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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身外化身

作者:武林大數

門鈴響,打開門,門外站着一個人。

這種情景普通之極,任何稍有生活經驗的人,都可以知道那是有了來訪者。

可是在這種情景下,我卻感到了極度的紊亂,以緻不由自主不斷搖頭。

那是因為我看到了門外站着的那個人之後,無論如何不能相信他會來找我。

這時候,哪怕站在門口的是早已不知所終的原振俠醫生,我都不會感到奇怪,又哪怕是四大金剛魔氏兄弟一起出現,我也不會搖頭搖成這個樣子。

在門外的那個人,實在是不可能來找我的--如果世界上有最憎厭我的人,就非他莫屬。

我一說出他是誰,大家就立刻可以知道我并沒有誇張--站在門外的那個人,是杜良醫生。

熟悉我曾經記述過故事的朋友當然知道道位杜良醫生是如何恨我,同為他喜歡鬼頭鬼腦、躲起來進行研究,而偏偏他研究的項目,都是人類目前科學還未能觸及,還屬于幻想的範圍,而且取得了非凡的成就,是以我每次都對他的研究項目,進行锲而不舍的追究,這使他非常惱怒,曾經不隻一次說他絕對不想再見到我。

可是這時候他卻站在我家的門口,顯然是來見我,而且顯然是有求于我。

他既然這樣子,我當然也不必給他好顔色看。我完全沒有請他進屋子來的意思,隻是冷冷道地:原來是杜良醫生大駕光臨,不知道有何見教?

我承認我的态度不是很好,可是比起杜良醫生來,我簡直就是不折不扣的君子了。杜良竟然立刻口出惡言,冷笑道:衛斯理你少裝模作樣,我知道你也有事情求我,大家地位平等,你若是以為可以占上風,我立刻就走。

這家夥的可惡竟然到了這種程度,就算我是君子,也不免惡向膽邊生,我不愁反笑,道:說得好,天下衆生,無不平等。

我一面說,一面身子略側,右手向屋裡擺了一擺,雖然我沒有說請進,可是這身體語言,卻是請他進來的意思,他當然可以領會。

而在擺出了這樣姿态的同時,我左腳略略擡起,目的是在他跨進門來的時候,我可以第一時間,用腳把門飛快地關上,使門重重地撞向他。我估計這一撞,縱使不能将他的鼻子撞塌,也必然會撞得他眼前金星直冒,至少要在三分鐘之後,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當我準備這樣對付他的時候,我并不掩飾心中所想,将我心中對他的厭惡完全表現在臉上,他隻要稍微有些自知之明,就可以知道他自己是如何惹人讨厭,絕對不會有人歡迎他進屋,那也許可以逃過這一劫。

可是這家夥卻完全不知道他的态度,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竟然挂著冷笑,傲然昂首,就跨步向前。

我心中暗叫了一聲來得好,腳已經擡了起來,估計大約半秒鐘之後,就可以聽到他驚怒交集的慘叫聲了,可是就在這隻有半秒鐘空隙的時候,一陣輕風飄過,在我和杜良之間,已經多了一個人,事情來得非常突兀,攔在我面前的當然就是白素,我輕輕地哼了一聲,白素背對看我,做了一個手勢。

就算她不做那個手勢,我也知道她是來打救杜良的,是以我略微退了一步,白素已然非常由衷地表示歡迎,連聲道:杜良醫生大駕光臨,蓬荜生輝,榮幸之至,請進,請進!杜良卻隻是哼了一聲,就大模大樣,走了進來。

這時候我心中真是窩囊之極,若不是白素,換了是任何人,我一定會毫不猶豫将兩個人一起撞出去。

在白素的連聲請坐聲中,他卻并不坐下來,而是揚着臉,冷冷道地:衛斯理,你替我做一件事情,我不會虧待你!

我向他一鞠躬,道:多謝閣下救命之恩!

杜良居然怔了一怔,一時之間不明白我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我接著道:要是你虧待了我,我就性命難保了!

這杜良毫無疑問是地球上最出色的科學家,可是這時候他顯然不明白我的話是在觸他的黴頭,他皺了皺眉,不知道該如何反應,白素瞪了我一眼,向他道:衛斯理看到閣下光臨,喜歡得過了頭,是以胡言亂語,不必理會。

杜良居然點了點頭,相信了白素的話,我隻好苦笑--面對這樣的人,我也想不出還有什麼方法可以使他知道他是多麼令人讨厭的了。

杜良直勾勾地瞪着我,道:你替我到勒曼醫院去走一趟。

白素一聽,就連連向我施眼色,示意我答應。

我就連連點頭,轉身向外就走,大聲道:是,我這就立刻動身,半秒鐘也不敢耽擱!

他在這樣情形下,竟然大聲喝道:别太心急,你知道到勒曼醫院去要做什麼嗎?

常言道「人生如戲」,我就索性做戲做到底,立刻轉過身來,道:是,是,請你示下。

杜良吸了一口氣,道:到勒曼醫院去,去向他們要三個複制人。

我怔了一怔,别說我根本沒有想到過他要我到勒曼醫院去做什麼,就算想了,也絕對想不到他會有怎樣的要求。

我一面想,一面搖頭

搖頭的原因,一是我不願意勒曼醫院的複制人離開勒曼醫院,二是我不明白杜良要複制人有什麼用,三是我可以非常肯定,就算我和勒曼醫院的關系良好,勒曼醫院也絕對不會肯将他們複制的人給我。

在杜良提出了要求之後,一時之間沒有人說話,白素幾乎沒有反應過來。

杜良顯得很不耐煩,大聲道:你搖頭是什麼意思?

我沒有向杜良詳細解釋我搖頭的三個原因,隻是簡單地說道:我做不到。

杜良臉色陰沉,冷冷道地:外星鬼不想地球人進步,你也和他們一樣,受了他們的同化,還是你現在在替外星鬼服務……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又神情非常不屑地咕咕了一句:人奸!

他以為我聽不到,可是我耳尖,偏偏聽到了,一時之間真不知道是生氣好,還是好笑。

杜良的所謂人奸這樣古怪的名詞,顯然是跟漢奸同樣的意思。

杜良一直非常不喜歡外星人,和外星人站在完全對立的地位,他甚至于一貫稱外星人為外星鬼,他離開勒曼醫院,獨自發展,也是因為不喜歡勒曼醫院有外星人的加入。

我也還真是懶得再和他這樣的人說下去,連才一看到他的時候,那幾分興奮也化為烏有,他有關知識轉移的研究,詳細情形如何,我也不想知道了--應該說我雖然想知道,可是卻肯定自己無法忍受和他作進一步的交談,是以隻好放棄。這時候我正在考慮的是要拉看他的頭發,把他拖出去呢,還是幹脆一腳把他踢出去。

就在我還沒有決定的時候,白素開了口,她的語氣居然和平常一樣,她道:此話怎講?

我們沒有激動,反而倒是杜良反應激烈,他跳了起來,大聲道:知識轉移是人類加快進步的唯一方法--現在人類進步的速度是爬行,普遍的進行知識轉移,人類進步的速度,就是超音速了!

白素還是很平靜--杜良的這兩句話,我并不反對--她向我指了一指,道:這和外星人、和衛斯理有什麼關系?那是你的研究項目。

杜良揮着拳,神情更加激動,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白素又道:你是想通過衛斯理,和外星人言歸于好?

白素這樣揣測,也很合理,因為看來杜良情緒非常困擾,可能是他的研究工作出了問題,想尋求外星人的幫助。卻不料杜良勃然大怒,厲聲道:放屁!

他竟然敢這樣對白素說話,不等白素皺眉,我已經大喝一聲,飛身向他撲去,我這一撲,去勢何等之快,可是卻想不到白素比我還快,也飛身而起,向我撞來。

這一下突然的變化,變成了我和白素兩人在半空中撞在一起,我應變快,立刻就勢抱住了白素,白素也是一樣的反應。形成我們兩人忽然躍起擁抱,然後又一起落地。

雖然夫妻擁抱,事情很平常,可是由于我們的動作實在太快,而且也突然,是以實在很是古怪,杜良瞪大了眼睛,顯然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

還沒有落地,白素就向我搖頭。

我向杜良看去,他顯然完全不知道他至少有三顆牙齒失而複得,還在想說什麼。

白素雖然阻止了我的行動,可是也顯出相當厭惡的神情--對白素來說,已經說明她心中對杜良的讨厭程度。

我雖然沒有動手,可是卻動了口,喝道:滾!

白素的動作,配合得很好,她立刻走過去,打開了門。

任何人在這樣情形下,都應該可以知道是非走不可的了。可是杜良卻一點都沒有離開的意思。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意思很明白:看來還是非将杜良趕出去不可!

就在這時候,杜良冷笑一聲,道:我知道你們想趕我走。

我不愁反笑:那你還不走?

杜良的回答,是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的,他以理所當然的神情道:我來這裡的目的還沒有達到,為什麼要走?我是科學家,進行科學研究的。科學研究需要經過不斷地、無數次的失敗才能成功,若是一失敗就走,哪裡來的成功?

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雖然很想将他一腳踢出去,可是倒也很佩服他的氣概,白素畢竟修養好,她很平靜道地:你想要勒曼醫院的複制人,就是準備和外星人打交道,如果你憎恨外星人,就不應該提出這樣的要求。

杜良的神情,憤怒之極,雙手緊握,連聲音都變得嘶啞,叫道:複制人是地球人的創造,和外星人無關,衛斯理可以證明這一點!

他向我望來,我點了點頭。

确然,當我首次在勒曼醫院發現複制人的時候,勒曼醫院并沒有外星人在内,外星人參加勒曼醫院,是以後的事情。

當然在外星人參加勒曼醫院的工作之後,對複制人成長的速度方面提供了很大的貢獻,然而最早開始複制人類成功的,确然是地球人。

我看出杜良的情緒非常激動,在這樣的情形下,和他讨論問題不會有結果,我直截了當地回答他:不管怎樣,我都無法幫助你--勒曼醫院絕對不會答應讓複制人外流的!

杜良異想天開:你神通廣大,難道就不能去偷三個出來?

我和白素互相望了一眼,都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才好。他的這種無理要求,使我們根本無法向他解釋這是絕對做不到的事情,而且也可以肯定,就算我們做了最完善的解釋,他也不會接受,是以我們的決定一緻:不再理他。

這樣的決定十分正确,因為杜良看來已經失去了理性,成為典型的那種神經病科學家,和他說任何話,他都不會聽得進去,倒不如甚麼都不說。

我們甚至于也不再趕他走,就讓他在客廳,當他完全不存在一樣,反正這種情形,我們并不陌生--杜良所占的空間,絕對不會超過溫媽媽,他的可怕程度和破壞性,也遠遠不及溫媽媽,是以我們可以應付。

在接下來的時間中,情形有些怪異。

開始,杜良還在等候我們的答複,希望我們可以答應他到勒曼醫院去偷三個複制人出來的要求,等了一會,他居然也覺察情形不對,我們非但不再和他說話,連視線都不停留在他的身上,白素不多久就離開,我則在一角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自顧自看書。

杜良有些不知道該如何才好,他惡聲惡氣向我呼喝了至少有二十分鐘,甚至于來到我身邊,大聲叫嚷,可是我充耳不聞,完全當他不存在。

白素離去的時候,故意沒有将大門關上,門開看,而我又這樣對付他,我估計最多半小時,他就會覺得無趣,自行離去。

雖然這樣的結果,使我還是不能夠詳細知道他進行的「知識遷移」的内容,那也沒有辦法--這個人實在到了無理可喻的程度,我隻希望他快快離去。

我的估計,不能說不正确,在他發了大約半個小時神經病,又說了一連串不堪入耳的髒話之後,憤然向門外沖出去。

在那最後的幾分鐘,我非常佩服自己的涵養功夫,杜良的那些話,簡直連最無賴的市井流氓都說不出來,而我竟然還是能夠當作完全聽不見,這種氣度,可以達到聖人水準!

也由此可知,杜良的可厭程度是如何之甚!

看到他沖出了大門,我自然而然地松了一口氣,站了起來,準備去關門。可是我才走出了一步,就看到門口人影一晃,杜良又沖了回來。

我心中叫苦不疊,歎了一口氣,心想做聖人君子,畢竟不容易,還是做動手的小人,比較容易解決問題。

這時候我惡向膽邊生,深深感到剛才實在太笨,已經打算好了如何出手--至少要使他就算還想再進來,也肯定隻能爬進來。

我一面冷笑,一面向他走過去。

卻不料這時候,情形和剛才完全掉換了過來,換成了他将我當作不存在,完全沒有注意我的兇形惡相,連看都不看我,自顧自走向酒櫃,拿起一瓶酒來,打開,将酒灌進口中。

那是一瓶杜松子酒,絕少人這樣喝法,看來遣時候杜良完全不知道他在喝的是甚麼--他分明是進人精神錯亂的狀态之中了!

其實我早就應該把他當成瘋子--對付瘋子,我至少有超過兩百種方法。

我冷冷地望看他,隻見他足足灌下了半瓶酒,才停了下來,然後向後退,一直返到了牆前,背部重重撞在牆上,接著身子向下滑,坐到了地上。

我暫時并不出手,看他還有甚麼花樣可以玩出來。他坐在地上,将手中的酒瓶,在地上敲著,目光散亂,語帶哭音,叫道:我失敗了!失敗了!失敗了……

他一連叫了許多聲,聲音越來越悲傷,到最後,簡直慘不忍聞。

我不禁大為好奇。

本來我已經對他的一切都不再有興趣,可是這時候他的行為,絕對不是假裝出來的,他必然是真正的遭受失敗的打擊,才會這種樣了。

然而事實上,他的知識轉移工程,卻是成功了的--他成功地使一個白癡成為古文字學家。

為甚麼他會認為自己失敗了呢?

我想問他,而就在這時候,白素走了進來,向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要出聲,她來到我的身邊,低聲道:不必問,他自己會說出來。

白素對處于這種精神狀态中的人很了解。是以事情正如她所料,沒有多久,杜良就開始自言自語。

杜良的神情非常難以形容,隻能說這種神情隻有在失敗了而又絕對不甘心失敗的人的臉上才能看到。

他道:我失敗了!其實我沒有失敗!隻不過是沒有适當的轉移身體!我能夠成功!能夠!

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低聲道:現在可以試試問他,他或許會回答。

我明白白素的意思--杜良現在的精神狀态異常,他的自言自語和一般人在說夢話的情況相類似。說夢話的人沒有談話的對象,可是如果有人在一旁搭腔,說夢話者在很多情形下會有問有答,白素就是想利用杜良的異常精神狀态,使他反而可以正常的和我們對話。

我想了一想,用非常平靜的語氣問:轉移體怎樣才叫做适當?在我這樣問的時候,對于杜良所說的轉移體究竟是什麼,并沒有概念。

我隻是随口一問,甚至于沒有預期杜良一定會回答。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這一問不但有了回答,而且回答還解決了許多疑問,收獲豐富。

杜良聽到了我的問題,可是他并不望向我,隻是現出了非常苦澀的神情,聲音也很疲倦,他道:不能是白癡--白癡的腦細胞有先天的缺陷,雖然接收了知識,卻不能永久保留,隻是暫時性的過渡,最長隻能使他保留七天……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苦笑了好一會才繼續:然後,白癡還是白癡!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想這種情形确然令人沮喪,然而杜良為甚麼一定要選擇白癡,而不選擇正常人作為知識的轉移體呢?

我還是用非常不經意的語氣問:為何不用正常人?

杜良苦笑着搖頭,足有三分鐘之久,才道:嬰兒腦細胞發育不足,無法接受轉移給他的知識。

當然難以想象,将知識轉移到嬰兒的腦部會是怎麼樣的一種情形,嬰兒腦部無法接收大量的轉移知識,隻是略想一想,就可以明白的事情。

我又道:誰叫你用嬰兒!

我知道在如今這樣的情形下,提示杜良回答的話越簡單越好,基本上他現在和處于被催眠的狀況相類似--他由于情緒極度沮喪,自已催眠了自己。

杜良忽然很是憤怒,大聲道:我怎會用嬰兒做轉移體!那是明知道不可能的事情,我需要的轉移體,不能原來就有知識,原來的知識會抗拒外來的知識,使知識轉移形成紊亂,變成……變成難以想象的……錯亂……

我不由自主感到了一股寒意。

對于杜良所說的這一番話,我還不能完全明白,可是也能夠知道大概。

杜良是在說知識轉移過程中的一些特殊情形:接收知識的一方,必須原來沒有任何知識。

不然原來的知識和接收的知識會産生抗拒,而導緻難以想象的錯亂

就是這句話使人不寒而栗,試想,杜良當然不是憑空得出這個結論的。他知道會有這種可怕的結果,必然是經過實踐才得出的結論。

而在他實踐的過程中,有多少個人因為知識轉移而變成了難以想象的錯亂?

那些人後來又怎樣了?轉移進入腦部的知識是不是可以退出來?退出來之後,那些人是不是可以恢複正常?還是那些人一直在「難以想象的錯亂」狀态之中?還是那些人已經不幸死亡了?

刹那之間湧上心頭的問題極多,而同時想到的是:杜良的研究雖然對人類文明進展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可是他有權将人當作試驗品嗎?

在我身邊的白素,顯然知道在那刹間我所想的一切,她低聲道:在沒有了解全部事情之前,先聽他說。我吸了一口氣,忍住了不出聲。

杜良在說了之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可是又無法将原來的知識全部消除掉!

他這句話一說,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為什麼需要勒曼醫院中的複制人了!

同時也明白了為什麼他在連連說自己失敗之後,又說自己成功。

并不沖突,其實他并不是失敗,而是成功--他找到了知識轉移的方法,隻不過找不到适當的轉移體而已!

他需要的轉移體是一個腦部發育成熟,可是卻又一點知識都沒有的人!

這種适合作為轉移體的人,本來在世界上并不存在,可是自從勒曼醫院成功地複制了人類之後,複制人就天然地成為最佳的知識轉移體。

我相信杜良一定是早就知道這一點的,不過他不願意和勒曼醫院再發生任何關系,而且又以為白癡同樣可以成為轉移體,是以才選擇了一個白癡來進行知識轉移。

結果在知識轉移成功的同時,他卻也發現白癡的腦部結構有缺陷,接收到的知識隻能保留一個非常短暫的時期。

然後知識消失,白癡還是白癡--他失敗了!

我不能想象他研究知識轉移的過程是如何艱苦,那一定是一位科學家所能做到的極限,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次失敗,才能将知識從一個人的腦部,轉移到另一個人的腦部。而結果卻因為沒有适當的轉移力而失敗,他的沮喪可想而知。

在這樣情形下,他即使再不願意見到我、不願意和勒曼醫院發生關系,也隻有來求我,求我到勒曼醫院去要複制人。因為隻有勒曼醫院的複制人才是最适合的知識轉移接收體!

在我想到了這些的時候,白素當然也想到了。我們都望看杜良,杜良這個人讨厭之概,可是卻也偉大之極。

當他才一提出來要三個複制人之際,由于不知道來龍去脈,是以隻當他是天方夜譚,根本不做任何考慮,認為那是絕無可能的事情。

現在已經明白,要知識轉移能夠成功,非複制人不可,就覺得為了使這種偉大的工程可以繼續、發展,就值得付出任何的努力。

想法不同,就覺得似乎事情也并不是絕對沒有可能--至少可以去試一試。

在我想到了這一點的時候,杜良恰好也向我望來,他的目光還是并不集中,過了片刻,他視線的焦點才算是集中在我的身上,而且有如夢初醒的神情。

我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我明白了--你需要複制人,才能将研究繼續下去。

他望着我,很緩慢地點了點頭。

我也沒有再說什麼,也向他緩慢地點了點頭。

他當然可以明白我的身體語言--我答應了他的要求。

杜良有一刹間的激動,然後就恢複了平靜,他站了起來,問我:有甚麼條件?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示意由她來說,我點頭表示同意。白素道:本來,我們想要你将知識轉移的來龍去脈,完全告訴我們--

白素才說到這裡,杜良就面有難色。白素接看道:可是想來就算你告訴我們,我們也無法明白,是以隻請你答應,研究有了進一步成就,你要将成就公開。

白素所說的,正是我所想的,杜良聽了,神情興奮之極,大聲道:當然!當然!不但向全地球公開,而且向全宇宙公開!讓所有外星人看看,地球上是不是沒有人!地球人一樣可以在文明進展上有突破,不必由外星人來指手劃腳!也不必以為什麼事情都是外星人比地球人進步!

我忍不住道:先别說人家的不是--還要去求人家!

杜良恨恨道地:勒曼醫院本來是我們的!現在有需要,反而還要去求人家,難怪衛斯理還一直以為外星人不會對地球有惡意!

