴉雀無聲,然後,聽到裴達教授咳嗽了一聲,清了清喉嚨:“對不起,我……我……遲到了!”
裴達教授一生為人之中,可能從來也沒有将“我”字和“遲到”這兩個字連在一起過,是以他講得不流利,聽來有點不順耳。
學生們每一個都現出了一個微笑,表示教授遲到,并不是一件甚麼大事。裴達教授在講了一句之後,卻又僵住了,不知講甚麼才好。
因為他沒有了公文包,沒有了講義,那使他不知如何開始講課才好,他手足無措了片刻,突然“砰”地一拳,重重地敲在講台之上。
那一下突如其來的動作,将所有學生吓了一跳,隻聽得裴達教授突然大聲道:“人類的劣根性,不得到徹底的改造,任何科學成就,都隻足以助長犯罪,而不能使人類進步!”
裴達教授平時除了教授他主講的課程之外,是很少發甚麼議論的,此際他突然大講題外話,而且出言驚人,這更使得學生驚愕。
在幾十個大學生中,必然有幾個特别歡喜和教授辯論的,立時有一個學生站了起來:“裴達教授,你認為人類目前要務,并不是急速地發展科學,而更重要的是教育?”
“不是!不是!”裴達教授連連地敲打着講台,他激動的神情,從未有過。一個生活有規律的人,大多數理智,極少沖動,可是這時,裴達教授卻激動得近乎完全喪失了理智,他大聲嚷叫着:“我的意思是,一件微小的犯罪,能破壞一個科學家畢生的工作,誰知道那犯罪者是甚麼人?他可能是一個童犯,可能是一個一點知識也沒有的人,可是他的破壞力— ”
裴達教授講到這裡,劇烈地喘咳了起來。
就在這時,校務主任和大學副校長,一齊走進了課室來,學生都知道,副校長也是一個知名的學者,而且是裴達教授的好朋友。
副校長來到了裴達教授的身邊,伸手拍着他的肩頭:“老朋友,我十分同情你。”
裴達教授仍然咳着,副校長又道:“你最好先休息休息,來,我們一齊去看看,是不是可以補救,以及如何補救!”
副校長半拉半拖地将裴達教授帶出了課室,校務主任站上了講台,宣布道:“各位同學,裴達教授的課程,暫時停止,因為他受了重大打擊,現今的精神狀态,不适宜授課。”
學生中立時有人叫道:“他受了甚麼打擊?”
校務主任歎了一聲:“正如剛才裴達教授所說的,一個普通的犯罪者,毀了一個科學家一生的工作。昨天晚上,教授的實驗室,被一個或兩三個小偷弄破窗子,爬了進去,當小偷發現實驗室中沒有甚麼值錢的東西之際,就将實驗室徹底破壞,我也不知道破壞的程度,但據警方人員說,破壞得非常徹底,教授的全部實驗紀錄,都不複存在!”
所有的學生都不出聲,大部分現出了憤怒的神情。因為他們全知道裴達教授的實驗室在科學上的價值。蛋白質的化學分析在他的實驗室中完成;黴的初步分類,在他的實驗室中完成;還有許多許多生物學上的重大的進展,在他的實驗室中完成。
一個國際科學基金協會,有鑒于裴達教授的科學研究的成績,曾撥钜款來增添他實驗室的裝置,是以他的實驗室堪稱世界一流水準。
學生自然也知道那實驗室在裴達教授心目中的地位,因為平時,隻有成績最好的學生,才能獲準進他的實驗室去,做他的實驗初級助手。而曾經去過他實驗室的人也都知道,在他的實驗室中,即使講話講得略為大聲一些,那麼,下次就休想再有機會進入他的實驗室!
