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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原形

作者:武林大數

曾在記述的某一個故事之中,提出過一個有趣的問題。是在哪一個故事中提出的,不記得了,也懶得去翻查,反正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問題。

再附帶說一句,對于必然會有結果,但是卻要費一番工夫才能做到的事,都不是很有興趣去做。例如翻查在哪一個故事之中提出了這個問題的——肯定查得到,但是查起來卻繁瑣得很。這是“死功夫”,做起來沒有味道,不如全然不知結果為何的事,每分每秒都有新的變量,那才引人入勝。

那個問題是:一件東西,包括有生命或是無生命的,當你看到它的時候,它是這樣子的;若在完全沒有人看到它時——意思是它不在任何視線之下,或不在任何監視的情形之下,它是什麼樣子的呢?

這個問題,永遠不會有确切的答案,因為問題的前提是“絕對沒有任何人或儀器看到它”。是以,在那種情形之下,它是什麼樣子,也就沒有人知道。它可能是被人看到的樣子(極大的可能),但也可能完全不同,不知變成了什麼樣子。

如果它和被人看到的時候,樣子不同了,那麼,這個樣子可以說是它的原形和這個故事,也算是有關系,是以一開始就提出了這個問題來,也不算是空話了。

說空話是人類的行為之一,甚至被歸入“文學”類。有的空話,聽來看去,偉大之至:可是聽不來看不來,還是空話,人類亦樂此不疲,真是奇怪。

且說回這個問題,深究起來,其實極是複雜,不但東西在絕對無人看到時是什麼樣子,沒有确切的答案。就算是被人看到時是什麼樣子的,也一樣有不同的答案。

舉例來說,一隻白色的杯子,許多人看起來,都是同樣的一隻杯子。但由于人能看到東西,是一連串極複雜的生物、實體作用運作的結果,在這一連串的運作之中,隻要有一個環節出現了問題,結果也就不同了。

例如,受了過多酒精的刺激,視覺神經的正常運作,出了問題,這個人看出來的杯子形狀,就有了歪曲,變得不同了。

又例如,在吸食了大麻或别的藥物之後,人的視覺神經的運作,也會出問題,白色的杯子,看出來就會變成五色缤紛,絢麗莫名。

哪一種才是這“白色的杯子”的真正形狀和色彩呢?

似乎也很難确定,是不是?

好了,該說故事了。

故事開始,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相遇。

當他們相遇的時候,男人當然不知道女人的名字,女人也一樣,但是為了叙述故事的友善,還是先一人給他們一個名字好——男的叫丁真,女的叫何可人。這都是很普通的名字,而且筆劃簡單,合乎容易的原則。

丁真和何可人的相遇,完全是偶然。

我常說,一個人偶然地發生了一件事,可以決定一個人一生的運程,像是早上出門,靠左走或靠右走,就有可能出現兩種不同的結果。

我也常說,一個人一生的曆程(命運),是早已設定了的。

這是不是沖突?