我相倍勒曼醫院中不論是外星人和地球人,都一定會熱烈歡迎杜良回到勒曼醫院去。杜良在勒曼醫院繼續他的知識轉移工程的研究,一定比他獨自在外面研究,會有更多的友善,也一定會取得更好的成績。

如果杜良堅持不肯和外星人有任何聯系,我也總算為偉大的知識轉移工程盡了一分力。

當時我隻是攤了攤手,表示不想争論,杜良兀自悻然。我道:「有了消息,如何聯絡?」

杜良居然十分有禮貌,道:請記下我的電郵位址。

白素記下了電郵位址,杜良很禮貌的告辭,在門口,他甚至于握住了我的手,非常懇切道地:衛斯理,要小心和非我族類打交道--他們不會安好心啊!

杜良這時候的表現,很令人感動,很難想象幾天之後,他的表現會叫人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塊!

我到勒曼醫院去的經過不必詳細叙述--一切全在意料之中,勒曼醫院表示對複制人外流,沒有商量的可能,但是卻對知識轉移工程感到極大的興趣,而且非常佩服杜良的成就,答應隻要杜良到勒曼醫院來,就可以提供任何友善,讓杜良進行研究,甚至于在知道杜良不喜歡外星人之後,表示柱勒曼醫院中所有的外星人,都不會和杜良見面。

雖然在勒曼醫院的外星人,看起來完全和地球人一樣,杜良根本沒有可能知道對方真正的身份,可是勒曼醫院的承諾,表示了他們歡迎杜良前來的誠意。

我以為這是最好的結果了,是以還沒有回到家,就通知了杜良:事情進展良好。和他約定了時間在家裡見面。

在和白素聯絡的時候,白素卻不如我那樣樂觀,她道:别低估了杜良對外星人的偏見!

我當時的回答是:就算有偏見,他也應該知道這是最好的結果--不可能更好了!

然而我錯了,大錯而特錯!

杜良在聽我說了我認為是最好的安排之後,他的反應是比任何的瘋狗還要瘋狂。

他先是向我撲過來,雙手想抓我的臉,當然他無法達到目的,被我抓住了他的雙腕。

然後他擡腳踢我,被我先發制人,踩住了他的腳背。

他的手腳都不能再對我進行攻擊,他竟然拼命伸長脖子,張大了口,白牙森森,想來咬我!

而在這一切瘋狂動作的同時,從他口中吐出的一連串語言,其惡毒的程度,完全超乎我的想象能力--我一直以為人類語言不夠豐富,很難完全表達人類的感情,看來也錯了。因為這時候杜良所發出的語言,很能夠表達他的憤怒和希望我會有甚麼的下場。

而他的結論,是我出賣了他,将他的研究結果,出賣給了外星人(勒曼醫院),是以我完全應該接受他對我的詛咒。

我在考慮應該如何阻止他的言語和行動,還沒有發動,白素在一旁冷冷道地:杜良醫生,雖然你的研究很了不起,可是在外星人看來,也根本不算甚麼,人家歡迎你去,是對你的鼓勵,人家才不希罕你的研究!

杜良陡然瞪眼,想将發洩的對象轉為白素,白素不等他開口,就道:早在你所謂成功之前,早就有知識轉移的例子,而且接收的知識和原來的知識并沒有沖突抗拒的現象,非常成功!

杜良張大了口,瞪大了眼,一時之間,忘了發瘋--他有這種反應,很容易了解。在他的研究過程之中,無法克服的困難,卻在白素口中,根本不成問題!

他必然日思夜想,想要解決這個困難,聽到有可以解決的方法,當然會立刻被吸引。

他大約有十秒鐘的安靜,然後大聲道:胡說!

白素微笑:我何必胡說--我女兒就曾經接受知識轉移,她接收的知識之豐富,想破了你的腦袋,都無法設想!

杜良盯住白素,全身僵硬,隻有眼珠還在轉動。

我松開了手,後退幾步,杜良的身子,象是氣球在洩氣一樣,慢慢軟下來,坐倒在地上,出氣多,入氣少,半死不活,很是可憐。

白素歎了一口氣,通:你不必沮喪,能夠将知識從腦部份離出來,确然是了不起的成就。

杜良搖頭,不理會白素的話,不斷道地:你胡說!你胡說!我不相信!

白素也不理會他,開始将紅绫如何是一個野人而後來接收了大量現代知識的經過,說了一遞,結論是:早就有外星人掌握了知識轉移,是以根木不存在出賣這個問題。

他聽得很入神,在白素說完之後,他想了一想,才道:野人本來就沒有知識,是以才沒有抗拒。

白素搖頭:人要在蠻荒的環境中生存,必須有極其豐富的适應環境的知識!

杜良不由自主點了點頭,慢慢站了起來,向外走去,神情之失落,非常令人同情。

白素大聲道:應該考慮--

杜良揮了揮手:不會考慮--我絕對不會考慮依靠外星人來推展我的研究!

白素搖了搖頭:紅绫--我們的女兒有接收知識的經曆,她是地球人,如果你的研究有需要她幫助之處,我相信她一定十分樂意相助。

杜良擡頭向天,過了一會,才道:有需要,我會說。

白素的同情心遠遠超過我,她跟在杜良的後面,送杜良出去。

第一次杜良來,沒有結果,倒也罷了,以杜良的為人而論,他不可能一下子就将秘密說給我聽。

可是他第二次來,我已經遠赴勒曼醫院,替他做了這樣妥善的安排,他卻完全不能接受,剛才如果不是我有一定的自衛能力,隻怕已經被他掐死或者甚至于被他咬死了!

杜良這一去,看來不會有第三次來的機會了,我錯過了兩次機會,當然可惜之極。

白素來到了我的身前,握住了我的手,我們一起回到了屋子,白素歎了一口氣,道:我并不是故意要打擊他,而是他竟然如此曲解了我們的好意,實在太過分了!

我吸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看他剛才的情形,如果不是你用這番話使他離開,我一定會将他摔下山去!

白素苦笑:這……這位杜良醫生,也實在太難以相處了--勒曼醫院方面一定要失望了。

我也苦笑:勒曼醫院答應一切都可以照杜良的意思行事,隻要杜良肯回去,這樣的條件他不接受,我認為這個人簡直沖突到了極點!

白素完全可以明白我何以這樣評價杜良,她道:是啊,他的研究對人類進化有重大的意義,可是由于他的偏執而産生的行為,卻阻止了他的研究工作。

杜良毫無疑問是天才,可是這個天才的性格,卻如此執拗,真是可惜之極--如果他不是具有這樣的性格,當然會一直留在勒曼醫院,他的成就,就可能十倍、百倍于現在了!

在人類曆史上有許多偉大的天才由于性格上的缺陷,而形成悲劇,杜良可算是其中的典型了。

我和白素都非常感歎,無可奈何。

在杜良離去幾天之後,我們都還很悶悶不樂,不過也總當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雖然白素曾經幾次向杜良的電郵位址發出郵件,同杜良詳細解說他和勒曼醫院合作的好處,也将勒曼醫院答應的條件告訴他--照勒曼醫院的條件來看,杜良甚至于不必和勒曼醫院合作,他隻是将研究工作的地點轉移到勒曼瞥院而已。

這樣,對他的研究工作,可以說隻有好處,沒有壞處。白素在郵件中的用詞,也十分懇切。

我沒有阻止白素,不過認為像杜良這種花崗石腦袋的人,恐怕不會聽别人的意見。

發出的電郵當然沒有回音,正如我對電郵位址的感覺,那完全是虛無飄渺的,發出的郵件,不知道去了哪裡,也不能肯定收件人是不是收得到!雖然非常可惜,可是事情也隻好就此告一段落,沒有辦法可想。

在接下來的日子中,當然沒有杜良的消息,倒是勒曼臀院方面非常熱心,由亮聲代表,向我問了幾次,想知道杜良甚麼時候可以到勒曼醫院去。

亮聲說了,勒曼醫院上下,都因為杜良可能到來而非常興奮。

我聽得亮聲這樣說,隻好搖頭歎息--杜良是勒曼醫院的創辦人之一,因為理念不合而離去,對雙方都是損失,他能夠回去,當然再好不過。

然而我卻非常了解杜良的心态,是以在将杜良在我這裡的行為告訴亮聲的同時,我還向亮聲分析了杜良不會那樣想。

杜良的想法,是認為他的離去,隻是勒曼醫院單方面的損失,勒曼醫院越是歡迎他回去,他越是認為人家非他不可,他越是認為外星人想搶奪他的成就!

是以我的結論是:杜良不會回勒曼醫院去,叫亮聲告訴勒曼醫院上下,不必等待了。

在亮聲的聲音裡,我可以感覺到他的失望,他連連道:可惜!太可惜了!

他們如此熱切歡迎杜良,當然是認為牡良的研究,可以有助于解決這個謎團。

是以不但是我,連白素也認為杜良不可能到勒曼醫院去。

然而事情的發展,往往出乎意料之外,大約在一個月之後,在午夜時分,收到了亮聲的電話。

亮聲在電話中的聲音興奮之極:衛斯理,你和衛夫人真是勒曼醫院最好的朋友!

我為之愕然,亮聲急不及待告訴我:在你們的勸說下,杜良醫生改變了主意。

我難以相信,不由自主搖頭,亮聲繼續在歡呼:他已經答應回勒曼醫院--細節問題還有待商量,可是他答應回來了,我第一時間将道個喜訊告訴你們!

亮聲的興奮,使我不免有些小人之心,我問了一句:杜良能帶來其麼好處

亮聲道:不知道,難以估計。

我心中嘀咕:是不是外星人從此可以掌握地球人腦部的奧秘了?

我隻是搖頭,并沒有問出來,亮聲當然沒有發覺我心中曾經閃過這樣的念頭,他還是繼續興奮:「有進一步消息,我立刻告訴兩位。」

亮聲來報告這樣的好消息,當然不可能是來和我們開玩笑,也就是說,杜良确然已經和勒曼醫院聯絡過,表達了他回勒曼醫院的意願。

可是當我和白素互望一眼之後,我們還是不由自主搖頭,表示不能夠接受。

白素遲疑道地:很難想象杜良醫生的性格會忽然改變--他是如此之自我中心,怎麼可能改變?

我也覺得事情很古怪,我道:或許他感到自已的研究工作走到了盡頭,不到勒晏醫院去就不可能再有進展,是以才不得不如此?

白素還是搖頭,可是她也說不出第二個可能,她隻是道:勒曼醫院方面可能高興得太早了。

她言下之意,是說杜良回勒曼醫院這件事情,不會那樣順利,即使杜良表達了意願,在商量細節問題的時候,可能還是會不歡而散。

然而在接下來的一個月之中,亮聲的好消息不斷傳來。

「将和杜良醫生會面,會面者之中,除了勒曼醫院的原始創辦人之外,還有我這個外人。事先我們完全知道杜良醫生對待外星人的态度,是以我們決定并不隐瞞我的身份,告訴杜良醫生我會參加會面,杜良醫生接受我的參加。

接著是:已經和杜良醫生會面--開始時杜良醫生拒絕和我握手,可是在經過了愉快地交談之後,他在分手的時候,不但和我握手,而且還拍打我的肩頭,表示親熱,我将這種情形傳回勒曼醫院,全體感到興奮,相信兩位一定會有同樣的感受,是以特别告知。

在亮聲的不斷報告中,我們知道杜良和勒曼醫院言歸于好的事情進行得很順利。應該說是勒曼醫院對杜良遷就之極,對杜良提出的所有要求,都完全答應。

根據亮聲所說的情形,杜良在回到勒曼醫院之後,可以在一個完全獨立、不受任何人幹涉的環境中進行研究,他可以自己選擇助手、可以運用勒曼醫院的一切裝置--如果勒曼醫院沒有他需要的裝置,就必須為他增加。而且他可以調閱勒曼醫院方面對人類腦部進行研究的全部資料。

在知道了這樣的條件之後,我已經感到不可思議的程度,達到了難以想象的地步。

這樣的條件,看起來很簡單,其實内容相當驚人。因為杜良研究工作所需要的裝置,可能在地球上根本就不存在,那麼根據協定,勒曼醫院就需要從其它的星球去尋找,等于是集中許多外星的科技來協助杜良的研究。

從這種協定來看,對杜良的研究工作,當然是大大的有利,難怪杜良肯和他一向最讨厭、認為對地球最不懷好意的外星人合作了。

可是勒曼醫院方面能夠得到甚麼好處呢?

如果勒曼醫院能夠得到杜良研究的結果,那也可以了解。然而亮聲提供的資料,卻說杜良可以全部保留他研究的結果,不向任何人宣布!

亮聲在說到這樣的條件時,聲音還相當愉快,好像覺得杜良有道樣的權利,理所當然。

我當時就忍不住叫起來:那你們有甚麼好處呢?

亮聲哈哈大笑,忽然大聲朗讀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裡而來……

若不是我大聲喝止,他這個外星人可能會将孟子七篇全部都背出來給我聽。

當時我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亮聲用這樣的方法來回答問題,意思很容易明白,他是說勒曼瞥院方面并不追求任何的好處,唯仁義而已!

看來亮聲沒有譏笑我的問題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已經很給我面子了。

亮聲在報告了杜良終于到達勒曼醫院,開始他的研究工作之後,大約有二十大沒有訊息。

我以為事情告一段落了,隻希望杜良的研究,很快取得成就,使知識轉移成為普遍的事實。

在我們已經将事情放過一邊的時候,那天和白素一起回家,才一進門,就看到客廳裡的情形非常特别。

勒曼醫院的亮聲,坐在沙發上,在他的對面,距離相當近,坐看老蔡。老蔡目不轉睛地盯看亮聲看,好像亮聲是甚麼怪物一樣。

亮聲當然是不知道甚麼怪物,可是這時候亮聲卻借用了地球人的身體,看起來完全和地球人沒有兩樣,不知道老蔡在他身上發現了甚麼怪異之處。

我們一進來,亮聲就大大地松了一口氣,站了起來,道:兩位回來了,可好了。

我看出,亮聲在老蔡這種注視的目光下,顯得不自在,就順口問道:我們不在,有甚麼不好?

亮聲壓低了聲音,道:貴管家看我的眼光很怪,好像……好像……

他遲疑了一會,卻也說不出是以然來。

老蔡這時候已經走開去,口中咕哝了一句話,我也沒有聽清楚,他對于所有來客都絕不友善,是以我也沒有在意。

我向亮聲道:大駕光臨,有何指教?

我心中感到很奇怪,因為如果不是有很重要的事情,亮聲不會親自前來,然而我卻想不出會有甚麼重要的事情。

亮聲略為猶豫了一下,才道:杜良醫生的工作效率很高,他一來到勒曼醫院--

我說了一句:請長話短說!

亮聲點了點頭:杜良醫生第一步工作,就是選擇他認為适合進行知識轉移的複制人。

亮聲看了我的反應,略停了一停才繼續:我們不知道他需要的标準是甚麼,隻好允許他對所有的複制人進行選擇的測試,隻知道他是在測試複制人的腦電波--

我揚了揚手,道:等一等!複制人完全沒有思想,有其麼腦電波?

亮聲吸了一口氣,沉聲道:沒有思想,并不等于沒有腦電波,隻要是活的腦,就會産生腦電波。

當時我哼了一聲,表示對這個問題,沒有深入研究的興趣。

亮聲繼缤道:經過了三天的篩選,杜良醫生選出了一位複制人,作為他知識轉移的第一個對象--

我再度打斷了他的話,因為在他的話中聽出了一些古怪--他在提到了複制人的時候,稱呼是一位,而不是一個

他為其麼要用那樣尊重的稱呼?

白素在這時候,顯然和我有同樣的想法,是以我們一起問:杜良醫生選中了甚麼人的複制人?

我和白素看到了他這樣的反應,都怔了一怔,白素突然震動了一下,立刻也用幾乎和亮聲那樣莫名其妙的神情向我望來,我攤了攤手,向白素道:你想到了甚麼?

白素并不回答,卻轉向亮聲,亮聲居然知道白素是在問他問題,而且看來更知道白素在問他甚麼,他立刻點了點頭。

看到這種怪異莫名的情形,我心中一動,笑道:幸而沒有我的複制人在勒曼醫院,不然我會以為選中我了!

這句話一出口,亮聲的表情更是怪到了不能再怪,白素雙手遮住了臉,表示不能夠再看下去,屬于廣東人打話:冇眼睇。

我也感到了事情不對頭,伸手就抓住了亮聲胸口的衣服,将他拉了過來。

亮聲雙手亂搖,叫道:我們絕對沒有惡意,隻是認為閣下是勒曼醫院的好朋友,是以為閣下準備了……以防萬一有需要的時候,可以挽救閣下的生命!

我厲聲道:是以在未經我的同意之下,有了我的複制人?

我在厲聲喝問的時候,用力搖晃亮聲的身體,亮聲被搖得說不出話來,隻好連連點頭。

我心中不知道是甚麼滋味,又追問:杜良選中的,就是我的複制人?

亮聲又不住點頭。

我用力将他推了開去,一時之間思緒紊亂之極,實在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

事情本來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現在卻忽然變成了大有關系,可是究竟有其麼關系,卻又完全說不上來,真是詭異至于極點,連想都沒有辦法想!

亮聲站穩了身子,道:其實……其實……

這時候我腦中非常混亂,一時之間也無法揣測亮聲究竟想說些甚麼。我需要靜一靜,就大喝一聲:住口!

亮聲張大了口,不再出聲,我感到有一個重大的陰謀,正在進行,可是究竟這陰謀的目的是甚麼,我卻一點都沒有頭緒。

我将事情迅速地整理了一下,将它歸納起來,發現現在的事情是這樣:

一、勒曼醫院在未經我的同意下,複制了我的複制人。

二、勒曼醫院聲稱是為了我著想,是以才這樣做--可以相信勒曼醫院确然如此。

三、杜良的研究工作需要一個複制人。

四、杜良選中了我的複制人作為知識轉移的對象。

到目前為止,我隻能夠将事情整理出這樣的四點來。

接下來的問題當然極多,我可以相信勒曼醫院,卻不能相信杜良,因為杜良一直對我非常不友善,他選擇我的複制人來進行知識轉移,肯定有研究之外的另外目的。

可是那另外目的是甚麼,我沒有絲毫概念。

我一面想,一面向白素望去,白素已經放下了手,她皺著俏,搖了搖頭,表示她也不知道杜良這樣做是為了甚麼。

我這才向亮聲道:你剛才想說甚麼?

亮聲苦笑:我想說……其實……其實事情對你一點妨礙都沒有……

亮聲可能是被我剛才激烈的反應吓看了,是以說起話來,有些期期艾艾。

我聽得他這樣說,不禁又心頭火起,厲聲道:怎麼會沒有妨礙?

亮聲吸了一口氣,挺了挺胸,也提高了聲音:對你有甚麼妨礙,或者對你有甚麼損失,請你告訴我!

我怔了一怔,一時之間倒也說不上來。

杜良在勒曼醫院用我的複制人進行知識轉移工程,對我有甚麼妨礙?我會是以受到甚麼損失或者傷害?

答案似乎是完全沒有。

然而知道了有這樣的事情之後,心中的不好受,簡直難以形容,比吞下了一大塊生豬油還要難過。

我恨恨道地:這事情使我極度的不舒服,這就是我的損失,是對我的妨礙,甚至于是傷害!

亮聲神情苦澀,通:那是我的不是--杜良醫生和很多人那竭力主張不必告訴你,是我一個人,認為既然你是勒曼醫院的朋友,就不應該對你有所隐瞞。

這時候白素來到了我的身邊,和我并肩而立,表示對我的支援,由此可知,那種不舒服之極的感覺,不但我本身有,連對我極度關心的白素也有。

我怒道:當我是朋友,就不應該由得杜良傷害我!

亮聲對我的質問,反應很是愕然,象是不知道我在說些甚麼,我哼了一聲:杜良這家夥非常恨我,他對我絕對不懷好意,我現在不知道他有甚麼陰謀,可是卻肯定有陰謀存在!

當我說到一半的時候,亮聲就又是搖頭,又是搖手,當我說完,他立刻反問道:你認為牡良醫生是故意選中了你的複制人?

我冷笑:當然是!難道不是?

亮聲吸了一口氣:你誤會了,全院有七百多個複制人,在進行腦電波測試的時候,杜良根本不知道誰是誰,隻是根據腦電波的适合程度來決定,等到決定下之後,杜良才看到了選中的對象,當時他也幾乎不能相信事情會這樣巧!

我繼續冷笑:當時他一定對終于有機會可以對付衛斯理,感到非常高興了?」

杜良一直将我當仇人看待,雖然他能夠對付的隻是我的複制人,就算他将那複制人的頭切了下來,對我來說,還是毫發無損。可是對杜良來說,能夠将衛斯理的頭切下來,一定會感到十分愉快!

