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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活路

作者:武林大數

故事開始在一個課室之中。

在迅速發展的都市之中,新成立了一間大學,規模極大,裝置齊全,課室之中,還帶着建立築物那種特有的氣味。這課室屬于醫學院,醫學院本身有附設的全科醫院,能?夠進入這所簇新的大學求學的表年,應該都可以說是幸運之至,美好的前途正等逢他們可這時,在課室中的三十來人,好像都心神不定,絕不是專心一緻地在聽教授授課。

教授是一個中年人,提起他的名頭來,在醫學界中,赫赫有名,而且有豐富的授課經驗,在他門下,已經出了不少名醫。

當然,他自己本身也是一個出色的外科醫生,一柄手術刀,據說在他的手中,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功力之高,絕對可以排名在世界十位之内。

在這樣的一位高人授課時,居然還會出現學生精神不集中的情形,這很令教授感到意外。

教授的大名是古意----他的外形,也和這個名字相當合襯,他喜穿長衫,手持摺扇看起來,像是一個道學夫子,不像走在時間尖端的醫學博士。

這時,他暫停了講授,打開摺扇,搖了幾下,本來有一陣嗡嗡私語聲的課室,也跟着靜了下來。

古教授沉聲道:“我假設課室之中,至少有一位同學對學習感到興趣,那麼,請其餘沒有興趣學習的同學離開課室,别妨礙他的學習。”

上課的時候被要求離開課室,從國小到大學,都是一種相當嚴重的事情,是以,一時之間,課室之中,顯得更是沉靜。

古意教授又道:“我想知道,是由于什麼原因引緻各位同學——”他想知道課室中剛才人人精神不集中的原因,但是他的問題隻問隻問到一半,他就沒有再說下去。

因為,雖然沒有人出聲,可是事實上,他的問題,已經有了答案。

在這時候,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教室的一欠。教授立即發現,人們的視線集中在一個女同學身上。

那女同學容貌清秀,可是臉色卻蒼白之至,而且,目光之中,流露出一種異樣的疑惑。她用一種極度茫然的神色望着前方,可是從她的神情看起來,她的目光焦點似乎是在極遙遠的所在。

教授對這個女同學并沒有什麼特殊印象,由此可知她絕非調皮搗蛋的那一類學生。相反地,平時一定很是文靜,不顯得突出。

古意教授翻了一直座位名次,才找出了這個女同學的名字,他叫了一聲:“易琳同學。”易琳,自然是那女同學的名字,隻見她不安地動了一下,回應了一聲,視線總算看來自遠外拉近了,但是疑惑的神情不變!?教授關心地問:“易琳同學。你不舒服嗎?”

一時之間,易琳對于這個簡單的問題,也像是不知如何回答才好,發了一會怔,才搖頭道:“不,我……沒有不舒服。”

古意“哦”地一聲:“你看來臉色不好。你做了些什麼,搶走了同學對我授課的注意力”

易琳的聲音很細:“我……我沒有做什麼……我隻是……向……鄰座的同學,說了……一句話。”

易琳說着的時候,怯怯地伸手,向她左邊的一個同學指了一指。

那也是一個女同學,但是和易琳的瘦削不同,很是粗壯,看來是一個運動健将。這時正一臉躍躍欲試的神情,全身都充滿了勁力。

教授問:“說了一句什麼?”

易琳見問,低下頭去,一言不發,教授問到了第三次,她左邊的那位學生已經忍不住了,大聲道:“可否由我代答?”

古教授又看了看名次表,點頭:“柏芳同學,你可以代答。”

易琳在這時候突然尖聲道:“你……把你當朋友,你……出賣我!”

當她這樣說的時候,臉色更是蒼白,可是神情卻激動之至。柏芳婉一昂首:”你的事應讓教授知道,他或許可以幫你解決。“易琳的聲音更尖:”不!不用!你已經把我的話傳遍了課室,難道非要令全世界都知道?”

那時,古意教授心中想到的是,易琳的話,涉及的的一定是青年男女之間的感情糾纏這種事,青年男女當成是大事,成年人看來,卻不值一笑,是以,他也不想聽。

那時,柏芳在反駁:“是教授問起的!”

古意忙道:“算了,當我沒問過,易琳同學不想她的話被傳揚,聽到的人就應當尊重她的意願。”

柏芳婉作了一個不屑的神情,沒有再說什麼,一場小小的課室風波,本來可以結束了可是一個坐在前排的同學,卻把一張紙條遞上了講桌。古意取起紙條一看,隻見上面的字迹娟秀潦草,寫着一句話:“我又聽到了召喚,剛才,怎麼辦?”

上無稱呼,下無署名。不過古教授授課經驗豐富,他擡頭一看,看到大多數同學又向易琳望去,易琳則低着頭,在她身邊的柏婉則面有得色,他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

那時:易琳遞了一張字格給柏芳婉,柏芳婉卻把易琳的字條傳了開去,轉眼之間,傳遍了全個課室,引起了大部分人的嘲笑。

然而,古意教授不明白的是,字條上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他也不明白那有什麼好笑他這時看到易琳低首不語的情形,很有點扶助弱的意思,是以他揚着字條,道:“當一個人把自己的事告訴另一個時,并沒有預算對方把事告訴所有人,是以,傳播他人的事,應該先征得他人的同意。”

易琳仍然垂首而坐,一動不動。柏芳婉卻不服,霍然起身,大聲道:“教授,若是這件事十分可笑而且不可理谕,我認為不妨昭告天下,以絕其妄!”

柏芳婉說得理直氣壯,故意一時之間,弄不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這時,易琳也站了起來,隻見她的神情極是緊張,又是認真,她說道:“我确實是聽到的!”芳婉的聲音更大:“聽到了你所說的‘召喚’?就在剛才?“易琳咬着下唇,點了點頭。

柏芳婉逼問:“有多大聲?”

易琳吸了一口氣:“轟然巨響……很大聲……極其大聲……”

柏芳婉一揮手:“你每次都那麼說,很大聲!很大聲!可是為什麼隻有你一個人聽到别人都聽不到?難道人們都聾了?古教授,就在剛才,你可曾聽到了什麼很大聲的召喚?”

古教授呆了一呆,據實道:“沒有。”

柏芳婉歎了一聲:“我認為,易同學患有很嚴重的疾病……一種病症,她時時以為自己聽到一些很大的聲響——”

古意教授是醫學博士,自然而然地插了一句:“這種情形,稱之為臆想——”易琳刹那間漲紅了臉,反駁:“不!不是臆想,我是真的聽到的。”

柏芳婉道:“你就算是真的聽到了,也是你自己的事,可是你卻妨礙别人,不但上課時,你會忽然告訴别人你聽到了召喚,甚至在宿舍,午夜,你也會推醒别人,告訴同樣的事,我不幸在課室和宿舍都在你的身邊。是以是最直接的受害人——同學之間,已經把她的臆想傳為笑柄,我卻還不斷要受騷擾——”

她一口氣說到這裡,才頓了一頓,再提高了聲音:“教授,這對我來說,公平嗎?我隻是一個醫學院一年級的學生,絕無責任去醫治一個妄想症患者!”

柏芳婉的一番話,居然引來了一陣掌聲,她也顧盼自豪地向四方拱手為禮。

易琳仍然站着,全身在微微發抖,面如死灰。

古意自然知道,妄想症是精神病的一種,這種病的患者,很是脆弱,受不起打擊,幾乎沒有承受打擊的力量,外來的打擊,會使病情迅速惡化。

是以,他忙道:“同學之間,應該互相幫助,易同學既然有一些奇怪的想法----”他在幫易琳說話,可是殊琳不領情,一擡頭:“我不是有奇怪的想法,我是的确聽到了巨大聲響向我發出召喚。”

古意吸了一口氣,他知道這個問題不适宜繼續讨論下去,妄想症患者的特征是極之偏執,把自己的妄想當成事實。

看來,易琳需要精神病專家的協助。

是以他道:“好了,現在不講座這個問題,我會在課後處理。”

柏婉芳道:‘我隻希望不再被騷擾。”

易琳道:“對不起,我以為你是朋友,再也不會有同樣的事發生了!”

兩個女同學一起坐了下來。課室中又靜了一會,一切都恢複正常。

下課鈴響,同學沖出課室,故意叫住了易琳。

易琳的神色依然蒼白,可是卻有一股倔強的神情。

古意放軟聲音:“易同學,本院的冷教授,是精神專家——”古意這時向易琳提及的“冷教授”,姓冷名若冰,熟悉衛斯理故事的人,一定知道她是何等樣人,不熟悉的,也可以從現在起閃識她,一言以蔽之,她上是一個級出色的精神科醫生。

由于人類的精神科病症,在在都和人的腦部活動有關,是以也最是神秘莫測。人類對自己的中樞部分,腦部,所知極少,和人類對身體其他部分的所知,簡直不成比例。

冷若冰作為一個出色的精神病科醫生,她有一個長處,是擁有豐富的想像力,幾乎可以接受一切匪夷所思的假設:也相信人腦的功能,就如冰山一樣,被發現的,隻是露出海面的那一角而已。

卻說當,易琳一聽,立刻就反就強烈:“我沒有神經病,不需要醫生!”

古意吸了一口氣:“可是,易同學,顯然有一些問題在困擾着你,就算不需要看病,你也必然需要幫助,我認為冷教授能給你幫助。”

易琳一揚頭:“不,恰恰相反,她是精神科醫生,她一定在主觀上認為我精神有問題那樣,就一點也不能幫助我。”

古教授古分有耐心“我假設困擾你的問題很是特别,那就更需要找冷教授談一談,她不一定會以為你的精神有問題,相反,她可以接受很奇怪的事實----這一點從她和一個名叫衛斯理的古怪人經常來往,就可以得知。”

這是我的名字,第一次在這個故事之中。

冷若冰醫生和我相識已久,在好幾樁奇事的探索中,我們曾一起努力過。平時,也不時聯絡。我既不認識古意教授,也不知道他自哪裡知道冷若冰和我這個古怪人士在來往。

不過,易琳顯然聽聞過我這個古怪人士的名頭,她“哦”了一聲:“通過冷教授,我可以見到衛斯理?”

古意一攤手:“我不肯定,隻可以肯定的是,你必須先和冷教授談一談。”

易琳抿着嘴,點了點頭。于是,就有了易琳和冷若冰的見面。

自然,各位也可以知道,這件事會和我扯上關系,是怎麼一回事了。

易琳和冷若冰的見面,是在冷若冰把她帶到我這裡來的一天之前。

先說說冷若冰和易琳見面的情形。在指使易琳去見冷若冰之前,古意先和冷冰通了一個電話,把易琳的情形向她叙述了一遍,他才說了一個開頭,頭若冰就道:“這是妄想症古意苦笑:”我了認為是,可是這女孩子的性格很是偏執,如果你直接指出她有病,她不會接受。”

冷若冰道:‘這也是妄想症患者的典型症狀。”古意道:“為了幫助她,請你同意用比較婉轉的方法對待她。”

冷若冰道:“沒有問題,我會處理----你沒有問她,聽到什麼召喚?”

古意道:“由于一上來我就指出她有病,是以她對我有了抗拒,我們之間的談話,也就無法深入,是以我不知道。”

冷若冰取笑道:“看來你對學生的了解不深----易琳的事,在同學之中,一定傳了不止一天了,你卻一無所知。”

古意大是慚愧,“你指責的是!我再去多了解一些情形,再來告訴你,”冷若冰道:“不必了,你叫她來就是。”

于是,古意代易琳約好了時間,易琳就去見了冷若冰了,易琳見冷若冰的地點是冷若冰的住所,醫學院教授的宿舍之中,那是一群極雅緻的小洋房之中的一幢。

兩人會見的情形,有一點是不在預料之中的,就是在約定時間之前的五分鐘,忽然有一個不速之客造訪冷若冰。這個不速之客正是我們熟悉的溫寶裕。

溫寶裕來找冷醫生,目的是為了問她,是否有陳島教授的消息,因為他有事要跟那位專研究蛾類生态的昆蟲學家聯絡——至于是為了什麼,那和這個故事沾不到邊。是以不必提了,正由于當時有溫寶裕這個人在,是以後來事情才有了那樣的發展,是以,有溫寶裕在場這一點并非無關緊要,需要提起。

門鈴響,冷若冰開門去,把易琳迎進門來。易琳進來,一眼看到溫寶裕,就不禁一呆因為她是在一種相當特殊的情形之下來見冷若冰的,是以并不曾期望有第三者在場。

但是他對于溫寶裕卻又不是完全抗拒,因為溫寶裕英俊挺拔極讨人喜歡。就在一怔之間,他已大方地自我介紹:“我叫溫寶裕,是冷醫生的老朋友了,你可以當我透明,或者當我朋友,把你的困難提出來,大害參詳一下。”

這番話說得很誠懇,易琳自然而點了點頭,溫寶裕俨然主人一樣,自說自話斟了三杯酒,還替自的行為找理由:“喝點酒,松弛一些,好說話----精神緊張,乃生命之大敵”易琳一口喝幹了酒,嗆住了一陣,才道:“古教授說我有病但事實是,我的而且确聽到了那轟然的巨響,别人聽不到,我聽到!”

要溫寶裕不說話,真當他是透明,他也是一個會出聲的透明人他一聽之下,就很正經道地:“這種情形,你不是個别的例子,别人也有,當年,朝陽神教教主任我行,修練神功,到了一定的境界之後,耳中如電鳴,如擂鼓,如千萬馬在奔騰,外人卻一點不知,情形和你可以說是同一類的。”溫寶裕在肆意言論,冷若冰狠狠瞪了他好幾眼,他才住了口。

後來,他解釋道:“這女孩子一進來,誰都可以看出她精神緊張得可怕,要不是說一些令她感到有趣的話,怎能使她放松。”

連冷若冰對溫寶裕的解釋,也表示接受。當時,易琳聽了溫寶裕的話,居然現出了一絲笑容,“你對‘金學’倒頗有研究但是照冷醫生的看法,隻怕任我行也是患了妄想症“冷若冰道:”我一句話也未曾說,你就下了判斷?”

三個人之間,有了這樣的開始,氣氛自然而然輕松親切了許多。溫寶裕很知進退,他把氣氛搞活了,就不再說什麼,坐到了一邊。易琳先開口:“我該怎麼開始呢?”

冷若冰回答得很好:“該怎麼開始,就怎麼開始。”

易琳側着頭,想了一想:“距今天……已有二十二天了,是二十二天之前開始的。

有人在大聲向我說話——應該說是叫喊……那是一種召喚。”

冷若冰道:“是聽到,不是感到?”

易琳呆了一呆:“我不知‘聽到’和‘感到’這兩者之間,有什麼差别。”

冷若冰笑:“确然很難差別,但還是有的。我們自小到大,都通過聽覺器官來聽到聲音,當然,聽到聲音的功能,還是由腦部來掌握,但是通過聽覺器官來接收。如果由腦部直接接收聲波,那就是‘感到’,應該有些不同——理論上如此,因為不是人人都能‘感到’聲音,隻是‘聽到’聲音。”

冷若冰解釋得很詳細,易琳當正在思索,一時之間,還無法接受。

溫寶裕想要插嘴,因為他曾有許多‘感到’聲音的經曆。在和好友陳長青,和靈魂溝通之際,全憑‘感到’聲音,那種情景,和‘聽到’聲音時,确有不同。

過了好一會,易琳才道:“我确然是聽到的……但是大我聽到的同時,在我身邊的人卻又一無所覺,現在細想起來,确然有些不同——請原諒,當我忽然聽到有人大聲向我呼喊,我自然驚惶莫名,實在未能仔細分辨其中的不同。”

冷若冰道:“當然,那麼,自第一次起,每隔多久,你就聽到一次呼喊呢?

易琳道:“沒有一定,喜歡來就來”

溫寶裕在旁又想插口,因為冷若冰問來問去,都不向易琳聽到的是些什麼話,對冷若冰來說,易琳聽到的是什麼話,一點也不重要,因為她和古教授通電話時,已認定了易琳是妄想症患者,那聲音是她妄想出來的,那麼,是什麼内容,都不重要了。

冷若冰又問:“在你的家人之中,是不是發生過同樣的情形?”

“沒有。”

接下來,冷若冰又問了十幾個問題,也都是旁敲側擊,圍繞着妄想症來問的。

這時,不單溫寶裕早已聽出了不對勁,連易琳也覺察到了,她歎了一聲:“冷教授,你還是把我當成了精神病患者,我很清楚知道,我不是!”

溫寶裕忍不住道:“你一再聲明自己不是有病,那沒有用,因為這正是精神病患者的典型症狀之一。”

冷若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易琳苦笑:“那我該怎麼辦?”

冷若冰道:“我的意見,自然是你應該接受治療,或許溫寶裕有别的意見。”

冷若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易琳苦笑:“那我該怎麼辦?”

冷若冰道:“我的意見,自然是你應當接受治療,或許溫寶裕有别的意見。”

溫寶裕早已躍躍欲試,立時道:“正是。請問,你聽到呼喚,内容如何?”

易琳籲了一口氣,像是在說:“終于有人問到這個問題了。”她道:“:内容全是一樣的,那是一個極其宏亮的聲音——”溫寶裕插口:“男人的聲音?”易琳怔了一怔,像是她從來也未曾想過這一個問題。

她才道:“男人的聲音。”

冷若冰雙眉揚了一揚,作為一個精神病醫生,她自然知道易琳的這種反應,是一種“感到”聲音的表現----正因為聲音是“感到”而不是“聽到”的,是以,易琳不會想到那是男聲還是女聲這一問題,對她而言,隻是“感到”了聲音而已。要等到溫寶裕一問,她才有了較為肯定的感覺,才覺察到那是什麼樣的聲音。

溫寶裕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易琳說下去。

易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那聲音這樣叫:‘别繼續向死路走,走活路,向活路走,向活路走!”

易琳把那叫喚的内容,重複了三遍,說的時候,神情肅穆之至。

溫寶裕張在了眼,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才好,因為這句話他雖然聽明白了,可是究竟是什麼意思,卻根本不懂。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是人人都明白的,易琳聽到的叫喚,是要她别向死路走,走向活路。

可是,什麼是“死路”呢?想深一層,更叫人迷惘——易琳好端端的,怎麼會是在死路上呢?就算她是在死路上,又如何可以不走死路,轉向活路呢?

溫寶裕呆住了作聲不得,他向冷若冰望去,卻見冷若冰在暗暗搖頭。

溫寶裕自己沒有了主意,隻好不恥下問:“冷醫生肯什麼意見?”

冷若冰微笑:“你既然要摒棄醫學觀點,另辟蹊徑,又何必來問我的意見?”

溫寶裕大是能屈能伸,立時就問:“醫學上的意見,請發表。”

冷若冰還沒有開口,易琳已道:“不必說,我也知道,醫學上認為我有病,我之是以會感到有人在向我呼喚,呼喚的内容又是如此,是由于我在内心深處,恐懼死亡,這是心理上的隐痛,我一定是受了什麼刺激,潛意識想到了死亡,卻又有有恐懼,是以才會不想走向死路,要向活路走去。這是一個痛苦的妄想症患者内心在生死邊際作掙紮的呼喚。”

易琳口齒伶俐,一口氣說下來,尤其是最後一句,長達三十七字,她也一氣呵成,絕無滞窒,溫寶裕大是歎服,卻又怕冷若冰會生氣,因為誰都可以聽得出,易琳說的是反話可是冷若冰卻并不生氣,隻是用很認真的态度道:“不錯,就醫生的立場來說,情形正是如此,你最近有什麼想不開的事?”

易琳吸了一口氣,或許是冷若冰誠懇而認真的态度,使她感到了對方的誠意,是以也就不再耍意氣了,她又歎了一聲,才道:“沒有,冷教授,我生活很好,一點問題也沒有,請相信我,我決計未曾想像過要結束自己的生命,絕不!”

一時之間,三個人又沉默了下來。

因為,從醫學的角度來說明,顯然此路不通。溫寶裕又提不出新的看法來。

冷若冰仍然在暗暗搖頭,她并不是不相信易琳的剖白,隻是她是醫生,當然認為那番剖白的話,也正是“症狀”之一。

過了一會,溫寶裕才道:“這句……你感到的呼喚,你明白它的意思嗎?

易琳道:“那是叫我别走死路,要改走活路。”

溫寶裕雙手一攤:“你又不想自殺,那就根本沒有在死路上。”

易琳聽後,用種絕不同意的眼光,望定了溫寶裕。

各位自然知道,事情終于和我發生關系,而且發展成為一個故事,當然是由溫寶裕來告訴我的。

不錯,正是如此,當溫寶裕把事情告訴我時,說到此處,就停了下來,望向我,那是他在考我,那是他在考較我的了解力了----剛才易琳才說了自己絕無自殺的念頭,何以溫寶裕說她來在死路上,她又會不同意呢?

我悶哼了一聲:“這女孩子想得很深,我想,她的意思是:每一個人都在死路上--人一出生,就開始了死亡的路程,一步一步走向死亡,沒有人可以例外,任何一個人的一生,就是走向死亡的曆程,是以,每一個人都在死路上走向死亡。”

當時,白素也在場,她道:“不單是人,隻要是生物,由于沒有不死的生物,是以,是以所有的生物,也就全在死路之上。”

我道:“而且,很是沖突。生物的生命一開始,也就是死亡曆程的開始。是以,‘生命的開始’這種說法,嚴格來講,是不通的,應該就,那是‘死亡的開始’。”

溫寶裕叫了起來:“天!你們想說明什麼?”

我反問道:“你說呢?”

溫寶裕也感到了事情的嚴重性,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道:“你的意思是說,易琳聽到的召喚,是叫她離開‘死路’,走向‘活路’?”

溫寶裕的話,聽來說了像是和沒就一樣,但是由于對‘死路’有了深一層的看法,是以聽起來,自然也意義不大相同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點了點頭。

溫寶裕大是駭然:“那也就是說,如果她聽從召喚她就可以擺脫‘凡生物必然死亡的自然規律?”我道:“如果真有一條‘活路’,她又能找到,并且走上去的話。”

溫寶裕無意義地揮着手,喃喃道地:“這不可能,我看,什麼死路活路,還都隻是她的妄想!”

我笑:“怎麼樣?到底,還是同意了冷醫生的醫學學觀點?”

溫寶裕若笑,我和白素又互望了一眼,我們的心意一樣,都想見見這個叫易琳的女孩子。但我還未開口,白素已先道:“你且說下去,那次的讨論,結果如何?”

溫寶裕若笑:“幾乎,簡直可以說是不歡而散。”

那天,溫寶裕說了那句話,易琳用很奇怪的眼光望向他,望得溫寶裕心中發毛,心想:我什麼地方說錯了話了?

易琳過了一會,才歎道:”我看我們不心再就下去了,不會有結果的!”

冷若冰疾聲道:“易同學,你的……情形,藥物可以作一定程度控制的!:”可是易琳并不領情,冷冷道地:“控制?不必了,常能有一個人在身邊提醒自己不要走死路,總不是什麼壞事情。”

她說着,已站了起來,溫寶裕忙道:“易小姐,請給我一個聯絡位址。“易琳一笑:“不必了,我怕中降頭。”

看來她對溫寶裕的一切,多有所聞,溫寶裕聽了,隻好苦笑。

等到易琳走了之後,冷若冰才歎了一聲:“她的病情可能惡化,她又堅決拒絕治療!”

溫寶裕想了一想:“還好,她聽到的聲音是要她走活路。至少,她不會去尋死。”

冷若冰瞪了溫寶裕一眼:“誰知道所謂‘活路’是什麼樣的路!”

溫寶裕想說‘活路總比死路好’,可是他又無意和冷若冰争論,是以忍住了沒有出聲因為泠若冰認定了發生在易琳身上的事,是一種病态,但是溫寶裕卻認為不一定是,可是若不是病,那是一種什麼情形,他卻又說不上來,是以,就算想要争論,也不知從何說起。

他隻是又詢問了一些有關妄想症的情形,冷若冰也不嫌其煩地告訴了他。離開之後,溫寶裕又去找了不少資料來看,他聰明好學,幾天下來,尋于妄想這種病,總算有了一定定認識。雖然,他仍不認為生活單純的一個女孩子會患上這種病症,但也不能肯定不會——更明白何以冷若冰認定了易琳是妄想症患者,因為她的情形,都是輕度妄想病的典型症狀妄想症若是發展下去,會有很是可怕的結果,妄想症者的行為,由于受到各種不同妄想的支使,可以完全出乎常态之外,發展出可怕之至的行動來。

思想的産生,是由于腦部活動而來——對不起,即便是專家,也隻能說出這樣一句話。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人能夠說出,腦部是在什麼樣的一種活動之下産生思想,人類對自己的腦部活動,所知極少。

是以,不論是什麼思想,包括妄想在内,如何産生,人類一無所知。

對産生妄想的過程,一無所知,想要醫治,自然也難上加難了。

溫寶裕在自己作不了決定時,專程來找我。他已經比少年時成熟了許多,也經常很正經地和我讨論一些問題,是以,當他把易琳的情形告訴我之後,我先和他讨論了‘死路’這一個概念,接着,他提出了問題:”易琳是不是妄想症患者?”