不是,隻要把這“偶然”也看作是一種預先的設定,就一點都不沖突了。

像丁真,那天晚上,在酒吧接近打烊的時分,帶着幾分酒意,自酒吧中腳步蹒跚地走出來時,正下着大雨。

他進酒吧時,也下着雨,是以他是帶着雨傘進酒吧的。他跨出了人行道,雨點打了上來,他才發覺雨傘留在酒吧中,忘了帶出來。

在這樣的情形下,他要是能立刻下決定,一是轉身回去取傘;一是免麻煩,沖過馬路去就是。他的車子,就在對面。

這兩個決定,不論他采取了哪一個,隻怕他這一輩子,就再也沒有和何可人相識的機會了。

可是,當時,他并不采取上述的兩個決定,而是先仰起了頭,讓雨點打在臉上,貪圓那一時的涼快清爽之感。

那也隻不過是十來秒鐘的事,然而,已足夠讓事情發生了。

在街角處,突然轉出了一輛小貨車來,那小貨車雖然破舊,可是卻駛得飛快,而且,駕駛者顯然未曾料到,在午夜大雨的街頭上,會有一個傻瓜站在那裡仰着臉淋雨,不看車輛。

那小貨車上,堆了滿滿的竹籠,每一隻竹籠中,是二十隻準備運到市場去的活雞。何可人點過數,總共是五百六十隻。

對了,駕貨車的司機,就是何可人。

等到何可人看到大雨之中,前面有一個人;丁真也在大雨聲中,聽到了舊貨車疾駛過來的吱吱咯咯聲之際,何可人已響起了車号,踩下了刹車。

可是,一切全都遲了,貨車撞倒丁真,何可人在最後關頭,扭轉駕駛盤,她也無法看清自己是不是撞上了人。舊貨車因為急速地轉向一邊而傾側,在它翻倒之前,約有幾十公尺是側着車身,隻靠左邊的兩隻輪子着地沖向前的。

這種情形,最好的汽車特技員也未必耍得出,何可人卻于無意之中得之。

車子撞向馬路的一邊,撞中了一家店鋪的門面,幸而店鋪上了鐵門,否則,貨車隻怕會直沖進去。

車子在發出隆然巨響之後翻側,車上的竹籠一起翻滾下來,五百六十隻雞,有一大半破籠而出,在大雨之中,又叫又跳又飛,場面混亂之至。

何可人也受了傷,昏在駕駛室中。

丁真則躺在街上,顯然也受了傷。

過路人和酒吧中人立刻報警,警車和消息靈通的記者幾乎同時趕到。

當記者來到的時候,還不知道那是一樁大新聞,隻當是普通的車禍。

當然,那是一樁普通的車禍,但由于被撞倒的丁真,身份顯赫,是以,就成了一樁大新聞。

同樣是撞倒了一個人,被撞的如果是一個普通人,在報上所占的篇幅,自然不引人注意。但丁真作為一個出色的發明家,最近才被陶氏集團聘請,為該集團主持研究室。報上前一陣子才連篇累牍地介紹過他的威名如何而來的成功史,和他得過國際上重要獎項之多,可破任何人紀錄的事迹。那樣一個重要人物出了事,自然也就成了大新聞了。

各位想來也已知道,何以事情終于能成為我的故事的原因了吧——陶氏集團,總裁就是陶啟泉,他和我的交情,非比尋常。

是以,事情發展下去,和我也有了關聯。

丁真雖然在全世界威名赫赫,可是他年紀不大,才三十歲出頭。由于他發明了不少東西,單是享有專利權,已使他本身成為一個大富翁。這一點,本地報章也突出報導過,是以他撞了車,就更成為大新聞。

到丁真被運雞車撞倒那一晚為止,我隻見過他一次。那是陶啟泉為了歡迎他而舉行的盛大酒會,把他介紹給各界人士。

這類盛大的酒會,我照例是到一到就是——到了,陶啟泉介紹了丁真,握了手,我看到陶啟泉又把丁真帶到别人面前,就走了。

事後,溫寶裕像是對丁真的印象甚好,足足說了好幾天。我的印象,隻是一握手之間,隻覺得他很是挺拔,不算俊朗,但自有一股英氣——一個男人三十歲出頭,有五六個博士銜頭,有大發明家的身分,又有巨額财富,也就很符合“氣自華”的條件了。

是以,當撞車事件發生第二天,報上的新聞,出現“大發明家因失戀而大醉,被貨車撞倒”的标題時,我不禁大是奇怪,向白素道:“你看,連丁真這樣的人物,也會失戀,他愛的是什麼樣的女子,那女子又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男人。”

白素向報紙瞥了一眼:“愛情豈能用世俗的眼光去衡量。”

我苦笑:“是……是……我說錯了。”

由于我感到像丁真這樣條件的男人,不應該有“失戀”這回事,是以我很仔細地看了這段新聞。

新聞記載了撞車的經過,說丁真在救傷車來到之前,已經可以站起身,隻是輕傷。他承認全然是自己不對,不該在大雨之中站在馬路上。他辯稱,由于失戀,喝了過多的酒,反應遲鈍;貨車司機亦已盡了最大的努力,不然,他一定橫屍街頭了雲雲。

新聞隻提到了貨車司機姓何,傷勢較丁真重,兩人一起被送入醫院。

記者的興趣和我一樣,想在丁真失戀上大做文章,可是又做不出什麼來,隻好又把丁真的威風史,再提了一遍。

我看了之後,自然不滿,咕咕了一句:“什麼消息都沒有!”