而他的愉快,是建立在我的不愉快之上,事情之窩囊,也可想而知。

亮聲苦笑了一下,道:你又誤會了,他當時的反應,并不如你所想象。我心想,地球人用虛假的表情和反應,來掩飾内心真實感情的能力何等高強,豈是亮聲這個幼稚的外星人所能想象于萬一!

譬如這時候,亮聲就完全不知道我在對他進行腹诽。

亮聲在我的冷笑聲中,道:杜良當時一看到中選的是你的複制人,就叫道:糟糕,這事情如果讓衛斯理知道,一定認為是我故意和他過不去了!』我說:不要緊,衛斯理不是這樣的人。杜良還不住搖頭,連連道:不妥,不妥!

我哼了一聲:既然他認為不妥,那麼現在一定已經換了另外一個複制人了?

我在這樣問的時候,當然知道并沒有換人,如果已經換了人,亮聲根本不必來我這裡了!

亮聲歎了一口氣:杜良先是堅持換人,可是在比較了所有複制人腦電波測試的結果之後,還是原來中選的最适合,而且适合的程度遠遠超過其它人,是以……是以……

他說了半天,還是要玩我的複制人,說了等于不說。

我的憤怒程度,也是以提高,我道:對于知識轉移,勒曼醫院并無研究,是以所謂适合程度如何,全是由杜良來決定,是不是?

亮聲點了點頭。

我說得非常堅決:我不知道杜良這家夥,究竟意欲何為,可是如果勒曼醫院容許他對我的複制人進行活動,那就不但使我和杜良之間的敵對程度增加,也使我和勒曼醫院之間,從此處于敵對的地位!

這一番話,我說得再清楚不過。亮聲當然知道其嚴重性,決計不是打一個哈哈就可以敷衍過去的。

他默然不語半晌,才非常無可奈何道地:既然閣下堅決反對,我回去和杜良商量--

我用力揮手:沒有商量的餘地!必須取消原來的行動!

亮聲口唇動了動,欲語又止,過了一會,才道:我來的時候,人人都說我多此一舉,看來真是多此一舉了!

他的意思很明白,他是說,如果他不來告訴我,我根本不知道杜良在勒曼醫院搗什麼鬼,他們喜歡怎樣進行就怎樣進行,不會受到我的阻擋。

白素在這時候道:很感謝你來告訴我們,使我們知道會有什麼事情發生,能夠及時阻止。

亮聲攤了攤手,神情無可奈何之極,非常之有難言之隐的樣子。白素道:你堅持來告訴我們,是将我們當朋友,既然是朋友,有任何話,但說無妨。

亮聲神情為難:既然衛斯理反對--

白素立刻道:我也反對!

亮聲改了口:既然你們反對,勒曼醫院方面絕對沒有問題,一定尊重兩位的意見,可是……可是……如果杜良醫生堅持,根據我們之間的協定,我們必須照杜良醫生的意見行事。

我怒道:你是說,杜良可以在勒曼為所欲為,勒曼醫院不能幹涉?

亮聲道:是啊!這正是你為了使杜良醫生可以回到勒曼醫院來而竭力勸我們答應的條件啊!

我張大了口,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

在這樣情形下,我隻知道,事情本來就無法處理,如果讓杜良醫生對我的複制人進行知識轉移,不管他轉移的是什麼種類的知識,都隻會使事情更加複雜,更加無法處理。

我不知道對整件事情應該如何做,可是卻知道應該如何走出第一步--第一步就是必須阻止杜良将我的複制人作為知識轉移的對象。

我向亮聲道:勒曼醫院和杜良有協定,我和杜良沒有協定。我可以阻止他的行動。

亮聲聽了,現出非常古怪的神情,象是我所說的話完全不能成立。我知道他為什麼會這樣,就補充道:既然是我的複制人,我就應該有決定如何處理他的權力!

亮聲緩緩地搖了搖頭,表示不同意。

我兩步跨到了他的身前,盯着他看,亮聲還是搖頭,道:你們……地球人在複制人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不能接受複制人和人之間其實毫無關系的觀念,不能接受複制人的生命形式和人的生命形式無關,像你那樣,已經算是最能改變固有觀念的地球人了,可是還是以為你的複制人和你本身有關聯……

他歎了一口氣:真是令人不解!

最使我難以忍受的還不是他所說的話,而是他說話的時候那種神情。那種一副夏蟲不可以語冰的樣子,像是他高高在上,所有地球人都在他腳底下一樣。

雖然我一向認為外星人确然在各方面都比地球人進階,然而即使是進階對低級,也不必擺出這種令人反感的姿态來。

尤其這時候我思緒紊亂,完全抓不住中心--感到了極度的不舒服,可是又無法說出為什麼不舒服的具體原因,這種情形,使不舒服的程度更加增加,也使人非常焦躁不安。

在這樣的情緒下,對亮聲剛才的那些話,也就格外反感,我冷笑一聲:我的複制人,當然和我有關系!

亮聲也居然冷笑,道:有甚麼關系,請你告訴我。

我心中雖然有一團氣,像是要爆炸一樣,可是對于亮聲的話,我卻隻能張大了口,無法作出任何響應。

亮聲象是早就知道我無法回答一樣,道:如果我不告訴你,你根本不知道有複制人的存在,在複制人的身上,不論發生了甚麼事情,你都感覺不到,衛先生,你和你的複制人之間,完全沒有關系,複制人隻不過是複制出來,在需要的時候,為人類生命作出貢獻價值的一種存在而已。

他沒有說出來的話是:複制人根本不是生命,不應該被當作是生命看待。

白素在這時候道:既然如此,那麼閣下為什麼還要特地前來,告訴衛斯理,衛斯理的複制人會被當作實驗品?

我應聲道:是啊,既然和我沒有關系,而且在你們的觀念中,複制人不能算是生命,你來,為了甚麼?

亮聲攤了攤手:這個複制人,會接受知識轉移,知識轉移成功之後,就發生了變化……

他遲疑了一下,又重複道:……發生了變化……變成……變成……

我不禁哈哈大笑:接受了知識的複制人,就是實實在在的人,我的複制人,經過了知識轉移,就變成了我!我和我之間,怎麼能夠說沒有關系?

這次輪到亮聲張大了口,說不出話來了。

他不斷揮手,過了一會,才苦笑看反問:你和你之間,是甚麼關系啊?

白素緩緩道地:他和他之間,沒有關系。

白素忽然這樣說,不但我為之愕然,連亮聲也大惑不解。白素繼續道:他和他沒有『之間,他就是他,若說要有關系,就是百分之百完完全全的關系--等于沒有關系:他和他,不存在有沒有關系的問題!

白素的話更玄,亮聲一時之間也不能消化。

白素向亮聲揩指一指:其實你和你們也非常明白這一點,這也就是你為什麼要來告訴他的原因。給白素這樣一說,就容易明白了。

白素的意思是:我的複制人在接收了知識之後,就變成另一個我,和我一樣是人,就是我!

我吸了一口氣,通:現在事情很明白了--杜良和勒曼醫院有協定,和我沒有協定。用我的複制人接受知識轉移,結果是出現兩個我,我當然有權利表示同意或者反對。

亮聲也有問題終于弄清楚了的感覺,而且他完全同意了白素的分析,他道:「對!對

就是因為如此,是以我才來的。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很嚴肅的問我道:你是同意,還是反對?

我有了決定:我反對。

亮聲并沒有特别的反應,我的反對,顯然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神情有些為難,我立刻道:勒曼醫院無法阻止杜良的行動,我可以去阻止。

如果我所料不錯,那亮聲不一上來就說明白,很是可惡。

我冷冷地揭穿他:你正是希望由我來出面,阻止杜良利用我的複制人,是不是。

亮聲苦笑:隻有這樣--除非你不反對會出現另一個你。

我哼了一聲:杜良本來準備向我的複制人,轉移甚麼知識?

亮聲搖頭:不知道,根據協定,勒曼醫院不能過問杜良的研突工作,除非他願意告訴我們。

我心中還是想到了那個問題:在這樣情形下勒曼醫院有甚麼好處呢?

然而這個問題我已經問過了,而且還碰了釘子,當然不會再問,隻有慢慢設法找出真正的答案來。

亮聲看來比我還要看急,竟然催促:要去,事不宜遲。

我覺得要和白素商量一下,正準備将亮聲支開去,白素卻更幹脆:我一起去!

我立刻道:好極!

亮聲也點了點頭,我和白素分頭去準備,在臨走的時候,我向老蔡吩咐幾句,老蔡在我耳邊大聲道:這人我怎麼看,都覺得他不是好人,你要多多小心,防著他。

我怔了一怔,想起才回來的時候,看到老蔡對待亮聲的情形,簡直象是防賊一樣,可知他早就覺得亮聲不是好人。

可是奇怪的是,老蔡應該不是第一次見到亮聲,為甚麼以前沒有這樣的感覺,這次才有?

難道是這次亮聲确然不懷好意,給老蔡感覺出來了。

我不認為老蔡有這樣的超能力,可是常言道:鬼老靈、人老精,老蔡的感覺,可能有一定的道理。

而且不論怎樣,老蔡是出于對我的關心,是以我聽了之後,拍拍他的手背,道:我知道了。

老蔡更進一步叮咛:明槍易躲,暗箭難防!

他說著,送我們出門口,等車子轉彎之後,才看不到他。

我一直往想老蔡的話,也當真提防亮聲,是以和白素之間,交談也變得很不自在--有些話不想讓亮聲知道的,就無法痛快地說,我曾經考慮用偏僻的方言告訴白素,可是想到亮聲這個外星人,對于地球上的語言,了解程度一定在我之上,是以就沒有那樣做。

而正如我所希望的,白素很快就覺察到了我有難言之隐,她向我眨了眨眼,表示知道了我的困難--兩人之間的了解,到達了這種程度,真是賞心樂事!

去到勒曼醫院的過程,不必細表,一路上,我已經設想了種種見到杜良之後,杜良會怎麼樣,我又應該怎麼樣,根據我以往處理各種疑難問題的經驗,我相信兵來将擋,水來土掩,不論杜良出甚麼花樣,我都可以有辦法應付,可以達到阻止杜良利用我的複制人的目的,何況還有白素在,相信不會有甚麼困難。

隻是有一個問題,相當棘手,我提出來和亮聲讨論。

我提出來的是:我不想有我的複制人的存在,有甚麼方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

亮聲的回答簡單之極:可以令他死亡--保證毫無痛苦。

我搖頭:你不是他,怎能肯定他毫無痛苦?

亮聲攤了攤手,說出來的話,簡直沒有心肝,他道:就算有痛苦,又怎麼樣?他是制造出來的複制品,自然也可以被消滅!

我看到白素也皺了皺眉,我感到亮聲這次來,有好些地方,和我話不投機。

這很奇怪,因為如果情形本來就是這樣的話,我根本不可能和他成為朋友。正因為亮聲和我在許多問題上,都有相同的認識和見解,我們才能成為朋友的。

當時我以沉默來表示我的不滿,亮聲也沒有再說甚麼,好像我已經接受了他的觀點一樣。

既然有話不投機的感覺,說話自然少了,堪稱一路無話,到了勒曼醫院之後,情形卻并不冷淡,和以往幾次一樣,受到的歡迎非常熱烈。

我相信亮聲已經用我不知道的方式,将我的決定通知了勒曼醫院,是以在到了勒曼醫院之後,所有和我們見面的人,都有希望我能夠成功的神情。

從這種情形來看勒曼醫院的立場,顯然勒曼醫院雖然支援杜良的研究,可是也不想杜良研究的成果,遭到我的強烈反對。

我認為這是勒曼醫院方面知道有我作為朋友,遠比我作為敵人有利得多的緣故。

是以勒曼醫院在利用我的複制人道一點上,支援我多于支援杜良。他們希望我能夠說服杜良,放棄使用我的複制人。

帶我和白素去見杜良的,還是亮聲。勒曼醫院對杜良完全實作承諾,杜良的研究室占了整整的一層,沒有杜良許可,任何人不能進入這一層的範圍之内。

這樣的研究環境,再理想不過。是以當我們見到杜良的時候,杜良看來非常滿足,十分愉快。

想起不久之前,他委委屈屈來到我這裡,隻不過是要三個複制人而已,現在整個勒曼醫院的資源都可以供他使用,簡直是一天一地。

這一切全靠了我,他才能獲得。

然而現在他卻還要要花樣,非要用我的複制人來作為思想轉移的對象。

真是太可惡了!

一想到這一點,我就氣往上沖,我的心情自然表現在身體語言上,相信杜良立刻覺察,他先是伸出手來,想和我握手,看到我神色不善,他的神情有些尴尬,改為向我和白素拱了拱手。

他先開口,說的話,卻已經不客氣之極,通:無事不登三寶殿,兩位前來,當然是有目的的了?

想起不久之前,這家夥還象是癞皮狗一樣上門來求我,現在卻這樣神氣活現,心中的窩囊,真是難以形容。

現在主客易勢,雖然還不能說是我們求他,可是他對于我是不是能夠達到目的,卻掌握主動。

如果他不理會我的抗議,至少在這時候,我還沒有想出,該如何對付他。

杜良的這種态度,連白素的臉色也變得很生氣,我冷笑一聲,開門見山,一句敷衍的話都沒有,立刻道:不能使用我的複制人!

杜良象是早就料到事情是這樣,一點都沒有感到意外的反應,這使我懷疑他早就得到了消息,而向他傳遞這個消息的,除了亮聲之外,我想不出還會是甚麼人。

我立刻向亮聲望去。

這時候,杜良也望向亮聲,象是耍對我剛才的話,征求亮聲的意見。

亮聲并不望向我,我有強烈的感覺,感到他是在回避我的目光。

隻見亮聲向杜良攤了攤手,先指我,再指他,有完全置身事外的神情。

亮聲這時候有這樣的表現,就非常可惡--他分明是在說:不關勒曼醫院的事情,是衛斯理的事情。

也就是說,他表示勒曼醫院方面在這件事情上,采取卑鄙的中立态度!

我一直将勒曼醫院,尤其是亮聲,當作朋友,看來我是大錯特錯了!

如果亮聲也當我是朋友,他怎麼會這樣!

朋友有事,當然就應該站在朋友這一邊!

别說站到對方那一邊去了,就算遲遲疑疑表示中立,兩邊都不幫,那就已經不能算是朋友了--這是檢驗是不是朋友的唯一标準,入世不深者切記切記。

我聽到白素發出了一下輕輕的聲音,知道她對亮聲的這種行動,也不滿意之極,同時她也對亮聲居然表示不完全站在我們這一邊而感到詫異。

那時候我他無法解釋何以亮聲會這樣,隻是很明顯地感到,亮聲隻怕還是會幫杜良多些!

這樣,我和白素在勒曼醫院就顯然力單勢孤,看來事情完全不如我們預先想象的那樣簡單,勒曼醫院很可能為了得到杜良的研究結果而出賣我!白素顯然也同時想到了這一點,我們不約而同,同對方靠近,表達不管環境如何惡劣,我們都會一起抗争。

這種感覺極好,使我在又是驚恐、又具憤怒的情緒中迅速地鎮定下來。

我能夠極快地将事情想一想,感到最不可了解的是:亮聲為甚麼将事情告訴我呢?

如果說,勒曼醫院和杜良已經有了進一步的勾結,隻要他們不說,在勒曼醫院發生了任何事情,我都無法知道,就算他們将我的複制人再複制,複制出一百、一千個來,我都會被瞞在鼓裡,無法知道。

而亮聲卻特地來向我報告會有我的複制人被選為知識轉移對象。

這是為了什麼?

是他們怕我事後知道了找麻煩?是他們不以為道是甚麼大不了的事情?還是另外一個我想不到的目的?

對于這些問題,我這時候沒有答案,我隻是知道,這個問題一定非常重要,是整件事情的關鍵。

那時候我也無法和白素商量,隻好見一步行一步。

刹那之間我想到了很多,可是那隻不過是見到了亮聲攤丁攤手之後,一兩秒鐘的事情。

我首先質問亮聲:你這是甚麼意思?

亮聲象是料不到我會先質問他,怔了一怔,才道:已經對你說過,勒曼醫院和杜良醫生之間有協定……

我冷笑:我根本還沒有将事情提出來,杜良怎麼就知道是什麼事情了?

亮聲賴得一乾二淨:他知道我将事情告訴你,現在你們又來了,他當然可以知道是為了甚麼。

他這樣解釋,我一時之間也無法反駁。

我不打算和他糾纏下去,直接向杜良道:不能使用我的複制人!

我估計他聽了之後,一定會問我為甚麼,是以我先封住他的口,立即接着道:不要問我為甚麼!我重複:你的研究,不能使用我的複制人!

杜良的反應,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靜,他略皺了皺眉,道:是不是可以請兩位先看一些資料,以明白何以必須用那個複制人的原因。

他不說你的複制人,而隻說那個複制人,就是企圖割斷我和我的複制人之間的關系,非常其心可誅!

不過這時候我也不想和他讨論這種細節問題,我厲聲道:不必!這事情沒有讨論的餘地,必須照我說的話去做!

杜良的反應更令人生氣,他竟然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望了我半晌,并不說話,那神情就像我是一個無可救的白癡一樣!

然後他搖了搖頭,道:衛斯理啊衛斯理!我沒有打算照你的話去做,一點打算都沒有!

我立刻行動,身子略晃,已經準備向他沖過去,來一個攻其無備,先将他拿住了再說。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卻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就在我蓄勢待發的那一瞬間,我腰際突然麻了一麻,刹那之間,就全身發軟,甚麼力道都使不出來了!

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當然知道是發生了什麼事情,隻不過是絕對料不到在這個時候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

發生的事情是:在我準備發動的一瞬間,有人以高超的中國國術手段,制住了我腰間主要的穴道,使我全身無力。

而在我身邊的,隻有白素。

白素想向我出手--怎麼會有這種可能?

可是當我立刻回過頭去,卻看到出手的竟然就是白素!

我還沒有問白素為什麼要制止我的行動,白素已經說了話--她所說的話,更是令我感到意外。

白素竟然道:既然閣下不準備照我們的意思做,我們算是白來了,就此告辭。

她最後四個字,是轉向亮聲說的--亮聲是主人,要告辭,當然是向主人說。

這時候我已經迅速将自己的情緒恢複正常,根據以往無數次的經曆,使我知道在這樣情形下,白素的決定,一定比我的更加正确,是以我将全身放松,白素也松開了手。

也就在刹那間,我看到白素的話,不但使我感到意外,也使亮聲和杜良感到意外。

雖然他們感到意外的神情,隻是在電光火石之間的事情,一閃就過,可是還是給我捕捉到了。

我感到事情古怪之極--白素說就此告辭,對杜良和亮聲來說,應該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們的正常反應,應該是非常高興才對。

而他們的反應卻是感到意外和錯愕,而且還有些不知所措的樣子,卻是為何?

一直到後來事情的發展,當然使我明白了為甚麼,可是直到那時候,我還是不明白何以白素早就知道事情會是那樣。

我向白素問了這個問題,白素笑道:當時我知道你想到了一個問題:亮聲為甚麼要特地來将事情告訴我們?

我點頭:是啊,不是他來說,我連有我的複制人在勒曼醫院都不知道!

白素道:當時我也同時想到了這個關鍵性的問題--

我失聲道:當時你就有了答案?

當時我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隻感到這個問題很重要,可是還是一片紊亂,完全沒有頭緒,若是白素一想到,就有了答案,實在不可思議之極。

白素道:也不是當時就有了答案--隻是有非常模糊的概念,而那時候,你又準備動手,我隻知道動手一點用處都沒有,是以先制止你再說,至于當時我說就此告辭,隻是一種以退為進的手法,并沒有一定的目的,後來事情的發展,也是根據亮聲和杜良的反應來決定的。

白素解說得非常清楚,可是我還是懷疑白素是不是為了照顧我的自尊心,這才故意說她當時并沒有對這個關鍵問題已經有了正确的答案。

不過當然我不會笨到再繼續企圖證明我這個懷疑的程度。

卻說當時我雖然不明白白素為什麼要就此放棄,還是決定照白素的意思行事,而且配合極佳,白素話才一出口,我就已經轉身準備離去。

也就在這時候,亮聲和杜良齊聲叫道:等一等!

我和白素望著他們,兩聲倒還罷了,杜良的态度,卻在刹那之間,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他有很急切的神情,道:聽一聽我研究所得的資料,并不需要很多的時間!

他肯向我們公開他的研究資料,這是我們求之不得的事情。然而他這時候這樣說,目的也非常清楚--他是想留住我們!

我還是和不知道白素為什麼要就此離去一樣,不知道杜良何以要留住我們。可是我卻知道一個原則:和敵人反其道而行之,就是正确的行動方向。

他要想使我們留下來,我們就越要離去!