而如今,他的實驗室,連同他的實驗紀錄都被毀了,那對裴達教授來說,可以說是緻命的打擊。
當時,所有在這個課室中的學生,似乎都有一種預感:以後,可能再也聽不到裴達教授來授課了。當然,當時并沒有人說出這種預感來。
但是,當第二天又發生了變故之後,警方前來調查時,至少有三分之二的人,堅持說他們在昨天,已有了強烈的預感!第二天,所有的報紙上,都以裴達教授的慘事,作為頭條新聞:國際著名的生物學教授裴達,在寓所被謀殺,疑兇貝興國當場就逮。
那是轟動的大新聞,其是以轟動,不但是因為死者裴達教授是一個知名的人物,而且,還因為疑兇貝興國,是裴達教授進行研究的得力助手。
而且,貝興國的年紀很輕,是受過高等教育,而更成為小市民談論資料的是,貝興國和裴達教授的同父異母妹妹裴珍妮,正在熱戀中,兩人訂了婚,隻等教授新的研究課題,稍有成績之後,兩人便要結婚。
而這件兇殺案,更有一重極其神秘的色彩,那就是警方在案發後,竟封鎖了兇案的現場,不許記者去攝影。記者自然紛紛提出責難,警方發言人的回答,也一字不易地被刊登在報上。
那是十分精彩的一篇短短的談話。警方的發言人道:“兇手是一個冷血的謀殺者,各位,現場的情形,太恐怖,我們不想那種恐怖的情形出現在報紙上,使每一個市民都受到震駭,是以,才要求各位合作,不可攝影,請相信警方,那不為别的原因,隻是因為兇手的謀殺行為實在太殘酷了!”越是得不到真相的事,便越是會引起更多的傳說,于是各種各樣的傳說,便傳了開來,有的說裴達教授的頭被切了下來,有的甚至說裴達教授被剝了皮。
說的人,都言之鑿鑿,仿佛他們都曾親聽到了一樣。但是事實上,自案發之後,最精明能幹的攝影記者,至多也隻能攝到兇宅的外面而已。
至于就逮的疑兇,他的照片,自然登在每張報紙上,看來,他生得很潇灑,眉很濃,鼻也很挺,看來不像是殺人兇手。
但是,誰可能肯定那樣說呢?殺人兇手不見得個個在臉上有标志,寫着“兇手”兩個字。
疑兇貝興國和裴達教授住在一起,他打電話報警,但在警方人員趕到之後,他卻被當作疑兇遭逮捕,警方在搜集證據,準備進行起訴。
整件案子,雖然轟動,但和我扯不上關系。我在公共場合,見過裴達教授一次,那是慶祝裴達教授對西藏綠蝶的生長發育過程有所發現而設的一次酒會,我甚至未曾和他交談過。
我根本不認識貝興國,但在案發後,我和白素曾讨論過貝興國。白素堅持貝興國不是兇手。我問她為甚麼,她說那是她的直覺。
當一個女人開始就用直覺來判斷一件事的時候,有經驗的丈夫都知道,最好的辦法是切莫和她争論,不然将自讨沒趣。
是以,對于貝興國,我們的讨論,也至此為止。
我心中對裴達教授被謀殺一事,頗感興趣,因為我想不出貝興國(唯一的疑兇)有甚麼謀殺的動機,一件沒有動機的謀殺,最難調查。
可是,我也僅止于有興趣,我并不是警方人員,雖然我認識不少警方的進階人員,但他們等我,并沒有甚麼好感,有的還和我作對,如負責特别疑難案件的傑克中校(我相信這件案子是由他在處理),是以,我也得不到甚麼特别的消息。
但是,我終于和這件案子發生了關系!
那是在一個十分偶然的情況下發生的,不知讀者各位是不是還記得小郭這個人。
小郭本來是我挂名作經理的出入口洋行中的職員,為人十分機警,曾跟着我幹過一些冒險的勾當,有一次,受了重傷,差點送了命!
在那次傷愈了之後,别人一定要退縮,但是他卻不那樣想。他說,反正這一條命是撿回來的,就隻當這次死了,那又怎樣?說甚麼也不肯再過平穩的生活。組織了一個私家偵探事務所,三四年來,業務鼎盛,在一般人的眼中,他已是大名鼎鼎的郭大偵探了!