白素斜睨着我:“你想要什麼消息?”

我道:“像丁真這樣的人物,失戀,總有一個獨特的理由。”

白素道:“失戀要有什麼獨特的理由?任何人都會失戀。丁真有什麼特别?原振俠醫生夠特别了吧!他失戀還不止一次呢!”

想起那位大是不凡的原醫師,在感情上的一些挫折,我也不禁感歎。

白素忽然笑了起來:“要是這位出色的大發明家,愛上的是一個外星女人,那麼,他的失戀,倒也可以成為衛斯理的故事。”

我悶哼了一聲:“你也太小看衛斯理的故事了,和外星女人談戀愛,多麼老土,也沒有什麼變化,曲折離奇,不夠資格成為衛斯理的故事。”

白素笑而不言,我知道她不同意,是以補充了一句:“當然,任何一個戀愛故事都可以驚天動地。”

白素仍然不說什麼。

各位讀友,這個故事的開頭,并不突兀驚人,就算丁真失戀的原因,真是愛上了外星女人,又或者,他和那個撞倒他的何可人之間,又發展出一段新的戀情來,也是照例地老土。

然而,這個故事,終究成為衛斯理故事之一,當然另有原因,另有它的突兀之處。

突兀之處是在于,故事向另一個意料不到的方向發展,這意料不到的事,在我一開始叙述之際,也已提到了,而且提得很詳細,隻是再也難以想得到,故事竟會從這個方向發展開去而已。

卻說當時,我還想再對白素說什麼,樓梯上,便是一陣腳步聲傳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卻沒有說什麼,但是都知道:溫寶裕來了。

果然,溫寶裕出現在書房門口,他并不進來,神情猶豫,看來有點恍惚。這家夥,思想上天馬行空,老作白日夢,也不知道他這時又在想什麼了,我和白素都不去打擾他。

過了一會,他才搖搖晃晃的走了進來,找了一張椅子坐下,一開口就道:“不對,其中一定有古怪。”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忍住了笑,并不答腔。

溫寶裕又道:“真是古怪之極。”

他這樣說的時候,擡頭向天,一副沉思的模樣。

我實在忍不住,對着他,大喝了一聲。他倒真是想得出了神,被我一喝,吓得整個人彈了起來,喘着氣道:“幹什麼,人吓人,會吓死人的。”

我悶哼:“看來你死不了,變白癡倒有可能。”

溫寶裕道:“有一件事,很不正常。”

我冷冷道地:“我看你是陳長青上了身。”

陳長青的靈魂,曾和我們有過幾次接觸:溫寶裕這時的神情舉止,以及他那種疑神疑鬼的樣子,像極了陳長青,是以我才這樣說他。

溫寶裕一聽,竟然傷感起來:“要是他肯顯靈,那倒好了。”

接着他幽幽一聲長歎:“唉!英魂何處啊!”

我忙道:“好了!好了!究竟是什麼事有古怪,可得一聞否?”

溫寶裕先點了點頭,這才道:“我剛才到醫院去,探望受了傷的丁真。”

他指了指報紙:“我也是看了報紙之後,才知道他出了事的。”

我知道自從那次酒會之後,溫寶裕和丁真有過幾次交往,很談得來。那麼,在報上得知丁真受傷,去看看他,也是極尋常的事。我不知道有何“古怪”,猜想是他在醫院中另有所遇。

是以我問:“在醫院中,遇着了什麼事?”