這個問題,也真将我問倒了,答不上來。

我道:“我還沒有見過她,很難有結論。”

溫寶裕大是商興:“你願意見她?我去找她來!”

我笑道“人家不是怕中降頭嗎?你去找她,她就肯來了?”

溫寶裕笑:“年輕女孩子喜歡自作多情,藍絲哪會将她放在心上,就那麼容易向她下降頭?我看她也很受這事的困擾,會來見你的,

我無可不可:“那你就去進行好了。”

說過了之後,我也沒有放在心上,第三天下午,溫寶裕真的把易琳帶來了。

易琳清秀可人,一見就讨人喜歡,白素把她當自己女兒一樣,握着她的手,一見面就道:“不論什麼事,在這裡都可以解決,不必擔心。”

易琳睜着大眼睛問:“要是不能解決呢?”

白素笑:“那就世上再無可以解決之法,也根本不必去擔心了!”

易琳眨着眼,一時之間答不上來,神情頗是有趣。溫寶裕笑道:“别在這種問題上和他們糾纏,你說不過他們的。”

易琳道:“謝謝你的忠告,不過,我認為你和他們是一夥的。”

我大聲道:“我們都是一夥,小女娃,你有了麻煩,我們一起來解決,根本不分你我!”

易琳吸了一口氣,大聲道:“是!”

我道:“你的麻煩,我們都知道了,近來有什麼變化沒有?”

易琳搖頭:“沒有,還是那兩句話,每天聽到三五七次不等,不限時間,午夜也會給它驚醒。”

這時,我頗為佩服這女孩子的鎮定。因為不定時感到有人在向他自己呼叫是一種很可怕的情形。就算是妄想,對她來說,就和真實的一樣,那是足以令人精神崩潰的打擊。

但易琳看來卻完全可以接受過來,我贊她:。‘你很堅強,這對解決問題有很大的幫助。”

白素忽然道:“一直沒有變化,也很讨厭,何不令它有點變化?”

白素此言一出,不但是易琳,連我和溫寶裕也為之大訝,是以三人齊聲問:“如何能令事情起變化?”

白素揚手起來,道:“首先,我排除那是易琳自己的妄想。”

易琳大是感激,自然而然,擁抱了白素一下。

白素又道:“若不是妄想,那就一定是有外來的力量,使她聽到了聲音。”

我接上去說道:“就像陳長青和我們溝通一樣。”

白素道:“那隻是可能之一,還有許多别的可能。”

我道:“例如——”

白素道:“人耳可以聽到的聲音,介乎二十和二萬赫茲之間,于二萬赫茲的高頻音波,和低于二十赫茲的低頻音波、人耳是不同的。”

溫寶裕搶着說道:“有些動物,聽覺範圍比人廣,可以聽得到。”白素不理會打擊,又道:“可是人耳聽不到的音波,·尤其是低音波,人腦卻可以接收到,這就是‘感到’的聲音,和‘聽’的聲音不同。”

經白素如此一說,我們都明白了。

易琳立時道:“你的意思是,有人以低于二十赫茲的低頻音波,不斷在向我發出呼喚?”

白素道:“這也是可能之——假定是這個可能,就可以使事情起點變化。”

易琳睜大了眼,我道:“回答呼喚,和它對話,問它問題。”

白素道:“對,它不是叫你離開死路,去走活路嗎?你就問它,什麼是死路?活路又在哪裡?如何從死路轉到活路去?等等,問它!”

易琳苦笑:“怎麼問?大聲叫?我又不能發出低頻音波來。”

溫寶裕一揮手:“想;用你的思想去問——下次,一聽到呼喚,就用你的思想去問。”

易琳的神情,很是猶豫。白素道:“正是如此,一來,這可以證明你聽到的呼喚,确實是外來力量所發出;二來,也可以弄清楚呼喚的内容。”

易琳吸了一口氣,溫寶裕有點奇訝:“你在感受到了這樣的呼喚之後,難道從來也沒有向它問過問題?”

易琳搖頭:“沒有——我每次都被這轟然的聲音吓得六神無主,連想也沒想過。”

我道:“那再好不過。下一次再感到那呼喚,就立刻問問題自然,也可以問他是什麼人。”

由于我們都說得很認真;是以易琳也認真起來,用力點了點頭。

這一次的見面,就到此為止,如今我記述經過,也覺得看來平淡之極,平淡到了不值一記的程度。

但是,事情卻有了意料之外的變化。

由于易琳說她每天都會聽到同樣的呼喚,是以我們預料她最多二十四小時内一定又會聽到,會發問。是不是有變化,她會和我們聯絡的。

可是,等到第”天同樣時分,易琳仍然沒有和我們作任何聯絡。

我性子急覺得大是不對勁,連一向鎮定的白素也頻頻皺眉,我開始找溫寶裕可是卻也找不到他。

一直到晚上,溫寶裕才來了電話,劈頭第一句話就道:“易琳失蹤了!”

我大喝一聲:“怎麼一回事,從詳說來!”

溫寶裕道:“沒有人知道。我算是最後一個見過她的人,是以現在在警局,接受問話,很快就可以到你處來。”

我心知事情必有不尋常處,但也隻好耐着性子等,約莫一小時後,溫寶裕才氣淋淋地趕了來,大聲道:“事情怪絕。”

白素作了一個手勢,不讓我發問,因為她知道,我一問,溫寶裕就亂,更不容易弄清事情的經過。

溫寶裕喘了幾口氣:“易琳失蹤了!”

我悶哼一聲,以示不耐煩,因為我早知道易琳失蹤了。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她……那是‘密室失蹤’案。”

我呆了一呆:“什麼叫密室失蹤案?隻聽說過密室謀殺案。”

溫寶裕一揮手:“性質一樣,易琳是在密室之中失蹤的。”

我瞪着他,等他說下去。

刹那之間,我心念電轉,但仍然難以設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若是有密室失蹤,那麼,首先要有一間密室。易琳住在學生宿舍,何來密室?

溫寶裕接下來的話,立即解答了這個疑問,他道:“易琳昨天離開這裡之後,沒有回學校宿舍,回到了家中,進了自己的卧室。”

他說到此處,頓了一頓,介紹起易琳的家庭狀況來:“易琳是家中獨女,父親是一位工程師,母親在政府部門工作,職位頗高,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上等家庭,居住環境很好。易琳有一個套間,相當寬敞,位于一座高地大廈的十九樓,背山面海,風景優美——”

我聽他說到這裡,忍不住冷笑一聲:“你可以改行去做地産經紀。”

白素卻鼓勵他:“照你的報事方法說下去。”

溫寶裕道:“她回家時,父母都不在,隻有一個傭人在。據傭人說,她一回家,就進了屬于她的天地,把門關上,叫傭人别吵她。”

易琳很文靜,自小喜歡獨處,老是把自己關在她的那個小天地中,一關就是老半天,老傭人是看着她長大的,自然也習以為常。”當時是下午四時左右,從時間上來看,易琳是離開了我家之後,就直接回家的,在路上,并沒有時間去做别的事。

下午六時左右,易琳母親先回家,傭人向她說起易琳回家來的情形。

不是學校假期,女兒突然回來,身為母親的,自然知道有一些事發生了。于是,她先去敲門,可是卻沒有回應。

她又打了一個電話進去,易琳有自己的專用電話,電話響了相當久——隻有做母親的,才有這個耐性,等電話一直響而不挂上,易母一再強調,這種情形以前也發生過,是以當。才她并不驚慌。

電話終于有人接聽,易母才叫了一聲,易琳就道:“媽,我要靜一靜,可不可以不吵我?”

易母抓緊時間回了一句:“我可以,可是你爸爸回來後,不知道他是不是可以。”

易母的話才一說完,易琳就挂上了電話。

易母歎了一聲,女兒長大了,當然有她自己的想法,再也不是一個什麼事都要依靠父母的小女孩了

七時許,易父也回家,兩人晚上有一個應酬。易父知道了女兒突然回家來很是擔心,也就拍了門。這一次,聽到了易琳在房中大聲回答:“請不要吵我!”

易父也大聲說道:“有什麼事,要和父母商量!”

易琳的回答是:“知道了。”

這易琳和她的父母,顯然并不是無話不談的,因為易父和易母根本不知道女兒一直感到聲音在耳際叫喚——易琳把這件事向同學說了,在同學之間,甚至成了笑柄,可是她卻沒有向自己的父母說起過。

這是現代年輕人的通病,總以為父母不了解他們卻沒有想到自己沒有給機會去了解他們。

直到這時為止,易琳都可以說不正常,但是易父和易母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不放心。他們決定取消晚上的應酬,留在家中。

這一決定,就使“密室失蹤”成立了,因為若是他們離家,隻有傭人一人,那麼,易琳可能在傭人不覺時,離開了家。

但是易父易母也在家中就決定無易琳離家而不被發覺的可能。

事實上,易琳非但未曾離家,更根本未曾離開過她的房間。晚上十時,易父易母要就寝了,又去拍易琳的房門。這一次,拍了許久,卻沒有回音。

易父易母很是焦急,易母再打易琳的電話,也久久無人接聽。

雖然他們很相信自己的女兒又乖又正常,下去做什麼傻事,但是目前的情形,也夠令人吃驚的了。易母又去拍門,聲響極大,房中的人,決無聽不到之理。她一面拍門,一面已急得淚水急湧。

易父又驚又怒,大聲喝道:“你再不出聲,我們撞門進來了!”他連叫了三聲,仍然沒有回音,易父驚怒的程度增加,用力撞門——要撞開一扇門,并不是容易的事。他動用了一柄鑿子,一柄錘,花了十多分鐘時間,才将房門撞了開來。

兩夫婦沖進女兒的房中——那是一個套間,外間是一個書房兼起坐間,約有二十平方公尺大,易琳不在。通裡裡間卧室的門虛掩着,兩人急急走進去,也是二十平方公尺的大房間中,并沒有人。

兩人一面大叫着,一面極自然地奔向浴室。

浴室中也沒有人。

一時之間,作為父母的,恐怕沒有什麼情景能令他們更吃驚的了。

易母雙腿一軟,坐倒在地,口中慘叫:“阿女快出來,别吓你爸媽,阿女你快出來!”

易父比較鎮定,飛快地裡外找了一遍,并沒有看到有人“躲起來”。

他的鎮定功夫再好,這時也禁不住大叫了起來。

接下來發生的事,混亂之至,也沒有必要細述,因為主要是,易琳不見了。

而且,不多久,就發現不但是房門,而且所有的窗子也是關閉着的。也就是說,絕不可能是從窗子離去的。

等我和白素由溫寶裕陪着,去見易琳的父母時,在場的還有一位朱警官,朱警官今天在易家的樓下,是易琳父母首先想到要求助的人。

朱警官極熱情地迎接我們,我向他問起了黃堂,因為這種“密室失蹤”的怪事,正是黃堂管轄的範圍。而且,我和黃堂還曾處理過相類似的失蹤。那一次,在一個機關之中神奇消失了一個人,是氣體人,一切都記述在《運氣》這個故事之中。

易琳當然不是氣體人——若她是,我就不會記述她的故事為不重複記述相同内容的故事,是我的慣例。

朱警官一聽到我提到黃堂,就肅然起敬,道:“黃主任有事出差去了,聽說到巴哈馬群島去了。要是他在,和衛先生聯手,一定很快就可以解開謎團。”

說話之間,已經進入了易琳的房間,朱警官道:“易先生下來找我,說是易琳不見了,他說未曾動過什麼,當我上來的時候,窗子緊閉,實在想不出人是如何離開房間的。”

我和白素迅速地察看了一下,窗子全都關着,也就是,如果人從窗子離去,不能在外面把窗關上。

我吸了一口氣:“有些事看起來神秘之至,說穿了卻不值一提,我的意思是,易琳會不會有可能趁你們不覺,溜了出去?”

我提出了這個可能,易琳父母為之愕然,齊聲道:“不會,要是溜出去,我們……一定知道。”

他們在說到“我們一定知道”時,卻也不免略為有點猶豫。

我道:“老傭人一直在廚房的範圍,你們兩人也不可能一直守着門口,估計溜出去,隻要十五秒時間,并非難以做到。”

易父歎了一聲:“是有這個可能,但是又沒有可能。因為我們在大門上裝了防盜裝置,我習慣如果不出夜街,就啟動防盜裝置——在那樣的情形之下,門一打開,就會響警号——”

他說到這裡,我也看到了大門旁的防盜裝置,我有點不是味。道“或許,你忘了。”

易父苦笑:“沒有忘——我倒是忘了,在發現阿琳不見了之後,我就想到樓下去向朱警官求助,心中發急,打開大門,忘了解除警号,以緻警号大鳴,就連朱警官都聽到的。”

我聽到這裡,無話可說,因為“易琳趁人不覺,偷溜出去”的可能,已完全不存在。

那麼,易琳的“密室失蹤”,就是一件神秘莫測的事情了。

溫寶裕首先提出:“事情一定和她聽至“的那呼喚有關連。”

易琳父母愕然:“什麼呼喚?”

溫主裕把情形約略說了一遍,兩人略帶哭音:“這孩子,從來也沒有向我們提起過。”

我沉聲道:“感到有呼喚聲,并不能使一個人消失——就算呼喚聲把靈魂叫走了,人的身體,總還在的。”

易母張口結舌,易父也臉色發育,道:“衛先生,我們隻是……平常人……請你用我們聽得懂的語言和我們說話,别大深奧了。”

我不理會他,向白素道:“你的看法,是——”

白素道:“既然兩件奇事都發生在她的身上,可以假定兩者之間有聯系。”

易母尖叫了起來:“我女兒到哪裡去了?”

溫寶裕對付尖叫的婦人,經驗老到,她忙道:“别着急,有許多可能。嗯,她可能上了天,也有可能入了地,她能飄然離開密室,真了不起,這也說明她不會有危險,你别着急。”

溫寶裕的一番話,亂七八糟,什麼邏輯也沒有,可是卻偏偏大有鎮靜人心的作用,易母喘着氣,不再尖叫。

溫寶裕後來也承認: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麼,事實上在那樣的情形之下,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

在易琳父母略為鎮定下時,朱警官道:“我們警方會傾全力偵查易小姐的下落,但老實說,再多的警力,也比不上衛先生和衛夫人兩個。”

我忙道:“千萬别那麼說。”

易琳父母幾乎要向我和白素跪下來哀求:“兩位别客氣,我們久知兩位神通廣大,請兩位一定要正阿琳找回來。”

白素平靜道地:“到現在為止,我們還一點頭緒也沒有,但我們一定盡力——能不能由我們開始調查,不要幹涉我們的行動?”

易琳父母道:“當然可以。”

白素道:“那麼,請讓我們檢查易琳的私人物件——她可能有一些物件留在學校的宿舍中,那要請朱警官去取,還有,朱警官,應該向她親近的同學,作一個廣泛泛的調查。”

朱警官大聲道:“是,我立即進行!”

白素說做就做,開始在易琳的房間中搜尋,找出許多易琳的物品,隻是那些物品都是普通少女所擁有的。白素也問明白了,易琳并無記日記的習慣,她找出了十來卷錄音帶,交代易琳父母:“聽一聽這些錄音帶,看有什麼線索在。”

易琳父親領命而去,白素繼續在尋找,我忍不住問:“你想發現什麼?”

白素道:“不知道——若這裡是一幢古老的屋子,那我就希望發現一條秘密通道。”

我攤了攤手,表示要在這裡發現什麼秘密通道,那是絕無可事。

白素攏了攏頭發,忽然道:“你可覺得,這件事比我們經曆過何事,都要虛無飄渺?”

我認真地考慮了白素的話,才道:“也不見得,還是有一些線索。”

白素揚了揚眉,我道:“那神秘的呼喚,是一個主要的關鍵。”

白素苦笑:“她是聽從了那召喚,走向活路去了?”

我正是這個意思,是以點了點頭,但白素卻搖頭:“那太玄了。什麼地方是活路?她何以消失得連影兒也不見?她是如何離開的?”

我吸了一口氣:“密室失蹤,用平常的目光來看,自然離奇之至,但是用不平常的角度來看,卻也平常。”

白素道:“時空轉移?”

我道:“那是可能之一,也有可能是穿越固體的能力。”

一提到以不平常的角度來看,溫寶裕就興緻勃勃,立時參加意見:“也有可能,她的身體化為無數微粒離開,在某一處又重新組合。”

白素笑道:“這樣的設想,對事情一無幫助。”

溫寶裕道:“是以,除了設想之外,還要有行動──必然是有一些事發生在易琳的身上,她才會失蹤,這裡是失蹤的現場──”

他話還沒有說完,我已經知道他想幹什麼了,忙道:“不好,要是把你也弄失蹤了,我們可難以向令堂交待。”

溫寶裕道:“我不出馬,誰出馬?隻怕沒有事發生,要是有事情發生,那倒好了。”

我想說“當然不會有事情發生”──溫寶裕想出來的辦法,古已有之,叫作“守株待兔”,他希望發生在易琳身上的事,會重複發生。我不以為這種方法有效,自然也不會付諸實行。

但是溫寶裕卻堅持:“在沒有辦法的情形之下,笨辦法也不失是一種辦法,我要試一試,反正沒有什麼損失。”

對于溫寶裕這種處事精神,我倒很贊成,是以也沒有再說什麼。

溫寶裕向易琳父母說明了他的辦法,易琳父母瞪大了眼:“除此之外,沒有别的事可做了?”

溫寶裕道:“是,隻能這樣。”

易母指着我的白素:“不是說他們兩人神通廣大,什麼樣的事也難不倒他們嗎?”

我不禁有些氣,反問道:“誰說的?”

溫寶裕忙道:“我是這樣介紹你的,不過,他們若是沒辦法,别人也不會有辦法,事情要一步一步來──”

溫寶裕還沒有講完,易琳父母的神情,沮喪之至,走過一邊,互相依靠着,坐了下來,低頭不語。

溫寶裕神情尴尬:“那我……就進房去了。”

易父揮了揮手,連話也懶得說了,白素柔聲道:“我們會盡力把易琳找回來的。”

易母的精神狀态看來已有點不正常,她喃喃道地:“盡力……盡力,每一個人都說盡力,可是阿琳在哪裡?”

我本來想說幾句,表示我們并無義務非把她的女兒找回來不可。她作為母親,對女兒的了解也根本不夠,易琳就未曾把自己奇異的感覺告訴她,現在她倒好,把一切全怪到了别人頭上。

不過,我還沒有開口,白素就拉了我一下,等到我們出了門口,她才道:“他們不見了女兒,已經夠焦急了,你怎好再去數說他們。”

我歎了一聲:“他們也有缺點,看來,他們并不是很關心女兒!”

白素搖頭:“父母也有父母的難處──現在不是讨論這個問題的時候,這易琳,究竟到哪裡去了呢?”

白素的這個問題,若是作假設,可以有幾百種,但卻沒有一種假設有實際作用。

是以我沒有出聲,回到家之後,意外地,冷若冰在家中等我們,她一見我們就問:“聽說易琳出事了?”

白素把情形告訴了她,冷若冰神情嚴肅,吸了一口氣:“看來我判斷錯誤了。”

我訝然望着她,她道:“一個患有妄想症的人,不會消失在空氣中,是以,在她身上,一定有不可思議的事發生,我判斷錯誤了。”

白素道:“或許是由于我們的提議出事──我們提議她和那神秘的呼喚對話,或許是對話有了結果,她就被呼喚走了。”

白素的話,聽來很令人震懾──若是易琳忽然死了,白素的說法反倒容易接受,因為可以解釋為何易琳的靈魂被呼喚走了。可是,如今易琳卻是整個人不見了蹤影,這呼喚的力量,不是太匪夷所思了麼?

冷若冰臉色一變:“那……那會是什麼力量?”

白素搖了搖頭,我對白素的假設,雖然一點也說不上是以然,但基本上可以接受。因為,易琳不會無緣無故失蹤,她的失蹤,必然是由某一種力量所造成的。

是以,對冷若冰的問題,我有泛義的答案:“宇宙之間,充滿了地球人無法了解的力量,其中的一種,忽然在地球上發生了作用,就形成了奇事──這種情形很多時會發生,并不因地球不明白而不發生。”

冷若冰望着我:“經過你探索而有結果的,也有不少。”

我感到很疲倦,搖了搖頭:“太少了,我是地球人,知識、能力,甚至想像力,都無法脫出地球人的規範。人人說我的想像力豐富,如天馬行空,但是這匹天馬,行來行去,還是在地球範疇的小圈子中,連宇宙的邊都沒有沾上。”

我的這一番牢騷,是是由衷之言,白素當然了解,是以她也默然無語。

冷若冰長歎一聲,起身告辭,白素送到門口,我聽得白素道:“在學校方面,多了解一下易琳的情形,或者會有幫助。”

冷若冰道:“我已經了解過了,易琳成績好,可是不喜歡和人接近,是以沒有深交的同學。反倒有一些好事者,以為她高傲,和她過不過,她遭到不明呼聲的騷擾,向同學說了,反成為被取笑的對象……人心真可怕,在青年人之間,竟也有這種小人行徑。”

冷若冰說來,相當憤慨,白素又道:“她失了蹤,她留在宿舍中的物件要先保管好,别讓人家弄失了,可能有重要的線索在内。”

冷若冰一頓足:“是,我這就去辦,有警方人員在,大約不會有人亂來。”

當時,我隻感覺白素細心,并未想到白素的布置,到了晚上,就有了結果。

晚上,先是溫寶裕和我通了一個電話,我問了一個傻問題:“你在哪裡?”

溫寶裕笑道:“在易琳的房間裡──在一個女孩子的房間中,很不自在。”

我吓他:“要是你一個人,倒也罷了!”

溫寶裕果然吓了一跳:“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道:“易琳不見了,想來想去,想不出她是如何離開房間的,那就有可能她還在房間之中,隻不過我們看不見她。”

我這樣說,倒不是單為了吓溫寶裕,而是那也是“非常理”的設想之一。

溫寶裕大大吸了一口氣:“我也想到過這一點……她是不是……隐形了?”

我道:“我沒有确實的概念,隻是不排除她并沒有離開房間,我們又看不到她的可能。”

溫寶裕悶哼了一聲:“還有什麼可能?”

我道:“有!若是她有法子自密室中離去,自然也有法子進來,你要小心她随時出現──若是她忽然回來了,看到自己的房間中我了一個青年男子,隻怕會吓得大叫,你要有準備。”

溫寶裕沒好氣,幹笑了幾聲,又道:“我在衣櫃的角落中,找到一隻……盒子。”

他提到“一隻盒子”之際,語氣有些遲疑。

我順口問:“什麼盒子?”

溫寶裕道:“不知道,和一隻鞋盒差不多大小。很重,至少有五公斤,是一隻金屬盒,有一個梅花瓣形的鎖匙孔,沒有挽手,放在衣櫃深處,很是隐蔽,其中可能有些不為人知的東西。”

我道:“易琳父母不知道是什麼?”

溫寶裕道:“我沒有問他們……我覺得他們對怪異的事,不是很能接受。”

我道:“說得也是,你想方設法打開來看看。”

溫寶裕道:“我正準備那樣做。”

溫寶裕曾在我處學了不少開鎖本領,我想,一個女孩子用來放一些私人物品的盒子,即使有鎖,也必然難不倒他的。

他顯然很把握:“我一打開,若有發現,就向你報告。”

溫寶裕的電話,是大約九時許來的,到了十一時,門鈴響,白素打開門,進來的是冷若冰和朱警官。

一見到他們兩人前來,我知道一定有所發現了,精神為之一振。

兩人才一進來,冷若冰先開口:“易琳感到有聲音,已有一個多月了,她向同學說過,可是卻一直被人嘲笑,這也令她更少和别人交往。”

朱警官道:“她的私人物件在校方的共同檢查下,沒有什麼大發現,隻是在她所屬的一個儲物櫃中,找到了一件東西,不知是什麼東西,用途不明。”

朱警官一面說,一面取出了一隻布袋,那布袋看來是南亞一帶的手工藝品,有拳頭大小,他打開布袋,取出了一件東西來。

他把那東西交在我的手上,我也不禁一怔,一時之間,說不上那是什麼來。

那東西相當重,體積不大,但一接過來,就有點沉手,看來是金屬的。

真要形容那東西的外形,就像中國江南的一種硬糕點,叫“印糕”的,約一公分厚,直徑四公分,作五瓣的梅花形。

在一面,有許多深淺不一的螺旋紋,背面,有一個長約五公分的柄,作暗青色,看來似印非印,真不知那是什麼東西。

朱警官:“這是……一隻紙嗎?”