我在經過他的事務所之時,總喜歡上去坐坐,而小郭也不斷和我保持着聯系,有許多疑難案件,實際上全是我替他在出主意。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是裴達教授被謀殺後的第三天,我又像經常一樣,走進了小郭的事務所,直趨他的辦公室,推開了門。
一推開門,我就聽到了小郭的聲音,他正在向一個二十三四歲的女郎講着話。
我向那女郎打量了一下,她不算是很美麗,但是卻相當吸引人。她的頭發短得不能再短,穿着一套深棕色的軟皮裙,顯得很有活力,正緊抿着嘴,表示她是性格十分堅強,她挺直着身子坐着。
那種情形,使人一看便知道她正遭受到極大的困難,但是她卻絕沒有向困難屈服的打算!我最欣賞不向困難低頭的人,尤其是不向困難低頭的女人,是以我并無意打斷她和小郭的談話,我隻是向小郭點了點頭,便準備退出去。
可是小郭一見到了我,便立時大聲叫道:“等一等,我就有空了!”
我看出他的意思,是想借我的來到,快一點将那女郎打發走。是以我就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拿起一本雜志來翻看。
我當然全不注意那本雜志的内容,我隻是注意着小郭和那女郎的談話,小郭攤開手,在拒絕着那女郎的要求:“裴小姐,這件事,我實在無能為力,而且,我想所有的私家偵探,都無能為力的,我勸你還是冷靜一點,等候法庭的裁判的好。”
那女郎霍地站了起來,她的神态十分冷靜:“我以為世上總有人可以幫助我,卻不料我想錯了!”
由于那女郎講得如此冷靜,這更使我注意她,我看到她仍然帶着那種不屈服的神情,向外走去。
在她走到門口,她的手已握住門柄之際,我忽然起了一種沖動,我想知道這女郎究竟有甚麼困難。我本來不是好管閑事的人,但是這女郎所遭到的困難一定極大,亟需要有人幫助她!
是以,我就在那時,站了起來:“小姐,你需要甚麼幫助?”
她站了一會,才轉過身向我望來,我發現她有看一對很明亮的大眼睛(雖然這時她眼中充滿着焦慮),她望了我大約有半分鐘。
在這半分鐘之内,小郭大約向我做了七八次手勢,示意我别去理會那女郎。
但是,對于小郭的手勢,我卻裝着完全看不見,因為我既然決定了要管,就自然非管到底不可。
半分鐘之後,那女郎才開了口:“你是甚麼人?”
她用那樣的口氣來問一個真心幫助她的人,實在很不禮貌。但是我卻原諒了她,因為那天我穿了一件花上裝,使我看來好像是那種專門向漂亮女郎獻殷勤,藉以勾搭的人,難怪她對我擺出一副冰冷的态度。
我笑了笑,說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後道:“或者,你可以叫我是一個喜歡管閑事的人。”
這位小姐,對我的名字,多少有點印象,她兩道十分英氣的眉毛,向上揚了一揚:“衛斯理,就是那個自稱曾和外星人打交道的人!”
我有點窘:“小姐,這— ”
我想約略地解釋一下,可是她卻已打斷了我的話頭:“謝謝你,我想我的困難之中,是絕不會有外星人在的,謝謝你了。”
我更覺得窘了,我隻好攤開手:“小姐,你看,你将一個人的善意,就這樣冷冷地推走了。”
那女郎的雙眉揚得很高,也冷冷道地:“現在你自然有一片善意,就像那郭大偵探一樣,當我才推門進來的時候,他滿臉笑容,請我坐下,然後道:小姐,你有甚麼疑難的事,隻管講出來,我一定盡力幫忙的!哼,等我将我的困難講出來之後,他卻冷冷地回答你一句:對不起,我無能為力!”
她講得十分之激動,我并沒有打斷她的話頭。
一直等她講完之後,我才道:“小姐,你那樣說法太不公平,你想,我根本未曾聽到你的困難,怎可以武斷我不會幫你?”
那女郎搖着頭,看來她仍然無意相信我,這時,小郭卻說話了,他道:“裴小姐,你的事,如果世上還能有一個人幫助你的話,那麼這個人就是衛先生了。”
那女郎的雙眉已揚了起來:“你的意思是,他能夠證明他無罪麼?”