溫寶裕先是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才道:“丁真的傷并不重,而且他知道,那貨車撞上了他,全是他的不對,貨車司機并沒有什麼不是之處。是以當他知道貨車司機受了傷,而且傷勢甚重之後,立即去看那個司機。”

溫寶裕已開始了叙述,我也就不去打岔,聽他說下去,他喜歡凡事“從頭說起”,并且在說的時候,不斷加上他自己的意見和評語,我對于他的這種叙述故事方式,也早已習慣了。

像丁真這樣的情形,當他知道由于自己的不正常行為,使得一個貨車司機不但翻了車,損失了貨物,還受了傷之際,他想去向那個無辜的司機道歉陪罪,這正是君子所為——若是小人,自然隻想到逃避自己的責任,責備他人的不是。

丁真第一時間就想到這樣做,這也使我對他有了好的印象。

卻說丁真的傷不重,他隻是被車子的一邊擦撞倒地,倒地時扭傷了左腳,左腳踝腫起,但是并未曾傷及骨骼,那不算是什麼嚴重的傷痛。

由于他是名人,身分地位高,是以記者圍住了他,直到天明。醫院方面,也對他另眼相看。他早就問起了那個貨車司機,醫院方面回答他,那司機在手術室。是以他隻好等。

等那司機從手術室出來,又由于麻醉藥藥性持續,不适宜見人。

他性子急,又知道是自己不對,急于向對方表示歉意,是以拐了拐杖,在護士的陪同下,到司機的病房外等候。

陪他前去的,還有幾個記者。

他在前去對方的病房之時,才知道那貨車司機,竟然是一位女性。

他自然的反應,是發出了“啊”的一下驚呼聲,歉疚之意更甚。

這時候,一個記者告訴他:“貨車司機叫何可人,二十四歲。”

護士則告訴他:“這司機右邊腿骨斷折,右胸兩根肋骨斷折,不算是重傷,無生命危險。”

在醫護人員的眼中,斷了三根骨頭,當然不算什麼,但丁真自己的足踝還在熱辣辣地作痛,自然知道斷骨雖不緻命,卻也令身受者痛楚莫名。

他唉聲歎氣,自責再三,在病房門口,不肯離去,一直到天亮。

護士不斷進出病房,向丁真說及何可人的情形,終于告訴他:“她已經醒過來了,不過神志還不是十厘清醒。”

丁真忙道:“我去看她。”

他從病房外的長凳上站了起來,也就在那一霎間,溫寶裕狂奔了過來。

溫寶裕隔老遠就叫:“丁博士,你怎麼不在自己的病房,跑到這裡來了。”

丁真看到溫寶裕,感到由衷的高興,他一拐一拐地迎向溫寶裕,握住了溫寶裕的手,連聲道:“你來得正好,陪我去向人道歉。”

這一句話,頗令人摸不着頭腦,但丁真立時解釋了事故發生時的情形,溫寶裕搖頭:“你也真是,這不是道歉可以了結的事。”

丁真道:“我願意負責補償一切。”

丁真在第一次見記者的時候,已經說了不少,是以報上登載了事發經過,溫寶裕也知道事情發生的情形。他聽得丁真如此說,就伸手在丁真的肩頭上,用力拍了幾下,表示支援,和丁真一起向病房走去。

本來,一個才施了手術,麻醉藥藥性方退的傷者,是不能有那麼多人一湧而入病房内。但是丁真的身分異特,陶啟泉也已知道了消息,便向醫院高層作了拜托,連警方也有支援人員到場。是以,連記者等人,至少有十來人湧進了病房去,醫護人員雖然有不以為然的神情,但是卻也沒有加以阻止。

丁真和溫寶裕先到了病房,一眼看到了傷者,也就是那位貨車司機何可人,就是陡然一呆。

當溫寶格說到這裡的時候,我哼了一聲:“别告訴我,這位何可人女士,是一個絕色美人。”

我這樣說,當然是基于大都市的一種生存規律而言。在大都市中,絕色美女從事的工作,是駕駛運輸家禽到市場去的貨車,可能性太少了。

溫寶裕揚了揚眉,想了一想:“怎麼說呢。”

我道:“該怎麼說,就怎麼說!”