是以我立刻哼了一聲,道:不就是知識轉移嗎?我們沒有興趣!

亮聲想說什麼而沒有說出來,杜良在搓手,顯得他心中非常焦急,他道:看,看看你的複制人,腦電波的情形--

他顯然因為焦急,而有些不知道該如何用最有效的方法将我留下來才好。

而且在提到複制人的時候,他也改了口。他不再說那個複制人而說你的複制人

了。

他的這句話,确然也引起我極度的好奇,想留下來看看自己的複制人,究竟有甚麼特别,以緻被選中作為知識轉移的對象。

需要說明的是:直到那時候為止,我完全沒有看一看自己的複制人的意願--并不是沒有想到過,而是一想到,腦海中立刻浮起多年前看見複制人時候的印象,那種景象非常可怕,腦子是空的,卻又是人,難以形容的令人惡心!我實在無法預料看到自己的複制人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是以一想到,就立刻否決。

而這時候,杜良隻是要求我看看我複制人的腦電波,那當然和直接看到人不同,應該可以接受。

而且我也想到,其實我不能就此離開勒曼醫院。因為就算勒曼醫院和杜良怕我和白素以後找他們的麻煩,不敢再使用我的複制人,我的複制人還是存在,誰知道以後會發生什麼事情,必須想辦法解決。

盡管許多豪富和權勢的擁有者,千方百計,還要付出巨大的花費,才能在勒曼醫院擁有一個複制人,作為「後備」。可是我卻對自己有複制人這件事,十分反感,而且反感的心情,相當複雜,很難說出具體的原因,隻是感到很膩味的一種不舒服。

我很知道擁有一個複制人的好處,可是還是會想把自己的複制人消滅掉,非常沖突。

而且事實上我對于複制人類這新生科技,在觀念上絕對贊成,一來是由于我一向容易接受新事物,二來根據現在科學發展的趨勢,複制人類有太多的好處,必然不可避免。可是我還是對自己有了複制人,感到難以忍受--這又是無法解釋的大沖突。

那時候我并不想解決這些沖突,我隻是對于立刻離去這一點有些猶豫。

可是由于立刻離去,并不是我的主意,是以我不能決定,我隻是用冷笑來回答。

白素也沒有立刻決定,這使杜良感到有機會,他急忙道:「我絕對不是故意的,而是……

這個複制人……确然可以解決我長期以來無論解決的問題。」

我更感到好奇,不知道自己的複制人究竟有什麼特别,竟然可以替杜良解決問題。

或許是我的好奇浮現到了臉上,也或許由于白素沒有再堅持,是以杜良和亮聲立刻抓住了這個機會,齊聲道:兩位請坐,慢慢說。

他們的這種态度,使我立刻明白:他們需要我和白素留下來!

其中需再我留下來為主,因為有用的複制人,和我有關,卻不關白素的事。

刹那之間,我迅速轉念,作了許多他們為甚麼要我留下來的設想,甚至于想到了一個衛斯理複制人他們不夠用,是以要在我身上取得更多材料,制造更多衛斯理複制人,以供利用。

可是這許多設想,都有不能成立之處,當?我思緒非常紊亂,自然而然,向白素望去,想得到她的意見。

當我看到白素的時候,不禁怔了一怔,白素的視線和我接觸,可是她的神情非常冷漠,簡直像是戴了一個木然的面具一般。她為什麼會這樣?

我想到這個問題的時候,第一時間自己給自己的答案是:白素不想有任何表示,并不是針對我,而是針對杜良和亮聲,她不想他們從她的表情中看出她的心意是去還是留。

然而為什麼白素要這樣防範他們兩人?

常然是将杜良和亮聲放在敵對的地位上,才需要這樣。

一想到這裡,我陡然靈光一閃,想到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關鍵問題的答案。

這關鍵問題是:亮聲為甚麼要将這件事來告訴我?

答案是:亮聲知道我聽了這件事之後的反應,最終會使我來到勒曼醫院阻止杜良行動。

而他真正的目的,就是要我在勒曼醫院出現!

白素比我早想到這個答案,是以她才在出乎意料之外的情形下,突然要離去。

而這時候她并有對我做任何提示,當然是向杜良和亮聲表示她要離去的決定并沒有改變--這樣會令亮聲和杜良焦急,會使我們處于上風,至少可以使他們暴露這些陰謀行為的真正目的。

在這樣情形下,我當然要和白素配合,是以我盡量掩飾自己複雜的心情,而同樣使自已的神情,看來冷漠。

這時候我心情确然複雜無比,我感到其間一定有一個非常可怕的陰謀在。

以我和亮聲交往多年所建立的友情來說,亮聲竟然會置之不顧,而将我騙到勒曼醫院來,由此可知這陰謀對我一定不利到了極點!

現在我對他們究竟要如何對我不利,還一無所知,然而從白素的神态上,從我現在的感覺上,都可以知道我們的處境,非常不妙!

現在的情形是:我們表示要離去,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洞察了陰謀,是以采用言語來挽留,還不至于暴露真面目。而如果我們一定要離去,他們會采用甚麼樣的手段來阻止?我和白素能不能沖破他們的阻止離開勒曼醫院?

想到了這最重要的一點,我不禁苦笑!

因為我和白素聯手,雖然是一股很強的力量,可是要在勒曼醫院全力阻止之下離開,我卻也想不到有任何可能性--我對勒曼醫院的保衛系統一無所知,也不知道那些外星人有甚麼樣的武器可以對付我們,是以若要硬闖出去的成功率,幾乎等于零。

我們變成了來得去不得了!

而我們現在所能做到,對我們最有利的,是不要和他們撕破臉!

不撕破臉,還可以虛與委蛇,找機會脫身。而且他們既然将我騙了來,必有目的,而這目的遲早會暴露,到那時候,才随機應變不遲。

是以現在我和白素必須做戲,主要的是絕不能讓對方知道我們已經洞悉陰謀。

盡管我這時候最想做的事情,是沖過去将亮聲和杜良的頭扭下來,我還是克制得很好,裝出對杜良的話,略有興趣的樣子,而不是很有興趣,以免他起疑。

後來白素對我當時表現的評價是:雖然後知後覺,幾乎壞了大事,可是總算及時醒覺,總算叫人擔心之後,能夠松一口氣。

這樣的評價,我覺得公正之極,欣然接受。

卻說我當時的表演,非常逼真,作勢想坐下來,卻又望向白素,征求她的意見。白素冷冷道地:你要聽,就聽好了。

白素這樣的反應,顯而易見她已經完全明白我經已洞察對方的陰謀,正在做戲,是以她配合極佳,好像我忍不住好奇心,而她卻沒有興趣,看來天衣無縫。

我向杜良道:你不是一向對我毫無好感嗎?就算我的複制人有用,也應該放棄!

杜良哼了一聲,道:科學研究,應該将個人的好惡放開。

當時我道:好啊,看看究竟價值在哪裡。杜良來到一台儀器之前,一面操作,一面道:

為了使大家都容易明白,我撇開一些事情不說--

他說得很委婉,意思就是那些事情說了你們也不明白的

随看他的操作,儀器上亮起了九幅榮光屏,他指著中間的那幅:這幅勞光屏上顯示的是……你的複制人的腦電波圖,其餘八幅,是别的複制人,每三秒鐘變換一組,希望你能夠比較其不同之處。

說著:九幅螢光屏上,都有閃動的彼紋顯示。顯示出來的波形相當複雜,有時候是典型的波浪形,有時候是許多轉動的圓圈,有時候是雜亂的一團。而在九幅螢光屏上顯示的波形,形狀都很類同,并沒有太大的差異。

我知道這時候就算叫世界上最好的腦科醫生來看,也不會看得懂這些波形所代表的意思。

由于杜良對人類腦部所做的研究,早就遠遠超越了世界上一切同樣的研究,是以在這裡顯示的腦電波圖,和現代醫學所能做到的腦電波圖,進步和複雜了不知道多少倍!

我當然也不明是以。

我隻是看到,在九幅螢光屏中,波的形狀雖然類同,中間的那幅(屬于我的複制人),波的大小,和顯示波的線條,顯然大和粗許多,而且在波形的轉換速度上,要快得多。

我看了一會,就搖頭道:對我來說,這些波形毫意義,請你解說。

杜良道:解說……太複雜了,你看出不同之處了?

他說著,指看中間的那幅道:有這樣波形的空白腦部,可以接受任何形式的知識轉移,而其它的就不能夠,其它的隻能夠接受一種情形的知識轉移。

我心中苦笑--他的那一番話,我還是聽不明白。

我向白素望了一眼,隻見她好像對事情完全沒有興趣,隻是在來回踱步。

我隻好自己應付,就順口問道:甚麼叫做『任何方式的知識轉移』,甚麼又是『一種情形的知識轉移』?

杜良想了一想:先說一種情形,那就是我曾經作過的方式,這種方式,過程……過程并不……愉快。

我略想了一想,先點頭表示同意他的說法,使他減低警覺性,然後道:其實,姚教授病重,他的生命已經無可挽回,也不能算是不愉快。

在聽了我的話之後,他很有将我引為知己的表情,攤了攤手,道:你能夠明白這一點,全人類未必明白!

我和白素已經竭力掩飾我們的反應,可是震撼實在太大,不能百分之百成功,是以杜良立刻警覺,用質問的眼光望看我,我不容他再抵賴,立刻道:不能等到死亡之後才進行嗎?

或者才一死亡就道行,也不可以嗎?

杜良很有上了當的感覺,他悻然道:不可以--不要問我為甚麼,說了你也不懂!

正在我思索用甚麼的方法逼他說話的時候,亮聲忽然道:杜良醫生,事情總需要讓衛斯理有一個基本的了解,是以必須向他說明--用最簡單的方法,他會明白的。

亮聲這樣說,我心中疑惑之極,為其麼事情總需要讓衛斯理有一個基本的了解?他們不是隻需要利用我的複制人嗎?又何必需要我的了解?

在疑惑之中,有一個大陰謀在進行的感覺,更加濃烈。

然而這陰謀的内容是甚麼,我卻一點也說不上來,隻是在杜良立刻點頭同意的反應上,知道這陰謀是杜良和勒曼醫院合謀進行的!

那不但可惡之極,而且使我感到,我和白素的處境大大不妙--勒曼醫院為了實作陰謀,就不會讓我們離去!

而他們行事的方式,如此鬼頭鬼腦,由此可知,這陰謀一定對我和白素非常不利,會對我們造成巨大的傷害!我這時候立刻首先想到的是:有可能他們會将我和白素的人頭活活切割下來!

杜良在響應了亮聲的話之後,想了一想:才道:人死了,腦也死了,或者更正确地說:

腦死,人才死。而我的研究極限、是無法在腦死亡的狀态中,找出存在于腦部的知識--腦死亡,知識就不知所終了。

他的話,聽得我莫名其妙至于極點。

我道:将人頭割下來,腦就不死了嗎?

杜良哼了一聲,像是表示這樣簡單的問題,難道還用問嗎!

我閉上眼晴片刻,問道:這種方式的存活,可以維持多久?

杜良道:理論上來說,可以一直維持下去--比依靠原來的身體維持可靠得多。

我也承認杜良的說法--用機械裝置供應腦部存活所需要的含氧血液,确然比身體可靠,然而頭部單獨存活,能夠算是生命嗎?

我不由自主搖了搖頭,想把許多紊亂的、紛至沓來的念頭甩開,因為這時候需要集中力量,同杜良尋求主要的問題的答案。

在我還沒有想到下一個問題的時候,杜良先開口,他用力地揮着手,神情有些激動,道:

而這一切,都經過姚教授本人的完全同意--百分之百的自願!人類腦部結構非常奇妙,如果不是經過本人百分之百自願,腦細胞就會産生抗拒的活動,使知識轉移變成不可能。

我喃喃道地:姚教授現在--現在--還活著?

杜良搖了搖頭,神情非常難過:不,在知識轉移完成之後,根據他的意願,不再供應含氧血液--

顯然他對于姚教授在研究工作上的配合,非常感激--并不是很多人都願意在自己還活著的時候,讓人家把自己的頭切下來的!

杜良苦笑:可是我的工作卻失敗了!我沒有估計到白癡腦部的缺陷,使知識不能長期保留,姚教授生平苦學得來的知識,還是消失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我在這種情緒操縱之下,自然而然向他走過去,伸手在他肩頭,輕輕拍下去--這是非常非常普通的一種對人表示欣慰的身體語言。

任何人一生之中,都曾經用這種身體語言來表達對他人的安慰,也都一定在沮喪的時候接受過他人這種身體語言的安慰。我之是以特别指出這一點,是由于杜良對我這種行動的反應,實在超出常理之外。

我本來準備拍他的肩頭兩下,或者三下,可是我才拍了一下,他就叫了一聲,伸手一拳就打向我的臉,那是一下非常漂亮而且有力的左釣拳。

雖然他的出拳,意外之極,可是我當然不會讓他打中,頭一偏,他的拳就在我鼻尖之前不到一公分處揮過,居然還帶了一陣風!

他一拳沒有打中,接下來更是怪異,他一面向後退,一面叫道:快出手!

這時候在我們所處的空間中,隻有我和白素,他和亮聲四個人在,白素當然不會出手對付我,那麼他必然是在叫亮聲出手,和他一起對付我了!

我早已料到,杜良和亮聲之間,有聯手對付我的陰謀,而這時候我有把握對付杜良,可是對于應付亮聲這個外星人,卻完全沒有把握。

我對于亮聲的能力究竟有多大,一無所知,對他有甚麼可以使用的有效武器,也一無所知。這就使他成為最可怕的敵人。

是以杜良一叫,我立刻身子一躬,向後退躍,第一時間,到了白素的身邊,和她并肩而立。在這樣情形下,亮聲如果展開攻擊,我和白素兩個人的力量,總比較好些!

當我來到白素身邊的時候,我們互望了一眼,白素向我點了點頭,表示我的行動正确,可是她也無法預料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

亮聲站著不動,杜良的神情又是憤怒,又是恐懼,非常之歇斯底裡,指著我,向著亮聲叫道:「快!快!他……他……」

看他的這種神情和行動,分明是誤會了剛才我善意的行動是對他的攻擊,而他感到對我的攻擊無法抵抗,是以緊急要求亮聲向我出手。

在想到了這一點之後,立刻可以想到的事情有許多。

首先是杜良做賊心虛--他自己心中對我懷有極度的敵意,以為我會随時攻擊他,是以才會誤會了我的行動。

我立刻望向亮聲,全神戒備--在不知道敵人的力量究竟有多麼強大之際,當然不能輕舉妄動。

然而亮聲的樣子卻非常古怪,他神情尴尬之極,雙手向杜良亂搖,同時望看我,卻不知道說甚麼才好。

雖然身處危境,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可是我看到亮聲這種笨拙的、以為在這樣情形下還能夠掩飾陰謀的行動,還是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一笑,亮聲更具狼狽,向我道:别誤會,别誤會,隻要……隻要……

他話說得非常遲疑,不等他說完,白素輕輕一笑,道:隻要我們合作,就不會受到傷害,對不對?

我無法知道外星人的能力究竟有多強大,不過卻可以肯定,在欺騙隐瞞力面的本領,卻十分低能--白素這樣一說,亮星竟然連連點頭:是--

他說了一個是字,才覺得不妥,可是一時之間又不知道該如何補救,是以隻好張大了口,神情滑稽之極。

白素微笑:不必說甚麼了!亮聲先生,你來到我們家,不到三分鐘,我們就已經洞察了你的陰謀!你的目的,是将我們騙到勒曼醫院來!

亮聲被戳穿了陰謀,非常之手足無措,口中發出了一些沒有意義的聲音--或許是在情急之下,說出了他原來星體的語言。

白素笑得很歡暢,繼續道:當時我們就商量,是不是要來看看,究竟勒曼醫院和杜良想搗什麼鬼,是不是他們以為躲在冰塊底下,就可以為所欲為了--

白素說到這裡,向我望來,問道:當時你是怎麼說的?

我又哈哈大笑--這次笑的并不是亮聲的尴尬狼狽相,而是笑白素裝模作樣的本領!

甚麼不到三分鐘就洞察陰謀雲雲,全是胡說八道,事實上我們确然是中計被騙來的,而且完全不知這會發生甚麼,也不知道該如何脫身。

可是白素既然演開了頭,我當然要配合繼續下去。至少這時候我的笑聲一點都不假,是真正感到好笑。

我一面笑,一面道:當時我說,我曾經使勒曼醫院搬過一次家,他們要是鬼頭鬼腦,想對我們不利,不妨叫他們再搬一次,看看他們還能搬到哪裡去!

我說完之後,向亮聲道:地球很小,恐怕不容易再找到适當的地方了!

亮轉苦笑--以現在勒曼醫院的規模之大,要搬遷,真是談何容易。就算他們有能力可以搬,也無法再找到比現在更隐蔽的所在。

是以我的虛言恫吓很有些用處,亮聲向杜良投以自備的眼光,這又使我和白素立刻明白,用在我們身上的陰謀詭計,全是杜良想出來的,勒曼醫院隻是同意了,配合實行而已。

我們也把目光投向杜良,我很鄙視道地:有人一向以為外星人不懷好意,我看地球人才是,閣下就是典型。

杜良臉上的肌肉抖動,樣子非常可怕。白素也冷笑道:光明正大的科學研究,何以出動陰謀詭計!

杜良突然雙手緊緊握拳,非常用力地擡頭向後彎身,一張口,發出了可怕之極的嚎叫聲來。

杜良叫了幾聲,才用嘶啞的聲音道:光明正大!如何光明正大?你們知道了姚教授的頭和身體分離,首先想到的是什麼?是謀殺!是犯罪!

杜良在聲嘶力竭地呼叫,亮聲還唯恐我們不明白,在一旁低聲道:他在控訴。

杜良在繼續:更還有一些自認為了不起的人,對于人家的行動一無所知,偏偏又耍尋根究柢,這種人既無知又無聊,除了破壞之外,甚麼都不會!光是為了對付這種人,能光明正大嗎?光明正大!是不是要将我的工作,二十四小時進行電視直播,才算是光明正大!

這是在罵我了!

當然我不服氣,可是一時之間卻也難以響應--在姚教授這件事情上,如果在姚大湖女士來找我的時候,我加以拒絕,确然不會發生以後的許多事情。

白素道:如果你對姚大湖女士說明,她一定會接受--

杜良厲聲道:為甚麼我必須向每個人說明?已經向姚董事長和姚教授說明了,還不夠嗎?

白素歎了一口氣:既然我們隻能破壞:為甚麼還要騙我們到這裡來?

杜良的回答,無賴至于極點,他竟然道:如果不騙,你們就不會來!

白素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不要開口,她很心平氣和道地:有需要我們幫助的地方,隻要開誠布公地說,我們能夠做到,就一定做,不需要欺騙。

杜良嘿嘿冷笑:你們受騙前來,就證明開誠布公向你們說,沒有用處。

杜良這個不知道算是甚麼邏輯,白素攤丁攤手,表示不明白。我對白素的涵養,佩服之極。

杜良繼續冷笑,神情不屑之極:衛斯理是典型的挂羊頭賣狗肉,是标準的葉公好龍,一貫指貴地球人進步緩慢、科學落後,表示願意為地球文明進展貢獻力量,嘿嘿,還沒有要他做真正的犧牲,隻不過是要利用他的複制人而已,對他一點損失都沒有,他就暴跳如雷,萬裡迢迢趕來阻止了!

他一口氣說下來,好幾次我想打斷他的話頭,可是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一直等他說完,我還是不知道該說甚麼才好。

他對我的指責,我竟然完全無法反駁!

确然我平時一向殷切期望地球人的進步速度能夠加快,也承認杜良研究的知識轉移工程對人類文明進展可以起重大的作用。可是實際上卻是,事情和我有了關系(亮聲和杜良認為一點關系都沒有),我的态度就和一貫主張大不相同,變成了要阻止研究工作的進行,而不是努力支援。

從這種現象來看,杜良對我的指責,當真有理,使我啞口無言。

白素這時候感覺一定和我相同,是以她一時之間,也說不出話來。

杜良連續冷笑:你這種阻礙科學發展的本質,早就在我意料之中,料到你一定會前來阻止,勒曼醫院裡還有一些人,認為你觀念和普道人小同,不會在乎自己的複制人被用來做科舉研究,對你評價很高,哼哼,結果證明了你還不足和普通人一樣!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黠了點頭,都知道在這個問題上,我們隻好吃癟,因為我的表現确然不對頭--沒有為科學發展而獻身的高尚情操,隻關心複制人被利用,是不是會對自身造成不利,非常自私。杜良指責有理。

錯了就是錯了,我勇于認錯,吸了一口氣,道:對,你說得很對,我确然隻顧了事情是不是對自己會有傷害,這是一個普道地球人的正常反應。我正是一個普通的地球人,并沒有認為自己有任何超越普道地球人之處。

我說得十分誠懇,杜良顯然沒有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神情訝異,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白素在這時候道:給你料中了衛斯埋的缺點,你才能達到将衛斯理騙來的目的,當然是要他來了,做些事情。現在他來了,我也來了,究竟要我們做甚麼事情,應該到了可以說出來的時候了。請問:有何指教?