我皺着眉,把東西交給了白素,白素拿在手中掂了掂,道:“奇怪,我肯定是第一次見到這東西,怎麼好像曾經見過?”

我順口說道:“或許你曾聽什麼人說起過。”

白素“啊”的一聲:“是,溫寶裕在電話中告訴我們,他在易琳的房間中,找到了一隻盒子──”

我立即接了上去:“他說,那盒子上有一個梅花形的匙孔。”

不用說,我和白素想到的一樣,那東西,是那隻盒子的鎖匙。

我把情形向朱警官和冷若冰說了,兩人的神情有點失望,朱警官“啊”地一聲:“原來是一柄鎖匙,我和冷醫生還以為那是什麼啦!”

我有點好笑:“你們以為那是什麼?”

朱警官一攤手:“不知道。我們猜有可能是來自秦始皇陵的‘異寶’,也可能是什麼外星人留在地球上的物件,可以是任何東西。”

我道:“知道了它可能是開啟一隻盒子的鎖匙,它也可能是任何東西──打開了那隻盒子,誰知道盒子裡有什麼?”

冷若冰喃喃道地:“可能是另一隻‘潘多拉盒子’也說不定。”

朱警官大是興奮:“這東西外形古怪,我相信它一定和古怪的事有關。”

他說着,雙手搓着,好像立刻有什麼驚天巨變發生一樣。

我已拿起電話來,撥了号碼──我當然是要打給溫寶裕,告訴他我們這裡的發現。

可是,電話鈴響了,卻沒有人接。白素拿起另一句電話來,打給易琳的父母,卻很快有人接聽,白素問:“溫寶裕走了麼?”

大家都可以清楚聽到易母的聲音:“沒有啊,他一直在房間,不多久之前,還聽到砰砰聲傳出來,不知他在敲打些什麼。”

白素吸了一口氣,向我望來,我疾聲道:“我們立刻就去!”

我已一陣風也似卷出屋子,白素的動作極快,緊緊跟着我,朱警官和冷若冰跟不上了。

是以,當易母打開門,我和白素沖進去時,朱警官和冷若冰還在另一架電梯中。

易琳房間的的房門被撞開後,還沒有修好,我一推,卻沒有推開──裡面有一張椅子頂着。

我放聲叫道:“小寶!”

易父在我身後道:“我叫了不知多少次,一點回音也沒有,别……别是他也不見了吧!”

我有點惱怒:“老大一個人,哪有說不見就不見得,小寶,你别裝神弄鬼!”

我一面叫,一面已用力去踢門。

用一張椅子頂住門柄,要把門踢開,不是易事。我踢了三四下,才聽得一下聲響,那張頂着門的椅子被踢散,門也踢了開來。

我大踏步走進去,白素跟在後面,易琳父母在房門口,神情駭然,不敢進來。

不到半分鐘,我和白素可以肯定,溫寶裕不在房間之中。而且,情形和易琳不見時一樣──房門自内頂着,所有的窗戶都緊閉,又是一樁室失蹤案,這次,失蹤的是溫寶裕。

這時,冷若冰和朱警官也趕到了,我和白素的臉色一定難看之至,是以他們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朱警官失聲道:“又不見了一個人?這房間……會把人……吞下去?”

我略定了定:“找那盒子──”

白素早已在開始尋找,可是卻沒有發現溫寶裕所說的那盒子。

朱警官顯得慌亂之至,他團團亂轉,不住道地:“這怎麼辦?發生了這樣的事,我怎麼向上頭報告?”

我沉聲道:“當然是黃主任報告,一點問題也沒有,再怪的事,他也經曆過。”

朱警官神色不定,我對這種大驚小怪的人,很是讨厭,那是典型的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是以我也不再去理會他。

這時,我和白素并肩站在一張書桌之前,那是易琳的書桌,本來,桌上有許多雜物,但這時卻很幹淨,雜物大都被搬開了。

我盯着桌面,心中在想:溫寶裕和我通了電話,我要他設法打開那個盒子,他一定是把盒子放到了書桌上,試圖打開。

書桌上有一件多用途的小工具,那是溫寶裕随身帶備的物品,當然是他要來打開盒子之用的,桌面上的雜物,也是他清理的。

他打開了那盒子沒有?

發生了什麼事,使他連人帶盒失蹤了?

我的思緒極亂,白素則指了一指書桌上一架即用即棄相機,我把那相機取起來,看了一看,二十四張軟片,拍了十九張。

白素沉聲道:“這相機,本來就在桌上的,應該是易琳的東西。”

在門口的易父忙道:“是,我買給她的,上兩個月她要去旅行,帶去的,可是沒拍完,就一直沒有拿去沖洗。”

我把相機抛給朱警官:“用最快的方法沖出來,立刻拿來給我!”

朱警官的聲音有點發顫:“拿到哪裡給你?”

我大聲道:“這裡!”

白素立時道:“你──”

我道:“發生了這樣的事,你想,我還肯離開這裡。”

我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易琳在這裡消失,溫寶裕又在這裡不見。由此可知,這房間之中,一定有極其奇妙不思議的事,我當然要在這等,等它第三度發生。

白素點頭:“好,我們一起。”

冷若冰臉色蒼白:“全然不可測……會發生什麼事……是不是太……”

她遲疑着沒有說下去,我當然知道,會發生什麼全不測,但現在非采取這個方法不可。

我道:“要想知道他們去了何處,唯有自己也經曆了,才能知道。”

冷若冰苦笑了一下,不再出聲,默默地離開。

這時,最不安的反倒是易琳父母,兩人靠在一起,神色蒼白,不住道:“這屋子,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我老實回答:“可以是任何事,别看審一幢現代化大廈,不是什麼神秘古堡。但是據我所知,發生在現代化大廈中的怪事,一點也不比古老大屋中的少,這是人類知識未能涉及的部分。兩位稍安毋躁,可好?”

兩人頹然坐了下來,身子仍在微微發抖。白素逗他們說話,問起了溫寶裕提及的那盒子,他們一起搖頭:“沒有見過。”

白素又把在學校宿舍儲物櫃中找到的那東西給他們看,他們也說從來沒有看到過。

到問起易琳日常生活的情形,這為人父母的,竟有瞠目不知所對的時候──他們對自己唯一的女兒,了解極少,甚至不知道女兒真正的喜愛是什麼!

白素歎了一聲:“令媛生活無憂,環境良好,可是和你們之間幾乎沒有溝通,在她的心目中,你們簡直是陌生人!”

易琳父母現出茫然的神情,難過地低下頭,無話可說。

白素向我使了一個眼色,我們退到了易琳的房間之中,把門關上。

我沉聲道:“若是我們一起在這房間消失,消失這後,不知是這能在一起!”

白素神情迷惘:“絕難想像身體會消失──物質不滅,五六十公斤的身體,會到哪裡去?”

我道:“若果散成了肉眼看不見的微粒,自然也等于徹底消失了。”

白素皺着眉不言語,我自言自語:“真要是那樣,人算是死了,還是活着?”

白素忽然團團轉了一轉,像是向四面在看什麼,我注視着她,她道:“你剛才的話,使我想到了一點。”

我的思緒很亂,實在起剛才說過一些什麼。白素又道:“你說過,肉眼看不見。”

是的,我說過。我說若是人的身體,分解成為肉眼看不見的微粒,那也等于這個人消失了。

白素在這句話内,又得到了什麼靈感呢?

白素頓了一頓:“我想到的是,一個人或是一樣東西的消失,可以從兩方面來了解。”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她的意思。

白素續道:“一方面,是那人或那東西人消失了,那自然是消失了!”

這話聽來,說了像是根本沒有說一樣,但我知道白素必然還有下文,是以便耐心聽下去。

白素吸了一口氣:“另一面,是那東西或那人根本還在,隻是我們看不到他,這對我們來說,也構成了消失。”

我呆了一呆:“你的意思是,易琳、溫寶裕、那盒子還在這房間之中,隻是我們看不到他們,是以就當他們消失了?”

白素點頭:“我是指這個可能──既然我們無法設想出他們何以會密室失蹤的原因,也就可以容許是我們看不見他們的假設。”

我急速地走近了幾步──白素自然可以有這樣的假設,但是,這樣的假設,帶來的問題極多,例如他們為什麼不出聲?為什麼不使我們知道他們的存在?最重要的是,何以我們會看不到他們?我一面想,一面道:“那是什麼現象,隐身法?”

白素道:“又有兩種可能,一隐身法,另一種是障眼法。”

我不禁苦笑,思緒更是紊亂:“有什麼不同?”

白素道:“若是隐身法,那是他們自身掌握了這種不為人見的力量。若是障眼法,那是有力量令他們使人看不見。”

白素在說了之後,略頓了一頓,又道:“這隐身法和障眼法,自然都是我假用的名詞,總之,是有力量使人們看不見他們,而不是他們真的消失了。”

白素的話,聽來令人心中發毛,我也不由自主四面看了一下,當然是看不到易琳和溫寶玉。

這時,我翻來覆去在想的,都是隐身法和障眼法這兩件事。

這兩件事中,隐身法比較簡單,誰都知道是怎麼一回事。那是一種法術,一經使法,人的身子就隐去,人家就看不到了。行使隐身法者,本身可以自由行動,也可以發聲講話。

一想到了這一點,我就沉聲道:“小寶,你在麼?回答我!”

我連說了三遍,可是一點回音也沒有。

我苦笑了一下:“看來是障眼法的成份居多了。”

白素輕輕“嗯”了一聲──障眼法的情形,比較複雜,那是行法者對另外一些人作法的結果。

障眼法這種法術,中國民間的魔術師,會得頗多。據親身經曆者,看着變戲法者,變大戲法中的“失蹤”,在觀衆之中找一個或兩個小孩,命之蹲下,警告或恐吓絕不能動,然後以竹簍罩之,行法,再取起竹簍,小孩就失蹤了。

等到變戲法者收了錢之後,竹簍再一罩一開,小孩重又出現在人前。

事後問小孩,小孩說:“我一直蹲在那裡,且曾向你們招手,何以你們看不見我?”

觀衆看不到小孩,這就是障眼法的力量了。

小孩如果不聽警告,亂動起來,甚至出聲,會有什麼後果,卻也沒有人知道。隻是據說,行法之後,被人看不到的人,無形之中像受了禁锢一樣,身子不能大動,也發不出聲音來。

是以,如果是障眼法的話,那麼,溫寶裕自然不能回應我的要求。

白素見我神色有異,忙道:“這也……隻不過是我的設想。”

我道:“好極,我倒也想試試被人無形禁锢的滋味!”

我一面說,一面大踏步走來走去,又不時呼喝着,可是過了好一會,我看白素,她在。白素也分明看得到我。

我又抽出皮帶來,并不很用力地揮動,滿房間遊走,這樣做的用意也很明顯──雖然看不見,隻要人在,是可以碰得到的。

可是擾攘了好久,也沒有發覺帶子碰上了什麼隐形的物體。

這時,門鈴響起,就聽到朱警官的聲音。他一進門上:“照片沖出來了!”

我打開了房門,看到朱警官手中着一疊照片,神情興奮,看來像是有所收獲。

朱警官把照片交在我的手中,白素和易琳父母也湊過來看,十幾張相片之中,共有十二張是易琳在那次旅行中所拍的。

那是極普通的郊遊照片,并無值得注意之處。

剩下的七張,卻值得注意之至。那全是溫寶裕提及的那隻盒子的照片。

那隻盒子,放在一張小幾上,從比例的大小來看,一如鞋盒。那小幾,我們也不陌生,就是易琳房間中的一件家具。

由此可知,照片是她自己的房間中拍的。易琳為什麼要替那盒子拍照,具體的原因不得而知,但可想而知,一定是那盒子有什麼特别之處,是以那七張相片也重要之至。

我一下子就感覺到了這一點,是以也有必要比較詳細地介紹一下那七張相片。

由于使用的是即用即棄相機,是以照片的效果不是很好,但總算也可以看得清楚。

第一張和第二張是那盒子的外觀,一張面向上,一張底向上。

從這兩張照片看來,那盒子并無特别出奇之處,看起來,像是舊了的鐵皮盒子。底和面都有點花紋,可是看得不是很真切,那個梅花形的匙孔在前面,大小形狀,一如在宿舍中發現的那東西。

在看了第三張照片之後,更可以證明,在宿舍中找到的那東西,正是開啟那盒子的鎖匙,因為在照片上,那東西正半插在匙孔之中,大小吻合。

這時,我心中又産生了一個疑問:易琳為什麼要把盒子和鎖匙分開來收藏呢?

盒子放在家裡,鎖匙卻放在宿舍,這是不是有點尋常?

白素立時明白了我的意思,低聲道:“這盒子一定有古怪,她那樣做,是避免盒子會被人意外地打開來。”

易父聲音幹澀:“那是什麼盒子?是……藥盒……還是寶盒?”

我道:“不知道,溫寶裕在電話中向我提到過,可是他卻連人帶盒都不見了。”

在我這樣回答易父的時候,我當然也想到了剛才白素的假設,有可能不是溫寶裕不見了,而是别人看不到他。但我并沒有提出來,因為這很複雜,不是三言兩語說得明白的。

我望向易琳父母,他們都一緻搖頭,表示未曾見過這隻盒子,易母并喃喃道地:“這盒子……不知她是哪裡得來的。”

易母的這個問題,卻也意外地很快就有了答案,因為第四張照片,仍是連着鎖匙的那盒子,可是在盒子之旁,卻多了一隻有挽手的紙袋,相當精緻,上了印有圖案,重要的是,還有“陳民舊貨店”的字樣。那是一家舊貨店專用的紙袋,也可能由于是舊貨店的緣故,紙袋的設計,也采用懷舊的色彩。

在“陳民舊貨店”之下,是兩行小字,看不清楚,猜想是位址電話之類。既然有了店名,要找位址電話,自然不是難事。

我向朱警官望了一眼,意思是請他去辦這件事,朱警官立時取出一張紙來,上面寫着位址電話:“我已經查出了這店的位址。”

我拍了拍他的肩頭:“好極,看來,易琳是想人家知道這盒子的來源。”

對我的說法,大家都無異議──自然是為了這一點,才有這第四張照片,這張照片,是一個重要之至的關鍵。

第五張和第六張,則是盒子的蓋子被打開之後拍的,可以看到盒子的内部。

那盒子外觀黑黝黝的,像是舊了的鐵盒,并不起眼,盒内看來卻銀光燦爛,甚是閃亮。

盒中空無一物,盒子内壁銀光閃閃,一張照片還映着盒蓋的内面,也是如此。

我們各人看得面面相觑,都說不出什麼名堂來,從照片上看來,那隻是一隻盒子而已。

至于第七張照片,則是有一隻小小的洋娃娃放在盒子裡面。那洋娃娃還在易琳的房間中,當然是易琳的玩物,易母立即告訴我們,那是易琳十歲生日時,收到的生日禮物,她十分喜愛。

看來,她有意用那盒子來放置一些自己心愛的東西,但不知為什麼,又改變了主意。

促使她改變主意的原因,自然是她發覺了那盒子有古怪之處。

我想起,以前在我的經曆之中,有人把來自外星的一件儀器當枕頭,結果,那儀器所發出的力量,影響了腦部活動,使那人“夢見”了許多古怪現象。那麼,易琳曾不斷地聽到“呼喚”,是不是由于這盒子的古怪力量所引緻的呢?

無論如何,把這盒子的來曆弄清楚,是當務之急。

還有一個極有用的線索,是那柄形狀奇特的鎖匙,盒子雖然不在了,總算鎖匙還在,研究這柄鎖匙,多少可以使那盒子的真相,透露一二。

我把自己行動的步驟說了出來,并且表示會和白素在這裡過夜,看看是不是會有什麼變化發生。

易琳父母很膽怯:“要是你們也不見了,那叫我們辦呢?”

我沒好氣,沉聲道:“那你們也把自己關在房間中,希望也失蹤──至少,有機會可以和你們的女兒相會!”

受了搶白,兩人神情尴尬,不敢再說什麼。

朱警官道:“我能做些什麼?”

我道:“正要托你把這柄鎖匙,拿去給我兩個朋友去化驗研究,你可以把發生的事告訴他們。”

朱警官真的對我的故事相當熟悉,一聽就歡呼起來:“戈壁沙漠!”

我點頭道:“不錯,正是他們。他們有最好的裝置,若在他們那裡沒有結果,别處也不會有,我這就打電話給他們。”

雖然其時是正常人睡覺的時候,但戈壁沙漠絕非正常人,自然也不必依正常行事。

電話接通,我把大緻情形一說,兩人就争着說話,興奮莫名。

我道:“别太興奮,溫寶裕不知所蹤,吉兇難蔔。”

兩人道:“這小子不有事吧?”他們其實也很擔心,是以語氣猶豫。

我道:“為什麼他不至于有事?不見得有一個保護神專責保護他的安全。”

兩人道:“他确然有保護神,藍絲就是。”

一句話提醒了我,不禁用力在自己的額上拍了一下,立時向白素看去,白素也立即道:“我這就和藍絲聯絡。”

不但是因為藍絲是一個神通廣大的降頭師,也為了藍絲和溫寶玉之間,有十分奇妙的聯系,接近心靈相通的程度。

如今溫寶裕下落不明,若是有人能知道在他身上發生了什麼事,自然非藍絲莫屬。

白素也在開始和藍絲聯絡,現代通訊裝置的進步,使相隔萬裡的人,有必要時,随時可以通話,等于人人都有傳說中的“萬裡傳音”的法術一樣。

當白素和藍絲通話時,我又想到,傳說中的許多法術,有一些已經變成了事實,人們就不以為奇。還有一些沒有變成事實的,一些人便加以抹殺,說什麼不科學,這種處事态度,當真幼稚之極。

放下了電話,白素道:“她也正感到小寶有點事發生,正想和我們聯絡──她盡快趕來。”

我道:“好極,各路人馬齊出動,事情當然容易解決得多。”

朱警官已告辭去找戈壁沙漠,我和白素又回到了易琳的房間之中。

一夜易過,在這一夜之中,我和白素又作了不少假設,但是都不得要領。易琳父母也一夜未曾安睡,我們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咳嗽聲,不斷傳來。

在曙光湧現的時候,我心中不禁感到了一股強烈的寒意襲來。因為凡是失蹤,總是愈久找不出頭緒來,兇險的程度就愈高。尤其這次兩個人失蹤,并非尋常的失蹤事件,而是神秘莫測。如今已過了那麼久,什麼頭緒都沒有,兇險程度之高,可想而知。

我和白素互望,白素雖然一直行事鎮定,但當朝陽透進窗子,映在她臉上時,也感到她臉色蒼白之至。

我和她都在,一夜已過,我們并沒有失蹤,也就是說,發生在易琳和溫寶裕身上的事,并沒有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走向房門口,打開房門,看到易琳父母正站在房門近處,兩人的臉色,自然要多難看就多難看,名副其實的臉無人色。

易母一開口,語音幹澀之:“沒有……沒有……”

白素道:“沒有進展。”

易母轉過頭去,抽搐着,易父輕拍她的背部,也不知道說些什麼話安慰才好。

就在這時,門鈴聲大作。我反客為主,找開了門,隻見戈壁沙漠一人手中提着一隻箱子,走了進來,朱警官跟在後面。

三人多半也是一夜未睡,朱警官看來神情憔悴,但是戈壁沙漠卻精神奕奕。

他們一進來,戈壁沙漠向我和白素打了一個招呼,四面一看,就來到了餐桌之前,竟老實不客氣把原來放在餐桌上的東西,統統搬開,空出了桌面來。然後,打開了他們提來的兩隻箱子,其一是一副電腦,另一是一部不知什麼儀器。

他們的動作,熟練迅速之至,不消半分鐘,便已接上了電源。

然後,他們轉過身來,神情很是肅穆,一起叫了我一聲,我吸了一口氣:“你們有了什麼驚人的發現?”

我知道他們必然有了發現,而且一定驚人,這是從他們行動和神情之中猜出來的。

兩人也吸了一口氣:“不知道,要等你來分析。”

他們一面說,一面操作。電腦熒屏上,已出現圖形,是兩柄“鎖匙”。在熒屏上,鎖匙以各種角度在緩緩轉動,戈壁道:“這是一柄普通的金屬制品,成份是鐵和鎳的合金,經過磁處理,是一具開啟磁性鎖的鎖匙,雖然外形奇特,但是并無值得注意之處。”

他一口氣說下來,對那東西已下了結論。

我不禁發怔──這東西既然平平無奇,那麼,自然也談不上什麼驚人發現了,那他們神情如此緊張,卻又所為何來?

我沒有說什麼,等他們作進一步的說明。

沙漠一揮手,戈壁操作電腦,沙漠道:“在那些照片上,我們有發現。”

他向朱警官看了一眼,朱警官忙解釋:“我把照片的底片,也請兩位專家分析。”

這位朱警官,行事很是周全,我未曾想到的事,他也想到了。

我點了點頭,沙漠又道:“那盒子,從外面觀察,什麼也沒有發現,但是有兩張是拍攝到了盒子内部的。”

我忙道:“是啊,盒子内部銀光閃閃,那是什麼東西?”

沙漠道:“請看!”

這時,熒屏上現出了第五張照片的底片,從底片上看來,銀光閃耀,是一種奇異的綠色,看起來更是模糊不清。戈壁按動了向個掣鈕,負片變成了相片,看起來就是銀光一片了。

沙漠道:“放大十倍!”

熒屏上出現了放大十倍的情形,仍看不出什麼是以然來。沙漠道:“我研究過了,能看得最清楚的程度,是放大八十倍。”

随着他的解說,戈壁操作電腦,熒屏上出現放大八十倍的情形。

物體經過放大之後,看起來,會和肉眼所看到的情形,截然不同。

這時,已經可以看到,那盒子内壁的一片銀光,原來是由一片一片鱗片狀的物體所組成。

自然,放大的是照片,照片由微粒組成,一經放大,微粒和微粒之間,出現空隙,也就令得畫面看起來模糊不清楚。

但那是很奇特的組合,還是可以看得到。這時看起來,第一片鱗片,比小指甲還小,有許多片。每一片之間,都有一個斜度,看起來,像是許多按不同角度鑲成的鏡片。

我心中犯疑:“這……是一種特殊的處理方法,目的是使金屬的光芒得以互相反射。”

沙漠道:“或許是,但是請注意每一個小片中的陰影。”

是的,每一個“鱗片”之中,都有不規則的模糊的陰影,還不如月球表面的陰影看來清楚。

我道:“那是什麼?”

沙漠道:“不知道,或許是什麼資訊用特殊的方法傳遞。”

我搖頭:“你們太敏感了,那隻不過是金屬片凹凸不平造成的陰影而已。”

沙漠吸了一口氣:“可是,這陰影卻會變化。”

我呆了一呆:“什麼變化?”

戈壁操作電腦,熒屏上現出左、右兩幅照片,沙漠道:“顯示盒内情形的照片有兩張,角度一樣,可以推定是連續拍下來的,時間不會相差一秒鐘。照說,小片的陰影,不會差别太大。”

我道:“理論上如此,但造成陰影的光線略有變化,也可以造成陰影上的不同。”

沙漠道:“請看不同的程度。這裡看到的七十餘片小片,位置全相同,在假設一兩秒的時間内,請看它們上面的陰影,竟沒有一片相同,而且,是截然不同!”

一經沙漠指出,再略一留意,情形确然如此。

其中形狀相同的鱗片,顯然是同一的,但是其中的陰影卻完全不同,有的一邊是一條長形,到了另一邊就變成一團圓形。

沙漠又道:“請看這幾片之上的陰影,其一是由圓形變成扁圓形,另一是由兩個方形合并成一個,再一個是連串的圓形正在分開。是以,我認為那鱗片中的陰影,正在不斷變化。”

沙漠的說法,和他提出來的證據,都很有說服力。我和白素都點頭:“是,是在變化。”

我頓了一頓,才道:“有了這個發現,又怎麼樣呢?”