溫寶裕又想了一想,看起來,這位何可人女士是什麼樣子的,竟然很難形容。

他一開口,仍然沒有直接說,反倒問我:“你說,紅绫算不算美女?”

他這一問,令得我呵呵大笑了起來:“你可問對人了。問别人,答案如何我不知道,問到了我身上,我的答案是肯定的。”

溫寶裕一拍大腿:“是啊,我也一樣,女性的美,有很多種。”

白素也感到了興趣:“這何可人是哪一種?”

溫寶裕道:“屬于……屬于……可以說,她是屬于原野的、自然的、健康的,充滿活力朝氣,充滿勁力動感的那一種。”

溫寶裕用了一連串的形容詞來形容,這真叫人詫異,因為他見到何可人的時候,何可人才經過了手術,情形極差,尚且可以給他那樣的印象。是以可知,這位何小姐的外型,是如何出衆不凡了。

我道:“就像出色的女運動員?”

溫寶裕道:“有點像,總之,我很難形容——你總會見到她的,你可以自己判斷。”

我問:“為什麼我總會見到她?”

溫寶裕道:“因為事情有古怪,你聽下去就知道。”

不錯,他一上來就說事情有古怪,隻是說到現在,還未曾說到而已,我隻好耐心聽下去。

溫寶裕和丁真,一看到躺在床上的何可人之時,何可人其實還未曾完全醒過來。半閉着雙眼,一條腿打了石膏,胸口也紮了繃帶,以緻雙臂裸露在外。這時,不但丁真和溫寶裕見了一怔,其它人也是一樣反應,以緻一時之間,靜到了極處。

在病床上的何可人,确然大有吸引力之處。她膚色黑裡透紅,細緻光滑,圓臉秀麗,五官爽朗動人,有一種叫人一看就心曠神怡的風緻。在衆人的寂靜之中,何可人睜開眼來,她有一雙很動人的眼睛,明亮而熱情,雖然這時眼神迷惘,但是看起來更動人。

這時,一個醫生排衆而前,在丁真和溫寶裕之中,擠到了床前:“何小姐,你醒了,覺得怎樣?”

何可人眨了眨眼,說了一句各人都意想不到的話,她道:“那人……怎麼樣了?”

一個警官也擠到了床前,回答了她的問題:“那人沒事——幸虧你及時扭轉車子,不然,非把他撞死不可。”

丁真也忙道:“我在這裡,可以說沒有受什麼傷,倒是你——”

何可人向丁真看了一眼,她仍然不問自己的傷勢怎麼樣,在她可愛的臉龐上,現出了很是焦切的神情,甚至想掙紮着坐起來,她的聲音,聽來也焦急莫名:“那些雞……怎麼樣?”

各人都呆了一呆——事情發生之後,雞隻滿街亂飛,确然亂了好一陣子,但是救人要緊,誰會去關懷那一車子雞隻。

是以,一時之間,竟然沒有人能回答何可人的這一個問題。

丁真首先有反應,他道:“何小姐,你放心,我一定會賠償,一切損失我會加倍償還。”

丁真這麼說,自然,所有人都以為何可人可以放心了,幾百隻雞,實在不算是什麼大事。

可是接下來發生的事,卻出乎每一個人的意料之外。躺在床上的何可人,先是發出了一下怪叫聲,這一下叫聲,突兀之至,令得人人為之一怔。接着,她揚起手來,緊緊抓住了丁真的衣襟。

她用的力道一定極大,因為不但丁真被她拉得身子不由自主俯向下,她也一定因為用力,而牽動了斷肋骨的傷口,以緻現出痛楚的神情。臉上,在這時沁出了細小的汗珠來。

她用力扯着丁真,以緻令得丁真的臉向下,對準了她,兩人鼻尖之間的距離大約隻有十公分。是以,丁真不但可以看清楚她鼻尖的汗珠,還可以看到她鼻孔緊張,氣息極粗。這一切,都證明她的心中,着急之極。