白素沒有再在觀念的正确和錯誤上和杜良糾纏,直接要杜良說出事情的中心關鍵,是很聰明的作法。

隻要杜良不回避這個問題,我們就可以知道他的真正目的,也可以清楚了解自已的處境,知道杜良是不是會要求我将頭切下來供他做研究--老實說,如果他有這樣的要求,我沒有偉大浪漫到這種程度,當然不會答應。

杜良吸了一口氣,想了一會,才道:好,現在事情已經挑明了,說話就容易許多,不過我還是要從頭說起,你們才能夠明白,現在雖然多花些時間,卻可以避免誤會。

一直不出聲的亮聲,這時候來不及幫腔,道:是啊,有了誤會,事情就更不好說?

他用了一個更字,說明事情就算完全順利,也不好說之至,由此可知,杜良的要求,必然會非常令我為難。白素向我望了一眼,伸手在頸際劃了一下,她意思是:不會是要将你的頭切下來吧?

我剛才不止一次想到過這一點,白素還這樣表示,我隻好連連苦笑。

杜良急速地來回走動,還沒有開始說,亮聲打開一個櫃子,推山一架酒車來,替我們倒酒,那酒顔色深濃,酒香撲鼻,我當然無心欣賞,隻是大口吞下,等杜良開口。

杜良停了下來,神色嚴重,望著我,過了一會,才道: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是:你的态度,有沒有改變。

我有點明知故問--因為我知道他所說的,我很難回答,需要争取時間來考慮,是以才這樣做。我問道:我的甚麼态度?

杜良了一口氣:我必須借重你的複裂人!

他的說話十分直接,我沒有立刻回答。我到勒曼醫院來,目的是為了阻止杜良用我的複制人,而且要設法令我的複制人不再存在。

如果為了本來的目的,就很容易響應杜良的話。可是經過剛才的一番争論,和杜良對我的指責,使我感到因為我的阻止,而成為這樣空前偉大的科學研究的障礙,無谕如何說不過去--剛才我也是以認錯。

既然已經認識到了錯誤,當然就沒有理由再反對杜良用我的複制人了。

可是一想起我有一個複制人,在那裡被人當成了實驗室中的白老鼠,心中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又湧了上來。

而且我前來勒曼醫院的目的,被杜良一番話就打消了,雖然我承認道埋在杜良那一邊,可是總覺得事情就此解決,很有些不對頭。

是以我很難立刻幹脆響應杜良的話,還是希望拖延一些時間,我略想了一想,道:「那要看你拿他來作甚麼--如果有類似上次那樣不愉快的情形,我需要鄭重考慮。」

杜良将他上次知識縛移工程,形容為不愉快,主要是指将姚教授的頭部切下來而言。

這時候我這樣說的意思,自然是在問杜良,在借我的複制人時,會不會也有将複制人頭切下來這類的行動。

我很知道,道樣說其實沒有意義,因為發生在複制人身上的事情,隻要他們不說,我完全沒有知道的可能,杜良這時侯的承諾,等于空話--除非我完全相信他的人格,然而偏偏在這方面我持保留的态度,我一直覺得杜良行事鬼鬼祟祟,據他的說法是為了避免受到像我這樣的人的幹擾,我卻覺得不會那樣簡單。

杜良聽了我這樣說,乾笑了幾聲,道:複制人被勒曼醫院制出來,是作為甚麼用途,你不會不清楚吧。

我苦笑--我當然清楚。複制人是後備,勒曼醫院根本沒有将複制人當成生命,在勒曼醫院看來,複制人隻是一些可以被利用來作為移植醫療之用的器官而已。

我曾經就這個問題,和亮聲發生過争論,亮聲舉了一個我至今無法接受的例子來說明他們的觀點。

亮聲在開始的時候說:輸血,是現代醫學中非常普遍使用的醫療方法。血液放在血庫之中,等候随時使用,這情形就像複制人随時等候被使用一樣。

我記得當時說了一句粗話,大約是放你的屁之類,反駁道:那怎麼可以相提并論!

複制人是活生生的生命!

亮聲肯定是早就知道我的回答會是這樣,他立刻回答:血庫中的血液,也是活的,也是生命--億萬血球,都是活生生的生命!

我揮手:強詞奪理,至于極點!

亮聲道:所謂『理,其實隻是觀念而已--從衆生平等的觀念來看,一個紅血球的生命和一個人的生命平等。

杜良道:可是我不會将複制人當成後備,我要将複制人作為知識轉移的對象。剛才你看到過你的複制人的腦電波形,盡管你不知道詳細内容,也應該可以接受我的結論:他最适合作為知識轉移的對象,在對他進行知識轉移工程時,不必要有上次那樣将人頭切下來的這種不愉快行為。

我努力消化他說的話,可是由于實在難以完全明白,是以自然而然搖頭。向白素看士,她的反應和我大同小異。

亮聲提醒杜良:你要将事情說清楚一些。

杜良反而焦躁起來:衛斯理是一個不知道甚麼種類的急性子,誰知道說得快了一些,他會不明白!

我隻想知道事情的真正情形,是以對他這極混蛋話,并不計較,道:隻管慢慢說。

杜良緩緩道地:上次,将姚教授的頭切下來之後,維持頭部存活的血液,來自姚大達。

姚大達就是姚教授的白癡侄子,是工程中知識轉移的知識接受者,這次工程開始成功,姚大達承受了姚教授的知識,可是由于姚大達腦細胞有先天缺陷,是以不多久,知識就消失了,使杜良受到了失敗的打擊。

杜良說維持姚教授頭部存活的血液來自姚大達,我也沒有覺得有什麼特别。

杜良向我望了一眼,去操作儀器,不一會,熒光屏上就出現了景象,杜良道:請看,這就是當時姚教授頭部靠姚大達血液存活的情形。我和白素一起定睛看去,隻見熒光屏上的景象非常詭異,詳細的情形如下:一個人,被固定在一張特别的椅子上,這個人一看就知道是白癡,當然就是姚大達。他瞪大了眼,顯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在他的頸際,套着一個圈子,從圈子中有幾根管子通出來,管子透明,可以清楚地看到其中有血液在流道。

我和白素看了一會,白素就道:「這就是上次知識轉移工程在進行的情形?」

杜良點了點頭:正是,請注意,必須有接受者的血液,作為輸出者腦部存活所需,知識轉移才能進行。

我和白素同時吸了一口氣,還沒有問為什麼,杜良已經道:因為隻有這樣,兩者之間的腦部,由于使用同樣的血液,腦部才能有直接的溝道。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繼續道:這是我多年來苦心研究得出來的結果,有了這樣的結果,知識轉移才成為可能。

亮聲由衷地贊歎:了不起的成就!

很顯然,勒曼醫院并沒有能夠達到這樣的成就,也由此可知杜良實在了不起。

杜良對于亮聲的稱贊,一副當仁不讓的樣子,道:至于為甚麼一定要那樣,才能這樣,非常複雜,現在也說不明白,如果兩位有興趣,我可以将所有的研究檔案向兩位公開,不過要提醒一下:即使閱讀這些檔案,也需要超過十年的時間,而要了解明白檔案的内容……

他搖了搖頭,沒有說下去,他的潛台詞很清楚:隻怕你們有生之年是做不到的了。

我和白素對他的這種說法并不反對,我剛想說:不必了,白素已經說道:如果你肯,我要。

然而為什麼我的複制人,就可以跳過這個程式,而接受知識轉移呢?

杜良道:以下我說得非常重要,請留心。衛斯理複制人的腦電波圖顯示他的腦部有非常高超--超過普通人許多倍的知識接受能力。複制人腦部和衛斯理腦部一樣,這就是衛斯理何以能夠迅速接受任何新知識的原因,像衛斯理這種情形,并不罕見,一般被稱為聰明人者,都有這樣的情形,而衛斯班是特别聰明,在這裡的複制人,都是人類中出類拔萃的非常人物,可是其聰明程度、能夠接受知識的程度,和衛斯理比較,都遠遠不如。

他忽然大贊特贊我的聰明程度,雖然所用的語言非常特别,好像也很合乎實情。

我向白素揚了揚眉,白素卻扁了扁嘴。

杜良繼續道:本來是接受者的血液,進入輸出者腦部,和輸出者腦部結合,使輸出者腦部維持存活的主要作用,是使兩個完全不同的腦部,産生共通點,使知識轉移可以進行。而既然衛斯理複制人能夠容易地接受知識,就可以不必要經過這個程式,而……隻需要經過一個非常簡單的程式,便能夠進行知識轉移了。

我吸了一口氣,明白事情的重要性。

事情重要的是,用我的複制人,就可以避免切割人頭的這個程式--這程式使得知識轉移工程變為幾乎是空談。

我和白素互相望了一眼,都不出聲。

杜良和亮聲的目光集中在我們的身上,顯而易見,他們是在說:事情已經說到了這地步,兩位應該不會再反對使用衛斯理的複制人了吧?

他們在等待答案。

确然在大體了解了情形之後,為了使知識轉移這個偉大的科學研究可以繼續,我實在沒有反對的理由--我個人心中不舒服的感覺是小事,使對人類文明進展大大有幫助的科學研究可以繼續下去,才是大事。

我們考慮了大約半分鐘,我和白素同時開口,講的竟然是同樣的一句話:「還有一個問題。」

兩個人同時開口說「還有一個問題」,如果問題相同,那就是真正的一個問題,如果問題不同,那就是兩個問題了。

看來杜良并不忘乎問題的多少,他很有禮貌道地:請衛夫人先說。

杜良甚至于還有禮貌地以眼色征求我的同意,他從來不是那樣有禮的人,現在有這樣的表現,我猜想是因為他感到事情快可以解決了,是以心情特别好的緣故。

對于誰先說,我當然沒有意見--如果白素的問題正是我想問的,那麼我也不必再問了。

是以我立刻點了點頭。

白素認真地想了一想,才問道:隻有一個衛斯理複制人,即使成功地用新的程式進行了知識轉移,也不能将這程式普遍化使用,有甚麼意義?

杜良也很認真地聽白素的問題,而且并不是立刻回答。

在這時候,我和白素交換了一下眼色,我向白素表示她的問題和我要問的不同。

杜良伸手在臉上抹了幾下,好像白素的問題很難回答。反而是亮聲道:杜良醫生,我認為他們兩位是可以商量、講理的人,是以最好的方法,是将會發生的真實情形告訴他們。

杜良拿下手來,點了點頭,道:這問題可以分兩點來答複。第一點,在如此複雜的研究之中,一次成功就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累積一次又一次的成功,可以達到最終目的,是以一次成功,是全部成功的組成部份,不容忽視。

白素點了點頭,表示滿意他第一點的回答。

杜良取得酒來,大大地喝了一口--他的這種動作,表示他将要說的話,是他下定了決心才能說出來的,那當然就是剛才亮聲所指,認為他應該告訴我們的「将會發生的真實情形」

我定了定神,留心聽他說。

杜良籲了一口氣,道:第二點,我的計劃是,複制若幹衛斯理的複制人--

一聽得他這樣說,我先吃了一驚--有一個複制人已經難以忍受,而他還要複制若幹,這「若幹」究竟是多少?要是忽然之間在眼前出現了一整隊衛斯理,那怎麼受得了?

杜良應該知道他透露了這樣的計劃,會引起我極大的反感,他還是說了,由此可知那必然是實情。

我立刻就要發作,可是白素的反應象是早已知道杜良會有怎樣的計劃一樣,她顯得非常平靜,隻是說了一句話:身外化身,本來就可以有許多個!

她一面說,一面用手勢向我示意且讓杜良将話說完,不過我還是已經迸出了一句話來:

你計劃中準備複制多少個?

杜良回答得也很平靜:視需要而定。

我雙手握拳,不住搖頭,心想事情又有了變量,剛才我已經準備不再反對,現在是不是也應該改變主意?

杜良繼續道:在再複制若幹複制人的時候--這一部份由勒曼醫院負責,會在複制的過程中,将腦部結構逐漸調整,調整的方向是向普通人腦部結構靠攏,一直到和普道人腦部結構一樣為止。

他說到這裡,忽然問了一句:衛夫人想必知道要使得海水魚可以在淡水中存活的方法?

這時候我正在又憤怒又是沒有辦法,他卻問起這種不相幹的事情來,我正想叱責他嚴肅一些,别在現在這種情形下,胡說八道,插科打诨!

可是白素卻已經道:「我知道--在海水魚生活的容器中,每天取出小量的海水,兌入同量的淡水,次數越多越好,使海水中的鹽份漸漸減少,經過一個時期--時期越長越好,海水變成了淡水,某些海水魚,就可以适應淡水,在淡水中生活了。

我聽白素回答得如此認真,略微想了一想,也就明白了其中的道理。

杜良對白素的回答感到非常滿意,他興奮得雙手揮動,道:這正是我的研究計劃!

白素道:「計劃是:複制許多衛斯理複制人,而在複制的過程中在複制人腦部做手腳,使複制人的聰明程度--也就是接受知識轉移的能力,一個比一個減弱,從衛斯理到普通人,你們估計要多少複制人?」

杜良更是高興,向白素深深鞠躬,道:和使海水魚适應淡水,需要的時間越長越好一樣,複制人也越多越好。首先向衛斯理進行知識轉移,然後将知識從衛斯理轉移到衛斯理減一,再從衛斯理減一轉移到衛斯理減二一直到衛斯理減X!

杜良說到這裡,簡直亢奮之極,白素很沉著,道:這『衛斯理減X』的腦部情況,是和普通人一樣的了?

杜良大點其頭,道:在這些知識轉移過程中,我們一定可以掌握轉移知識的奧秘,使知識轉移變成輕而易舉--

說到這裡,他高舉雙手,大聲叫道:真正成功了!

在白素和杜良進行這段對話的時候,我很例外地沒有打斷他們的話頭,因為我需要很用心才能聽懂他們的話。

用使海水魚适應淡水,來說明杜良循序漸進的研究計劃,是很不錯的例子。

是以我明白所謂「衛斯理減一」、「衛斯理減二」……都是衛斯理複制人,減的數字,表示腦部活動能力的逐漸減弱。

勒曼醫院方面和杜良,認定我腦部活動能力超強,是以是接受知識轉移最好對象,他們就想出了用逐漸減弱我腦部能力的方法,希望達到許多次轉移之後,知識轉移就可以向普道人進行。

我盡量使自已平靜--主要是從白素的态度上,看出她好像并不非常反對這種事情的進行。

我努力告訴自已:如果可以同意一個衛斯理複制人接受知識轉移,為甚麼不可以同意多于一個呢?

實際上不論多少個,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不會造成任何實質的傷害。

可是在心理上,一個複制人成為實驗品,和許多個始終有不同的感覺,那感覺是越多越不舒服。

是以在杜良歡呼的時候,我厲聲道:要多少個衛斯理複制人才能實作你的計劃?

杜良哈哈大笑,攤開雙手:有甚麼關系?勒曼醫院可以無限量供給。

我不知道是對杜良這種态度感到讨厭,還是确然感到事情有很大的問題在,是以我不由自主大搖其頭。

杜良發覺了我的反感,立刻收斂了他的那種嚣張,他改用非常嚴肅的态度,向我道:等到成功之後,人類現在擁有的知識,就可以通過轉移,永這儲存,隻有不斷累積,不會消失,一百年的進步,可以等于一千年、一萬年!

我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從搖頭變成點頭--杜良的這一番話,我絕對同意!

這種情形,又愚蠢,又可憐,又成效極低。

而知識轉移如果普迩化,那将會是甚麼的情景!難怪杜良會如此興奮--确然是令人興奮!

不必經過二十年、三十年苦苦地學習記憶,就可以擁有前人的各種知識,在前人知識的基礎上發展,然後再将累積增加了的知識轉移給後人。

生命不再,知識永存!

杜良和亮聲顯然都覺察到了我在不知不覺間,顯露了興奮的神情,杜良繼續加強我對未來美好的想象,他道:最後的目的,是不必在知識輸出者瀕臨死亡的情形下才進行知識轉移,而是任何情形下都可以進行!

我受了他的引導,想象這種情形變成事實之後的情景。

和現在一樣的課室之中,教授面對幾十個學生,不是如今那樣通過一點一滴地講解把知識傳送--在傳送過程中,還不知道要損失多少,不知道有多少可以被學生接收。而是通過知識轉移,教授腦部的知識,完全進入學生的腦部。

以如今大學的課程所能夠給予學生的知識,哪裡需要四年,隻接四天、四小時、四分鐘甚至于四秒鐘,知識轉移就可以完成所有的大學課程!

用現代的大學課程來舉例,隻不過是随意設想而已,其實任何高深的學問,都可以在刹那之間完成。

現在,就算是天才,從開始學習到學問有成,需要多少時間?至少要二十年。

通過知識轉移,就可能隻需要兩分鐘!

在這樣情形下,人類獲得知識的生命就相對延長,八十年生命中所獲得的知識,會等于多少年?八十年、八萬年

在我這樣想象的時候,本來就已經一發不可收拾的了,亮聲卻還在一旁火上加油,他道:前景是:不但在地球人之間,可以進行知識轉移,在外星人和地球人之間,也可以進行知識轉移!

我對于外星人向地球人進行知識轉移并不陌生--紅絞接受了豐富無比的知識工程,相信就是一種知識轉移。

而如果外星人的知識能夠普遍轉移給地球人,當然對地球人非常有利--我一貫認為能夠來到地球的外星人,比地球人進步不知道多少。

想到這裡,我自然而然脫口道:太好了!

這時候不知道是我的興奮感染了其它人,還是其它人的興奮感染了我。杜良和亮聲的興奮程度不必說,連白素的神情,也可以看出她心中的向往。

我大聲道:不但是地球人和地球人之間,也不但是外星人和地球人之間,連外星人和外星人之間,也同樣可以進行知識轉移!

我說到這裡,想進一步形容那時候的情形,可是張大了口,卻無法說出話來,因為那是甚麼樣的情景,還隻存在于想象之中,一時之間無法将想象化為語言。

杜良在這時候,忽然變得和我非常合拍,他竟然知道我想說甚麼而沒有說出來,他接口道:「人類一直在向往世界大同,而現在我們可以實作宇宙大同。」

我喝了一聲采:好一個宇宙大同!

當時情緒很有些狂熱狀态,在這樣的狀态之中,任何事情都會向美好的方面擴充許多倍。

如果冷靜下來想一想,星際之間實作知識轉移當然是一件大大的好事,可是是不是就此可以達到「宇宙大同」的目标,還有巨大的疑問在。

然而在當時,我卻非常同意杜良對美好前景的這種預測。我更進一步道:「踏上『宇宙大同』道路的第一步,是從地球上開始的!」

同樣的在狂熱的情緒驅動下,人所說的話,會變成「偉大的空話」,我也不能例外。

杜良比我更狂熱,他大聲補充:「在勒曼醫院開始!在這裡開始!在我們四個人身上開始!」

太偉大了!

刹那之間,我真的感到太偉大了!

從我們四個人跨出第一步,就可以開始走向「宇宙大同」的金光大道!

而且,四個人之中,又是以我為主--從我的複制人開始,從需要取得我的同意開始,是以這種偉大的感覺迅速膨脹,使我在這以前想到過的種種疑問,感覺到的種種不對頭之處,都被擠到了一邊。

新産生的感覺是,為了達到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目标,其它的一切都可以不必考慮,就算有所失,比較起所得之多,完全微不足道,根本不必計較。

那時候,我也想不起是白素根本沒有向我表示任何意見,還是我根本沒有想到要征求白素的意見,我用力一揮手,大聲道:「太好了!我找不出任何反對使用我複制人的理由!」杜良首先歡呼一聲,沖過來和我擁抱。

我和杜良,本來如同水火不容,這時候卻真心擁抱,互相拍著對方的背,表示對對方的欣賞。

亮聲也過來,和我們擁在一起,我略定了定神,才向白素望去,隻見白素微笑,在她的神情上,找不到反對的表示。

後來我問她:「當時你對于我的行動,究竟是贊成還是反對?」

白素的回答是:「和你當時所說的那句話一樣:找不到反對的理由。」

我當然知道,白素所說的「找不到反對的理由」這句話和我所說的雖然一模一樣,可是隐藏在話後面的情緒卻不同。

我是找不出反對的理由,是以絕對贊成;而白素卻是并非贊成,隻是找不出反對的理由而已。

後來事情的發展,非常非常出乎意料之外,再檢讨當時的情形,就證明白素冷靜而我沖動。

沖動的人就容易被一些美麗的想象(或者稱為美麗的謊言),導入狂熱的情緒中,而忽略了許多本來應該注意的問題。

狂熱會迅速傳染--人類曆史上有太多例子說明被這種情緒傳染的人越多就越可怕。

白素後來并沒有取笑我,我也不想再提起,就此算數。

卻說當時,我、杜良和亮聲,高興雀躍了好一會,才冷靜了下來,杜良最先開始說正常話--在這以前,我們三個人在極度亢奮的狀态中究竟說了些甚麼話,至少我是不記得了,大體是圍繞者「宇宙大同」這個主題,我也不願意去努力回想那些話,大家可以各憑自已的想象力去想象。

杜良開始作正常狀态下所說的第一句話是問我:衛夫人的問題解決了,衛斯理你的問題是甚麼?