是的,戈壁沙漠的發現,可以說是細心之極的觀察結果,讓我來進行分析研究,不一定能夠有這樣的發現。

但是,單發現一個現象是沒有用,重要的是要找出這個現象表示了什麼,代表了什麼。

我望向他們二人,二人齊聲一字一頓:“我們認為,這些小片是有生命的。”

他們二人竟能得出這樣驚人的結論來,我怔了一怔,實在沒有法子第一時間接受。

沙漠道:“從陰影的變化來看,極類似某些單細胞生物,如變形蟲在活動時所起的變化。我們的結論,便是由此而來。”

我定了定神:“那充其量也隻能證明,在這些小片上,有生物在活動。”

戈壁沙漠瞪着眼:“有什麼不同?”

我道:“大不相同──那小片本身不是生命,隻不過是有生命附在其上活動。”

兩人點着道:“這正是我們的意思。”

這兩個人,有時會有點夾纏不清,是以我也不和他們再争下去。兩人又道:“有生命在活動,就必然有能量放出來──”

我不等他再往下說,就作了一個手勢:“等一等,問題不能如此簡單化。”兩人又沖我瞪眼:“不對嗎?”

我道:“生命的活動,固然可以有能量放出,但沒有生命的活動,一樣可以有能量放出。如果這些小片是放射性金屬,如果這些小有接收外來能量的能力,也都能放出能量。”

戈壁沙漠各自擊掌:“總的結論,還是一樣的:這盒子,能放出某種力量。”

接着戈壁說道:“這種能量,必然能直接影響人腦的活動,刺激人腦去接收它。”

沙漠用力一揮手:“是以,就使易琳不斷感到了那個呼喚。”

我等兩人說完,想了約十秒鐘,才鼓掌:“好,這是可以接受的假設。”

戈壁沙漠大是興奮,我道:“那麼,進一步,如何假設兩個人連同那隻盒子的失蹤呢?”

兩人眨着眼,戈壁道:“既然那盒子有能量放出,就可以做任何事,正如按下一個按鈕,可以隻是照亮一盞燈,也可以是射出一枚火箭。”

我道:“請你說明白一點。”

沙漠道:“總之,是這盒子的力量。一切不可思議的事,都是這盒子造成的,這是一隻魔盒,有着不可思議的魔力。衛斯理,照你的說法,就是不屬于地球人的力量,來自外星。”

我悶哼了一聲,對他們引用我常說的話,我自然不會不同意,但他們還是未曾說出具體的意見來。

白素在這時道:“兩位提出的這個概念,很有意思。我的了解,不知道對不對,請兩位指正。”

兩人忙道:“請說,請說,大家一起研究。”

這兩個家夥,一面說,一面還向我瞪了一眼,像是表示白素知得比我多。

白素道:“易琳之是以不斷聽呼喚,乃至她失蹤,以緻溫寶裕也失蹤,都是那盒子在發出某種力量之後造成的。”

兩人道:“我們的意思,正是如此。”

白素一揚眉:“那麼,何以盒子本身也不見了?難道盒子的能力,可以使它自己消失?”

我忍不住插口:“要是有人可以扯着自己的頭發把自己提起來,你的問題倒很容易有答案。”

戈壁沙漠惱羞成怒:“你别打岔好不好?”

我不再出聲,因為他們達成這樣的分析,已經不是易事,沒有必要再去嘲諷他們。

然而,對于白素提出的這一點,他們也無法解答,很是發愁。

白素道:“是不是另外有力量使盒子消失,或者,這盒子本來就有令自身消失的力量?”

戈壁沙漠一起苦笑:“老實說,我們沒有想到這一點。”

白素向我望來,我道:“我同意那盒子有古怪,戈壁沙漠的假設可以成立,是以,我下一步的行動,是去追尋這盒子的來曆,由陳民舊貨店開始。”

戈壁沙漠聽到我終于還是支援他們的假設,顯得很高興,于是繼續發揮起來。

兩人道:“根據衛斯理的推論,傳說中的什麼法寶之類的物件,全是外星人遺留在地球上的東西──”

我點頭:“是,我确然如此認為,這種說法,在這件事上也用得上?”

兩人對于我的理論,運用起來居然比我還要純熟,這使我很是佩服。

他們毫不猶豫道地:“太用得上了,在衆多法寶之中,有一種是專門可以把人吸進去的,‘嗖’的一聲,人就被吸進了法寶之中。這類法寶,可以有許多形狀,有時是一隻葫蘆,有時是一隻布袋,有時是一隻盒子。”

他們說到這裡,突然一起叫了起來:“有了。這類法寶,也有本身通了靈,會自由來去,遨遊天地之間的,甚至還有會變成了人的。這就說明了何以那隻盒子自身也消失的可能了。”

他們說得極起勁,但是聽的人,一時之間都沒有言語,那自然是需要把他們的假設略作消化之故。

其實,他們已說得很明白了,那盒子是一件“法寶”,可以把人吸進去,也會自由來去。

他們沒有說到的是,這一類法寶,多與寶主人心靈相通,人、寶雖然相隔很遠,但隻要寶主人意念一動,法寶也就接受遙遠控制,會依寶主人的心意行事。也或者,正如他們所說,法寶本身通了靈,已有主宰行為的能力,那就更神奇了。

那隻盒子,不但有古怪,而且是一件所謂法寶。根據我的理論,那是外星人留在地球上的東西,也不排除有外星人在暗中主持的可能。

我把消化了的結論說了出來,戈壁沙漠齊聲道:“就是如此!”

我吸了一口氣:“很好的假設,昨夜一夜未睡,也未能這樣的結果。”

朱警官頹然:“那麼,這就不是警方的能力所能起作用的了!”

戈壁沙漠道:“不然,或許那盒子抓了兩人之後,不知在什麼荒山野嶺又将兩人放了出來,警方還是要到處留意。”

朱警官對兩人的分析,也十分信服,認真地點了點頭。

我又重申:“看來,把那盒子找出來是當務之急,對解決問題大有幫助。我這就到陳民舊貨店去。”

我們在讨論這些問題時,易琳父母一直在旁,他們自然插不上口,而且,在他們的臉上,也有着如夢似幻的神情,直到這時,兩人才不約而同齊聲道:“天!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白素立即回答了他們這個問題:“到如今為止,還不知道。”

我、朱警官和戈壁沙漠一起離去,白素堅持留在易琳的房間中。

雖然經過昨晚在易琳的房間中,并沒有什麼事情發生,但是那盒子已被我們分析為“魔盒”,大有可能具有穿透密室,來去自若的魔力。那麼,白素留在房間之中,也就可能發生任何預測不到的事。

是以,我感到很不放心,非期期以為不可。

白素笑道:“不是你常說嗎: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苦笑:“今天是怎麼啦,老被人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白素笑道:“總是你去冒險,我也要趁熱鬧,冒一次險過過瘾──如果真有什麼事發生。”

我心中一動,心想:易琳和溫寶裕突然沒有了蹤影,了無音訊,那是事先沒有準備之故。若是有了準備,失蹤事件又發生在白素身上,或許可以有辦法使我們知道她身在何處。

一想到這一點,我就向戈壁沙漠望去,說明了我想到的。兩人立時點頭,戈壁取出了一隻如普通手表大小的東西來:“這儀器發射的訊号,直上人造衛星,再由人造衛星反射下地球,一個在尼泊爾發訊号的人,在瑞典也能知道他的所在。”

沙漠補充:“至于人離開了地球會怎麼樣,由于未曾有過這個例子,是以是未知數。”

白素接了過來:“好,我姑且帶上──我希望我也失蹤,因為我覺得愈多人失蹤,愈能使真相快些明白。”

我望了她好一會兒,明知她的應變能力在我之上,仍總覺得有點不放心。

我隻好沒話找話說:“看來藍絲快來了,她若有什麼發現,先通知我再說。”

白素答應着,我依依不舍離開,在那幢大廈的門口,戈壁沙漠和我分手之前,低聲問我:“你的情形有些特别,可是有什麼預感?”

我皺着眉:“難說得很,事情極度詭異,我們一點關緒也沒有。你們的假設雖好,可是一隻盒子能把人吸進去,又能自由來去,這……這可是我從來也未曾面對過的怪異!”

兩人攤了攤手:“那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

我喃喃道地:“要是我和白素一起被吸進去,倒也罷了,若隻是她一個──”

兩人神情不安:“我們的假設,不一定是事實,你是不是擔心過了頭?”

我有點惘然:“不知道。”

我擡頭向上望,超過二十層高的大廈,在這個城市中多的是,毫不例外的是有許多許多窗子。雖然文學家說過,每一個窗子後面都有一個不同的故事,可是誰又能想到,在其中的一個窗子後面,會發生如此怪異莫名的事。

我帶着感歎上了車,照朱警官查到的陳民舊貨店的位址駛去。

那是一條很狹窄的橫街,有不少舊貨店開設着,而且是舊式的那一種──這一種舊貨店的物品,大多數來自當鋪:有人當了東西在當鋪中,到期不去贖回來,這東西就成了“斷當”品,流落到這一類的舊貨店中來。

我一審察到這種情形,心中就一涼,因為在這樣的情形下,要追查一件東西的來曆,那是加倍的困難。

沿着門牌号碼,我找到了“陳民舊貨店”,在衆多的同類店鋪之中,它的門面特别窄,店門的一邊是櫥窗。别家的櫥窗中,陳列的自然是貨品,可是這一家,櫥窗之中,卻用極精緻的紅木架,豎着一塊約一公尺闊,兩公尺高的木牌。那木牌其色烏紫沉沉,又遍布細布白色的小紋理,我一看就怔了怔,那竟是上好的紫檀。

而且,看來這一大幅紫檀,還是一整塊的。紫檀這種珍貴之極的木材,幾乎已可以進入神話的殿堂了。一家舊貨店的櫥窗之中,有這麼樣的一幅紫檀,這固然也說明了這家店子的身份,非同凡響。

我走近些去看,隻見那幅紫檀上,精工浮雕着一篇四六骈文,約有兩百來字,字迹蒼勁,是一筆顔字。

我大感興趣,起初還以為那是商品,因為看來很像是一幅屏風,及至看完那篇文字,才知道那是陳民舊貨店的店規。再看文末的記載,竟是“大明崇祯元年秋月”,好家夥,已經有四百年曆史了!

那篇文章的意思是說,人世間的寶物,很難固定地在一個人之手,常常流轉不定,今日在他之手,明日就可能流入你的手中。寶物無常,居者惜之,每一件寶物都曾經有人愛護珍惜。舊貨買賣,居中玉成,也就不是等閑的商賈可比。

這家店的宗旨,是隻售賣或收購上等的精品,決不濫竽充數,這是買賣古物的宗旨,若不識貨,大可光顧他店雲雲。

看這篇文字,雖然也可起到招攬顧客的作用,不過,把客人趕走的成份,似乎更多。

當然,這樣做也可以杜絕外行人或無意購買者來浪費時間,可知道這位在明朝末年,創辦了這家舊貨店的陳先生,真是一位古物愛好者,他故意把“古物”稱為“舊貨”,自然也有幾分傲視同侪,故作謙虛之意。

我心想,自明末到如今,少說也傳了二十代,不知道那些後人是不是還保持着原來的作風──從店面和櫥窗看來,這一點倒可以有肯定的答案。

我心中更大的疑問是:作為這樣古老的一家舊貨店,照說和易琳這樣的新時代青年,很難扯得上關系,易琳是怎麼會走到這裡來買東西的?

而且,從刻在紫檀上的那篇文章的口氣來看,這店中的東西,全是珍罕之極的寶物,易琳用了多少錢買那盒子的,她負擔得起嗎?

我一面想,一面已推門走了進去──這城市的商店,都是打開門做生意的,極少關上了門的,這隻怕也是怕途人順腳走進來的意思。

随着門推開,有兩下極清脆的銀鈴聲,随之響起。

店堂很是陰暗,足有一兩秒時間,幾乎什麼也看不到。我停了一停,這才看到店堂很少,根本沒有貨品陳列,隻有一組椅、幾,倒是一看就知道是明朝家私中的精品,堪稱罕見。

店堂中一個人也沒有,隻在幾上放着一疊書刊。

我提高了聲音:“有人嗎?”

在詢問時,我看到有一扇門通向裡面,連問了三遍,門才打開。一個中年人,神情疏懶,衣着随便,走了出來,打量了我一下,問:“有何貴幹?”

我心想,這舊貨店根本不存心做生意,真不明白易琳是怎麼會來向他們買東西的。

我沉住了氣:“正是有事請教。”

我說着,已拿出了那盒子相片來:“請看一下,這是不是之前,一位女孩子在貴店購買的物品?”

那中年人先是老大不願意地湊過來看,一看之下,現出了很是錯愕的神情,他點頭:“是。這是本店賣出去的物事。”

我的第一個問題是:“請問,這是什麼?”

那中年人呆了一呆,答得也妙:“這是一隻盒子。”

我揮了揮手:“這盒子,何以會稱作寶物?”

中年人搖頭:“它是寶物?我不知道,寶物在何處,倒要請教。”

他反倒問起我來了,真叫我啼笑皆非。

他的神情之中,充滿了疑惑,卻又不像是假裝出來的。

我有點不耐煩:“你對于自己出售的貨物,不能确知什麼?”

對方也有點惱怒:“我當然确知,那是一隻盒子!”

我沉聲道:“那盒子是什麼來曆?有什麼特别之處?你确知?”

那中年人的脾氣,也不是太好,他一翻眼:“關你什麼事?我為什麼要告訴你?走!請你離去。”

他不但說,而且動手,向我用力推了一下。這一推,自然推不倒我,我紋絲不動,但是我沒有還手,是我态度差在先,怪不得他。我吸了一口氣:“有一些事發生了,你不回答我的問題,警方也會來向你查詢,到時,你還是要回答的。”

大凡經營舊貨店,總有些來源不清不楚的貨物,就算清白無比,也經不起對每一件貨品加以盤問,是以都避免和警方接觸的好。

那中年人一聽得我那樣說,呆了一呆,我趁機報了自己姓名,向他伸手:“陳先生,很高興能認識你。”

他是“陳民舊貨店”的店主,姓陳是應該的。他聽了我的名字之後,略呆了一呆,一面也伸手和我相握,一面打量我:“你就是那個……衛……”

我不等他說完,就道:“如假包換。”

他笑了一下,雖然笑得勉強,但是氣氛顯然已比剛才好了許多。

他道:“請坐,請坐。”

我在那明式的座椅上坐了下來,他來回踱了幾步,才道:“有了什麼問題?我們祖傳的老店,有不少貨物都是上代傳下來的,像你現在坐着的椅子就超過四百年了──沒有人光顧,也就一直留在店中了。”

我問:“你是說,那盒子的情形也是一樣?”

他攤了攤手:“是!”

我大是起疑,又向店堂四面看了一下。店堂中除了這一套明式家私之外,還有牆上的幾幅字畫,除非那盒子當時也是擺在店堂的,不然,易琳實在沒有理由會把它自店中買走。

我立時問:“你可還記得,把這盒子賣給什麼人?”

店主人道:“當然記得,一個女學生。當時的情形──

他說到一半,陡然住了口,現出了很是怪異的神情,一看就知道當時的情形,有些特别。”

我吸了一口氣:“請說當時的情形──愈詳細愈好,别漏掉任何細節。”

店主人在我身邊坐了下來,搓了搓手,态度大是好轉:“衛先生,不怕你見笑,陳民老店的确出售過不少非同凡響的珍品。所謂店大欺客,是以,若是沒有來頭的顧客,根本不肯接待,這在櫥窗中的那幅紫檀上,已刻得很明白了。”

我點頭:“是,我且有親身體驗。”

店主人并不感到有什麼不對,反倒傲然一笑:“是以,平日來往的,全是古物界知名人士,且多是預約的,絕少自動上門來,是以──”

是以,那天易琳上門的時候,店主人的态度,可想而知了。

易琳在陰暗的店堂中,連問了七八聲“有人嗎”,店主人才慢慢踱了出來,一見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揚着頭,懶懶地問:“有何貴幹?”

易琳開門見山:“我要買一件東西。”

店主人才說了一個開頭,我已心中大疑,因為照他的說法,易琳竟是專門上店來買東西,而不是因為看到了東西才動意購買。

這就怪不可言了,易琳何以知道這店中有她想要買的東西?

我忍住了沒問,因為我想到,店主人沒有欺騙我的理由。果然,店主人再說下去,情形比我起疑的更要古怪了許多倍,簡直怪不可言。

店主人一聽易琳如此說,就準備逐客了,他道:“小店隻怕沒有尊駕要的貨品!”

他賣的是舊貨,說話所用的舊貨,說話所用的詞彙,也帶着三分古意。

易琳的神情,很是古怪,在好奇之中,帶有幾分迷惘。店主人注視着她,益發以為她是來搗蛋的,可是一時吃不準她想幹什麼,是以全神戒備。

易琳吸了一口氣,說道:“我要買一隻盒子,你店裡面有。”

她在講這話的時候,極難形容是怎麼一種情景,總之,和正常的說話不同。店主人想了想,才感到易琳不像是在自己說話,像是在背書。

這也使他感到,那可能是有人教了她這樣說,她學着說了,是以才會有這種怪腔調。

店主人想到這裡,自然而然向外看了看。透過櫥窗,約略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形。

店外的街道上,行人匆匆,并沒有什麼值得注意的人在。

易琳說話的語調,雖然古怪,但語氣卻很是肯定。一時之間,店主人倒也不敢怠慢,問:“不知是什麼盒子?”

店主人這一問,很是合情合理,因為盒子這種器具,在古物之中,另成一類,珍品極多,他店中也确實不少。

易琳見問,想了一想,仍像是現學現買一樣,說了那盒子的形狀、大小。

店主人一面聽,一面想,一面搖頭:“沒有,小店并無此物。”

易琳堅持:“有的,這盒子有一柄鎖匙,匙首作梅花瓣形。”

店主人奇道:“小姐是從何處聽人說小店之中,有如此這般的一隻盒子的?”

易琳的回答,更是出乎意料之外,她竟然答道:“我不知道!”

我聽店主人進述到此處,真是忍無可忍,悶哼道:“她不知道,這像話嗎?”店主人一聽到我這樣說,一拍茶幾:“是啊,這不像話,我隻想她早點離開,不知她會出什麼花樣!”

當時,店主人不好出手推易琳,隻是不斷揮手:“去!去!别來胡鬧!”

易琳卻道:“或許是貴店存貨太多,一時記不起來。”

店主人怒道:“沒有就是沒有,你少來生事!”

易琳側頭想了一想:“在玄字号箱中,你不妨去看一看,編号六十七。”

易琳此言一出,店主就呆了,作聲不得。

我聽店主人叙述到此處,也作聲不得。

因為我感到事情比我想像的,要複雜得多。

易琳去買這盒子,本身已是怪異莫名的一件事──她顯然不是憑自己的意願行事,而是受了什麼人的指使,才去行事的。

不然,她怎麼可能知道她要買的盒子藏在什麼地方,這貨店店是五百年的老店,有不少陳年舊貨連店主人也不知道,她怎麼會知道?

那一定是有人告訴她的──告訴她的,又是什麼人,何以能知道舊貨店的底細?

由此,也可知易琳在找别人訴說她的遭遇之際,隻不過說了極小的部分,說及了她感到有聲音在向她呼喚這一點而已,還有許多,她隐瞞了不說。

這使我感到易琳這女孩子的行為,很是可惡,我自然而然發出了不滿的哼聲,而且,若不是溫寶裕也牽涉在事件之中,離奇失蹤了,我真會就此不再理這件事了──易琳一本正經找人商議,人家全心全意對她,她卻對别人隐瞞事實,這樣的行為,豈非可惡之至!

店主人當時雙眼睜得老大,盯着了易琳看,易琳的神情,也像是在期待着什麼,顯得很是緊張──這一點,店主人很是肯定,因為他雖然在聽了易琳的話之後,大是震動,不明白易琳如何能知道他店中的秘密,但是他心中另有想法,是以勉力鎮定心神,仔細觀察易琳,這才看出了她相當緊張。

店主人心中的另有所想,很有意思,也要約略介紹一下。這家店有那麼悠久的曆史,一代一代傳下來,店中珍品極多。而且,舊貨這東西,沒有一定的标準行路,一件本來不值錢的玩意,若是忽然有一個以上的收藏家中意了,價錢可以被扯得極高。

是以,舊貨店的大批存貨,是一筆無可估計的财富。創店的祖宗,曾有明訓,這家店一代一代傳下去,可以分錢,不能分貨,貨是家族共有的。

經曆了那麼多年,家庭繁衍,人數衆多,可想而知。近三四十年來,由于時局的變遷,如今這店主人的父親,趁兵荒馬亂之際,把店存貨物及早運出了戰亂地區。幾十年來,和家庭中其餘人斷絕了音訊。

及至傳到如今這店主人,全部貨物,等于都歸他一人所有了。

但店主人父親臨終之際,向店主人說起過老店的傳統,告訴他店中貨物全都儲放在八隻大木箱中,大木箱以“千字文”順序編号,天地玄黃宇宙洪流。每箱中有幾十件珍品,有一份名單,是家傳之秘,隻為有份擁有這财産的人才知道。

幾十年來,店主人的父親獨吞了這筆财富,也時時在提防有族人找上門來,是以這時,店主人一聽得易琳這樣說,心中一凜。首先想到的是,這女孩一定是知道這個秘密,想來共享财富了。

這其中的隐秘,我第一次和店主人見面時,他并沒有告訴我──那是,他以為我是易琳的代表,找他來談條件的,是以對我很是忌憚。

正因為其中有了這一重曲折,是以使事情的進行起來,倍覺困難。

當店主人講到此處時,頓了一頓。我想了一會,沒有頭緒,就自然而然問:“她是怎麼知道的?”

店主人反問我:“是啊,你說,她怎麼知道的?”

店主人是在刺探我,我其時根本不知道他另有鬼胎,是以隻感到好笑:“我在問你啊!”

店主人吸了一口氣,沒有回答,我也不在意,催他說下去。

那時,店主人呆了半晌,問的也是這句話:“小姐,你是怎麼知道的?”

易琳的回答,古怪之至:“我不知道,你也别管,隻管去看玄字号的箱子,我要買那隻盒子。”

店主人吸了一口氣,向易琳問了許多問題,先問姓名,再問祖籍,等到易琳一一回答,店主人肯定了她和自己的家族決無關連,這才又問:“你是不是聽了什麼人的指使來找我的?叫那人來見我。”

易琳搖頭:“我不知道是什麼人,我也沒見過──你是不是有那盒子,問那麼多幹什麼?”

店主人道:“店隻積貨太多,我也不肯定,我去檢視,需要時間,你且等一等。”

這一查,足有一小時之多,易琳很有耐心等着。店主人果然在玄字号大木箱之中,找出了那隻盒子。

當他把盒子放在易琳面前時,易琳很是興奮,叫道:“真有這樣一隻盒子啊!”

聽她這樣叫,像是她原來也不能肯定自己所說的話。這更可以證明說的話,是有人教她的。

店主人沉着臉:“看來,你比我對店中的存貨更熟,或者是,叫你來的人比我更熟。”

易琳卻一點也聽不出店主的話中别有所指,隻是道:“我不知道。”

店主人又問了她許多問題,都是暗示她是不是受了人指使,想來分産的,可是易琳幾乎對每一個問題的答案都是“不知道”。

店主無可奈何,易琳這才問:“這盒子,你要賣多少錢──别太貴,太貴了,我可買不起。”

舊貨本無标準價值,那隻盒子在存貨之中,不是什麼起眼的東西,也沒有文字記載那是什麼樣的寶物,看來隻是一隻盒子。

店主當然知道,他的祖宗将之鄭而重之的放在玄字号大木箱中,必有道理,但是他既然看不出什麼好處來,也就不太着意。

再加,他仍然一心認為易琳懷有争财産目的而來,是以靈機一動,決定賣一個好,于是他道:“古物無價,既然小姐你喜歡,我送給你好了。”

易琳一聽,大喜過望,失聲道:“真的?真有這種事,那太好了!那我就不客氣了。”

說着,她就把那盒子緊緊捧在懷中,店主人給了她一隻紙袋,她把盒子放進去,轉身就走。

店主人呆了半晌,仍不知易琳的來意為何,心中一直很忐忑不安,等到我找上門來,他更以為我就是主使易琳去買盒子的人。

但是說下來,他又覺得我不像,是以,在他告訴了我,他和易琳“交易”的過程之後,他望了我半晌,才道:“你真正目的是什麼?先父臨終時曾說過,有本族親人前來,一定要依禮相待的。”

他這樣說,倒令我莫名其妙,瞠目不知所對,他才把這其中的曲折說了出來。

我失笑道:“我對貴店的财物,并無興趣,也不是你的族人,你隻管放心。”

店主人的神情,說明他對我的放仍是半信半疑,我又道:“我想知道這隻盒子的來龍去脈,請你盡可能告訴我它的資料。”

他一口回絕:“沒有,根本沒有任何資料!”