丁真心中負疚,是以并不掙紮,隻是急道:“你别着急,我賠,我加倍賠。”

這時,溫寶裕也開始幫腔,他道:“賠,一定賠,加三倍,加十倍,連車子一起賠。”

丁真也道:“是,連車子一起賠。”

由于事情發生得突然,連在一旁的醫護人員也慌了手腳,不知如何才好。

隻見何可人本來秀麗的臉龐上,不但布滿了汗珠,而且額上青筋綻起。它的另一隻手,也抓住了丁真的衣襟,以緻她的身子也半坐了起來,她叫着:“别理車子,雞……雞……那些雞。”

她簡直叫得聲色俱厲,而且聲音聽起來,撕心裂肺。丁真急得無法可施,反握住了她的手,也叫了起來:“是的,那些雞,你說怎麼辦,隻要你說了,我一定做得到,我加百倍賠。”

何可人的聲音更可怕:“不要你賠。”

她說了這四個字之後,是一陣急速的喘氣,接着,她說的話,令得各人都愕然。

她又重複了一句:“不要你賠——你……替我把那些雞一起找回來,一起找回來,一隻也不能少。”

說了“一隻也不能少”之後,她又喘了一口氣,道:“一共是五百六十隻。”

這時候,溫寶裕的神志很清醒,一聽何可人如此說,就是一怔,心想:好家夥,五百多隻雞,不知飛到哪裡去了,要一隻也不少的找回來,這可比什麼都難。

他向醫生看了一眼,想問醫生,傷者是不是撞壞了腦子,才會不要“百倍賠償”,卻要把走散了的雞找回來。

但是他還沒有問出口,已聽得丁真一疊聲地答應:“好……好……全找回來,五百六十隻,一隻也不能少,全部找回來。”

據丁真後來說,他當時雖然思緒混亂之至,但是也不至于連要做到這一點,很是困難都想不到。他之是以滿口答應,是由于他看到何可人的情形,實在太可怕了,可怕到了使他認為,如果他不立刻答應的話,何可人就會昏死過去,或是口噴鮮血,立時身亡。

丁真由于和何可人正面相對,且隔得極近,是以才有這樣的感覺。據溫寶裕所說,雖然不至于如此嚴重,可是當時的情形,丁真也真是非答應不可。

溫寶裕說到這裡,停了下來,向我望來。

我道:“這就是你說的‘古怪’?”

溫寶裕自然聽得出我言下之意,他叫了起來:“那還不夠古怪。”

我道:“這位姑娘,一定以養雞為業,她辛苦養大的雞,送到市場去,卻中途出了事,當然着急,那是她的生計,怎能不緊張?”

溫寶裕叫了起來:“可是已經有人答應了十倍百倍地賠給她。”

這一點倒是很難解釋,我首先想到的,是她可能對自己養大的雞有感情,但是還沒有說出口,就叫白素瞪了一眼。

白素自然是想到了我想說什麼才瞪我的,我也立即知道,這一說難以成立——雞送到市場,是要來出售宰殺的,哪有什麼感情可言。

是以我改口道:“或許,她根本不相信你們這兩個油頭小光棍的話。”

溫寶裕“哼”地一聲:“且聽我說下去。”

我做了一個手勢,心中仍然在想:何可人醒來之後,先問被她撞倒的人,再問她的雞,足可證明她的精神狀況,十分正常。

當時,丁真也想到了這一點,是以他也很感動,他的這種感動的情緒,自他緊握着何可人的雙手之中,表達了出來。

任何女性,對于異性的這種“身體語言”,都極其敏感。何可人一面喘着氣,一面想掙脫丁真的雙手,但是她未能成功——她畢竟身子虛弱,剛才一陣激動,已使她無力再做任何事。

丁真仍握着她的手,令她的身子慢慢躺下,這時,何可人已松開了丁真的衣襟,直視着他,目光焦急,充滿了對丁真的付托、期望以及請求,她的聲音,也有點發顫:“你答應了的,把那些雞全找回來,一隻也不能少。”

在這樣的目光之下,丁真胸口一熱,一秒鐘也不考慮,就道:“是,全找回來,一隻也不少。”

何可人這才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仿佛她剛才付托給丁真的,是尋找她失散了的兒女一樣,而且,她也真的相信了丁真的承諾。是以,雖然那時還一隻都沒有找回來,它的神态已安詳了許多。

這種情形,令得丁真更非全力去找那一批失散了的雞不可。

在場的醫護人員,見擾攘告一段落,忙道:“病人需要休息,各位請出去吧!”