我還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甚麼人,但是我知道這樣回答她,總是不會有錯的,是以我道:“隻要他真是清白的話。”
那女郎一揚首,道:“他是清白的!”
“好的。”我問:“他是誰?”
“他的名字,你一定知道,他叫貝興國。”
我不禁吸了一口氣。貝興國,那名字我自然知道的,他就是被控謀殺裴達教授的疑兇。那麼,不消說,那女郎就是裴達教授的妹妹裴珍妮了!
我開始感到我自投羅網,使自己卷進了一件十分麻煩的事情中!
見我一時之間,沒有回答,裴珍妮冷冷道地:“你可以不理的,衛先生。”
我笑了起來:“你錯了,我隻不過感到這不是一件容易處理的事情而已。越是難的事,我越是有興趣,但是你必須知道一點,如果我理了這件事,那麼我的責任,便是揭露事實,而不是滿足你的主觀願望。”
“你的意思是— ”
“我的意思是,可能我化了很多時間,作了很多調查,但結果證明你的未婚夫有罪!”
裴珍妮十分堅決道地:“如果真是那樣的話,我也一樣感激你,但是我說,他是無罪的。”
“請坐,裴小姐,我可以聽聽你說他無罪的原因麼?”
“可以的,理由很簡單,我和興國認識了将近四年了,我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是以我才要人幫助,去找出他無罪的證據來,或者如你所說,找出他有罪的證據來。”
我挺了挺胸,裴珍妮那樣說,證明我多管閑事,并沒有管錯,我道:“他自己怎麼說?”
“我不知道。”裴珍妮回答着。
“不知道?那是甚麼意思?”
“被警方扣留之後,我還未曾見過他,我好幾次要見,都被警方勸阻,警方說他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我不宜見他。”
“豈有此理!”我用力一掌拍在桌上:“警方那樣做法完全非法!”
“還有,”裴珍妮說:“警方甚至不讓我認屍,他們說我大哥死得可怕,勸我别去認屍了。”
我冷笑着道:“雙重非法,我會去對付他們,你放心好了,我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去見貝興國!不論犯了甚麼罪,他在被拘留期間,都有權見人,我們是生活在一個文明社會,而絕不是生活在那種随便可以将人拘留,不許人探望的野蠻社會中!”
裴珍妮呼了一口氣:“那麼我……我甚麼時候可以見到他?”
我道:“讓我先去和警方接洽,我相信警方那樣做,有特别的原因,而不是存心違法,現在,我就是要去找出這特殊的原因來!”
我講到這裡,頓了一頓:“小郭,你替我打電話,找傑克中校聯絡,由我來和他講話。”
小郭坐了起來:“傑克中校又要大大的頭痛了!”他一面說,一面拿起了電話。
我則向着裴珍妮:“你和裴達教授,不住在一起?你們的關系怎樣?”
裴珍妮皺起了雙眉:“坦白地說,我不喜歡我的哥哥,他簡直不是人……請你别誤會,我說他不是人的意思,絕不是說他的行為道德上有甚麼不對,而是他太不近人情,他将他自己的生活,安排得好像是一座機械,任何人都無法忍受!”
裴達教授研究的課題多姿多采,但是他的生活刻闆,這是人盡皆知的事,我自然了解裴珍妮的心情。
我還想再問甚麼,但是已聽得小郭故意在大聲道:“傑克中校,請你等一等,有一個老朋友,要和你講幾句話,你一定喜歡聽到他的聲音的。”
小郭向我做了個鬼臉,将電話交了給我。
我接過了電話:“你好,中校,我們很久沒見面了。”
傑克中校對我的印象一定十分深刻,可能他還時時刻刻想到我,将我大罵一頓,要不然,怎麼我才講了一句話。他就立刻認出那是我的聲音了呢?
“衛斯理,是你這— ”他叫了起來,但是卻未叫出“你這”甚麼來,可知他雖然對我沒有好感,可是卻也不敢得罪我。
我笑了笑,開門見山道地:“是我,中校,裴達教授的案子,由你主理?”