我責問:“珍藏的貨物,難道沒有任何資料?”

他道:“有的有,有的沒有,這盒子,屬于沒有資料的一類,我也不知它的來曆,不然,我也不會将它随便送人了。”

我吸了一口氣,他反問:“那盒子怎麼了?”

我苦笑,隻好以易琳的回答來答他:“不知道。”

他也沒有再問什麼,我準備告辭,他才道:“衛先生,有關本店的事,希望你别張揚。”

我道:“放心,我不會。”

我一面說,一面已向門口走去,才走到門口,忽然聽到有人大聲道:“他騙人。”

我呆了一呆,随口問:“誰騙人?”

我一面說,一面看是誰在向我說話,可是在店堂之中,除了店主人之外,别無他人。

那時候,我還沒有打開店門,就算有人隔着門向我說話,我也不會聽得那麼清楚,更何況店門之外,根本沒有人。

那麼,難道是店主人在向我說話?一來,并無第三者在場,“他騙人”三字,若是出自店主人之口,全然沒有着落。二來,看店主人一副錯愕的樣子,也可知不是他說話。

我疾聲問:“誰在說話?”

店主人道:“是你啊,你在問,‘誰騙人’。”

我揮了揮手:“在我之前。”

店主人睜大了眼睛:“之前,多久之前?”

我道:“你沒有聽到有人說:他騙人?”

店主人神情駭然:“沒有,除了你問的那句話,我沒有聽到什麼!”

我正想責斥他:你騙人!

可是一張口,還沒有聲,就又聽得有人道:“他沒騙人。”

我整個人震動起來──絕對可以肯定沒有第三者在場的情形之下,我聽了第三者的語聲。

可是,我立時鎮定了下來,雖然其時心跳加劇,但那是由于興奮,多于驚惶。

因為,我想到是怎麼一回事了!

我不是“聽到”了聲音,而是“感到”了有人在說話。我感覺得到,一人感覺不到。

而且,我也立即想到,我進入了和易琳遭遇相類的境況之中。

易琳曾感到過有人在向她呼喚,這時,我更進一步肯定,主使易琳進這家個貨店來買那隻奇異盒子,而且告訴她盒子藏在何處的,一定也就是我現在感到的那個聲音。

令我興奮的原因是,隻要我進入和易琳相同的境況之中,我就有可能也“失蹤”,進而解決整件事。

是以,我吸了一口氣,心中在轉念,怎樣和我感到的那聲音溝通。

我在想,我是不是可以憑思想與之溝通呢──這種情形,我曾有過類似的經曆:陳長青魂兮歸來時,我就是這樣和他溝通的。

但是,此際,我還沒有想什麼,便又感到聲音了那聲音:“向他要玄字号箱第六十八号那東西。”

這時,店主人神情怪異,目光閃爍,一副心懷鬼胎的樣子。

我直視着他:“玄字号箱,第六十八号那件東西,你,拿出來。”

當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對自己說的這句話,一點概念也沒有,隻是照吩咐直說而已,是以,語氣自然不免有古怪。

店主人一呆,道:“那東西,不是……給了易小姐嗎?”

我一揚眉:“給易小姐的是六十七号──”

就在這時,我靈光一閃,想起我問他有沒有和那盒子有關的資料,他說沒有,這才接上了我聽到“他騙人”這三字的。

由此可以推斷,那六十八号的物件,有可能就是有關盒子的資料,至少也和盒子有關。

一想到這一點,我伸手指住了他:“你騙人!那六十八号的物件,你拿出來!”

店主人臉上一陣發青,但是他也立即鎮定了下來,冷冷道地:“你憑什麼指令我拿屬于我的東西出來?”

他這樣責問我,我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我瞪着他,等着那聲音的訓示,可是一片寂然,我根本感不到任何聲音。

店主人急步走向前,推開門:“請你離開,我不歡迎你,走!”

既然曾發生過那麼怪異的情形,我如何肯走。我盯着他,又過了一會,仍是音響寂然,情況尴尬,店主人已經開始怒吼着趕人了。

他推了我幾下,我一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他殺豬也似的大叫起來,我沉聲道:“告訴你,那盒子的神秘,超乎你的想像之外!”

他一面掙紮,一面叫道:“何消你說,我知道!”

他這一句話才叫出口,我呆了一呆,他也呆了一呆,知道自己說漏了嘴,一時之間,店堂之中,又靜了下來。我松開了手,隻聽得他不斷喘氣,一面又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

我冷笑:“你别再裝樣了,你知道得比我多,不過我仍然勸你和我合作,不然,你得不到什麼──隻能得到麻煩,因為由于這盒子,已經有兩個人失蹤了,其中一個是普通的女學生,倒也罷了;另一個卻神通廣大,是一個降頭之後的未婚夫──”

接下來,我花了大約十分鐘的時間,使他明白溫寶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當然,強調了他和藍絲的關系,以及藍絲是什麼身份。

最後,我的結論是:“你可以不怕天,不怕地,不怕玉皇大帝,但是我絕不認為如果你給一個降頭師逼供是愉快的事。”

店主人給我說得臉孔,我又道:“而且,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和你過不去,剛才,我就聽到了聲音,告訴我你在騙人,又告訴我六十八号物件有着關連。我相信,易琳也是由于這聲音主使,才會來向你要盒子的。我想你應該自求多福,能保持現狀就不錯了,貪念一起,隻怕會死無葬身之地!”

這一番話,自然更有警覺作用,店主人大口喘氣,四面張望,神情又是驚恐,又是不舍,口唇顫動,好不容易才迸出了一句話來:“可是那……盒子……和聚寶盆有關,它……有可能是一隻聚寶盆!”

我吃了一驚,失聲道:“你說的是什麼聚寶盆?明朝沈萬三的聚寶盆?”

他歎着聲音叫:“天下哪裡還有第二隻聚寶盆。”

我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你知道什麼是聚寶盆?”

他反抓住我的手:“我本來不知道,是看了你的記述才知道的。”

他在這樣說了之後,忽然激動之極,叫了起來:“我就知道你遲早會出現,你專門破壞奇珍異寶,哪裡有寶物,你就往哪裡鑽,沒有人講得過你,你一出現,就是大災難!”

他用這樣的我聞所未聞的話攻擊我,令得我目定口呆,我松了手,望着他。他重複了幾遍,才大口喘氣,搓着胸口。

我冷笑道:“事關人的死活,我不能不管。再說,就算那盒子是奇珍異寶,你送了人,就不是你的了。”

店主人疾聲道:“隻要我找到易琳,我就有辦法要它回來!”

他這樣一說,我倒明白了。

我知道當他把盒子送給易琳時,并不知那盒子有什麼珍奇。但在送了盒子之後,他才發現那盒子“和聚寶盆有關”──他多半是從六十八号物體中獲知這一點的。

那時,他已立定主意要追回那盒子來,可是易琳走得匆忙,并沒有留下聯絡位址,是以他隻好守株待兔,等易琳出現。

他沒等到易琳,卻等到了我,這才對我充滿了敵意。

明白了這樣的來龍去脈,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你放心,我隻要他們安全回來──那盒子可能是令人失蹤的主要原因,是以我極需知道有關它的一切,六十八号物件是不是對這盒子有充分的說明?”

店主人喃喃道地:“那盒子能令人失蹤?這……怎麼可能,你又聽到有人告訴你──”

我大是不耐煩,喝道:“你别再羅嗦,真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麼?”

這家夥當真十分無賴,我已把話說得再明白也沒有了,他心中也不是不忌憚,可是世上真有這種不到黃河心不死的人,他定了定神,又恢複了以前的态度:“對不起,我不想公開屬于我的東西。”

他一面說,一面伸出手來,作了一個“請出去”的手勢。

我不禁火往上冒,正在想應該如何對付這家夥才好,忽然,不知從什麼地方掉下來一隻黃豆大小的蜘蛛,通體鮮紅,一下子落在他的手心之上。

那小蜘蛛除了顔色鮮豔之外,看起來也不怎麼樣,但是一落到了店主人的手上,店主人就全身一震,面肉抽搐,像是落在他手心之上的,是一粒燒紅了的炭一樣。

接着,他張大了口,發出低沉的“嗬嗬”聲,而且,滿頭滿臉都沁出了汗來,看他的神情,分明正感到極大的痛楚。

奇怪的是,他仍然伸着手,任由那蜘蛛停在他的手心之上,并不把它摔掉。

一見到這種怪異的情景,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藍絲到了。

我忙叫道:“藍絲,是你嗎?”

店門應聲推開,進來的人,正是藍絲,隻見她神情陰沉可怕──我認識她以來,從來也未曾見過她有如此可怕的神情。

藍絲用極陰冷的目光盯着店主人,冷笑了一聲:“為了保護你的财物,見死不救嗎?”

藍絲人還未出現,就用那小蜘蛛對付店主人,那店主人固然可惡,可是藍絲一上來就施術,我也不是很同意。可是此際,我聽得自藍絲的口中,竟然有“見死不救”這樣的話,不禁大吃一驚。由些可知,溫寶裕的處境,兇險之至。

是以一時之間,我不出聲,任由藍絲發揮。

藍絲又道:“你喜歡吃罰酒,我就請你吃個夠,什麼時候你不想吃了,就告訴我。”

店主人這時的樣子,甚是可怕之至,全身劇烈發抖,“嗬嗬”之聲雖然低沉,但是聽來驚心動魄。他看來已不能說話,雙目之中,充滿了驚恐的神色,藍絲的話才說完,他竟然一聲怪嗥,雙膝一曲,向藍絲跪了下來。

藍絲悶哼一聲,一擡手,那蜘蛛吐出一股紅絲,黏在藍絲的手指之上,随即到了藍絲的手中。

店主人伏在地上,大口喘氣,藍絲喝道:“快把和那盒子有關的東西拿出來!”

店主人一面喘氣,一面道:“是……是……”

藍絲走過去,一把抓住了店主人的頭發,就把他提了起來。

藍絲對付店主人的行為竟然如此粗魯,我低聲叫了她一下,藍絲冷笑:“不必對他客氣,他祖宗不是什麼好東西,那些留下來的東西,多半是巧取豪奪而來,其中不少還牽連着人命在内,陰魂不散,會向他索命,他自己心中有數,我這是在打救他!”

藍絲這一番話,我不是全部明白,可是看店主人,真是“心中有數”,他仍被藍絲抓住了頭發,可是卻連聲道:“是……是……多謝……仙姑相救,我這就去……取那……東西。”藍絲喝道:“帶我們一起去!”

店主人掙紮着站了起來,我知道藍絲會來,但卻絕未料到她會如此這般,挾着雷霆萬鈞之勢,突然出現。而且,她對于發生了什麼事,像是胸有成竹一樣,這更令我大惑不解。

我心中充滿了疑問,想要問時,也不知千頭萬緒從何問起。藍絲向我使了一個眼色,又向正在向内走去的店主人,指了一指。

我明白她的意思,是在說詳情等一會再說,如今且小心監視這店主人,提防他搗鬼。

老實說,到那時為止,我隻知道整件事有兩個人神秘失蹤,失蹤事件和一隻盒子有關,如此而已,沒有别的資料。

看來,藍絲比我知道得更多,難道她所會的不可思議的降頭術,還包括了掐指一算,就知道來龍去脈的異能嗎?

當下,我看出藍絲的神情很是緊張,顯然是溫寶裕的處境不是很好,我也不敢節外生枝,等藍絲去進行,再随機應變。

店主人走向内,藍絲和我跟了進去。别看那店的店堂甚小,進了内堂,卻是一個很寬敞的廳,從廳左首的一扇門走出去,是一個天井,那天井,通向另一幢倉庫式的建築物。

那倉庫相當大,店主人帶着我們,自一扇小門走了進去,我看到許多大大小小的木箱,堆積如山,竟全是這家舊貨店的貨物!

這店外表并不驚人,但内在如此豐富,實在出人意表之外。

店主人向倉庫一角一指:“那八隻祖傳木箱,就堆在那裡……仙姑……那些古舊物件之中……你說有……陰魂附在上面?”

藍絲點頭:“為數不少──你要是害怕,不宜接近。”

店主人居然立時道:“是!是!”

我看到這種情形,更覺怪異,藍絲一伸手:“拿鎖匙來。”

店主人服貼之至,撩起衣襟,取下一串鎖匙來,那是舊式銅鎖的鎖匙,藍絲向我望來,示意我和她一起走近那八隻大木箱。

那八隻大木箱十分巨大,烏沉沉的,每一隻足有一公尺高、一公尺深和兩公尺闊,每兩隻一排,放在鐵架子之上。

木箱上用紅漆漆着老大的字,是“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字。

藍絲和我走到木箱面前,我仍對藍絲所說“有陰魂附在物件上”的說法,感到很模糊。卻見藍絲深吸了一口氣,也就在此際,我陡然又感到有人在喝問:“來者是敵是友,速速表明!”

藍絲一揚眉,看來她有了回答,但是我卻不知道她說了些什麼。

這時,我思緒紊亂之至,竭力想要理出一個頭緒來,可是卻又一無頭緒可尋。

我正忍不住想問,藍絲又向我作了一個“不要出聲”的手勢。

看她的神情,像是極其專注地在進行什麼事,可是表面上,卻又一點也看不出來。

我知道,她在“進行”着的事,一定是通過她的思想在進行的,是她思想的行動,不是她身體的行動。自然,也可以說,那是她靈魂的行動。

一想到了這點,我心中陡地一亮,我有點明白現在的情形了。

藍絲如今的行動,既然是她思想(靈魂)的行動,那麼,她行動的對象,自然也是一些思想(靈魂)。藍絲的靈魂雖然未曾離體,但此際,她正和别的靈魂進行着交流溝通。

至于那“别的靈魂”是什麼來由,藍絲剛才也說得很明白了。她說,在那些木箱中的古物上,頗有陰魂不散,附在物件上。

那麼,此際和她在打交道的,自然是那些附在古物上的陰魂了。

藍絲的感受力特别敏銳,是以她一到,就能和古物上的陰魂交流溝通。

事實上,許多人都可以和陰魂交流溝通,我自己也有完整的經曆。如今,由于我的感受力不如藍絲,是以隻能感到一些片斷──我也感到了若幹聲音,可是無法取得陰魂傳遞過來的完整資訊,也無法與之交流。

此際,藍絲正在與附在古物之上,不知是何年何日何人的陰魂,正在交流溝通。

我想通了這一點,也就不再去打擾藍絲。同時,我自己集中精神,希望多感受一些來自陰魂的訊息,可是卻一無所得。

這時,我又想到,易琳感到的聲音,那呼喚,以及她會知道在這店中有一隻這樣的盒子,大有可能也是由于感受到了陰魂在傳達資訊的結果。

假設她的感受能力有異常人,很是強烈,那麼,她就易于和陰魂發出的資訊,發生感應,聽到陰魂的說話,和我剛才的情形一樣。

她不斷地聽到有人在向她提及玄字号箱、六十七号、一隻盒子、古物店,終于好奇心起,登門來求證,這才發生了一連串的事。

雖然,她得到了那盒子之後,又發生了一些什麼事,仍然不得而知,但是整件事,從一無頭緒到想通了這一點,可以說有了極大的進展。

我不由自主揮了一下手,藍絲在這時向我投以鼓勵的目光,顯然她也知道我想到了什麼。

這時,她已來到了“玄”字号木箱之前,揀出了鑄着“玄”字号的鑰匙,把鎖打開。

那大木箱,是制造很巧妙的木櫃,自兩邊打開一半箱子,内裡全是大小不同的間格,每一格中,可放置一件物事。

有一半左右的間格是空的,其中的物品,自然早已不存在了,其餘格子中的物品,一律都以深紫色的緞子包裹着。我立即在編号上看到了“六十七号”,其中隻有一幅緞子在,别無他物。

緊挨着的六十八号,卻是一件看來扁平的長方形的物事,像是一隻盤子,也用紫緞包着,但顯而易見,最近才打開過。

我悶哼一聲,瞪了店主人一眼,店主人神情難堪,不敢和我對視──事情再明顯不過,易琳取走那盒子後,店主人覺得事有出奇,就再檢視放在附近的物品,在六十八号物品中,找到了有關那盒子的資料,是以,他正設法想取回那盒子來。

我伸手略指,藍絲已取下了那物件來,抖開緞子,那不是一隻盤子,隻是一塊長約五十公分,寬約三十公分,厚約一公分的闆──不知是什麼闆,其色黝黑,當中有一個長方形的凹良,甚淺,不到半公分。

我一看到那瓦梁,就立即想到,若是那盒子放在上面,堪稱天衣無縫──如果是那樣,那麼,這塊闆可以說是那盒子的一塊墊闆,那盒子本來是放在這塊闆上的。

也就是說,那盒子和這塊闆,是聯成一體的一個組合。

一想到這一點,我大是興奮,忙湊過去看。隻見藍絲看着那闆,看來像是相當沉重,闆是黑色的,但闆上有着金光閃閃的字迹,一看便知道寫的是漢字。

這種閃耀的金色,也一看就知道是用黃金的粉末書寫的──用這種方法留下來的字迹,可以曆幾千年而不變,最能長久儲存。

這時,隻聽得店主人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來,他一開口說話,聲音也十分刺耳,他道:“要是有什麼陰魂不散的話,一定是附在這塊闆上!”

藍絲把那塊闆交給我,我一接過來,果然很是沉重,比鐵闆還要重。我掂了一掂,把它放在一個木箱之上,去看上面用金粉寫的字。

卻聽藍絲這時在問店主人:“何以見得?”

店主人喘着氣:“自從我見了它……就覺得有陰魂……纏身!”

店主人的話,十分值得注意,而且,也駭人聽聞地,但這時,我卻無暇兼顧,因為我被闆上的那些文字所吸引住了。

在我專注着那些文字之際,我實在心無旁骛,是以隻隐約聽到店主人和藍絲正在交談,但是他們在說些什麼,卻無法聽得清楚了。

用金粉寫在闆上的字,可能是把金粉調在漆中書寫的,是以一個一個字,清清楚楚留在闆上,時隔數百年,仍然清清楚楚。

那是一篇短短的記述──這記述,在我看來,格外令我心跳加劇,是因為它和我若幹年前的一段經曆,有一定的關連。

若幹年前的那段經曆,我記述在題為《聚寶盆》這個故事之中,經過并不曲折,但卻很是實在──一個科學家斷言,明朝時,傳說歸沈萬三所有的那隻“聚寶盆”,是一具小型太陽能金屬複制儀。

這金屬複制儀,有複制金屬的能力,就像人類已普遍使用的影印機,可以把文字無限次影印一樣。

放一隻元寶下去,它會複制出無數元寶來,是以成了聚寶盆,

照這樣的假設,那聚寶盆當然不是地球科學文明的産物了。我的補充分析是,這金屬複制儀,不知是何年何日,由哪一個外星人留在地球上的東西──許多地球上的異寶,來曆大抵類此。

那科學家得到了兩片聚寶盆的碎片,想重制複制儀。

我可以斷定他已取得了空前的成功,因為我發現有一些來曆不明的金屬粉末,可能就是他複制出來的。

但是,這科學家畢竟由于資料太少,是以無法進一步研究下去,他出發去找更多的聚寶盆碎片,從此一去無蹤,再無音訊。

我也曾多方面打聽過他的下落,可是一點結果也沒有。這時,忽然發現那闆上的記述,竟和這件事有一定的聯系。或者說,若是那科學家在,他必然可以有進一步的好解釋,這就使我很是激動。

這篇記述,用第一人稱寫成,文末并無署名,但是有時間:洪武元年──朱元璋帝号的第一年,也就是傳說中沈萬三的聚寶盆被皇帝奪走,敲碎了埋在城牆下的那一年。我立即推測,留下這篇記述的,不是别人,正是沈萬三本人。

正确的時間,應該是在聚寶盆被奪走之前,他也意料到聚寶盆有被奪的危機,這一點,在文意之中,也可以推斷出來。

這記述的文字不是很有文采,字迹也并不工整,可以看出商人的本色,由此也可以推斷,那是沈萬三親自調了金漆寫上去的──自然,記述之中,涉及了一個大秘密,是以沈萬三不會放心讓别人來記述,分享這個秘密。

這秘密,就和那盒子有關。

記述說:“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信然信然。餘自得寶盆以來,富甲天下,然福兮禍所倚,亦大于人君之嫉,不知何人,雷霆之震怒,降于己身,終日惴惴,苦不堪言。尚幸餘在得寶盆同時,又得寶盒一,即使死路在前,亦有生機,能通活路。此事,舍餘一人之外,再無人知,人看之威,亦難以相加也。寶盆寶盒,縱餘活路,則餘雖死而猶生也。”

這一段記述,并不難懂,可是,卻又令人迷惑之至。藍絲閱讀漢字的能力并不是很高,她和店主人的談話告一段落之後,來到我身邊,問:“這上頭,說了些什麼?”

我先照讀了一遍,再解說了一下──我當然不可能解釋得完全明白,因為記述之中的一些句子,連我自己也不知是什麼意思。

藍絲立時提出了最難明白的幾個字:“什麼寶盆寶盒?什麼叫死路變活路?怎麼雖死猶生?這記述究竟想說明什麼?”

藍絲連聚寶盆的來龍去脈也不知道,自然更是莫名其妙。

我先把聚寶盆的來龍去脈,對藍絲說了,然後望向店主人:“這記述,我推測是沈萬三親自寫上去的,你以為怎樣?”

店主人立時同意:“正是──這是古物行業中的一大發現,可惜我竟然沒有早發現,唉,店中的貨物實在太多了,無法一一過目。唉,我真不明白,那小姑娘是如何知道的?”

他還在念念不忘那寶盒落到了易琳手中,恨聲不絕。藍絲冷冷道地:“有人告訴那小姑娘的──你現在知道這寶盒有什麼用?”

店主人抿着嘴,搖了搖頭。

我知道,他祖上就開舊貨店,對古物的知識一定極其豐富,是以鼓勵他:“以你的專業知識來看,這盒子有什麼功用?”

店主人道:“這一篇文字,記述得很明白了。”

我悶哼一聲:“可是我卻不明白!”

店主人道:“寶盆和寶盒本屬一體,已知寶盆可以無中生有,聚天下之寶──”

我不等他說完,就道:“不能說是無中生有,要先有了東西,才能複制的。”

店主人對聚寶盆的認識,顯然和我的了解不同,是以他不以為然,瞪了我一眼:“仙家妙物,自然可以無中生有!”

我也不知他争,隻想聽他對寶盒的了解。

他道:“寶盆從無到有,這寶盒則從死到活。是以寶盒比寶盆更珍貴得多,試問,若人死了,雖天下财寶皆歸于你,又有何用?”

我皺着眉:“你的話,我還是不明白,這寶盒……能令人死而複活?”

店主人道:“若根本無死,何必複活?”

我有點惱怒:“你說得實在一些,别每句話都像打啞謎一樣好不好?”

店主人卻傲然道:“仙家妙物,本來要有一定靈性慧根才能領悟,不是凡夫俗子,人人都能得知精義的!”

我心中罵了他一句,明知他也無法知道那寶盒究竟有什麼用,懶得再理他。

我隻是向藍絲道:“從死路到活路,還不知是怎麼一回事,兩個人先不見。”

藍絲眉心打結,也不知她在想些什麼,我叫了她兩聲,她才如夢初醒。

她沉聲道:“我們回去再說。”

她轉向店主人:“這東西,先存在我處!”

店主人大是不舍得,可是沒有反對,隻是道:“你……已作法驅散了……那些……陰魂?”

藍絲很是權威道地:“既然你如此合作,我自然會保你平安。”

店主人長長籲了一口所,喃喃自語:“得了聚寶盆,惹了殺身禍,可知仙家寶物,不是凡人可以随便承受的!”