何可人道:“這位先生——”

丁真忙報了姓名,何可人對丁真的名字,也沒有什麼特别的反應,隻是道:“丁先生,拜托你了。”

溫寶裕這時在一旁多了一句——這小子,有時真是該死。

他竟然說道:“你放心,就算丁先生他找不回所有的雞來,我們有一個朋友,叫衛斯理,神通廣大,他一定能把所有的雞全找回來。”

這幾句話,溫寶裕在第一次向我叙述經過時,也心知不妥,是以隐瞞了沒有說,我是後來才知道他把事情攬到了我身上來的。

他的令堂大人曾要我替少年芭蕾舞學校開幕剪彩,他保證我能找回所有走失的雞,衛斯理淪落到了這種地步。天下有情人,該同聲一哭。

何可人可能連誰是衛斯理也不知道,是以她對溫寶裕的話,沒有特别反應。

倒是在一旁的一個警官,十分“識貨”,一聽之下,立時道:“有衛斯理出馬,沒有不成功的事,何小姐你大可放心。”

何可人又籲了一口氣,閉上眼睛,不再言語。

一幹人等退出了病房,那警官首先道:“丁先生,五百六十隻雞,要每一隻都找回來,不是易事。”

丁真這時也想到了這一問題,問道:“已經找回了多少?”

警官道:“我去問問。”

丁真、溫寶裕和一些記者,回到了丁真的病房。這時來探訪丁真的人漸多,都是些大人物,警方的高層人員也來了。送花籃來得更多,房間放不下,放出了走廊,多到不可勝數。人情冷暖,由此也可見一斑。

丁真吩咐,把好看的幾個,換上字條,送到何可人的病房去。

大約半小時後,那警察回來了,道:“一共是五百六十隻嗎?竹籠一共是二十八個,全在;有十七隻竹籠并沒有打開,雞也全在;還有十一隻竹籠在翻車時打開了,但也不是所有在籠中的雞都走了出來——”

溫寶裕轉述那警方的報告,我聽得不耐煩起來,剛想打岔,白素伸過手來,在我嘴邊掩了一下,我這才忍住了沒有出聲。

可是,我不耐煩的神色卻是掩不住的,溫寶裕立時覺察,忙道:“你且聽下去。”

那警官真是盡責,他續道:“走失的一共是一百八十三隻,到四十分鐘前為止,已捉回來一百七十一隻,還有十二隻沒找回來。”

丁真着急道:“那得快點找,一隻也不能少。”

他在這樣說的時候,一個進階警官也在,也忙道:“那得快點找,一隻也不能少。”

那警官面有難色:“隻怕不好找了。隻差十二隻,有什麼大不了的!”

溫寶裕在一旁,覺得好笑:“沒有為了十二隻雞就浪費精力之力。”

丁真道:“可是我答應了人家的啊!”

溫寶裕确是滑頭,立時有了辦法:“随便到哪個市場去買十二隻來補上就是!”

他還說了一句笑話:“記得,不要多買了一隻,多了一隻出來,會變成衛斯理的故事。”

我以前有一個故事叫“多了一個”,他自以為如此說,很是幽默,說了之後,還哈哈笑了起來。可是别人都沒有跟着笑,他自覺無趣,這才住了聲。

溫寶裕的辦法,當然簡單可行,但是那警官卻搖頭道:“不行,行不通。”

溫寶裕“哼”地一聲:“我不相信那何姑娘能把五百六十隻全認得出來!”