這時候離我和白素同時說還有一個問題時,并不太久,可是情況已經發生了完全不同的變化。我已經表明了我的态度,白素也沒有反對,是以我原來想問的問題,已經變得不再重要,問不問都無所謂了。不過不問原來的問題,并不等于沒有問題,我正在想應該問甚麼新的問題,剛想到了一個很嚴重的,想問,還沒有出聲,杜良已經哈哈大笑,道:「不想問了,還是問題已經解決了。

我攤了攤手:原來的問題,看來已經不成問題,新的問題是,經過知識轉移之後,那些複制人當然和原來不同,他們有知識,知識在他們的腦部……發酵……

我說到這裡,停了一停,考慮發酵這樣的說法是不是恰當,想了一會,想不出更好的說法來,才繼續說下去:知識在腦部發酵的過程中,必然産生思想--人的思想就是這樣産生的。在有知識、有思想的情況下,複制人當然--

亮聲在這時候打斷了我的話頭,疾聲道:--當然不再隻是複制人,而是真正的人!

刹那之間我眼前象是出現了幾十個、幾百個甚至于幾千個衛斯理,情景又詭異又滑稽,完全無法形容。

白素在這時候,也發出了一下古怪的聲音來,顯然她更無法接受這種情形。

一時之間我和白素的神情都變得非常怪異。

而杜良和亮聲卻很輕松,好像這個不可思議的問題,早已在他們的控制之中。

杜良向亮聲做了一個手勢,表示這個問題應該由亮聲來解答。亮聲搓了搓手,象是要開始演講一樣。

就在這一瞬間,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示意我留心亮聲的動作,在白素沒有碰我之前,我已經注意亮聲在說話,尤其是有重要的話要說之前,總會搓一搓手。

在我的記憶之中,亮聲好像并沒有這種小動作的習慣。

白素顯然也是因為如此,才感到奇怪,要我留意的。

然而我卻想不出那代表甚麼,向白素望去,她也搖了搖頭。我急于想知道亮聲如何解決這個問題--這問題和我關系密切之極,因為有不知道多少個「衛斯理」将要産生!而且這些「衛斯理」還會有知識,會産生思想,這種情形遠遠比「宇宙大同」還要難以想象。

亮聲頓了一頓,望看我,道:然而這些『衛斯理』除了外形和你一樣之外,還是和你一點關系都沒有。

我道:不隻是外形一樣,五髒六腑,最重要的是腦部結構也完全一樣。

亮聲立刻道:最重要的是産生的思想完全和你不一樣--決定一個人是甚麼人,由這個人的思想決定,是以這些複制人不會也不可能成為衛斯理第二,一個也不可能。

那種事情很不對頭的感覺重又襲上心頭,我神情木然,不做反應,心中很有上了當

的感覺--一直是在以一個複制人為前提在讨論問題的,等到我有了決定,同意他們使用我的複制人了,忽然從一個變成了許多個,而他們卻告訴我,許多個和一個是一樣的。

我能夠接受這樣的說法嗎?

從我的神情上可以看出我對剛才的決定有了猶豫。

亮聲笑道:你放心,道些複制人,活動範圍絕對不出勒曼醫院--不出勒曼醫院中杜良醫生的研究室。

對于亮聲這種保證,我非但不相信,而且異常反感,我冷冷道地:有知識有思想的人,能夠一生隻在研究室活動嗎?

這是一個非常嚴肅的問題,處于腦部是空的情形之下,可以随意擺布複制人,等到他們的腦部有知識而且産生了思想之後,如何還能夠将他們一輩子留往研究室中?

想不到這個在我想來簡直不可能有答案的問題,亮聲立刻回答:當然能夠。

我看到白素的反應也非常訝異,就問:如何能夠?

亮聲道:複制人的知識,由我們給予,在一開始就告訴他們,生命活動的全部空間,就是研究室,他們完全沒有機會知道在研究室之外還有可活動之處,當然就隻會在研究室活動--一輩子從生到死,也就一定隻在研究室之中。

我怔了一怔,亮聲的這種說法,不是不能成立--要是除了一個空間之外,根本不知道還有甚麼空間,那麼生命當然隻在所知道的空間中進行。

我思緒相當紊亂,搖頭道:别忘記,曾經有複制人逃出勒曼醫院的事情發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發現了勒曼醫院的存在!

亮聲哈哈大笑: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當時勒曼醫院裝置簡陋,疏于防範,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現在勒曼醫院的一切裝置,都不是地球人所能想象--

他說到這裡,并沒有停下來,我在記述故事時,将他連續的話分成兩段來記述,是因為我必須在這時候插入聽到他說話者的反應。

聽得他這樣說,最快有反應的是杜良,在杜良的臉上閃過一絲怒意,雖然隻是極短的時間,可是顯示出來的怒意,卻非常深刻。

我很了解杜良為甚麼會有這樣的反應,因為亮聲剛才的話,很輕視地球人,杜良一向以外星人為敵,當然對外星人話中的輕視很敏感,會有憤怒的反應。

而我的反應是奇怪多于生氣,我奇怪的是,亮聲在和我的交往之中,一向非常注意不輕視、不得罪地球人,唯恐我聽了會産生不愉快的感覺--這一點,在我過去記述和亮聲有關的故事中,可以有充分證明。

剛才他卻這樣「口不擇言」,莫非是興奮太甚,有些頭重腳輕?

本來以我和亮聲的稔熟程度,我可以以更不敬的話罵回去--熟朋友之間,罵來罵去,是很普通的事情。亮聲既然得罪地球人,我也可以諷刺外星人一番。我連要說些甚麼都想好了,正準備開口,向亮聲望去,隻見亮聲象是完全不知道剛才自已說了甚麼話,一點也沒有在意,繼續在往下說。

這種情形,表示剛才的話,是他心中想法的直接反射--正因為他心中對地球人一貫是那樣想,是以才會那樣說。這和我認識很久的亮聲不一樣。

亮聲雖然是外星人,可是我可以肯定,他心中并不輕視地球人,這也是我們能夠成為朋友的原因。

是以在刹那之間,我感到對亮聲十分陌生,我張大了口,卻沒有出聲。

因為同樣的一句話,用來罵熟人,被罵者可以完全不當一回事,用來罵陌生人,就可能是以産生血案。

我把要說出來的話硬吞了回去,那坤情自然尴尬得很,可是亮盤并沒有注意。

我向白素看去,她并沒有甚麼特别的反應。

正如曾經特别說明過的,在叙述那些反應的過程中,亮聲并未停止說話。

他在說了「不是地球人能夠想象」之後,打了一個哈哈,更有甚焉道地:「就算是真正的衛斯理,也絕對不能逃出去,别說是衛斯理的複制人了!」

他說到這裡,可能是真正感到好笑,是以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足有半分鐘之久。

我瞪看他,他也沒有注意,白素很冷靜道地:「衛斯理為甚麼要『逃』,才能『出去』?」

白素雖然語氣冷靜,可是她的話卻是相當嚴厲的責問,亮聲怔了一怔,可能到這時候,他才覺察到自己說錯了話,然而他隻是揮了揮手,道:「這是為了說明複制人沒有離開勒曼醫院的任何可能性!」

白素沒有再說甚麼,和我交換了一個眼色,表示她對亮聲有相當程度的不滿正和我一樣,我還感到,如果亮聲這種态度不變,我們之間的友誼,可能要結束了。

亮聲顯然誤會了我們的反應,以為我們對他所說的「複制人絕對不會離開勒曼醫院」有懷疑,是以他略停了一停,道:「若是兩位還不放心,那可以采取消滅的辦法--研究有了進展和成果,可以不再保留--」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就霍然起立,亮聲這樣說法,太可怕了,若不是心中根木将那些複制人當成了白老鼠,他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我表示了适當的憤怒,大聲道:「『不再保留』是甚麼意思?他們都是人啊!」

我的反應很強烈,亮聲意識到了他的話說得太過分了,超出了我能夠接受的範圍,他在刹那之間,有相當尴尬的神情,然後攤了攤手,聳了聳肩,象是在表示歉意,而更多的意思是不想在這個問題上作讨論。

我也無意和他在這個問題上作進一步的讨論。

因為「複制人是不是人」這個問題,要讨論起來,在地球人和地球人之間,都有截然不同的相反意見,何況是地球人和外星人之間!

由于對生命的觀念不同,這個問題的讨論,永遠隻是争論,不可能有結論。

而且這「複制人」又已經不隻是單純的複制人,而是有知識,有思想,是以使得問題更加複雜。

我的觀念是:他們當然是人!

而根據亮聲剛才的話,他的觀念,顯然把他們當作隻?試驗品!

這種完全不同的觀念,怎麼可能讨論出結果來?

杜良在這時候,表示了他的意見,大聲道:「當然不可能采取消滅他們的方法,在我的長遠計劃之中,他們的地位非常重要,他們可以成為知識轉移的中介體,知識轉移到他們的腦部,再由他們的腦部轉移到普通人腦部去,在『人』的地位排列上,他們會處于很高的位置……」

他略想了一想,繼續道:「他們會成為知識的傳播者,相當于如今的教育工作者。」

杜良的這種說法,相當新鮮,完全可以接受,也說明他的研究計劃具有想象不到的宏觀。

我點了點頭,亮聲笑了一下,道:「可是轉移知識的效果,卻高出了不知道多少倍!」

杜良也笑,氣氛變得緩和了許多,可是我心中還是在想:亮聲一會兒非常肯定有口識、有思想的複制人是「真正的人」,一會兒又說可以「不再保留」他們,怎麼會如此混亂,如此沖突?

這完全不象是我所熟悉的好朋友亮聲!這時候我完全想不通為甚麼會這樣,一直到後來,才恍然大悟,原來非常簡單。

亮聲不等我再說甚麼,就作了結論:「很多複制人是研突的必需,對衛斯理先生來說,并沒有特别不同的影響,衛斯理可能覺得的異樣感覺,隻不過是心理上一時之間不能接受而已。」

他說著,神情很輕松,象是所有的問題都已經解決了。

我對他這種态度,相當反感,道:「心理上不能接受,就不能同意自己的複制人被利用!」

亮聲在那刹間,有非常不耐煩的神情出現,這種神情甚至于看起來有些猙獰,象是如果我繼續表示不同意,他就會采取嚴厲的對付手段一樣。

雖然他很快就恢複了正常,可是還是令我十分厭惡,甚至于不想再看到他,是以我轉向杜良。

杜良立刻道:「我認為不應該再有問題了!」恰恰相反,亮聲和杜良的态度,使我更必須問我的問題--問題還是老問題,就是不久之前,我和白素同時表示有問題時候的那個。

我道:「剛才白素問了她的問題,我還沒有問呢!」杜良向我作了一個「請問」的手勢。

我問道:「我非常不明白,你們完全可以不告訴我,而自顧自進行研究,為甚麼要讓我知道研究工作的内容,而且一定要取得我的同意?」直到我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我确然完全不知道他們是為了甚麼!

我本來可以接受,是勒曼醫院方面将我當成朋友,顧及我的感受,是以才将要利用我的複制人一事告訴我。可是自從來到勒曼醫院之後,隻是在感覺上一次又一次地覺得不對勁,友誼可貴的感覺越來越淡,是以問題更成了問題。

我甚至于可以肯定在這個問題背後,一定另有文章--他們一定有非要取得我的同意不可的理由,而且我還強烈地感到如果最後我不同意,他們會使用非常的手段,而不是繼續說服我。

本來我是不應該有這樣感覺的,因為雖然杜良一直以我為敵,可是亮聲卻是我的朋友,而且我和勒曼醫院關系很好,不應該會傷害我。

可是自從知道了我是在一個很巧妙的圈套下被騙到勒曼醫院來,和對亮聲産生了陌生感之後,我已經完全不能肯定我和勒曼醫院之間的關系是不是和以前一樣了。

我問的這個問題,肯定是一個關鍵:我問,他們回答,等于是一場牌局,已經到了攤牌的時候。

我感到一定程度的緊張,在問了之後,我立刻退到白素身邊--我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甚麼事情,而不論會怎樣,和白素肩并肩,總不會錯。

我在問問題的時候,就非常留意杜良和亮聲的反應,隻見他們互望了一眼,杜良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亮聲向他微微點了點頭。

這一切都是不到十分之一秒之内發生的事情,然而他們的身體語言卻告訴了我許多事情,将他們的身體語言化為真正的語言來說,就是這樣:

他們都在心中感到:事情終于來了,終于到了最關鍵性的問題,應該怎麼對付?

杜良在征詢亮聲的意見:是不是照實說?

亮聲給的回答是:照實說!

弄明白他們的身體語言,相當重要,因為可以知道接下來他們所說的話是實話。

這時候我又看到亮聲在搓手,杜良伸手在抹臉,顯示他們兩人也很緊張,這很合乎我感到已經到了「攤牌時刻」的想法。

杜良開口,道:「很高興經過了溝道,兩位已經明白我們的研究工作意義重大,也表示了全力支援。」

他一開口就這樣說,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皺了皺眉。因為他這種說法,非常狡猾。

他先敲定了我們「全力支援」,那麼接下來不管他說甚麼,我們就都不能反對了。

我相信使用這種狡猾的手段,企圖将我們套住,一定是杜良的主意--這是地球人慣用的伎倆,外星人恐怕還想不出來哩!

然而對于杜良這樣的說法,我們卻也無法反駁。因為剛才白素的态度,還可以說是有所保留,我卻的确是表示了完全的支援,不能不算數。

是以我雖然不滿,也無話可說,隻是哼了一聲。

杜良繼續道:「研究工作,特别需要衛斯理的支援。」

他說得非常認真,我想了一想,道:「我不反對研究使用我的複制人。」

雖然我說「不反對」,可是誰都應該聽得出那并不是表示我很贊成,隻是表示就算我反對也沒有用處,是以才不反對而已。

杜良沉默了一會,才道:「事實上,研究工作,衛斯埋,要從你開始。」

我吓了一跳,刹那之間我想到的是:莫非真的是要将我的頭切下來?

我再也想不到研究工作除了要我同意使用複制人之外,還有甚麼需要我實際參加之處。

是以杜良這樣說,實在出乎意料之外,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表示她也感到意外。

我笑得有些勉強,向自己的頭指了一指,意思是在問杜良:難道是要我的頭嗎?

杜良的反應,更加出乎意料,以緻我和白素都霍然起立。

杜良竟然點了點頭!

在我和白素站了起來之後,杜良笑起來,作手勢要我們坐下,道:「兩位一定誤會了,的确需要衛斯理的頭部,可是絕對不必将頭切下來,隻要衛斯理腦部進行一秒鐘的運作,甚至于不到一秒鐘,就可以大功告成了!」

杜良雖然是笑著說這番話的,可是他說來相當認真,絕對不象是開玩笑。

而且我可以覺得,剛才他對我的詢問,點頭,那是他故意要造成的誤會,目的是将事情先放在非常嚴重的地位(将頭切下來),然後将事情的嚴重性萬萬倍地減低(腦部運作一秒鐘),這樣就可以這成我容易立刻答應後者的效果。

看來杜良的奸詐程度和他的科學天才成正比例。

我當然不會上當,沉住了氣,也笑道:「偉大到了可以達到宇宙大同目的的研究工程,怎麼可能會需要從我開始?」

亮聲也笑,一時之間氣氛好像很輕松,亮聲道:「杜良醫生,你還是需要從頭說起,才能明白。」

杜良點了點頭,說道:「在肯定了隻有銜斯理複制人才是最佳知識轉移對象之後,我們立刻展開了工作,對複制人進行知識的轉移--」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

我和白素剛才因為誤會了真的可能會被切下頭來,而站了起來,同時自然而然握住了手,才坐下就聽得杜良這樣說,我哼了一聲,道:「立刻展開工作,當然是在亮聲先生出馬設圈套把我騙到勒曼醫院之前的事情了!」

到這時候,事情已經明白了一半:确然如我一直在疑惑的那樣,勒曼醫院和杜良根本不必征求我的同意,事實确然如此,他們在沒有征求我的同意之前,就已經對我的複制人進行知識轉移了!

也非常顯然,他們在未經過我同意而進行的知識轉移,失敗了了--如果成功,就根本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亮聲不會來找我,我也不會到勒曼醫院來。

明白了一半,卻更是疑惑:難道知識轉移工程,要我的同意才能成功?這實在太匪夷所思,我一點都想不出我同意與否,有甚麼關系。

當然一定有關系,而且是非常重要的關系,這才使杜良和亮聲大費周章地把我騙到勒曼醫院來!

是以雖然還一點都不知道為了甚麼,卻可以肯定:他們非我不可!

這就對我很有利--他們需要我,就不能傷害我。

是以我頓時感到很輕松,亮聲對我的話感到很尴尬,他叫起來:「衛斯理,我們之間,沒有沖突,意願一緻!」

我笑道:「是啊!想達到宇宙大同目的的意願,完全一緻。」

杜良揮了揮手,示意我不要打岔,他道:「可是,那次轉移失敗了。」

這早已被我料到,是以我一點都不感到奇怪。

杜良說到這裡的時候,現出沮喪之極的神情,可想而知他當時滿心以為一定成功結果卻失敗了之際的失望是如何之甚。

他向我苦笑:「當時我簡直想到了要自殺!完全沒有失敗的理由,一定成功的事情,卻失敗了!」

他甚至于到這時候,說來還會不斷地喘氣,由此可知當時他「簡直想要自殺」并非誇張。

白素問道:「失敗的詳細情形如何?」

杜良喚了一口氣:「進行知識轉移--」

白素疾聲道:「轉移甚麼人的知識?」

杜良怔了一怔,象是沒有想到白素會追究這樣的細節,他道:「轉移我的知識--由于不必将頭切下來,是以應該是任何人的知識都可以轉移到複制人的腦部。」

白素又問:「閣下的知識浩瀚如海,轉移的是甚麼部份的知識?」

白素在一再追問細節,我不知道她目的何在,隻是注意杜良回答的神态,杜良答得很快:

「是醫學的初步知識。」

白素道:「一個腦部完全空白的人,連一句話都不會說,能夠消化接收到的知識嗎?知識進入他的腦部之後,他能夠運用、表達嗎?」

杜良道:「人腦的結構非常複雜,也極端的奇妙,如果和電腦相比較,現在全世界電腦加起來的功能,恐怕也比不上一個普通人的腦部功能,更不要說是功能超突的衛斯理腦部了!

在接收了知識之後,會立刻進行分析、組合、了解、向知識做輻射性的擴充,轉移輸入的知識會在很短的時間内--大約七十二小時左右,所完成的擴充,已經可以使複制人操流利的語言:應該是英語和德語,而他的程度已經達到一般大學醫科畢業。」

杜良說得再詳細不過,我聽得目瞪口呆,雖然他直接說「衛斯理的腦部」,我也忘了是抗議。

因為這樣詳細一解說,更可見知識轉移工程的偉大!七十二小時,就可以使一個腦部完全空白,隻會發出「啊啊」聲的複制人,成為一個合格的醫生!

确然,這樣的工程普遍進行,宇宙大同或許還難以實作,世界大同卻肯定不成問題!

我在那瞬間,感到全身一陣發熱,覺得自已有幸參加這樣偉大的工程,簡直榮幸之極!