這店主人,我一直對他說不上有什麼好感。但是他一直把聚寶盆稱為“仙家寶物”,這倒是很有意思,也和我的看法相同。

他自言自語的這一句,也很有意思,沈萬三得了聚寶盆,雖然能夠富甲天下,但卻也替他惹了禍。隻是他慶幸自己幸而還有“寶盒”,卻叫人參不透是什麼意思──隻是從那篇記述來看,他應該知道這寶盒究竟有什麼用的。

藍絲沉聲道:“我們走吧!”

她先向外走去,店主人和我跟在後面,到了店門口,店主人欲言又止,藍絲道:“你且别心急,我不會令你吃虧的。”

店主人連聲道:“這就好!這就好!”

我不知道藍絲和店主人之間,達成了什麼協定,自然也不知道他們的對話是什麼意思。

一出店堂,藍絲就道:“我們到易家去!”

我有許多問題要問她,這時,先問了第一個:“你到過易家?”

藍絲點了點頭,我緊接着又問:“小寶在哪裡?他到哪裡去了?”

藍絲的神情本就陰冷,經這一問,更是沉了臉,過了一會,才道:“不知道。”

我吓了一跳,心知事情嚴重──連藍絲如此神通廣大,她和小寶又是心靈相連的,竟也無法感覺到他的下落,問題之嚴重,可想而知。

這時,藍絲上了我的車,我等她再開口,她卻一直不出聲,直到快到易家的時候,她才道:“我一接到消息就來,一來到,表姐就把發生的事詳細告訴了我,她帶我到易家去。本來,不論小寶身在何處,就算不确切知道,至少也可以知道一個方向。可是到了易家,任由我用盡方法,卻如石沉大海一樣,沒有用處。”

藍絲說到此外,聲音有點發顫,而且現出了很是害怕的神情來。

藍絲,這個超級降頭師,竟然會感到害怕。單是這種現象,已令我不由自主生出了一股寒意。

一時之間,我也說不出話來。

藍絲吸了一口氣:“我知道,一切全是那盒子在作怪。”

我失聲道:“那盒子也不見了!”

藍絲道:“怪就怪在這裡,這隻想立刻見你,表姐說你到舊貨店去了,是以我就趕來了。”

藍絲趕到之後,發生的事,照說我都在場,但是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我卻又說不上來。

我道:“在店裡,你像是頗有發現。”

藍絲又吸了一口氣:“上去再說,表姐在上面。”

已經到了易家的門口,我看到白素站在大廈的入口,神情看來很是緊張──要令白素由心底感到緊張,又在神情之中顯露出來,那不是容易的事。我自然知道,那也是由于她感到了溫寶裕的處境,大是不妙之故。

我們還未下車,白素就迎了上來。藍絲不對她開口,隻搖了搖頭。

我忍不住道:“你别隻是搖頭,究竟情形怎麼樣,你先說一說。”

藍絲仍然搖頭,我道:“或者你說,事情壞到了什麼程度。”

藍絲長歎一聲:“壞到了我一無所知的地步!”

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心中盡皆駭然。藍絲伸出雙手來,一邊一個,握住了我和白素的手,她的手其冷如冰,由此也可知,她心中的感覺是何等恐懼。

我也不由自主搖頭:“你是關心則亂,我看事情并不……嚴重。”

我在這樣說的時候,其實一點把握都沒有,是以語氣很是遲疑。

白素沉聲道:“何以見得?”

我已經想到了理由:“事情一直和‘死路’、‘活路’、有關,那盒子……看來和‘活路’有關,既然能導人入活路,自然也和兇險無關。”

當我說完這番話時,已經進入了易家,隻見易琳父母擠在一角的一張安樂椅上,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見了我們,彈起來,我忙道:“事情還不是很有頭緒,你們别急着發問。”

兩人一聽,神情失望沮喪之至,重又頹然坐下,易母且飲泣起來。我揮了揮手:“我隻覺得事情紊亂之至,真不知從何說起才好,先得理出一個頭緒來。

白素一舉手:“我先說,我一直在易琳的房間中,但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我也舉了舉手:“我有發現。”

我把我在舊貨店中,感到聲音以及想到的可能,簡略說了一遍。

然後,我們一起望向藍絲──我們都認為藍絲雖然不是一開始就參與這件事,但她是個關鍵性的重要人物,不單是為了她有超卓的異能,而且也由于她和消失了的溫寶裕的親密關系。

藍絲以手托額,過了一會,才道:“表姐夫感到的聲音,來自附在舊貨店古物上的陰魂。”

這一點,正是我不明白之處,藍絲一上來就說這一點,深得我心。

藍絲揮了揮手:“古物經曆了許多年代,曾和各種人等發生關系,其中有的和古物有關系的人死了,由于種種原因,靈魂附在古物之上,這種情形,并不算是十分特别。”

我同意:“是,隻要肯定靈魂的存在,這種情形并不特别。”

白素道:“靈魂附在物體上的原因有許多種,或是出于生前對這物品特别的依戀,或是生前由這物品而喪生等等,這種現象,不算罕有。”

在這一方面,我們三人的意見,可說一緻。

後來,和不少人提及,大家也都同意。有人甚至說,收藏古物,目的之一,就是可能有機會和古人的英靈溝通雲雲,也可說是駭人聽聞。

藍絲又道:“那舊貨店中古物極多,是以,也有不止一個靈魂存在,我一進店門,就可以知道了,那可以說是我經曆過的,第二個……遊魂最多的一處所在。”

雖然我此際仍因其事而思緒極亂,但是仍不禁大是好奇:“第一多的所在是何處?”

藍絲道:“是小寶那大屋的藏劍室。”

我吸了一口氣──陳長青的大屋之中,有一個藏劍室,有幾百柄古劍,每一柄都曾殺過人,當然有極多的陰魂附在其上了。

藍絲又道:“在舊貨店中的那些靈魂好像……好像是……十分着急于和人溝通,是以我一進店門,那感覺強烈之極。”

我道:“何止是你,我也感到了他們的聲音──他們向我指出,店主人在騙人。”

白素壓低了聲音:“易琳感到的聲音,照說也應該是店中古物上的陰魂所傳出來的資訊。”

白素所說的,正和我在店中所想的一樣,我立時同意,并且補充:“那些靈魂傳遞出來的資訊,一定強烈之至,不然,易琳不會接收得到。”

白素道:“我認為易琳的接收能力特别強,隻怕比藍絲還強。”

藍絲吸了一口氣:“也許。因為我接收到的訊号,我還不是十分了解。”

我道:“你且詳細說說,我們一起參詳。”

藍絲點了點頭──我們在作如此讨論的時候,并沒有避開易父易母,可是他們一片迷惘,全然不明白我們在說些什麼。

我們已可以肯定,易琳有過人的感應力,尤其是在接收靈魂所發出的資訊方面,能力特别高超。這種能力,顯然是來自她本身生命的一種突變,與遺傳無關,因為她的父母,在這一方面,顯然十分遲純。

藍絲開始叙述她一進入舊貨店之中的情形。她一推門進來,就感到了有許多人在叫襄──這是一種極其怪異的情形,她如同突然之間,進入了一個有許多人在激烈争吵的場所。

可是,她看到的,卻隻是我和店主人,而且,那一刹間,我們兩人都沒有開口。

這種情形,就算臨到我的身上,我也要定神想一想,才能明白是怎麼一回事。

可是藍絲卻不必,幾乎就在那一刹間,她敏銳之極的感覺,已經令她判斷出發生了什麼事。

她知道,有一群靈魂在争吵。

她感到的聲音,全是那群靈魂發出來的,和她腦部主管聽覺的部分發生了作用,是以她就“聽”到了。

在争吵的靈魂,未必是吵給她聽的,他們隻是自顧自地在争吵,但由于藍絲的感覺特别靈敏,是以接收到了。

我相信,我聽到的“他騙人”之類的話,也不是靈魂向我說的,而是我的感覺也堪稱靈敏,是以旁聽到了他們的對話之故。

易琳的情形,也可能如此。

藍絲聽到的,肯定是一場争吵,七嘴八舌,雜亂無章,一時之間,也聽不出在吵些什麼。

但藍絲可以肯定,那是有靈魂在,是以她立即向店主人發出警告。

店主人當然也曾接收過靈魂的資訊,是以他知道大事不妙,這才乖乖就範。

藍絲的記憶力十分好,她把聽到的争吵語句,盡量記了下來。

她不是很明白争吵的内容,那是名副其實的鬼吵架。直到她向我們叙述時,把聽到的内容說了出來,我們三人加以研究,才假設出了一個梗概來。

藍絲在叙述的時候,還是很紊亂,我再以複述,自然要整理一番。

據藍絲所說,她感到在争吵的陰魂,至少有五六個之多,有的暴躁,有的陰柔,有的比較心平氣和,有的則怨氣沖天,等等不一。

靈魂的活動,是人的活動的持續,人的性格行為,本來就由靈魂來決定的,是以對于藍絲所說的這種情形,我很能了解。

藍絲睜大了眼睛,現出迷惘的神情:“他們在争的是,都在責怪一個……人──我猜也是一個靈魂,責問他為什麼放着活路遲遲不走,令他們錯失了機會。”

當藍絲說到這裡時,我和白素忍不住失聲問道:“什麼?什麼活路?”

藍絲搖頭:“我不知道,我隻感到有一個很是暴躁的聲音,咬牙切齒,恨聲不絕,一直在叫:‘明知有活路,為什麼不走?為什麼不走?’”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作了一個手勢,示意藍絲繼續說下去。

藍絲吸了一口氣:“另有一個聲音,感覺上很是陰森,那聲音道:‘你自己不走也罷了,為什麼不讓我們走?現在卻來告訴我們,已錯失了機會。你究竟是什麼居心?’這聲音聽了,令人全身發寒。”

她頓了一頓,我和白素仍然眉心打結,藍絲說下去:“還有一個比較心平氣和:‘我們都是在死路上走到了盡頭的,旦凡有活路可走,再沒有不走的道理。這道理何在,倒要請教。’”

我悶哼了一聲:“這人說話,雖然客氣,可是卻‘綿裡藏針’,厲害得很,他還在責問,為什麼不走活路,要逼問出一個道理來。”

白素發問:“什麼叫‘在死路上走到盡頭的?’”

我呆了一呆,也感到這話很是費解。因為“死路”就是死路──一踏上,就死了,還有什麼可能前進,又如何“走到盡頭”?

我向藍絲望去,藍絲道:“我聽到的确是如此,一字不易。”

白素吸了一口氣:“我們曾讨論過,任何人一出生,人生之路,就是通向死亡之路,人人都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這個結果。”

我點頭,在乍聽到易琳感到有呼喚她走活路的奇異經曆時,我們有過這樣的分析。

白素道:“那麼,是不是可以了解‘死路走到了盡頭’,就是死亡的意思──這些在争吵的,全是已死了的人。”

我感到有一股寒意,說不出的不自在,是以用力抖了抖身子:“當然可以,這些在争吵的陰魂,他們死了不知多少年了。”

白素道:“如果是這樣,那就太怪了,難道已死的人還有什麼活路可走?”

我道:“通常的了解是,轉世投生,生命重新開始,這是活路了。”

白素卻不同意,她一字一頓:“那種情形,不是活路,隻是開始了另一條死路。”

她說了之後,過了一會,才又道:“是以,在這場争吵中的活路,一定另有所指。”

白素的話,雖然不是很明白,但也不易反駁,我問:“何所指?”

白素皺着眉:“不知道,但至少可以肯定,沈萬三是知道的──他在金漆記述中肯定了這一點。而且,和那盒子有關,或者說,那盒子可以提供活路──不論是人是鬼,都可受惠。”

白素所用的詞彙,聽來古怪礙耳之至,但倒也很能簡單明了的說明問題。

藍絲疑惑地問:“長生不老?”

白素道:“對鬼魂來說,還有什麼長生不老。”

我道:“若是和死亡相對,那麼,永恒的存在,就是活路了。”

鬼魂雖然沒有長生不老,但一樣追求永恒存在,對我的說法,白素略想了一想,就點頭道:“可能如此,具體内容,無法知道──假設有一種形式,可以使靈魂的存在狀态起改變,變得很好,很理想,甚至永恒,那麼,對靈魂來說,就是一條活路了。”

我道:“那和成仙也就相類似了。”

讨論到這裡,三個人都靜了下來,因為,靈魂成仙,那是什麼樣的一種情形,也難以想像。

白素來回走了幾步:“這樣看來,易琳聽到的呼喚,并不是針對她而發的,是有幾個靈魂不斷在發出資訊,要走活路,易琳隻是無意中收到而已。”

我點頭:“可以作如此推測。”

我又道:“可惡的沈萬三,他明知那盒子和活路的一切,卻不在文中記述明白。”

白素道:“這不能怪他,一隻聚寶盆,已令他家破人亡了,先是充軍到了雲南,再死于非命。若是他洩露了那盒子的秘密,不是又要被皇帝搶去了嗎?”

我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先叫了一聲:“等一等!”

接着,我急速走了幾步:“沈萬三說,有了寶盒,死也不怕,死了之後,也有活路可走。”

白素點頭道:“照金漆記述來看,确是如此。”

我道:“那麼,沈萬三的靈魂,就必然會和那寶盒發生關系!”

白素同意:“理論上來說,确是如此──”

她說到這裡,向藍絲望去:“在那些争吵的靈魂之中,可有一個聽起來像是沈萬三的──他是一個大富翁,後來被皇帝害死的。”

藍絲一直在降頭師的教育下長大,連漢字也識得不是很多,當然在此之前,也不曾聽過“沈萬三”這個人的,是以白素這樣問她,她隻是神情惘然,搖了搖頭。

我突然又想到了一些什麼,那情形就像是黑暗之中,看到了一絲一閃即逝的光明一樣,雖然不能抓到什麼,便卻也給人希望。

我忙又問:“你所說,那些靈魂都在責問同一個問題,他們必然有一個責問對象的,是不是?”

藍絲道:“應該是。”

我疾聲問:“這個被責的是誰,他難道一直都沒有回應指責?”

藍絲道:“當我聽到衆多……靈魂在争吵時,我也有同樣的疑問。當時的情形很奇特,由于我的感應太靈敏了,是以在感覺上,我感到所有的責問像是沖着我而來的,是以我就自然而然地想給他們回應。”

我立時想起,當時,我也接收了一些資訊,但感覺不如藍絲強烈,是以沒有她那種感覺。

我也記得,藍絲确然曾有過想和什麼資訊溝通的行動。

藍絲當時的感受如此強烈,一如有幾個人在她的身邊争吵一般,她也恍惚覺得自己成了被責問的中心。事實上,她卻一點也不明白那些在責問的靈魂,所責問的是什麼問題。

她運用她的思想去回答:“你們在說些什麼啊,我一點也不明白,和我有關麼?”

藍絲的腦活動能力之強,異乎尋常。凡是有這種超卓能力的人,和靈魂的溝通也容易──靈魂本來就是一組腦活動能量的組合存在。

當藍絲發出了這樣的詢問之後,她耳際忽然靜了下來。

接着,那粗魯的聲音響起:“這是誰?我們之間,又有了新來的?”

陰柔的那個道:“不是,是一個外來者,唔,這來者不簡單,大有通靈之能。”

藍絲忙着回應:“我有一個親人,神秘失蹤,不知何故,尚請指教。”

她一接到溫寶裕失蹤之訊就趕來,卻一直一點感應都沒有,這對于她這個大降頭師來說,是前所未有,而且不可思議之至。那等于她自小浸淫的降頭術,出現了一個大缺口,令得她全然無所适從,她心中實在傍徨無依,至于極點──比普通沒有異能的人遇到這種情形,所受的打擊更大。

她全然不知道在溫寶裕身上發生了什麼事,以緻她會一點也感應不到溫寶裕的存在。是以,這時,她一和幾個靈魂發生了感應,便急不可待地提出了問題,那等于是她向陰魂發出了求救的訊号。

在她想來,人力所無法了解的事,陰魂是存在于另一類空間之中,在幽冥世界之中,或者對神秘事件會有更深的了解。

卻不料她發出了這樣的訊号之後,那暴躁的聲音立時道:“去……去!我們自顧不暇,誰理會你的什麼親人?”

藍絲發急:“我那親人的事,和那隻……盒子有關。”

她以為這樣一說,一定能引起那些靈魂的關注,誰知道結果意外之至,她立時聽到了幾個靈魂一起問:“什麼盒子?”

從這些靈魂的責問來看,他們竟然不知道有那隻盒子的存在。

這真令她感到意外之極。

在她一感到這裡有不少靈魂,以非常的方法存在時,她自然而然想到和那盒子有關,再進而聯想到跟溫寶裕和易琳的失蹤有關。

如今,她得到的回應,竟是那些靈魂不知道有那隻盒子!

這令得她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就在這時,她又感到那幾個靈魂,又在紛紛向一個目标發出責問。

責問的口氣,大有不同,但是内容卻一緻,問的都是:“什麼盒子?”

再加上責問:“你為什麼瞞着我們?你還有什麼瞞着人的?”

七嘴八舌的責問聲,不但憤怒,而且語氣焦急。可是卻始終沒有被責問者的回音。

藍絲這時也定過神來,發出資訊:“你們且聽我一言,我知道一些事,和……活路有關!”

那時,白素已對她說了易琳的事,她剛才又聽到靈魂們一再提及活路,是以才會這樣說的,其實她也不知道什麼是活路。

果然,這一說,大有作用,立時就有回應,她感到的回應是有人在叫:“玄字号六十八号!六十七号被人取走了,隻怕就是那盒子,是不是?那六十八号又是什麼?你說!你說!”

這最後兩聲“你說”,顯然不是在責問藍絲,而是另有其“人”。

藍絲抓住了這個機會,向店主人提出了威吓。我相信,那些鬼魂在不斷的吵架過程中,必然也為店主人接收到了若幹訊号,是以他也深知店中鬧鬼,也一直為此不安,這才在藍絲的威吓之下,乖乖就範。

等到那塊闆出現之後,藍絲又感到一陣雜亂無章的聲音,卻一句也聽不分明,接下來,就變成一片靜寂,再也感覺不到什麼了。

藍絲可以肯定的是:“另有一個主要的靈魂,一直未曾出聲,那個靈魂也就是衆多靈魂責問的對象。衆多靈魂所責問的事,是何以不走活路,明知有活路可走而不去走。”

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可以說是複雜到了極點,仿佛已有了不少頭緒,但事實上,卻仍是一無所獲。

我和白素望向藍絲,看她有什麼辦法,因為隻有她能和那些靈魂作有限度的溝通。現在,我們至少知道,那些靈魂在争吵的事,和易琳、溫寶裕的失蹤,大有關系。

問題是,藍絲有沒有能力繼續和這幾個靈魂,作進一步的交談。

藍絲也是一片惘然,反問我們:“我應該怎麼做?”

白素道:“設法和他們聯絡──要給他們好處,例如,可以幫助他們找到活路。”

我向白素望去,眼色之中,詢問她是不是對于什麼是活路已經有了概念,白素卻搖了搖頭。

我不禁苦笑,白素的這個辦法,是要用自己也不知道的“好處”,去引鬼上釣。用這種方法,騙人尚且不易,何況是騙鬼。

白素卻道:“他們如此急切想尋覓活路,看來這是唯一引他們交談之法。”

藍絲道:“好,我試一試。”

我已試過和靈魂溝通,但至今為止,人和靈魂之間的溝通,人始終隻是處于被動的地位。也就是說,靈魂要主動找人容易,人找靈魂困難。

像我的經曆,就算這靈魂親密如陳長青,也沒有必然可以和他接觸的方法。

我不能肯定藍絲在她降頭術的天地之中,是不是另有妙法。

這時,我所見的情形是,藍絲地盤腿而坐,左手用一個很是怪異的姿勢彎向外,手心向上,右手按在膝上,卻雙眼睜得極大,盯住了放在她面前的那塊闆。

我和白素退開了些,留意她的動靜。隻見她時而皺眉,時而有怒容,時而無可奈何。

過了一會,她向我們道:“這闆上有一個陰魂在,但是他不肯和我接觸,我可以感到他在這闆上,可是他拒絕和我溝通。”

我伸手向空抓了一抓,問她是不是有辦法把那附在鐵闆上的鬼魂抓出來,藍絲苦笑地搖了搖頭。

我沉聲道:“他不肯和你聯絡,他可以接收到你發出的資訊?”

藍絲道:“應該可以。”

我道:“那告訴他,我知道不少人都有對付陰魂的能力,我甚至曾來去陰間,他要是不合作,我會有辦法對付他。”

藍絲聽了,是不是立即轉告了那附在鐵闆上的鬼魂,還不得而知時,我就突然感到有聲音在我耳際響起,而且,白素和藍絲也有訝異的神情。不必藍絲轉告,那鬼魂已直接聽到了我的話,而且有了反應。

不但有了反應,而且那反應,我、白素和藍絲都可以感受得到。

這真是太好了,在這樣的情況下,雙方之間的溝通,簡直暢順之至極。

我所聽到的聲音是:“你不必惡言相向,我決不會怕你。”

藍絲和白素的神情,使我知道她們也聽到了同樣的話。但是接下來我聽到的話,卻令我大是洩氣,我聽到的是:“寶盒何在?”

這正是我要問他的問題,他竟然問起我來!

藍絲一聲嬌叱:“正要問你,如何反倒問起我們來?”

那靈魂可能脾氣甚大,也可能心情不好,被藍絲一問,竟然又沒有了音訊。

藍絲又說了一些威吓的話,可是并沒有作用。白素向藍絲使了一個眼色,道:“我們大家都需要找到那隻寶盒,我先把我們為什麼要把那寶盒找出來的原因告訴你,因為那盒子關系着兩個人的失蹤──”

白素也很有耐心,她接着把易琳和溫寶裕兩人失蹤的情形,說了一遍,最後道:“最奇怪的是,那盒子也失蹤了,我們百思不得其解,你能有點頭緒嗎?”

白素說得很是懇切,對人來說,這樣懇切的語調,自然有用;但對鬼來說,是不是會起作用,實在是深不可測。在白素說完了之後,我們都屏氣靜息以待,過了好一會,我以為沒有希望了,這才聽得一聲長歎,接着,就是那聲音說話。

那聲音聽來不勝感慨之至:“唉!那寶盒……真是神妙不可測,至于極點。我也早知寶盒之神妙,是以這才蹉跎了那麼多年,不敢輕易嘗試!”

這一段話,聽來有點令人難明,我正想問,白素陡地吸了一口氣:“你明知通過這寶盒可以走向活路,但是由于徹底了解這寶盒的奇妙之處,是以你不敢嘗試,是不是?”

又過了一會兒,那聲音才回答道:“是。”

我對于白素在那一段話中,就得出了這個推斷,很是佩服。

如今和我們作溝通的靈魂,身份也大緻可以确定了,他就是受那幾個靈魂責問的那一個。

在被一衆靈魂責問時,他一直沒反應過來。

我也可以在這個推斷的基礎上,作進一步地推論──這個靈魂可能是寶盒的主人,他知道那寶盒能夠通向活路,或起到活路的作用,可是他卻也不知道進一步的詳情。

他附在那塊闆上,和舊貨店其它附在古物上的靈魂,日長月久,互相溝通時,說出了寶盒、活路這些事來。那幾個靈魂,是屈死冤死的也好,是自然死亡的也好,總之都是“在死路上走到了盡頭”的。生命形式,通過了死亡,變成了靈魂形式的存在。想來這種形式的存在,不是很惬意,是以向往活路,但這個靈魂卻有顧忌,不敢嘗試,這才引起了不斷的争吵。

正由于他們不斷地争吵,又發出的資訊相當強烈,偶然地被易琳接收到,是以才生出了易琳到舊貨店去買盒子一事,再衍生出易琳和溫寶裕的失蹤事件。

也就是說,那盒子始終是大關鍵,一切事,都由它而衍生出來的。

我正想把自己想到的說出來,白素已向我點了點頭,這表示她也想到了許多,同時,她道:“你也未免太不敢嘗試了。”

那聲音聽來苦澀:“全然不可測的事,怎敢輕視。萬一連魂魄也不保,那又當如何?”

看來他對自己目前的處境,很是了解。

我知道白素想到的和我一樣,疾聲問:“你自己不敢試也罷了,你的同伴之中,盡多心急想試的,何不讓他們去試一試?”