傑克中校的聲音很粗:“這不關你的事。”
“你錯了,”我立時回答他:“正關我的事,我受疑兇的未婚妻委托,要和疑兇見面,而且,我還受死者的妹妹委托,要來認屍。中校,你知道,這兩項,都是正當的法律程式!”
傑克中校“飕”地吸了一口氣:“衛斯理,和警方作對,你不會有甚麼好處。”
“我絕不想和警方作對,但是我卻想知道警方是不是有權改變現行的法律!”
我的話,傑克中校無法辯駁,悶了片刻,才道:“那樣吧,你先到我的辦公室來,我們面對事實,商量一下。”
“我接受你的邀請,立即就到!”我放下了電話。
我在放下了電話之後,轉過身來,向裴珍妮道:“請給你的位址,我好和你随時聯絡。”
裴珍妮道:“我住在青聯會的宿舍,四樓,白天,我在一家中學教音樂。”她把那家中學的名稱告訴了我。
我和她一起走出了小郭的事務所,在我們分手的時候,我又說了一句:“請你放心,我一定盡我所能查出真相來。”
我特地那樣說,是怕調查的結果,貝興國真是兇手時,她會受不住打擊!
她顯然明白我的暗示,勇敢地點了點頭:“我明白。”
二十分鐘之後,我已和傑克中校隔着他那巨大的辦公桌,面對面地坐着。
我并不是第一次來傑克中校的辦公室,但是這一次,氣氛卻多少有些不同。
我和傑克中校之外,另外還有好幾個進階警官在。我一坐下,傑克中校便道:“衛斯理,你不能見貝興國。”
“法律根據是甚麼?”我有恃無恐地問。
“根據監獄方面的紀錄,有一次,你去探訪一個即将行刑的死囚,結果,你是去幫助死囚越獄的,你和他一齊逃出了監獄!”傑克中校講得振振有詞。
我呆了一呆,傑克中校倒不是胡言亂語的,的确是有過那樣一件事,那件事,詳細記叙在題為“不死藥”的故事中。
但是我立時抗聲道:“中校,你錯了,如果我協助死囚逃獄,我現在應該在監獄中,這件事,我是受脅迫的,後來已證明是清白了!”
傑克中校狡猾地笑了起來:“那麼,你有甚麼保證,可以保證你不再受人脅迫呢?我們認為這件案子的疑兇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在警方調查時期,他不适宜見任何人。”
傑克中校的理由,好像很充分,但我卻非見到貝興國不可!
我冷冷道地:“中校,我知道你不讓人見到貝興國,一定是有原因,但是我決計不認為你那樣的做法很聰明。你知道我和報界的關系,也知道報界正因為得不到這件案子的消息而感到焦躁— ”
我的話還未講完,傑克中校已然吼叫了起來,道:“你這卑鄙的家夥,你竟敢威脅我?”
“我絕不是威脅你,我隻不過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和見一見貝興國。還有,裴珍妮還要我陪她來認屍,這是一定要的手續!”
傑克中校氣得講不出話來,一個警官走過來打圓場:“衛先生,請你原諒,這件案子,警方目前感到十分紮手!”
我奇道:“疑兇已然就逮了,還有甚麼紮手的?”
那警官歎了一聲:“衛先生,這是世界犯罪史上從來也沒有過的犯罪案,兇手所使用的手段之殘忍,是難以形容,我們深恐真相公布出去,對社會有極其不利的影響,是以我們才嚴守秘密。”我立時道:“我也可以保守秘密。我是受裴珍妮的委托前來的。裴珍妮和死者、疑兇都有着密切的關系,死者是她的哥哥,疑兇是她的未婚夫,難道也不能知道此事真相?”
傑克中校冷笑着道:“是她想知道,還是你自己想知道?”