白素很用心聽,杜良繼續道:「可是,卻沒有成功,儀器上有知識輸出的記錄,知識應該進入複制人腦部,可是複制人腦部卻産生抗拒,拒絕接受。」

杜良說到這裡,向我望來,看他的神情,象是他的失敗我應該負責一樣。

我忍不住問:「關我的事情嗎?」

我完完全全隻是随便一問而已,卻不料杜良竟然非常認真道地:「是,經過了一再分析,尋找失敗的原因,發現關鍵正在閣下的身上。」

我哈哈大笑,想要問他在放甚麼屁,卻看到白素口唇微微掀動,那是唇語,她在告訴我:

「就快說到最關鍵性的問題了,小心聽,不要打岔。」

我立刻止住了笑聲,杜良歎了一口氣:「尋找失敗的原因,隻找到一個可能,衛斯理的腦部--」

他這是第二次提到「衛斯理的腦部」了,雖然白素告誡我不要打岔,可是一個人的腦部老是給别人挂在口裡,總不會是很愉快的事情。

是以我感到必須提抗議糾正。于是我用極快的速度說了一句:「應該是衛斯理複制人的腦部!」

杜良哼了一聲:「沒有分别--你複制的人腦部結構和你的完全一樣,連腦細胞的數字都一樣。」

雖然知道他說的是事實,可是我堅持:「在你叙述的時候,最好還是厘清楚。」

杜良沒有再說什麼,考慮了一會,改了口:「衛斯理複制人的腦部結構特殊,與衆不同,最容易接受轉移進入的知識,本來最适合的了,可是他複制人的腦部太特殊、太與衆不同了,天生有一種特别的功能--」

他說到這裡,我已經訝異之極,幾次想要說話,都被白素緊握我的手阻止。

杜良瞪了我一眼:「--這種特别的功能,使他能夠拒絕他不想接受的知識!我畢生從事人類腦部功能的研究,這種情況,是首度發現。」

白素也望了我一眼,道:「這種特點,反映在行為上,會形成什麼的行為?」

杜良回答得很快,也很肯定,顯然那是他經過詳細研究之後的結論。他道:「是主觀特别強,強到了難以形容的地步,他會抗拒一切他不想接受的知識,具體地說,是别人的話,如果不合他的主觀願望,他絕對不會接受!」

白素聽到了一半就笑了笑,道:「閣下真了不起,這正是衛斯理!」

我道:「這說明我判斷是非的能力特别強--是『是』就接受,是『非』就拒絕,絕對不會聽人擺布,任憑你說得天花亂?,也休想我同意!」

杜良吸了一口氣:「我不反對你的說法,可是這種特點,在複制人身上展現,就變成了複制人拒絕一切知識進入他的腦部!」

我立刻道:「這證明了我的複制人,并不适宜作為知識轉移的對象--所有的問題那解決了,閣下『另請高明』吧!」

那時候我真的感到很輕松--既然我的複制人拒絕接受任何知識,所有的事情不就都過去了嗎?

後來白素笑我:「看你當時的情形,象是真的以為事情就此告一段落了,真不明白你怎麼就忘了幾分鐘之前,杜良還說過,需要借重你腦部運作了?」

想起當時的情形,我還不免有些震蕩--當時我們雖然身體上沒有任何大動作,可是思想的起伏,心靈的沖突,得失的衡量,形成的沖突和激蕩,當真是難以形容--這種内心的鬥争,是用思想來進行,比用身體來打鬥,還要驚險。

尤其當時需要我下決定的事情,關系是如此重大,我的決定可以影響人類文明的進展,這樣重大的責任,雖然看不見、摸不著,可是卻像萬斤重擔一樣,壓在心頭。而在這樣的情形下,忽然有了可以放下重擔的機會,當然會自然而然感到高興。

至于在幾分鐘之後又發生的事情,當時我絕對絕對料想不到,後來事情發生了,由于事情相當怪異,是以連在場的白素也不知道,到了事情過去之後,我才告訴白素的。

當時我在真正感到松了一口氣的時候,甚至于站了起來,伸了一個懶腰。

杜良的話,是緊接著我的話而說的,他道:「的确要請高明,不過不必『另請』,這高明就是閣下,衛斯理先生!」

我攤了攤手:「我已經完全同意使用我的複制人--不管複制人有多少個,我都沒有意見,我所能夠做的,就是這樣,已經做到了!」

那時候,我以為杜良既然在我的複制人身上轉移知識失敗,我樂得說風涼話,反正我這樣表示了,他的研究工程也無法進行下去,對我來說,一點損失也沒有,是典型的空頭人情。

可是杜良和亮聲對我的空頭人情,卻顯出很感激的神情來,亮聲甚至于興奮得很,連連搓手。

杜良也很高興,道:「能得到閣下再一次道樣确實的保證:真是太好了。」

我做了一個「不必多謝」的手勢。

然而接下來杜良所說的話,卻将我輕松的心情一掃而空,他道:「經過了反複研究,我已經找到了掃除障礙、使複制人可以接受知識轉移的方法。」

刹那之間,我僵在那裡,還維持著做那個手勢時候的姿态,看起來一定非常滑稽,不然杜良望著我的樣子,為甚麼如此愉快?

杜良繼續着:「你不恭喜我?不恭喜全人類?」

我漸漸地恢複了活動能力,像傻瓜一樣地問:「你找到了掃除障礙的方法嗎?」

杜良大點了點頭,我又問道:「那就是說……知識轉移,終于成功了?」

杜良卻又搖頭:「還沒有,不過一定可以成功,衛斯理,關鍵就在你的身上,正确地說,關鍵在你的腦部。」

他在說的時候,手指一直指著我的腦部,情形相當怪異,使我有如同腦中有甚麼蟲在爬行一樣。

我甚至于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神情戒備,這時候我完全不知道杜良的意圖,可是既然他說了事情和我的腦部有關,對我來說,就是有關生命的大事,那和使用我的複制人不同,是切實要用到我的腦部,誰知道他要想對我的腦部動甚麼手腳!

電光石火之間,我已經有了一連串的決定:拒絕他對我腦部動手腳的任何要求--如果他軟求不成要硬來,那就必須動武--動武一開始,在現在的情形下,必須一出手就有成果--最好的方法就是出其不意将杜良和亮聲制住,作為人質,使我們可以安全離開勒曼醫院。

我也已經想到,行動必須迅雷不及掩耳,同時制服兩個人,需要我和白素同時出手。

是以我立刻望向白素,示意她留意我的行動,和我配合。然而在這樣我認為極其嚴重的時刻,白素卻向我微笑,搖了搖頭,表示我不必緊張--事情和真正的我的腦部有關,我能夠不緊張嗎?

杜良緩緩道地:「經過研究之後,唯一的方法,是解除複制人腦部抗拒知識進入的障礙,而能夠解除這種障礙的,隻有衛斯理,因為複制人是衛斯理的化身。」

在這時候,我還是不能完全明白杜良下一步會做些什麼,白素的态度給了我可以聽他說下去的鎮定,是以我暫時沒有任何行動。

杜良繼續道:「沒有找出原因之前,事情非常複雜,複雜到了令人想自殺,可是找出原因之後,事情就非常簡單。隻要衛斯理,你向複制人的腦部下一個指令,告訴複制人,接收轉移給他的任何知識,這種障礙就可以消除了。」

聽了這番話,我張大了口,卻說不出話來,心中的驚訝,難以形容。

雖然我還不知道如何通過我向複制人下達指令,也還不能說事情都已經水落石出,可是把事情發展到現在的經過,把杜良和亮聲說過的話、做過的事情想一想,就可以知道真正發生了甚麼事情。

事情是:杜良早已對我的複制人進行知識轉移,可是卻失敗了。在失敗之後,找出了原因,也找到了補救的方法。

方法非常簡單:隻要我向我的複制人下指令,指令他不要抗拒轉移給他的知識。

隻有我可以下達這個指令,因為那是我的複制人,我和他的腦部結構一樣,一定有可以互通之處--我想的,等于他想的。

我更進一步想到,下達指令這個行動,必須出于我完全的自願,不能有任何勉強,不然連我都不願意,傳達出去的訊息,也必然是不願意,複制人接收了這樣的訊息,當然不能夠改變不接受知識轉移的原則。

這就是杜良和亮聲為什麼要設計将我騙到勒曼醫院來的原因。

這也就是為什麼他們要把經過的情形告訴我,向我說了那麼多鼓動的話的原因。

他們必須我完完全全同意他們的行動,必須我百分之百願意,才能将解除障礙的指令有效地附送出去,使得知識轉移工程能夠成功。

他們當然知道,我,衛斯理,腦部特殊,有拒絕接受自已不想接受的知識的能力--我認為那是一種能使人保持自已獨立的思想、不受蠱惑的能力,每個人腦部都應該具有這樣的能力,道種能力我認為天生的成份少,後天訓練所得的成份多。

他們一定針對我腦部對于事情的是非,有非常強烈的分辨能力,而定下了對付我的詳細計劃。

他們逐漸實作計劃,計劃的最終目的,就是要使我在完全自願的情形下,向我的複制人下指令。

我從一開始起,就一直隐隐約約感到有一個陰謀存在,現在證明這個感覺完全正确,陰謀就是他們針對我的計劃。

而他們的計劃,在逐漸實行中,可以說每一步都很成功:他們将我騙到了勒曼醫院,使我在聽到了他們叙述研究工程的遠景之後,熱血沸騰,他們鼓動了我的情緒,使我覺得能夠參加這樣的工程是極大的榮幸,他們使我同意了在工程研究中,無數量限制地利用我的複制人。

直到最後一步:要我在完全自願的情況下,向複制人下達指令。

他們确然十分成功,因為到現在,我已經洞悉了他們的計劃(陰謀),可是我卻完全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事情發展下來,到了最後一步,知道工程進行可以給人類文明進展帶來這樣巨大的好處,還有什麼拒絕的理由?

我不但不能拒絕,而且還要說服自己:必須這樣做,必須百分之百感到要這樣做!

在聽了杜良的話之後,我迅速轉念,想到了許多,可是時間卻極短,至多隻是杜良微笑了幾下的時間而已,事實上他幾乎沒有停過說話。

我在明白了這些之後,立刻向白素示意我想到了許多,白素卻還我以她早知道了的表情。

杜良繼續說的是:「這個下達指令的過程,非常簡單:通過儀器,聯結衛斯理腦部和複制人腦部,衛斯理隻要将指令想一想,就成功了!」

杜良說到這裡,攤了攤手,道:「看,就是那樣簡單,偉大的事業,從最簡單的行動開始!」

我吸了一口氣,向自己頭上指了一指:「如何聯結?插一些針進去?」

杜良和亮聲聽了,都哈哈大笑,在知道了一切都是他們計劃中的行動之後,我隻覺得他們的笑聲之中,充滿了虛情假意。

這時候我的心情其實并不沖突,我雖然對他們的這種陰謀非常不滿意,可是沒有拒絕的理由,我準備接受他們的要求,各複制人下指令,使知識轉移工程能夠進行,并且還确然以這樣偉大的工程能夠從我開始而感到光榮。

也就是說,我準備在完全自願的情況下,按照他們的計劃去行動。

然而我也決定了,在行動之前,我要揭穿他們的「陰謀」,表示我知道了一切,才自願進行,就非在他們的欺騙之下才進行的,好讓他們知道,想要從頭到尾欺騙我,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我準備在揭穿他們的時候,大大奚落他們一番,尤其是亮聲,不會輕易放過他--我和他相交一場,算是朋友,他卻夥同杜良來騙我,太可惡了!

當我想到這裡的時候,我自然而然想起和亮聲交往的經過,難怪亮聲會給我陌生的感覺,原來是他心中有鬼的緣故。

(當時我确然如此以為。)

我在這時候,腦中所想的一定全都是,或者大部份是亮聲--這一點非常重要,立刻發生的事情,後來證明和我當時腦部活動的狀況,有密切的關系。

就在我準備開口,開始揭穿他們,令他們大大狼狽,然後才答應去向複制人下達指令時候,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叫我:「衛斯理!衛斯理!」

若不是那叫我的聲音非常特别,我一定以為不是杜良就是亮聲在叫我,不會引起特别的注意。

然而那叫我的聲音,聽來焦切之極,很是絕望,象是已經叫了幾千幾萬聲,我都沒有聽到,他在瀕臨絕望之前,還是不肯放棄,還在繼續,卻又沒有使我必然聽到的可能,帶者很深的痛苦。

我怔了一怔,向杜良和亮聲看去,隻見他們都笑嘻嘻地望著我,帶著計劃接近完成的喜悅。

那在叫我的,并不是他們,當然也不會是白素,而且好像隻有我一個人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其它人都并無所覺。

若不是這時候,那聲音繼續在叫我,我一定以為剛才是錯覺了。而正由于在繼續,我立刻明白實際上并沒有聲音--我聽到,隻是我腦部感覺到而已。

這種情形在我身上并不是第一次發生,可以說相當熟悉,那是有力量在影響我的腦部活動,使我「聽到」。

一般來說,要做到這一點,絕不容易,而這時候,對方的「聲音」聽起來如此焦切,必然是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和我進行溝通。

我向杜良和亮聲做了一個手勢,表示我要想一想,然後我走向一角,面對牆,集中精神,作出響應:誰在叫我?

這時候我隐約聽到白素和杜良在交談,像是在問杜良一些問題,我由于要集中精神和那叫我的人聯絡,是以聽不真切,然而我卻可以知道,白素向杜良說話,目的是要穩住他們,好讓我不受到打擾。

我一作了響應,立刻聽到那聲音發出了一下呻吟:謝天謝地,你終于聽到了我的叫喚,衛斯理,我,我是亮聲!

刹那之間我的驚訝,到了極點--那人若是自稱他是玉皇大帝,我也不會再驚訝的了!

當時我的腦中轟轟作響,自然而然向亮聲看去,隻見亮聲正在和白素說話,完全沒有注意我。

而通過我腦部活動和我溝通的人,卻自稱是亮聲!

那人在繼續:「我是亮聲,衛斯理,我是亮聲,你的朋友亮聲,絕對不會欺騙你的亮聲,請相信,請相信!事情非常嚴重,請相信我是亮聲!」

我腦中陡然靈光一閃,他那句「絕對不會欺騙你的亮聲」打動了我,确然,亮聲應該絕對不會欺騙我,那麼就可以非常直接地得出結論:欺騙我的,就不是亮聲!

刹那之間我想到許多在這以前不可解的現象,從老蔡對詭聲的态度,從他對我的告誡開始想起,許多使我對亮聲産生陌生感覺的事情,都集中說明了一件事情:目前在我視線範圍内的亮聲,絕不是我的朋友亮聲!

而他外形和亮聲一樣,道理也簡單之極--本來就是借用地球人的身體,要找一個同樣的身體,對勒曼醫院來說,是容易到了極點的事情。

事情竟然要出動到假冒亮聲,可知其嚴重程度,必然遠遠超出我的想象!

我立刻響應:我相信,朋友,我相信!發生了甚麼事情?

亮聲(我相信了那是真正的亮聲)在喘氣--我真的感到他在喘氣,後來知道亮聲當時的情形,如道亮聲不可能有喘氣的行動,可是當時我确然有這樣的感覺。

亮聲道:「日後再告訴你,現在你千萬記得兩件事:一、不論你被要求做甚麼事情,都絕對不能答應,絕對不能答應!二、你要設法盡快安全離開勒曼醫院,并且在沒有再次見到我之前,千萬别再來!那杜良不是好東西,勒曼醫院之中,也有敗類,情形非常嚴重!」

聽了這樣的話,我心中混亂之極,立刻感到的是,亮聲這樣緊急的吩咐,極端沖突。

他說的話,告訴了我,勒曼醫院中有了敗類,杜良也不是好東西,顯然兩者勾結,不知道要進行甚麼陰謀,是以他要我絕對不能答應他們的任何要求。

然而如果我不答應他們的要求,他們為了陰謀的實作,必然不擇手段來應付,我和白素又如何能夠盡快又安全地離開?

我知道亮聲對我下了這樣的警告,事情一定嚴重到了極點,亮聲本身,可能也出了問題,會不會遭到了囚禁?是以才要用這種直接影響我腦部活動的方法來和我聯絡,剛才一定是我在偶然之間,腦中想起了亮聲,這才和他發給我的能量接上了頭,使我可以收到他的警告。

這種聯絡方式随時可能中斷,我必須向他請教,如何才能解決我拒絕要求、又能離開的沖突。

我還沒有發出問題,亮聲的話,在感覺上更是焦急:「照我的話做,别猶豫了!」

他一定是感應到了我的思緒,我立刻問:「拒絕容易,可是如何在拒絕之後離開呢?」

亮聲的響應,令我啼笑皆非:「你想辦法!你會有辦法的,你是衛斯理啊!」

我自然而然罵了他一句--完全是正常的和熟朋友的應對方式,亮聲立刻有反應:「别罵我!現在不能多說了,多說會引起他們的懷疑,日後我會将情形詳細告訴你。」

我覺得他的處境可能很不妙,才想起關心他,他就有了表示:「我很好--清除敗類的努力,正在進行--」

就在這時候,我聽到杜良和假亮聲都發出了響亮的笑聲,我還想和亮聲聯絡,卻已經沒有了音訊。

我轉過身來,眼前的情景,可以用他們三人「相談甚歡」來形容。

後來我問白素,問她和杜良以及假亮聲說了些甚麼--白素在那關鍵時刻,将兩人對我的注意轉移,使得我能夠和亮聲通消息,白素的行動,非常重要。

白素笑道:「那時候,我不知道你在做甚麼,隻知道有非常重要的事情在發生,既然你的行動表示了你需要思索,我就當然要替你營造不受打擾的環境,隻有沒話找話說。」

我好奇:「究竟說了些甚麼内容?」

白素若無其事地回答:「也沒有甚麼特别,隻不過是說起了一些曆年來有關衛斯理的糗事而已!」

我哼了一聲,想起當時他們笑得歡暢的情形,非常之後悔多此一問。

白素當然注意到了我臉色難看,她道:「我故意将過去的事情拿出來說,有特别用意--我很早就覺得亮聲不對勁,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是以特地試他一試,果然很多事情,他早就應該知道,甚至于有的事情,他曾經參加過,可是聽我說來,他還是很有興趣,顯然是第一次知道,更證明了他非常有問題,正想告訴你我的發現,你已經向我說這亮聲是假的了。」

當時我轉過身來,和白素四目交投,我立刻感到白素有話要對我說,可是我覺得我要說的話更加重要,是以立刻用唇語告訴她:「這亮聲是假的!」

白素立刻略點了點頭,對這個訊息,毫無保留地接受--當時我并不知道,白素不但早已起了懷疑,而且已經證明。

那時候,杜良和假亮聲還在笑,笑得非常不懷好意,我也不去追究他們笑的是甚麼,杜良先停住了笑,向我道:「考慮的結果怎麼樣?」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準備大聲說出我拒絕他們要求的決定。可是有時候事情的變化,非常奇怪,完全沒有規律可循,當時的而且确,我是準備拒絕的,因為我接受了亮聲的警告,我必須拒絕,這是亮聲千叮萬囑的事情。

然而突然之間,早一秒鐘的決定,會突然改變,我一開口,說出來的話竟然是:「好,我們甚麼時候進行?」

從要拒絕,到答應,是完全相反的決定,這種回答,連我自己都感到有些吃驚,白素立刻揚了揚眉,表示疑惑。而杜良和假亮聲則興奮之極,杜良叫道:「馬上開始!」

我吸了一口氣,裝成很輕松的問:「不必在我頭上鑽孔?」

杜良走過來,親熱的搭住了我的肩:「當然不用,隻需要戴上聯結的裝置就行,保證不會有任何傷害,也不會有任何痛苦。」

我又提出要求:「我不想和我的複制人見面,是不是可以作特别的安排?」

杜良立刻道:「當然可以!」

這時候我故意提出一些要求來,目的是為了使杜良相信,我是真正答應了他們的要求,準備向複制人下達接受一切轉移知識的指令。

我提出的要求多,就表示我真的要那樣做。

杜良對我所有的要求,都一口答應,我也表現出适當程度的興奮,道:「能夠參與這樣偉大的工程,真是令人難忘。」

杜良很是自負:「可以說這是人類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工程了。」

在說話之中,我們離開了原來的房間,進入另外一間房間,那房間中有更多的儀器,有兩具裝置,特别引人注目。

那兩具裝置,無以名之,隻好形容一下它們的形狀。那東西家極了放木乃伊的棺木,中間有一個人形凹槽,大小可以躺下一個人,兩具裝置,相隔人約一公尺,有許多線聯結。

我可以想象這兩具裝置的用途,我向它們指了一指,杜良點頭:「要請你躺進去。」

我看到那裝置有蓋子,刹那之間不禁有一些猶豫,問道:「躺進去之後,要蓋上蓋子?」

杜良顯出很輕松的神情,道:「是啊,剛才你說不想看到你的複制人,是以你應該先躺進去。」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似笑非笑,很有挑戰的神情,象是在說:你衛斯理不會是沒有這個膽量吧!

我笑道:「既然答應,就要做到,躺就躺吧。」

我向那裝置走去,杜良緊跟在我的身邊,我向白素望了一眼,看到她很有擔心的神情,我就給她鼓勵的眼色,告訴她我有準備,不必擔心。

其實這時候我完全不知道躺進那裝置之後,會發生甚麼事情,在感覺上來說,被放人像棺材一樣的容器之中,絕對不是愉快的事情。

然而我這時候卻又非如此不可--誰叫我答應了他們的要求呢?