那聲音“哼”了一聲:“他們知道什麼,一聽活路,就大喜若狂,又怎知活路是何所指。”

我們三人齊聲問:“何所指?”

這“活路”一詞,自然是其中的關鍵,我們都急于想知道答案。

那聲音卻不再傳出,我們三人互望,确定了我們都未曾感到那靈魂再有資訊發生。我吸了一口氣,心想這鬼很是奸詐,看來不要向他口出惡言,才能從他那裡得到進一步的資料。

我剛想開口,白素輕輕碰了我一下,示意由她來應付,我才把想說的話收了回來。

隻聽得白素道:“你不肯說,這也難怪你,你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

那聲音陡然道:“你說什麼?”

這時,不但那聲音這樣問,連我也想問白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白素笑道:“我說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繩’。你沒聽過這句話麼?你得了聚寶盆,發了大财,卻不知收斂,到處張揚炫耀,終于招緻了殺身之禍──”

在白素說到這裡時,我聽到那聲音發出了一下凄楚的呻吟聲。

我早在聽到白素說到“你得了聚寶盆”這際,就自然而然揚手在自己的頭上,打了一下。

我責備自己:早該想到了!

那靈魂,自然是沈萬三的靈魂!

和我們在溝通的,正是當年的沈萬三,聚寶盆的主人,也是那寶盆的主人,那塊闆上的金漆記述,就是他留下來的。他在被明太祖害死了之後,靈魂就附在那塊闆上(奇怪何以不附在寶盒之上),一直到現在。

他是寶盆的主人,自然知道寶盆的秘密,但也不是全面了解,是以,他才“不敢輕易嘗試”。

事情愈來愈明白了,我不禁有點手舞足蹈,大聲道:“沈員外,你好。”

雖然我有許多許多怪異的經曆,但是向一個明朝洪武年間富甲天下的著名人物打招呼,也是一樁又怪又有趣的事,是以我的聲音中,充滿了愉快。

可是那聲音卻感之至極,毫無高興地成份:“一點也不好!”

我“哈哈”一笑:“那能怪誰,你放着有活路,卻不敢去走。”

那聲音──沈萬三的靈魂(以下簡稱沈魂)惱怒道:“你知道活路是什麼!”

我心情大好:“就是不知道,這才問你。”

沈魂沒好氣:“我也不知道。”

我追問:“你不可能全然不知,隻是知得不周全,對不對?你不妨說出來,和我們參詳一下。”

我這樣說了,沈魂又有一會沒有反應,我又道:“你也該知道,我們三個是平常人,你現在的身份,也已為我們所知。最主要的是,那寶盆如今下落不明,就算你把一切說出來,也不會有任何損失,那情況和當年你被人知道了你有聚寶盆大不相同。”

這一番話,頗有說服力,是以沈魂有了反應,他長歎一聲:“說來話長。”

我大樂:“不怕,隻管慢慢說,我們有的是時間。”

卻不料這句話引來了沈魂強烈的反應,他冷笑了一聲:“有的是時間?嘿嘿,人生下來,就向死亡奔馳,這死路曆程,彈指即過,你有的是時間?”

我吸了一口涼氣,一時之間,被沈魂的話堵得出聲。

更重要的是,沈魂的話,和我們以前的一些假設,很是吻合。

在溫寶裕還未失蹤之前,我們讨論死路的意義,就曾想到過,人生之路,就是死亡之路。如今沈魂也是這樣說的。

當然,沈魂已經曆過死亡,他對于人生之路就是通向死亡之路,當然有更深刻的體會,這就像暮年的人,對于一生光陰彈指即過有體會,青春少年卻難以想像時光飛逝之快速。

我沉聲道:“是,你說得對,是我失言了,請你長話短說──生命實在極其短促,不可浪費一分一刻。”

對于我立即“認錯”,沈魂似乎很是欣賞,居然出口贊賞:“孺子可教也。”

我道:“請你再說你的事。”

他又靜了好一會兒,才歎道:“真不知從何說起!”

白素道:“先說你是如何得到那寶盒和寶盆的。”

他并沒有立即回答,隻是發出了一陣噓虛之聲。我怕他不知如何開頭,是以提醒他:“關于你的事,傳說多,正式記載少,你是一代傳奇人物,就這樣湮沒在無稽的傳說之中,多可惜。要是你和我們詳細說了,我們可以幫你立傳,使你這個傳奇人物,青史留名。”

有道“三代以下,無不好名者”,我這一番話倒是大大打動了他的心,他的聲音顯得興奮:“現在,人家是怎麼說我的?”

我道:“說你救了一群青蛙,那群青蛙報恩,給了你聚寶盆。”

有關沈萬三如何得聚寶盆的傳說很多,但屬于下式記載的卻不多,隻有《挑燈集異》中,有比較具體的記載,我曾在記述《聚寶盆》這個故事時引用過,好在字數不多,不妨再引用一次──這一次,這記載是否事實,還能得到沈萬三自己親口證明,真是一大樂事。

記載如此說:

“明初沈萬三微時,見漁翁持青蛙百餘,将事锉剞,以镪買之,縱于池中。嗣後喧鳴達旦,聒耳不能寐,晨往驅之,見蛙俱環踞一瓦盆。異之,持歸以為浣手器。萬三妻偶遺一銀記于盆中,銀記盈滿,不可數計。以錢銀試之亦如是,由是财雄天下。”

我對這一段記載的印象,很是深刻,大緻還可以記得,是以當時就背了出來。

背完之後,我問道:“如何?事實确是如此?”

沈魂的回答是:“約有三成可靠。”

我大喜:“傳言有三成是事實,已經很不錯了,起初的情形如何?”

沈魂支吾了一陣:“其實,整件事雖是我的經曆,但是我仍然模模糊糊,如在夢中一般,莫非當真是人生若夢,夢如人生?”

他又感慨起來,我想問他,是不是由于如此,是以他一直不明白活路何所指,也不敢去嘗試。

不過白素先跟我說了:“你就照實說好了。”

沈魂道:“一切都是命中注定,我也不怨什麼人。那日清早,我出門營生,沿河而行,那河有三道橋,先過哪一道橋,絕無所謂。往日,多過第二道或第三道橋,那日,卻偏過了第一道橋,這才遇上的。”

他那樣開始叙述,連我也感慨起來,因為人生無常,一個看來是微不足道的決定,往往可以影響人的一生,這一切,卻又像早已在冥冥之中,安排定了的。

我常說,一個人離家外出,走左邊或是走右邊,往往可以決定以後的一生,沈萬三一開始叙述所說的話,也就是這個意思。

我沉着地問:“過了第一道橋,你遇到了什麼呢?”

沈魂道:“在第一道橋的,有人在賣蛙──若是我不過第一道橋,就遇不上,那就萬事俱休了。”

我不理會他的感歎,追問道:“真是有漁翁在賣青蛙?”

一個漁翁在橋頭賣青蛙,這是日常生活中極尋常的事,我也難以想像事情是怎樣發展下去的,更不明白何以沈萬三會心血來潮,救了這批青蛙。他那時并未發财,心地再好,也難在市場之中,把所有待宰的小生物全買下來放生。

是以,其間必有曲折,那是可以肯定的。

果然,我一問之下,他的回答大是遲疑,先道:“這賣蛙的……并非漁翁,賣得……也難說……是青蛙!”

我一時之間,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又道:“那賣蛙的,隻是一個浮浪子弟,常日三瓦兩舍,不務正業,諒他也沒有這份耐性去捉蛙,況且──”

我歎了一聲:“正如你所說,生命短促,是以,請你還是摘要來說。”

白素瞪了我一眼:“由得沈員外怎麼說,他說得詳細,必有道理!”

我心中不服,想說“誰賣青蛙不是一樣”,但白素既然如此說了,我也就忍住了不出聲。

沈魂連聲道:“是!是!就是怪在那浮浪子弟在賣蛙,是以我看多了兩眼,才看出了怪處來。那一簍子青蛙,約有好幾十隻,看來像是蛙,可是卻又……直到現在我仍然很難說那……是不是蛙,或許那……是蛙仙,是以和尋常的蛙有所不同。”

他解說了半晌,我總算有些明白了,他見到的那一簍青蛙,和尋常的青蛙,頗不相同,可是卻又說不上那是什麼來。

由此可知,那是一簍幾十隻“類似青蛙物體”。

白素很是用心:“那蛙有多大?”

沈魂道:“較常蛙為大,約有四個常蛙大小,當時圍觀者甚多,就有人七嘴八舌,說這蛙好大,不知吃不吃得。”

白素又問:“那裝蛙的簍子,是尋常的竹簍?”

沈魂道:“不是,其色黝黑,像是鐵絲簍,但是又不重。一簍子連蛙,我提在手上,也覺甚輕,那簍子的孔又細又密……我總思疑那是蛙仙。”

我悶哼一聲:“或許是蛙精。”

白素更正我的話:“是外形和青蛙相當接近的一種生物。”

我聽得白素如此說,心中陡地一動。

我一向思想天馬行空,會忽然一下子奔馳開去。這時,我忽然想到,我在《原形》這個故事中,曾對精怪有一定的設想,設想什麼精什麼精,全是什麼的生命形式有了變化之故。

但這個設想卻無法解釋何以非生物也會成精,例如掃帚就常常成精,本無生命,何來生命形式的轉換。

這時,我說那是“蛙精”,白素則說是“類似青蛙的一種生物”,她的說法,解釋了這個問題。應該有一種情形是,什麼精就是類似什麼的一種生物──掃帚精,是類似掃帚形狀的一種生物。

這種生物,自然不是地球上所有,多半能力超卓,是以自然而然成了精怪。

這可以說是我無意之中的一大發現,此際,當然表過就算。

那簍“青蛙”捂為給了沈萬三很大的好處,是以他才懷疑那是“蛙仙”,實際上,是白素的說法最可接受:類似青蛙的生物。

我忙道:“請說下去。”

沈魂道:“那浮浪子弟聽得人議論是不是能吃,壞他買賣,撩拳掐臂,就要和人敵對。我那時望着那簍青蛙,隻見透過簍孔,内裡的蛙,目光灼灼,個個都望定了我,而且……而且耳際似聞得求救之聲,隐約聽到的是……呱呱,救我們,呱呱,救我們。那分明是群蛙在向我呼救。”

聽到這裡,我、白素和藍絲三人,不禁都“啊”地一聲,我也已經明白白素的全部設想了。

那群外形和地球上的青蛙相似的生物,在發出求救資訊,沈萬三接收到了這資訊。

沈魂續道:“當時我心中奇絕,就問那浮浪子弟這蛙是從何處來的。那浮浪子弟先不肯說,是我說了,他若實說,我便買了他的,他這才說是在一個池塘邊上拾到的,連簍子一起拾來的。”

白素又問:“拾到時就是整簍子?”

沈魂回答:“這可沒問,那浮浪子弟行為不端,我已深悔多言,如何還敢追問。傾囊所有,就買了這簍子蛙,到了池塘之邊──”

我打斷了他的話頭:“在一路之上,你就沒有再聽到青蛙向你說什麼?”

沈魂道:“你這人……真特别……怎知蛙仙向我說話來着?”

我道:“他們既然向你求救,你救了他們,他們自然要感恩。”

沈魂歎了一聲:“我也不知是不是他們在向我說話……有一半是我自己想的。我提着簍子,來到池塘邊上,心想打開簍子放生,可是卻打不開,這時,才聽到有人在說:‘不必打開,整簍浸入水中即可。’我大是奇怪,四顧無人,簍中群蛙則目光灼灼,我自問:‘莫非簍中之蛙,乃是仙蛙?若是仙蛙,我救了他們,蛙仙必有酬謝。’”

他說到這裡,又歎了一聲,歎息聲中,頗有自責之意。

我想,在這樣的情形下,沈萬三有這樣的想法,倒也不足為怪,可說是人之常情。

沈魂續道:“我正這樣想,就又聽到有人問:‘你要何等酬謝?’我隻當是自己心神恍惚,是以順口答道:‘世間之樂,無過于作富家翁,願富甲天下,則神仙不啻矣!’唉,當時我确是作如此想,蛙仙也曾以言語點醒我,可是我卻執迷不悟!”

他說着,又感歎起來。

我們三人屏氣靜息地聽他說着,審沈萬三能成為天下首富的經過,神秘莫測,奇詭莫名,能夠聽當事人親口道來,也算是奇遇之至。

他歎了幾聲,我幾次想問,都被白素阻止。過了一會,他才道:“我自己思忖了之後,就又有人道:‘天下首富,有何難哉,隻不過到了那進步,未必是福,你可要想清楚。’我心中哈哈大笑:‘這何需想,能成天下首富,何樂不可為,什麼叫未必是福,隻怕不能。’我想着,便把簍子浸入水中,隻見簍子才入水,便裂成兩半,簍中……青蛙紛紛跳出……”

他說到此處,語氣猶豫之至,白素問道:“這時,你該看清楚了,那确是青蛙?”

沈魂的語氣更是遲疑:“應該是……若不是,又是什麼?”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雪亮,都知道那一簍子内,确然全是外形和青蛙極類似的生物。

沈魂又道:“這時,我又聽得有聲音道:‘明日清晨,你再來此處,當能如你所願。’其時,群蛙均已沒入水中。我恍恍惚惚,如在夢中,回去跟妻子說了,她說:‘明早姑且去看看,又有何妨。是以第二天起了一個大早,又到了池塘邊上。”

在這時候,我已有了一個大緻的概念──這概念,自然是根據沈萬三靈魂的叙述而形成的。

沈萬三接到了形如青蛙的求救訊号,便救了那些“青蛙”,那些“青蛙”就完成了沈萬三“富甲天下”的願望,用的方法是給了沈萬三一隻聚寶盆。

那聚寶盆,實際上是一具太陽能金屬複制儀,時至今日,地球人連邊也摸不着,當然不是地球上的物事。由此可以推論,那青蛙形的生物,也不是地球上的生物。

地球上的青蛙,在形體結構上,是一個典型,生物學的解剖上,常用它來做例子。若說某一個星體上的生物,形狀看起來很類似地球上的青蛙,也是很可以了解的事。

(西方的“青蛙王子”傳說,是不是也源于此?)

整個事實是,一群外星生物,不知為何在地球落了難,危急之際,沈萬三救了他們。那群外星人,為了答謝,才把聚寶盆給了沈萬三,使他“富甲天下”。

在這段過程之中,有兩點很值得注意。其一,是那些外星人發出的求救訊号,隻有沈萬三收到,其他人收不到,那浮浪子弟也沒有收到。這自然是因為每一個人腦部的活動能力不同,是以接受訊号的能力也有強弱之分,像在古物店中不斷争吵的鬼魂所發出的訊号,也不是人人收得到。

易琳收到的,可能反而比店主人還要多,這才生出事來的。

其二,那些蛙狀外星人,對地球人的行為相當了解,他們竟知道“富甲天下”雖然是地球上許多許多人的願望,但是這個事實和“福”之間,并不能毫無保留地劃上等号。

是以,他們一聽到沈萬三的願望,立刻就指出了這一點。

可惜,他們指出的這一點,一萬個地球人之中,一萬個都不會接受,說了也是白說。

沈魂繼續說下去,果然證明了這一點。

沈魂繼續道:“我走到池塘邊,就看到了好幾十隻青蛙一起聚在一隻盆子上,向我望着,我還沒有開口,就聽到了聲音:‘你要富甲天下,這盆可以滿足你,此盆放金滿是金,放銀滿是銀──’我聽到這裡,失聲道:‘天下竟有這等寶盆。’我得到回答:‘不是天下有此寶盆,而是天上有此寶盆。’”

我一拍桌子:“你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沈魂道:“我想過,是說……寶盆是仙家寶物,出自九天之上。”

我道:“可以這樣說。”

沈魂頓了片刻,又道:“這時,群蛙跳開,我連忙捧盆在手,卻又聽得有聲音道:‘富甲天下,未必是福,你真想清楚了?’此際,我已知遇上了蛙仙,就跪了下來,答道:‘這是想也不必想的事,我再不後悔!’我聽到了幾下歎息聲,又有人道:‘這樣吧,你畢竟救了我們,我們不忍看你遭難,再給你一樣物事。’上,從塘水中,就浮出了一件物事來。”

我失聲道:“那寶盒?”

沈魂道:“是,那塊闆托着寶盒,浮上水面,到了塘邊。我并不貪心,忙道:‘寶盆之賜,于願已足,不敢奢望。’那聲音卻道:‘當你死路走完,此盒有活路可供你行,隻是不知你是否肯行,也未知你屆時有否此機緣,可以及時走上活路。’在這幾句話之後,又有許多聲音在道:‘可惜!可惜!’接着,群蛙一起入水,再無動靜。我持盆以歸……以後的事,和傳說所記,也就在同小異了。”

我立時想到,沈魂的叙述,雖然離事實近,但仍然有不盡不實。

他沒有說出來的地方,一定是有關那盒子和“活路”這一方面。

因為,就他所述的來看,他後來遭了皇帝的嫉忌,獲罪,充軍,一下子從“天下首富”的地位上跌了下來,情況慘絕,終于被迫死,那是不折不扣在死路之上走到了盡頭。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他若是有活路可走,如何還會有猶豫?

長久以來,他仍然不敢去走活路,隻是把靈魂附在那塊闆上。雖然我不知道靈魂确切的存在情況,但想來這種依附物件的情形,不會太好過。

這其間,自然另有曲折。

是以,我搖頭道:“不然,你未曾說明,何以你放着活路不走,卻要附在那闆上做……孤魂野鬼。”

沈魂被我問得好一會沒反應,我暗暗頓足,以為他無以為應,再也不和我們溝通了。等了好久,才又聽到了他的聲音,竟是長歎一聲,接着道:“是,我還瞞了一些沒有說!”

這樣說了之後,他又停了好一會,才道:“在他說‘可惜’之前,另有一番告試,告訴我:‘活路和死路一樣,一走上,就沒回頭,一定要走到底。’當時我心急成為富翁,也沒去細想,隻是随便問了一句:‘那活路走到盡頭,卻是何等光景?’也不知是衆多蛙仙之中,哪一個回答了我:‘哈哈!對你來說,可能苦不堪言,你要小心思量才好。’我在死路走到盡頭之後,真是苦盡苦絕,若活路也是一樣,我怎甘心再受一次苦,是以一直猶豫不決,不敢……上路。”

白素皺着眉:“若你決定上路,該當如何?”

沈魂又停了片刻,看來他頗不願把一段事和盤托出,要追問一次,他才回答一點。他過了一會,才道:“蛙仙說了,隻要我心意一決,那寶盒自然會有……神通,送我上路。”

我聽了之後,苦笑了一下,這話聽了之後,等于沒有聽一樣。整件事,還是模糊之至。我忍不住叫了起來:“不對!不對!你要說明白些,先說你出事之後,那盒子怎麼了。”

沈魂道:“我身亡之後,亡魂無所依,隻想到我還有一隻寶盒,蛙仙曾說,此盒可助我走上活路。其時,我也深知蛙仙當日要我再三考慮,是否真要富甲天下之意。在虛無飄渺之間,我已魂附闆上,其時,寶盒及闆早已流落在不知何人之手了,直到後來,一盒一闆才歸入了舊物店之中。”

沈魂的這一番話,聽來實在了許多──他出事之後,封屋抄家,一切财産,自然四散,那一盒一闆看來并不起眼,他到手之後,也從來未對人說起過,是以流落了出來,輾轉到了舊物店之中。

他的靈魂,居然會在“虛無飄渺”間附到了那塊闆上,那自然是這盒子所起的作用,也就是那些“蛙仙”早布置下的力量,準備救他的。

可是他卻由于受創太深,害怕了,不敢再嘗試,是以一直拖了下來。

靈魂對時間的觀念,可能和我們不同,在他來說,隻是猶豫不決一會,但在人間已是好幾百年過去了。

我再追問:“和你争吵的那些……陰魂,又是怎麼一回事?”

沈魂長歎一聲:“不散的陰魂,各有各的冤屈,他們附在不同的物件上,我和他們說起自身的遭遇,他們一直希望可以超出生天,以為蛙仙所說的活路,就是……就是……”

他說到這裡,猶豫了一下,像是不知道如何措詞才好,我提示了他一下:“就是可以再世為人?”

他道:“也不盡然,再世為人,也沒有什麼好,無非是踏上另一條死路而已!”

我駭然:“那他們想的是什麼,難道還想成仙?”

沈魂歎道:“他們正是如此想,但是我可不那麼想。一來,蛙仙曾一再告誡過我;二來,我隻是想成為一個富人,結局也悲慘之至,若是妄想成仙,隻怕上天不成,反倒又堕入十八層阿鼻地獄。是以我自己不敢試,也不讓他們去試,這才一直争吵不已。”

他說到這裡,可以說已把一切都說得很明白了。

我們當然是聽到了一個奇異之極的故事,可是等到故事聽完,我們卻也發現,他所叙述的一切,對于我們尋找失了蹤的易琳和溫寶裕,一點幫助也沒有。

因為不但是我們,連沈萬三的靈魂,也一點都不知道兩人是何以失蹤的,也不知道那寶盒到了何處。

三人之中,最焦急的自然還是藍絲,她的鼻頭之上,沁出了細小的汗珠來。白素握住她的手,同時道:“若是你要……走活路,隻消想着要走就行,是不是?”

沈魂過了一回才答:“是,蛙仙是這麼說。”

白素說得十分緩慢:“我們要請求你的幫助,你這就去走活路。”

沈魂叫了起來:“我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麼情景,通往何處,我不走,我要走,早去了!”

白素沉聲:“有兩個人不見了,大有可能和寶盒和活路有關,你去,在……那裡把他們找回來。”

事實上,白素也絕不知道“那邊”的情形如何,是以說來也大是含糊。

沈魂立時回應:“我不去,要去,你們自己去。”

我心中一動:“我們如何去?”

沈魂支吾了一陣,才道:“思念着要去,就可以去,這是蛙仙說的。”

白素疾聲道:“可還有其他的決竅?”

沈魂不語,我們三人齊聲喝道:“說!”

這情形分明是表示,他仍然有極重要的關鍵隐瞞着未曾說。

我和藍絲已然大有怒容。

白素揮了揮手,示意我們且慢發作,她道:“你說出來,我們去,若是能把失蹤的兩人找出來,自然也可以探明什麼是活路,這對你大有幫助,也可令你下定決心,走還是不走,也不要枉費了當年蛙仙替你安排的一片苦心。你看如何?”

白素的這一番話,說得合情合理之至。沈魂發出了一陣沉吟聲,我道:“你還有什麼顧忌?”

沈魂道:“我隻怕那……活路真的對我大大有利,若叫你們去了,就此封了路,豈不是壞了我的好事。”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這家夥怎麼如此畏首畏尾,又其蠢如豕,難怪聚寶盆落在他的手上,反為他惹來了大禍;也難怪那寶盒在他手中,一直沒有發揮作用。可知一個人的性格,決定一個人的命運,真是一點也不錯。聚寶盆若不是落在他這樣一個窩囊的人之手,得寶者的結局,隻怕也大不相同。

白素好言相勸:“既是活路,哪有如此容易封死之理。”

沈魂還在支支吾吾,我喝道:“藍絲,把你降頭術中,對付孤魂野鬼的法術,使将出來!”

藍絲立時答應了一聲:“是。”

她說着,雙手捧起了那塊闆來,我隻看到藍絲舉起了闆來,沒見她有任何動作動作就已感到了沈魂惶急之至的聲音在叫:“我說了!我說了!”

藍絲目射精光,望定了那塊闆,我隐約感到了沈魂發出的感到驚恐的聲響。後來,我對藍絲說:“降頭術對付靈魂竟如此有效,一下子就把沈萬三的靈魂吓成了那樣。”

藍絲苦笑:“真是莫名其妙,當時,其實我什麼也沒有做。”

我大奇:“什麼也沒有做。”

藍絲道:“是啊,我一拿起那塊闆來,心中也不知道該如何做才好,他就已經投降了。”

我恍然,明白了沈萬三其人性格一定懦弱之至,決非一個成功人士,是以皇帝要對付他,他一點辦法也拿不出來。一經威吓,立刻投降,任人魚肉。而且,他還很沒有決斷力,以緻一直不敢去試一試蛙仙所說的活路。

那些蛙仙當年被他所救,純屬偶然,隻怕還有幾分是由于他受了那浮浪子弟的威吓,才把那簍子“蛙”買了下來的。

這聚寶盆和寶盒,落在像他這樣沒有用的人手中,也可以說是氣數。若不然,落到了英雄能幹者手中,隻怕連曆史都可以改寫。

卻說當時,沈魂既然急叫,藍絲也就把高舉起來的那塊闆,緩緩放了下來。

沈魂道:“這闆,是那寶盒的家。”

這句話,聽來突兀,我、白素和藍絲都大是不解。

附帶說一句,這時,易琳父母早已被我們的言行舉止,弄昏了頭,而且恐懼莫名,白素早把他們關進了他們的房間之中,而且嚴重警告:不管聽到什麼聲音,都不要出來。他們倒也聽話。

是以,我們和沈魂之間的對話,也少了一旁不斷發出的驚呼聲。

那闆是寶盒的“家”,這句話不好了解。我們還沒有再問,沈魂已作解釋:“蛙仙說,這寶盒神通廣大,能大能小,來去無蹤,會騰挪變化──”

他說到這裡,我悶哼一聲:“這不成了活物了?”