我也冷冷道地:“她想,我也想。”
傑克中校突然站了起來,看他的神情,像是想重重地擊我一拳。
但是,他無可奈何。雖然有大套理由,但我的要求,是極其正當。是以,他惡狠狠地瞪了我好一會,才道:“好的,但是你見貝興國的時間,不能超過十分鐘。”
我立時答應:“可以。”
傑克中校又威脅着我:“他在特别看管之下,是一個極其危險的人,我警告過你别去見他,如果你因之而發生了意外,我們絕不負責。”
我來此的目的,是要見貝興國,隻要能見到他,任何恐吓的話不能将我吓倒,是以,對于傑克中校的話,隻是毫不在乎地聳了聳肩。
傑克中校開門向外走去:“跟我來,他一直被扣押在總部的拘留室中。”
我跟着他走出了辦公室,搭升降機到了地下室,一到道地走廊,來到了一扇門前。
在那扇門前,一共有四個警員守着,看到了傑克中校,一齊行敬禮。
傑克中校問道:“他怎樣?”
一個警員回答道:“他很平靜。”
“先看看他。”傑克吩咐着。
另一個警員移開了牆上的一扇木門,現出一隻電視機來,他按下了一個掣。電視螢光幕上門了雜亂的線條,接着便看到了一個人,坐在一間小小的因室中。
那人低着頭,雙手一齊按在額上,一動也不動,看來像是正在沉思。從電視螢光幕上看來,他的臉面,看得不怎麼真切,但是我還是一眼便認出他正是貝興國!
傑克中校也注視着螢光幕,他看了一會,伸手關掉了電視,轉過頭來問我:“你仍然堅持要去見他?”
我感到好笑:“當然是,你認識我也不止一天了,甚麼時候我會輕易改變我的決定?”
傑克中校沉聲道:“那你必須明白,由于他是一個十分危險的人,在你走進去之後,我們仍然要将門鎖上,在囚室内,究竟會發生甚麼事,我們一概不負責!”
傑克中校的話,使我覺得十分不耐煩,我拍着他的肩頭:“中校,甚麼時候起你變成喋喋不休的老太婆了?打開門,讓我進去!”
傑克“哼”地一聲,頗有我不知死活,他将眼看着我吃虧的神情。
一個守衛的警員,将鑰匙伸進了鎖孔,傑克中校道:“你在門口等着,門一開,你就閃身進去,我們立時要将門關上!”
我總覺得傑克中校太緊張了,貝興國是一個知識分子,就算是他行兇殺害了裴達教授,那也必然另有原因,他看來不像是一個瘋子,又怎會無緣無故,加害一個素不相識,懷着好意來探望他的人?
是以,我隻是聳了聳肩,向門口走去。我走到了門口,那警員恰好打開了鎖,他神情緊張道地:“進去,快進去!”他打開了門,我一閃身,便走了進去,我才一進去,門又被鎖上。
我背着門站着,貝興國仍然坐在那囚鋪之上,但是他卻不再用雙手撐着頭,而是擡起頭,向我望來,他神情憔悻,面色蒼白,眼神散亂。
他擡起頭,就以那種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眼神打量着我,然後,用一種聽來十分疲倦的聲音,向我發問:“你是甚麼人?”
我走前幾步:“你被捕後,除了警方人員之外,沒有别人能和你接觸,我是裴珍妮請我來看你的。”
他仍然坐着:“你來有甚麼目的?”
他那樣問我,使我有點愕然:“裴小姐認為你無辜,我受她所托,來弄清事情的真相,當然,我首先想知道,當天晚上的情形,隻有你和裴達教授— ”
我本來是想說“隻有你和裴達教授住在一起,是以那天晚上兇案的發生情形,也隻有你能詳細地叙述”的。可是,我才講出了“裴達教授”四個字,貝興國突然站了起來!
在一刹那間,他整個人都變了樣,隻見他的雙眼之中,射出了兇狠之極的光芒,他的雙手也揚了起來,他的十指可怕地鈎着,他的手指是如此的出力,以緻他的指骨骨節,在格格作響。
我雖然不怕他對我襲擊,可是突然之間,他從一個沮喪、憔悴的人,而變得如此兇相,也使我為之駭然。
我連忙後退了一步,貝興國面上的肌肉,也開始扭曲。這時候,他看來簡直是一頭狼,一條毒蛇,或是别的甚麼野獸,而不是一個人!