白素向我點了點頭,我吸了一口氣,杜良可惡地在我背上拍了一下,道:「不必吸氣--會有足夠的氧氣供應。」

我哼了一聲:「多謝照應。」

杜良立刻向我深深鞠躬,表示歉意,看來他為了要我照他的意思行事,對我非常客氣。假亮聲也表現體貼,向白素道:「等一會複制人會被帶到道裡來,衛夫人是不是要回避?」

白素很平靜道地:「我在這裡,會妨礙事情的進行嗎?」

假亮聲道:「不會,不會,隻不過剛才衛斯理說--」

白素道:「我也不會想看到自己的複制人。」

假亮聲沒有再說什麼東西,我就跨進了那個裝置之中,躺了下來,杜良道:「台上蓋子之後,你看到眼前有綠燈亮起,就可以下達指令。」

我神情很嚴肅地點了點頭,和杜良目光接觸的時候,可以感到杜良目光中的興奮,真正出自他的内心。

然後,蓋子蓋上,出乎意料之外,并不是一片黑暗,而是有非常柔和的光,我手、腳以及身體各部份都在凹槽之中,無法動彈,隻覺得有東西向我頭部套來,而且收緊。

我心中苦笑,心想現在就算套向我頭部的東西是傳說中的「血滴子」,我也沒有辦法,隻好聽天由命了。

在我頭部收緊的東西,在套緊了之後,我感到好像有什麼東西在隐隐流動,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很難具體形容。

我努力保持鎮定,告訴自己,就算出了什麼事情,白素一個人也一定可以應付。然而在這樣情形下,要保持真正的鎮定談何容易,在許多胡思亂想之中,我想起的是許多年前,記述在《頭發》這個故事中的情形,我也有類似進入這樣容器的經曆。

大約是五分鐘到十分鐘左右,眼前突然有綠色光亮起,我立刻凝神,将指令傳送出去。

真如杜良所說,那是一秒鐘都不到的事情,綠光消失,随即蓋子緩緩地揭開,聽到杜良還在叫:「大功告成!大功告成了!」

我第一個動作,就是望向白素,隻見她雖然神情鎮定,可是臉色非常蒼白,由此可知剛才那段時間,她心情的緊張程度。

我再回頭看去,看到我身邊的那容器,蓋子并沒有打開,正在自動移向牆上的一扇門,移進去之後,門就關上,是以自始至終,我沒有看到白己的複制人。

後來我問白素:「看到我的複制人了?」

白素很不經意地回答:「看到。」

我再問:「是怎麼樣的?」

白素笑了起來:「你隻要照照鏡子,就知道了。」

我看出她是在掩飾,不想讓我知道當時她看到了我的複制人之後的震撼,我也沒有繼續追問。

當時杜良很有些急不及待的樣子,向假亮聲道:「請你招呼他們兩位,我這就去展開工作。」

我問了一句:「要多久才能完成?」

杜良的回答,充滿了信心,大聲道:「七十二到九十六小時--我會将成功的消息,第一時間通知兩位!」

他說著,匆匆走了出去。

在九十六小時之後,我并沒有得到杜良的任何消息,從此之後,一直到現在記述這個故事為止,還是沒有得到他的任何訊息,隻知道他在我和白素離開之後,大約五天,也離開了勒曼醫院。

他在離開勒曼醫院的時候,放了一把火,将勒曼醫院撥給他的研究室全部燒?,而且連帶燒?了勒曼醫院一部份裝置,造成很大的損失--詳細情形,我沒有深究,因為從這件事情之後,我幾乎和勒曼醫院沒有任何聯絡,我不想和他們再有甚麼聯絡了!

當時我們向假亮聲表示要回去,假亮聲很客氣地送我們離開,在和我們分手的時候,他很認真道地:「以後還有很多地方要借重兩位的能力!」

後來我們知道,他并不是說說而已,而是真的在他的計劃完成之後,确然有需要利用我們之處。而當時我們對于假亮聲的計劃,是完全不知道的。

知道假亮聲的真正計劃,是在亮聲又出現在我家之後的事情。亮聲再次出現,是在我們到家十天以後的事情。

在離開勒曼醫院之後,我立刻将我和亮聲直接以腦部溝通的方式進行溝通的經過告訴了白素。

在回家的旅程中和回家之後,我們一直在讨論,在勒曼醫院之中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亮聲為甚麼要向我發出這樣嚴重的警告?為什麼要阻止杜良的知識轉移工程?

許多許多的問題,都無法有答案,隻能夠假設亮聲在向我發出警告的時候,不能和我們見面,象是被限制了自由。他的警告之中又提到了「敗類」,可以設想在勒曼醫院發生了類似「政變」性質的事情,使得勒曼醫院和我的關系,起了變化,以緻勒曼醫院要用陰謀詭計來對付我。

我們的讨論并沒有任何結果,是以當十分鐘之後,我打開門,看到亮聲的時候,簡直是急不及待将他拉進來的。

當然首先我還是必須弄清楚這個亮聲是真是假,不等我開口,他就大聲叫道:「差點沒給你吓死我!」

就這一句話,我就知道他是真的亮聲了!

非常簡單,在勒曼醫院的時候,亮聲警告我千萬絕對不可以答應杜良的要求,可是在杜良問我考慮的結果時,我卻在刹那之間改變了主意,一口答應,當時連白素都有吓了一跳的感覺,亮聲當然在聽到了這個消息之後,同樣意外。

我和白素假設勒曼醫院中發生了兩派的鬥争,亮聲處于下風,事情必然和杜良的研究工程有關,是以亮聲才要我拒絕任何要求,使杜良的研究工程不能順利進行。

至于亮聲為什麼要反對杜良的研究工程,我和白素百思不得其解,杜良的研究堪稱偉大之極,沒有反對的道理。我曾經想到過可能是外星人不想地球人有飛快的進步,然而又否定了這個想法,因為我始終認為外星人對地球人,不會不懷好意。

當時亮聲一定以為我不聽他的警告,他的失敗無可挽回,是以「差點給我吓死」的說法,不算誇張。

他在說了這句話之後,滿臉疑惑地望著我,我哈哈一笑:「你先說。」

亮聲顯然知道,如果他不先解開我心中的謎團,我不會讓他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

是以他開口道:「我先說,事情從杜良回到勒曼醫院開始--是由你所促成的……」

他說到這裡,白素也已出現,向亮聲打量了一會,點了點頭,承認了他真亮聲的身份,老蔡也走出來,毫不客氣盯着亮聲看,甚至于還去扭他,将亮聲吓了一跳。然後老蔡自言自語,道:「這人真奇怪,一會兒忠、一會兒奸!」說著,他又向我點了點頭,道:「現在是忠的。」

我覺得匪夷所思,因為我從來不知道老蔡有這樣奇妙的分辨忠奸的直覺本領,這真值得好好研究--當然那不在這個故事的範圍之内,表過就算。

我聽了亮聲的話,哼了一聲:「本來這是大大的好事,不明白為什麼你要我千萬絕對不能答應!」

亮聲冷笑:「工程順利發展,可以達到世界大同,甚至于宇宙大同的目标,對嗎?」

他的聲音中充滿了諷刺,我道:「确然可以。」

亮聲歎了一口氣:「衛斯理,要知道口号越是好聽動人,目标越是偉大,實際上用它們來掩飾的真相,也越是醜惡!」

我和白素齊聲問:「真相是--」

亮聲又歎了一口氣,道:「勒曼醫院歡迎外星人加入,在宇宙中頗有名聲,是以有許多外星人來到地球之後,加入丁勒曼醫院……我們以為所有的外星人對地球的想法都一樣,沒有覺察到有些人懷有不同的想法……」

我吃了一驚,失聲道:「有外星人想對地球不利?」

亮聲道:「在他們的理論立場來說,并不是對地球不利,可是我們卻反對--于是在對付杜良的研究工程上,就分成了兩派,起了激烈的争辯,我所屬的一派,占少數,是以議決照他們那一派的意見行事。」

我越聽越是心驚,問道:「那一派的意見是--」

亮聲道:「那一派的意見,是杜良提出來的,計劃相當周詳,必然是籌劃已久,他提出來,得到了很多同意,是以這筆帳,還是應該算在地球人身上。」

我聽出他竭力在開脫外星人的責任,就冷笑道:「你隻要将事實真相說出來,帳算在誰的頭上,我自會決定。」

亮聲點了點頭,表示這筆「帳」如何算,他還會和我讨論。

他道:「當時,杜良的第一次轉移工程還沒有失敗,同意杜良計劃者以為一定可以成功,我卻感到事情非常不對頭,一定要先聽聽你的意見,建議請你到勒曼醫院來參加争論,可是杜良劇烈反對,說你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絕對不能讓你參加,我和他幾乎大打出手--」

我問:「打了沒有?」

亮聲苦笑:「我挨了兩拳、他給我踢了一腳。」

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搖頭:實在太難以想象,往勒曼醫院中的全是知識高超之極的人物,卻也不免要用拳腳來解決問題,真令人歎息。然而也由此可知當時兩派之間的争論是何等劇烈。

亮聲繼續道:「結果我失敗,而且和一些支援我的人被軟禁,失去了行動自由,杜良他們就照計劃進行,卻不料連衛斯理的複制人都能使他們失敗,難怪杜良聽到衛斯理的名字,就像見鬼一樣!」

我也不知道他這樣說法,對我是褒還是貶,隻好苦笑。

亮聲道:「杜良也真了不起,很快就找到了失敗的原因和補救的方法--這些你都知道的了。」

我點了點頭,亮聲哼了一聲:「他們知道我和你是朋友,就要我來說服你到勒曼醫院去,向複制人傳達揩令。我告訴他們,衛斯理如果知道了真正的計劃内容,絕對不會同意。而如果要我去欺騙衛斯理,我絕對做不到,因為衛斯理是我的朋友--我還向外星人詳細解釋了『朋友』這種地球人之間的關系,結果由于我堅決的态度--」

我接了上去:「結果就出現了假亮聲!」

亮聲道:「我當時還冷笑他們,說他們騙不到衛斯曼,可是他們居然成功了!」

想起當時的情形,無論如何想不到會有這種事情發生,想不受騙而不可得。

亮聲繼續:「知道衛斯理和白素到了勒曼醫院,我知道事情一定要衛斯理在完全自願的情形下進行,他們一定會編造一個非常美麗的謊言,利用衛斯理一向希望地球人能盡快擺脫落後狀态的心理,使衛斯理被他們利用,是以我努力想和他接觸,将我所能發出的能量,盡量發出,總算終于接觸到了,謝天謝地,總算終于接觸到了衛斯埋……」

他說到這裡,還是有些筋疲力盡的神态。我向他解釋了我們能夠接觸的原因。

亮聲點了點頭:「我想到了你,你想到了我,這就容易接觸,不錯,就是這原因。」

在我和亮聲有了接觸之後,發生的事情已經叙述過,而最關鍵性的問題是:杜良真正的計劃内容是什麼?

亮聲吸了一口氣,道:「在勒曼醫院中,有超過七百個複制人,那些全是地球上非常重要人物的複制人--」

他才講到這裡,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已經隐約感到他繼續會說些什麼了。

我們不由自主握住了手,我狠狠罵了一句:「杜良真不是東西!」

亮聲向我們道:「已經想到杜良的計劃内容?那我說起來就容易多了。那些在勒曼醫院擁有複制人的地球人,盡管身份不同,可是統而言之可以稱他們為『強人』,而地球上自從有文明記載以來,全人類都由極少數極少數的『強人』所統治。不管地球人數目怎樣增加,這種情形不變。」

亮聲說到這裡,停了一停,才道:「兩位都應該知道我現在說的,是轉述杜良的意見,那是他計劃的理論基礎。非常諷刺的是,我雖然劇烈反對他的計劃,可是卻無法在理論上反駁,因為我也認為他的理論并非虛拟,而是……而是頗有事實根據。這也是為什麼大多數人贊同他計劃的原因。」

白素保持鎮定,我也差不多,不過卻不能控制地發出了一些古怪的聲音。

亮聲繼續道:「幾千年人類的曆史,可以說是一部戰争史,戰争是地球人苦難的最大來源,戰辛是阻礙人類進步的最大原因,戰争是最大的破壞,而戰争的産生原因是--」

他頓了一頓,向我望來。

我隻有苦笑--因為我知道他接下來要說甚麼,也就是杜良的理論根據。

戰争是人類苦難的根源,這是無法否認的事實。

戰争是怎麼發生的呢?

在戰場上厮殺的雙方,本來不會無緣無故互相殘殺,他們都是被鼓動、率領、強迫來的,發動戰争的是極少數人,而大多數人就被那極少數人所控制,成為極少數人喜歡玩戰争遊戲的犧牲品。

那些極少數人,就是「強人」。

目前,這些「強人」在勒曼醫院都擁有複制人。

想到這裡,幾乎已經可以明白杜良計劃的内容了!

果然亮聲接下來說道:「戰争之是以産生,就是因為有一部份『強人』有侵略、統占的野心,企圖無限制擴充他強權所及的範圍,于是發動戰争--這種情況下,必然有反抗、抵制的戰争行為同時産生。另一種情形是雙方或者多方面的『強人』發生了意見或者實際利益的沖突,就毫無例外的通過戰争來解決。」

産生戰争的原因相當複雜,可是原則上也不外乎亮聲剛才所說。戰争本來隻是「強人」

和「強人」之間的事情,可是所有戰争,血流成河、屍橫遍野的,卻全是無辜的普通人。

亮聲繼續道:「是以杜良--」

***

(工作到這裡,按照計劃,今天可以把這個故事記述完畢。)

(忽然接到來自太平洋彼岸的電話:「發生大事情了,快看電視!」)

(當時是美國西部時間公元二00一年九月十一日六時三十五分。)

(放下工作,打開電視,當天一整天視線就無法離開電視畫面。)

(那天發生的事情,大家都已經知道。等到能夠重新開始工作,是将近一個月之後了。)

(由于那天發生的事情,必然在人類曆史上占十分重要的地位,而且不論從哪一個角度來看,都證明曆來我在記述故事中一再反覆說明的人性,而恰好在這個故事中也有提到,是以非常值得記下這一刻。)

亮聲繼續道:「是以杜良計劃是--」

他說到這裡,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通過知識轉移,向勒曼醫院的那些『強人』的複制人,輸入同樣的知識,使他們産生同樣的認知,這是計劃的第一步。第二步是将這些複制人,替代他們的原身,将原身消滅,這一步實行起來會有些困難,可是也能夠克服。」

聽亮聲說到這裡,我已經完全可以明白杜良計劃的内容了。

一時之間我不知道該如何反應才好--是應該點頭呢,還是應該搖頭?杜良對人類過去和現在不斷産生戰争的原因分析得很正确--不論是大規模或者小規模的戰争,都是由極少數、甚至于隻是一個人所發動的。

照杜良的計算,如今地球上能夠發動戰争的人,在勒曼醫院都有複制人,而如果能夠使這些複制人都有統一的認知,想法完全一樣,象是一個人一樣(事實上根本就是一個人),當然也就沒有了任何紛争,不會有任何沖突。就算以後有新的「強人」産生,也可以用他的複制人來替代,使這種「意見一緻、沒有紛争」的情況長久維持下去。

從這一點看來,那确然是消滅人類戰争行為的最徹底方法。

想到這裡,我應該點頭--因為人類行為之中,如果沒有了戰争,那是最大的好事。

可是在我想點頭的時候,我卻大搖其頭,因為我立刻想到:向那些複制人輸入甚麼樣的知識,由甚麼人來決定呢?

照目前的情形來看,掌握知識轉移能力的,隻有杜良,當然隻能由他來決定。

而根據我對杜良這個人的認識,我很可以肯定,他會将他自己的認知,轉移到那些複制人的腦部去--也就是說,那些複制人都會有和杜良同樣的思想。

這才是杜良真正的目的!

而這個目的(毫無疑問可以稱之為「陰謀」),隻怕連勒曼醫院都不知道!

杜良以知識轉移為幌子,而實際進行的卻是由知識轉移開始,而達到思想轉移的目的。

他要将他自己的思想,轉移給那些複制人,然後用那些複制人,代替原身,如果他的計劃實作,等于是他,杜良有了七百多個化身,而這些化身,是如今人類的「上司」,也就是說,等于是他杜良一個人,從此控制了整個人類,他的思想,可以決定全人類的命運,全人類都在他一個人的思想控制之下!

發生了這樣的情形,即使杜良是人格完全沒缺點的聖人,也不能夠接受--這種情形,等于所有人都成了奴隸,不單是生活上的奴隸,而且是思想上的奴隸。

等到一切都遵照一個人的意志行事的時候,會出現好的結果的機會,肯定等于零!

當時我一面想到這些,一面提出來和亮聲讨論,亮聲大表同意:「我激烈反對,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和白素同聲道:「反對得好!」

我補充道:「看來勒曼醫院中贊成杜良計劃的人,對于地球人性格中的可怕部份認識并不深刻--全人類如果由一個人來主宰,真是恐怖絕倫!」

亮聲望住了我,象是想确定我這樣說是真正我心中有這樣的想法,還是言不由衷,過了一會,他歎了一口氣:「也實在怪『知識轉移』這個項目太吸引人了,你不也終于答應了杜良的要求,向你的複制人下達指令了嗎?」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亮聲對我的指責,究竟是甚麼意思,白素已經道:「杜良的計劃,必須從衛斯理同意向他的複制人下達指令開始,是以衛斯理同意了,就等于是同意杜良的計劃,也是以這筆帳應該算在衛斯理身上?」

我哼了一聲--亮聲如果這樣想,當真豈有此理至于極點。可是對于白素的話,亮聲竟然不置可否,來了一個預設。

我正想口出惡言,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繼續道:「可是衛斯當時并不知道杜良讦劃的真正内容啊!」

亮聲大聲道:「這才更使我失望--衛斯理至少應該想到,杜良的計劃聽起來那麼偉大,就必然會有些不可告人之處,他就不應該同意。當時知道衛斯理同意了杜良的計劃,我真是驚駭至于極點,失望至于極點!」

我冷冷地望看他,這才知道他剛才一進門就說「差點沒有給你吓死」,是怎麼一回事。

白素向我道:「真是,你當時怎麼就完全相信了杜良,真叫人失望!」

聽得白素也指責我,亮聲更是理直氣壯,道:「是啊,而且在接到了我拼命的瞥告之後,還是答應了杜良的要求,真是……真是……」

真是怎樣,他沒有說下去,白素道:「真是殺不可恕!」

亮聲哼了一聲,顯然縱使不完全同意,也感到差不多應該如此。

白素笑:「不過後來杜良的計劃,好像完全沒有能夠開始,又是怎麼一回事?」

亮聲的神情非常疑惑,道:「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情,一開始就失敗,杜良在失敗之後,受不了指責,老羞成怒,甚全于放火燒掉了醫院給他準備的實驗室,真是豈有此理!」

白素道:「你來,是想在我們這裡,了理一下杜良為甚麼會失敗的原因?」

亮聲連連點頭:「是,我們想不出為甚麼會失敗,根據和杜良合作的那些人說,計劃絕對可以成功,可是結果衛斯理複制人,卻完全拒絕接受任何知識轉移,這種情形,難怪使一心以為計劃可以實作的杜良發瘋!」

我聽到這裡,忍不住哈哈大笑。

亮聲道:「你知道計劃失敗的原因?」

我剛想說「當然知道」,白素已經搶著道:「勒曼醫院那麼多外星人都不知道,我們怎麼會知道?」

她說著,向我俏皮地眨了眨眼,我立刻會意,搖頭道:「真是,我們不知道。」

亮聲望者我們,好一會不出聲,神情非常疑惑。

看來,他是真的不知道杜良的計劃為甚麼會失敗,我很想立刻告訴他,可是白素卻阻止了我。

後來白素對我說不讓我告訴亮聲的原因,她說:「給外星人多少留一些好印象。」

我苦笑--地球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外星人隻怕再研究也不明白。

杜良的計劃為甚麼會失敗,原因再簡單不過。當時,亮聲拼命要我不能答應杜良的要求,而杜良則努力要我答應他的要求。結果我答應了杜良。

杜良要求我向複制人下達的指令是:接受轉移給你的知識。

而我對複制人下達的指令卻是:絕對千萬不要接受轉移給你的任何知識。

複制人接受了我的指令。

杜良的計劃于是根本無法開始。

就是如此簡單--這種行為,三歲的地球人就已經非常熟練了。

常有人問:衛斯理會不會是外星人?

從這件事情上,就完全可以證明,衛斯理是地球人,百分之百的地球人。

大家都是地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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