白素卻很能接受沈魂的說法:“通靈的寶物,頗多有這種能耐的。”

我不服:“試舉例以說明之。”

白素道:“孫悟空的兵器金箍棒,本是定海神針,在龍宮之中,可以作柱,但一縮小,就可以放在身中,迎風一晃,便有碗口粗細。”

我叫了起來:“那算什麼啊,小說家言,也能作得準的麼?”

白素瞪了我一眼:“幾百年前的小說家,尚且有這樣的想像力,你反倒沒有?”

我苦笑,搖了搖頭,這不知是什麼邏輯。

沈魂介入我們的争論:“不錯,蛙仙說了的,那寶盒早已通靈。”

我沒好氣:“你少羅嗦,趁早把蛙仙還說了些什麼,和盤托出!”

沈魂忙道:“蛙仙說了,不論那寶盒如何變化,去了何處,總要回家的,若有事相求,可以令他回來。”

我疾聲問:“如何使他回家來?”

沈魂道:“蛙仙說了,要有一見寶盒,就願走活路者,潛心默想,他就會回來。”

沈魂在這樣說的時候,竟大有驚恐之意,我起初不明白有什麼可害怕的,但繼而一想,就明白了,問他:“若是求了他回家來,又反悔不想走活路了,那會有什麼後果?”

他一直不敢走活路,是以也不敢求寶盒回家,怕有後果。

沈魂道:“我也不知……蛙仙隻說,若到時反悔,寶盒會發怒。”

我皺着眉──我見過那寶盆的照片,隻是一隻盒子,可是此際,聽來卻又千真萬确是一個活物。

從他可以來去自如這一方面來看,他又像是一個交通工具──我甯願是一個交通工具,因為外形如盒子的交通工具,總容易接受一些。雖然說生物也可以是任何形狀,尤其是外星生物,但是一個外形一如一隻盒子的生物,總太古怪了些。

他還會發怒,不知道發怒的時候是什麼樣子,會發生什麼事。他離開時,門窗都關着,牆上也沒有沿,難道他有穿牆過壁的能力?

一時之間,各種古怪雜沓的想法,擠滿了我的腦袋,直到我聽了沈魂在發問:“你們之中,誰起意使寶盒回家來?”

沈魂這一問,不但把我的思緒自雜七雜八的胡思亂想之中拉了回來,也不禁使我一怔:對啊,誰起意使那寶盒回家來呢?

誰起意都可以,照蛙仙所說,隻要一起意“走活路”,寶盒就會回家來。

可是卻也不能說了不算,不能把寶盒請回來之後,卻又反悔,說又不想走活路了。要是那樣,寶盒會發怒。

寶盒發怒會有什麼後果,不可測。

沈魂一直在猶豫不決,不敢走活路,他自然也不會起意,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刹那之間,我們都是一樣的心思:走活路,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

在那一刹間,我們也有一定程度的猶豫,也體會到了沈魂一直難以決斷,确然有他的苦衷。

還未曾等我們再決定,藍絲已道:“當然是我來。”

我不知道她是不是有過考慮,她說“當然”,那是因為事情和溫寶裕的下落有關,她和溫寶裕是早已有了白頭之約的。

沈魂道:“好,那就由你獨自……起念。”

我忙道:“為什麼?我們不能旁觀嗎?”

沈魂道:“不能,蛙仙曾一再吩咐,隻能獨自進行。”

我冷笑:“我不信你也不在一旁察看情形。”

沈魂的聲音,聽來十分無奈:“我無形無體,如何察看?”

我怔了一怔,我不是靈魂,自然無法知道靈魂的存在情形,我向白素望去,一面搖頭:“要是結果連藍絲也不見了,豈非更麻煩。”

在這方面,白素比我勇氣還高:“若是這樣,我們仍可嘗試。”

藍絲道:“我會設法……不論在什麼情形之下,都和你們聯絡。”

我喃喃道地:“但望你能!”

白素已拉了我一下,沈魂忽然道:“借衛兄衣袖一用。”

我乍一聽,不知道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然後立即明白了,他是要離開那塊闆,附在我的衣袖之上。我等了片刻,一點感覺也沒有,隻聽得沈魂又道:“姑娘……寶盒……那活路的情形如何,若有所知,千萬請轉告!”

藍絲爽快地答允:“好!”

我和白素一起站了起來,看着藍絲捧着那塊闆,走進了易琳的房間之中,把門關上。

這時,我的感覺異樣之至,不單是因為有一個鬼魂附在我的衣袖之上,而且這個鬼魂生前,還是曾一度富甲天下的沈萬三。更由于我全然無法想像藍絲進了房間之後,會有些什麼事發生,那盒子是以什麼方式“回家”來。

白素也屏住了氣息,我壓低聲音問:“沈員外,房内發生什麼事,你不能知道。”

沈魂回答:“我不敢忤蛙仙之意。”

白素也壓低了聲音:“可以問藍絲。”

我一句話在喉嚨打了一個轉,沒說出來,這句話是“要是藍絲也不見子,找誰問去?”

這時,我們和藍絲雖然隻是一門之隔,可是卻像是處身于不同的世界一樣,我在門前踱來踱去,問了十七八次:“那盒子究竟是什麼東西?”

白素居然每一次都回答,她的回答大多數是“說不上來”、“可以是任何東西”。

也有的時候,她的回答比較具體一些,例如:“那是一個交通工具,可以發出能量,把人分解成為分子運送到遠處去,譬如說,送上活路。”

我搖着頭,仍然發出同樣的老問題,白素又不嫌其煩地補充:“他本身能大能小,小到如一粒芝麻,就算仍在房間之中,你也找不到他。”

我沒好氣:“你何不說他小到如一粒微塵?”

白素道:“有何不同?大、小本來隻是一個概念,在人看來,汪洋大海,大至極點,但是在整個宇宙來說,地球上的那些水,算是什麼?或許以為整個宇宙大至極點了吧,又焉知天外沒有天,整個宇宙,也不過是一粟之微。”

我苦笑:“聽來很偉大,可是不能解決實際問題:那盒子究竟是什麼?”

白素極有耐性:“說不上來,可以是走上活路的導行儀。有一點可以肯定,能夠通過他,由死路到活路,對人類有大大的好處,隻可惜沈員外不敢下定決心去上路,以緻至今仍然成為遊魂。”

沈魂對白素的議論,頗有反應,哼了一聲:“我吃過一次虧,怎能不學聰明些。”

我好奇:“說真的,你究竟怕什麼?”

沈魂長歎:“說真的,我獲罪于人間的皇帝,身受極慘。更怕獲罪于陰間的閻王──試想,閻王注定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人的生死,由閻王操縱,硬要去走活路,豈非和閻王挑戰,閻王焉有不大為震怒之理。我怕吃罪不起。”沈魂忽然之間,有了這樣的一番剖白,我聽了之後,第一個反應是想笑,可是繼而一想,卻也笑不出來。沈萬三獲罪于人間的皇帝,已吃足了苦頭,若是再得罪了陰間的皇帝,在他想來,上刀山,下油鍋,那更是無究無盡的苦楚,以他懦弱的性格而言,自然理樂敢向閻王的權威作出挑戰。

我道:“很好,你終于把心中的話全部掏出來了,且看藍絲走了活路之後,結果如何,你再決定是不是也走活路不遲。”

我這幾句話,卻是愈說愈是氣餒,因為藍絲毅然去“走活路”,結果如何,全不可測。

這一夜,自然難以合眼,看來天色将明。藍絲進易琳的房間,已有幾個小時,卻一點動靜也沒有。

我大是不耐,幾次要去敲門,卻為白素所阻。等到天色大明,易琳父母栖栖惶惶出來,東張西望。連白素也忍不住了,向我揚了揚眉,我立時推開了房門──在未曾推開門之前,我已料到,最大的可能,是藍絲也神秘失蹤了。

雖然早就有這個心理準備,可是當門一推開,看到房間空無一個之時,胸口仍如同遭到了重錘一擊一樣。我定了定神,聲音幹澀,叫道:“藍絲,你是躲在衣櫃裡和我們玩麼?”

我當然知道自己所叫的絕不是事實,但這時,我除了像傻瓜一樣說些傻話之外,實在不知還有什麼可做的了。

白素卻盯着那塊闆看,她一步一步走近去,又俯身把放在地上的那塊闆,取了起來,仔細看看。

我歎了一口氣,勉力鎮定心神,發揮我的觀察力:“藍絲曾在這塊闆前,盤腿坐了相當久。”

白素同意我的說法,因為在長毛地毯上,有過經重壓的痕迹。

我道:“藍絲,她也失蹤了。”

白素搖頭:“對我們來說,她失蹤了,對她來說,她是進入了一個新的境界。”

我立時道:“上了活路。”

這時,我聽到沈魂發出了一下呻吟聲,但我并沒有他,因為我知道我應該做些什麼。

我已經下了決定,隻是還未曾想到應如何與白素說,白素已經道:“去找藍絲,去找他們。”

那也我所決定要做的事。

我不容她再向下說,就急急道:“我去。”

白素望着我,這一刻已沒有考慮,就道:“好。”

她在說了一個“好”字之後,頓了一頓,才又道:“你先去。”

白素的意思再明白不過──我先去,就算一去不回頭,她也可以來找我,反正那塊闆是寶盒的“家”。有那樣的作用在,隻要下了走活路的決心,都可以進入一個神秘的境界。

我張開雙臂,和白素輕擁了一下,白素走出房間去,我聽得沈魂在喟歎:“你們真是勇者。”

我想譏諷他幾句,但轉念一想,人各有性格不同,何必浪費精神。

白素出了,把門關上,我在那塊闆的面前,坐了下來,盯着它看。

同時,我勉力鎮定心神,不斷地想着,我要走活咱……我要走活路。

雖然我勉力地摒除雜念,可是當我在這樣想的時候,仍然不免想到,活路是什麼呢?若是每一個人走的都是死路,那麼,什麼力量可以改變這種狀況?如果自有生命以來,每一個生命都在死路上前進,所有生命都已安于這種情形,是不是能夠适應一個大改變?

我又想到,那一群青蛙狀的生物,不知是哪裡來的?他們是在一種什麼樣的情形之下落了難,才被沈萬三所救的,又會到哪裡去──沈萬三多半也曾想到這一點,是以增加了他的猶豫。

我雜七雜八地想着,每當想得岔開去時,我就集中精神,隻想我要走活路,這盒快回家來,引我走向活路,我必不後悔。

漸漸地,我雜念漸少,思想更集中。我一直盯着那塊闆在看,也在不知不覺之間,産生了一種近乎幻覺的感覺,且覺得那塊闆愈來愈大,起初,大得像一幅地毯,又不斷擴充。結果,眼前黑色一片,竟大如一個球場,再接着,我觸目所及,全是一片黑色,竟像是已置身在一個黑色的海洋之中。

這時,我腦部的活動,還保持着清醒,我清楚地知道:來了,來了!怪事快要發生了!

這樣想着,突然之間,眼前大放光明,亮得睜不開眼來。那大團光亮,竟不知自何而來,一下子就占據了一切。我的身子,也産生了一種飄飄蕩的感覺,我想看清楚身處的情形,可是光線實在太強,根本無法看得清四周的情形。

但是我可以肯定,在感覺上,我的身體被一種力量在移動,很難說是向上、向下或是向前,總之,是在不停的移動。

那種飄浮的感覺持續了一陣,我就感到在四面八方的壓力,壓力愈來愈重,我不但身子被壓得無法動彈,而且連呼吸也大是困難。但是最難忍受的,還是心跳──心跳加重,每跳一下,就像是有一個大鐵錘,自内而外,在捶擊胸膛一般。

身體上的這種異象,令得思想上發生了極度的恐懼。我勉力鎮定,告訴自己,空間轉移,那一定是空間轉移,一切異象,都是空間轉移過程中的必然現象,很快會過去的,會很快過去的。

在困厄的情況下,告訴自己,這種困厄很快會過去,可以起到一定的安慰作用。

壓力愈來愈重,終于到了一下子我要閉過氣去的,眼前一黑,我以為已經昏過去了,但倏忽之間,壓力全消,神清氣爽,通體舒泰。

我自然而然大大松了一口氣,心想:空間轉移已經完成,我被轉移到什麼地方來了呢?難道我已從必然的生命曆程──死路上,被轉移到了活路上?

這活路上,又是什麼樣的一種情景呢?為什麼一片黑暗?難道所謂活路,竟是一片漆黑?

這時,我的思緒紊亂之至,我伸展四肢,都可以活動,也可以站起來,我甚至跳動了幾下。四周極靜,我可以清楚地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我沉住了氣,發聲問:“請問,我現在的處境如何?”

在如此奇詭的情形之下,我除了這樣發問之外,實在沒有别的事可為,雖然這樣做,看來像是傻瓜一樣,但也無可奈何。

卻不料我一問之下,立即有了反應,一個聲音響起,回答了我的問題:“你現在是在活路的起端,你是不是決定向前走?”

這個回答,可以說是簡單明了之至,可是我聽了之後,卻又是猶豫,難以回答。

因為,一來,我不是有意來“走活路”的,我的目的隻是來找上路的人;可是,我來的時候,卻又真心誠意地表示願意走活路。

照沈魂的說法,是不能後悔,一反悔,那盒子會發怒,我也不知後果如何。

二來,我也根本不知向前走活路,走下去會有什麼結果,這都需要考慮。

如今的環境,又是如此奇詭,實在無法使人作周詳的考慮,更難以決定。

我支吾了片刻,心想,那聲音的語氣聽來很是親切友善,可能容易商量,是以我先試探着問:“請問,這……活……路……走下去,是什麼樣的情況?”

那聲音忽然發出了一陣“咯咯”的笑聲,笑得人有點手足無措,接着,那聲音道:“你和他們一樣,根本沒有走活路的打算,是不是?”

他一下子就揭穿了我的心思,這倒反而好辦了,我坦然承認:“是,我是來找他們的──我不知道你們是什麼人,但你們的出現,已經打亂了我們正常的生活,請還我們平靜。”

那聲音立即道:“你們的‘正常生活’,那是一條死路啊!”

我知道這時我不能再猶豫,一定要堅持,不然,情形可能有變。

是以我立時道:“在你們的觀點來看,或許如此,但這既然是我們的生命方式,也就是我們唯一的生命之路,既是唯一的路,也就無所謂活路或死路。”

我這一番話,說來流利之至,也道出了我對自身生命形式的看法。

我聽到了一些竊竊私語之聲,那聲音又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怪不得,怪不得──”

他把每一句話都重複一遍,聽來像是不勝感慨之至,接着又道:“難道你們之中,沒有一個看得開放得下的?”

我大奇:“這與看得開放得下有何關連?”

那聲音道:“看得開就放得下,一放下,就可以走上活路,這道理再簡單不過,可是你們既然不知有死路活路之分,當然也無法明白這一點。”

一時之間,我思想雜亂之至。這時,我已可以肯定,在經過了空間轉移之後,我此際對話的是某一類外星人,就是多年之前,沈萬三打救了的那種蛙形生物。他們的語氣之中,一副悲天憫人,還有難以掩飾的輕視,這一點很令我不快。

就算他們的生命形式遠比地球人(此處缺漏)的生命形式,也值得尊重,不能被輕視。

是以我道:“也沒有什麼可講──當年,你們被人袋在簍子裡發賣,若不是沈萬三救了你們,隻怕也是死路一條,不知被人清炖還是紅燒,還不如我們呢!”

此言一出,我又聽到了一陣雜亂的聲音,仍是那聲音道:“那次事故,是一個,恰好沈萬三接收到了我們的訊号;若不是他,也一定還有别人接收到,我們未為此擔心過。他現在怎麼樣了,何以他不來?”

聽到聲音的發問,竟像是不知道人間的時間已過去了五六百年,以為沈萬三還在人世一樣,我道:“沈萬三早就死了,他的靈魂,不明白活路何所指,是以遲遲不敢前來。”

那聲音歎道:“有說‘至死不悟’的,怎麼連死了仍然不悟。”

我道:“那不能怪他,那不是他的生命形式範圍之内的事,他不了解,那是常情。”

那聲音連連歎息,像是遇到了絕不了解的怪事。

我又道:“我也一樣,我來了,但我的是找以前來的三個人,我相信他們也該轉移來了,我希望能把他們帶回去。”

那聲音道:“要是他們不願回去走死路呢?”

我一字一頓:“那我希望能聽到他們作出選擇。”

那聲音和其他不少聲音,又是一陣欷虛聲,這才道:“他們都不願意走活路……真是想引你們走活路都難啊。”

我道:“我已說過,什麼是活路,我們根本不知道,當然不會上路。”

那聲音道:“先你來的那個知道,可是她也一樣不願意走。”

我怔了一怔,先我來的那人是藍絲,她又怎知道活路是怎麼一回事。

一時之間,我也無法追究,隻是道:“能讓我們見面,能一起送我們回去嗎?”

那聲音道:“可以。”

他的聲音才一入耳,我就聽到溫寶裕在叫:“喂!我已說過多少次了,我是地球人,走的路,就是人的路,不論那是什麼路,我隻有走,你們别拉拉扯扯好不好。”

我叫道:“小寶!”

可是才叫了一聲,四面八方,突然之間,又全是光亮照耀,那種壓力又再産生。我心知轉移又已開始,不是不知是我一個人,還是連小寶他們一起,心中又是焦急。

這一次,過程快得多,突然之間,身上一松,光亮也消失。

在強光消失,視線恢複的那一刹間,我隻看到那塊闆就在我面前,有一隻盒子正落向闆上,和闆碰在一起。兩者正迅速變小,轉眼之間,變得其小若塵,一眨眼間,就再也看不到了。

就在這時,我聽到了藍絲和溫寶裕一起發出的叫聲:“不見了,它不見了。”

也就在這時,房門被推開,白素出現在門口。

這時,我真有點手忙腳亂,因為那盒子一落到那塊闆上,就迅速變小,消失的過程,不但快到極點,而且也奇詭之至,造成很大的震撼,是以我隻聞溫、藍二人之聲,連他們在哪裡也沒有來得及看。

若不是白素一推開門,就叫了我一聲,我也不知道來的是誰。

等到我聽到了白素的叫聲,視線移開了剛才那盒子消失之處,才看到了白素,也看到了溫寶裕和藍絲。他們兩人緊靠在一起,一副劫後餘生的模樣,他們的目光,仍然停留在剛才那盒子的所在。

幾乎在同時,我也看到了易琳,她也注視着那處,站定着,神情惘然。

白素急步走過來,我們握住了手,白素問:“怎麼樣?”

我道:“我們全回來了。”

這一點,其實是不用說的,人全在房間中了,大家都可以看得到。這時候,易父易母也沖了進來,大叫着,兩個人一起把易琳擁在懷中,叫道:“阿女,你到哪裡去了,吓死我們了。”

我輕輕一拉白素,退了出來,藍絲和溫寶裕也走了出來,我先問:“沈萬三的靈魂呢?”

白素道:“不知道──他附在那闆上,現在,那闆也不見了,他隻怕也……走了……”

溫寶裕還不知道“沈萬三的靈魂”是怎麼一回事,大感興趣,連連追問。

他需要了解的事甚多,白素走過去,對易琳說了幾句話,易琳點頭答應了,我們四人就告辭回家。

一路上,我已弄清楚,藍絲的情形幾乎和我一樣。不同的是,他在一團光亮之中,和溫寶裕相會,而光亮中傳出的聲音的對話,内容和我一樣。

溫寶裕的情形,略有不同。他是在房間之中,不住地思索易琳聽到的呼喚是什麼意思進,變化突然而來,以後過程,也和我們一樣。

我們都一緻同意,經過了一個空間轉移的過程之後,我們到了另一個空間,那個空間,就是那種蛙形外星生物所豐在的空間。

在那個特定的空間中,如果我們願意,隻要放得下原有的生命形式,就可以走上活路,不必再在必然的死路上走,走向死路。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擺脫原有的生命形式。

不過,走上活路之後,是什麼樣的一種生命形式,我們一無所知。

溫寶裕道:“我們甚至不知道自己到了什麼地方。”

對于溫寶裕的這一個問題,易琳給了很是肯定的回答。易琳是應白素告别時的邀請,很快和我們會合,來作讨論的。

易琳的回答是:“我們在那隻盒子之中。”

易琳的遭遇,和我們又有所不同,她偶然地聽到了鬼魂的争吵,得到了那隻盒子,又聽到了不斷要她走活路的召喚,終于令她心動,表示了一下願意走活路的意願,就經曆了轉移。

然後,是在光亮籠罩下的對話,她知道自己有了奇遇,而且,她思想比較單純,一時間也沒有想到“走活路”等于是改變生命形式,是以,表示了樂意接受。

那些蛙形生物,似乎很樂意助人“走活路”,但是也不勉強,要人我作考慮──他們給沈萬三聚寶盆時,也曾請他一再考慮是不是真要富甲天下。由此可知,他們的作事方式,極尊重他人的意願。

是以,易琳聽到那聲音道:“你再仔細想一想。”

易琳回答:“讓我知道在活路上是怎麼一個情形,我才能想。”

那聲音道:“随心所欲,永無死亡,完全解脫,徹底自在。”

當易琳叙述着,說出那十六個字時,我心中怦怦亂跳。若是有一種生命形式,到達了那十六個字的境界,那實在是無可再高了。地球人的生命形式,與之相比,當真是太不足道了。

我心中又想,若是我在那環境中,聽到了這十六個字誘惑,隻怕我會下定決心,改變生命方式。

易琳當時卻對十六字個并沒有像我這樣的震撼,她畢竟年輕,未曾經曆過憂患,也不會強烈地覺得自己的生命形式有什麼不好,是以她又問道:“就此可得?”

那聲音道:“當然你要放下。”

易琳問:“放下什麼?”

那聲音道:“放下你現有的一切。”

易琳默然,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自己所有的一切,在外星人的眼中,像易琳這樣一個平凡的地球女孩子,實在什麼也不擁有,隻是在死路上蹒跚前進的可憐蟲──在外星人的眼中,就算是地球上的帝王将相,富商巨賈,也不外是在死路上的可憐蟲。但是,在易琳或任何地球人心目之中,任何人擁有的一切,就是一切,哪能說放下就放下。

是以易琳默然。

對方也極之善解人意,當時就發出了一陣歎息聲:“算了,不放下,不能上活路,你還是回去吧!”

易琳一點也不覺得自己損失了什麼,隻是問:“我現在在哪裡?”

那聲音道:“在寶盒中。”

易琳大奇:“寶盒之小,我怎能──”

那聲音笑了起來:“現在,寶盒更小如微塵,然而你若能放得下,小若微塵和在宇宙,也就絕無分别,你放不下,卻也難明。”

易琳說到這裡,神情迷惘:“我确然不明是以。”

溫寶裕道:“納須彌于芥子!三千大千世界,原可以小若微塵,隻看你心中如何想。”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不錯,那十六個字,聽來極其誘人,是生命的最高境界,但要你放下了才能得到,你放得下麼。”

溫寶裕側着頭,認真地想了一會,才長歎一聲,道:“放不下。”

藍絲籲了一口氣,嗔道:“你若是連我也想放下,我才不饒你。”

溫寶裕又長歎一聲,大有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之概。我和白素互望一眼,各自微笑,當然,那十六字雖然誘人,但我們也一樣放不下。

既然放不下,活路對我們來說,也就隻是遙遠不可及的一條路。

普通人就當它不存在好了,讓真正放得下的人去走吧──自有人類曆史以來,不知道有幾個人是走得進這十六個字所說的境界的。

我數不出。

你若知道,請告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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