從那樣的神情看來,他心中對裴達教授的恨意,難以形容!
因為,若不是恨極了一個人,決計不會聽到了那人的名字之後,現出如此獰惡可怕,兇狠駭人的神态來的。
貝興國一定不止是恨裴達教授,而且,那種仇恨,一定還毒怨之極、深刻之極!
如果我是陪審員,一看到貝興國在提及裴達教授的名字後,便現出如此獰惡可怖的神态,即使警方的證據薄弱,也會認定他是兇手!
我此際站在貝興國的面前,就感到他屈成鈎狀的手指,随時可以向我的頸際插來!他不但忽然之間,變得那樣可怕,而且,還發出粗重的喘息聲來,厲聲道:“别在我的面前,提及他的名字,記得,别再提及!”
我呆了一呆,但是我随即道:“裴達教授是一個好人— ”
我是故意那樣說的,我之是以故意那樣說,是想看看貝興國對裴達教授的懷恨,究竟到了甚麼樣的程度?
我的話才一出口,自貝興國的口中,便發出一下怒吼聲,他向我直沖過來,雙手向我的頭際疾插!從他指節所發出的那種“格格”聲聽來,如果我的頭頸被他插中,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将我頸骨扭斷!
我早有了準備,就在他向我沖來之際,我身子向旁一閃,便已避了開去。而他向前沖來的勢子實在太急,以緻令得他的雙手。“砰”地一聲,重重地撞在門上!
而我在一閃之後,便已經轉到了他的背後,在他的肩頭上拍了一拍。
他倏地轉過身,我用力一掌,那一掌,向他臉上掴去,那一掌,掴得他的身子一側,向地上跌下去。
我滿以為我一掌将他掴得跌倒在地,那可以令得他較為清醒一些,但是,意料不到,貝興國一倒地之後,竟突然張口向我的小腿咬來!
我吓了老大一跳,我和各種各樣的人動過手,其中不乏國術高手,可是卻從來沒有人向我張口便咬的!
我連忙一縮腳,避開了他那一咬,我隻聽得他上下兩排牙齒相碰時的那“得”的一聲,我跳到了門邊,叫道:“快走開!快走開!”
傑克中校分明是用電視機在注意着囚室内的情形,我一叫,門便打了開來,但是我向後退出之際,貝興國又向我撲來!
我知道是絕不能讓貝興國沖出囚室,他如果一出了囚室,會向警員襲擊,而向警員襲擊的結果,必然是死在亂槍之下!
他如果死在亂槍之下,那麼事實的真相,也就永難為人所知了!
老實說,我在那時,對貝興國殺害裴達教授這一點,沒有多大的懷疑,但是我總覺得,事情總多少還有一點蹊跷的地方!
而且,如果是貝興國行兇的話,那麼不讓他接受法律的審判,而讓他死在亂槍之中,也決不公平。是以,為了阻止他沖出囚室來,我飛起左足踢向他!那一腳,踢得他向後直跌了出去!
那一腳,正踢在貝興國的胸口,令得他的身子,猛地向後仰去,而我也趁着那一刹那的時機,縮出了門,用力将門推上!我才推上了門之後,手按在門口,想起剛才的事,還在不住喘氣。
傑克中校的聲音,在我身後,冷冷他傳了過來:“你現在相信我的話了?”
我轉過身去,将他的身子推開了些,望向那具電視機,我隻見貝興國正從地上,慢慢地爬了起來,他瞪着門,雖然在電視機上,但仍然可以看出他的雙眼之中,充滿了惡毒的神色!
我不禁吸了一口涼氣,失聲道:“天,他和裴達教授之間,究竟有着甚麼深仇大恨?”
我轉過頭去,又向傑克中校叙述看我和貝興國會面的情形:“我隻不過在他面前提起了裴達教授的名字,他就幾乎要将我扼死!”
傑克中校并不回答我的話,隻是招手令一位警官走了過來。當那位警官來到了他的身前之際,他伸手翻開了那警官的衣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