那警官道:“不但她認得出,我也認得出。”

這話一出,所有的人都向那警官望去,不知他何以出此狂言。

那警官道:“我随便抓了一隻來,請丁先生過目。”

他再這樣一說,自然人人知道這五百六十隻雞,确然有不同之處了。

那警官叫了一聲:“警員,帶那隻雞進來。”

随着他的叫喚,一個年輕的警員提着一隻雞,走了進來。

雞是準備運往市場出售做食用的,這個地域的人,隻吃母雞,不吃公雞,是以,那是一隻母雞。

那實在是一隻普通之極的母雞。那警官接過來,母雞在他手中掙紮着,看來他并不是很善于令一隻母雞安靜下來,是以,顯得有點手忙腳亂。

溫寶裕首先冷笑一聲:“你如何可以認出它來?”

那警官并不出聲,隻是伸手,把那母雞的右翼拉長,這才道:“請看。”

各人都向那母雞的右翼看去,這才看到,翼尖上有很是異特之處。

這“異特之處”,其實也不是太異特,可是一看之下,倒也人人可以知道那警員并沒誇口——那五百六十隻雞,它的确每一隻都可以認得出來。

說穿了很簡單,在翼尖之上,有着編号的标志。那是一種塑膠制的卷标,要用特殊的裝置釘上去,一般隻用在服裝之類的貨品上,可是這時,卻釘在雞的翼尖部分。

而且,一定是在雞還很小叫時候便釘上去的,因為這時,标志的一部分已被皮肉包沒,隻露了一大半在外。但在那圓形的小牌子上,還可以看得清楚刻在上面的号碼,這一隻雞上的号碼是:“一五九”。

那也就是說,它是一五九号,一看便知,混淆不得。

這一下,連溫寶裕也無話可說了。

因為,就算找來一模一樣的塑膠卷标,釘上雞翼去,那也無法冒充,因為現釘上去的,和在它小時候釘上去的,大是不同。

自然,也可以找些小雞來,釘上同樣的卷标,等它長大,但是那至少需要三四個月,時間上配合不來了。

是以,一時之間,人人都覺得這事情雖然滑稽,有點迹近兒戲,可是卻也棘手之至,真的難以辦得到。

溫寶裕一計不成,又生一計:“嘿,雞在馬路上亂走,說不定有叫車子輾死的,哪裡又真能一隻不少地找回來。我看這位姑娘是存心在為難人。”

他總算對何可人的印象不壞,是以并沒有說何可人是别有用心,出難題給人,目的是大敲一筆。

丁真對溫寶裕的話,考慮了一會,很是認真道地:“我去問問她。”

溫寶裕道:“我和你一起去。”

這時,這種特别的情形,已引起了所有人的興趣,各記者更是摩拳擦掌,準備大大報導一番,是以也一起跟了去。但除了丁真之外,其它人,連溫寶裕在内,都被醫護人員擋在房門之外。

丁真進了房,各人守在門外,不一會,就聽到了何可人的尖叫聲:“死了?活要見活雞,死了,我也要見死雞!”

在這樣叫了之後,丁真又說了一句什麼,聽不清楚,何可人又失聲叫:“你騙不了我,我這五百六十隻雞,每一隻都有編号的。”

在叫了之後,她的聲音聽來很是疲倦,但仍然透着異常的焦急。

她道:“快……要快些把它們全捉回來,不能拖,一兩天,最多……兩天……”

溫寶裕料到何可人這時的樣子,一定很是可怕,因為又聽到了丁真一連串的答應聲:“是……是……”

接着,丁真便走了出來,滿頭是汗。神情狼狽之至,一如鬥敗公雞。

溫寶裕說到此處,又停了一停,向我望來。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事實上,我也覺得這位何可人小姐,她的行為也未免太偏執了。

除非她另有理由,不然,她的這種要求,簡直是不合情理之至。

我反問:“丁真準備怎麼樣?”

溫寶裕吸了一口氣:“他請求在場的兩位進階警官幫忙,并且出賞格,每隻一萬元,把那十二隻雞找回來。”

我悶哼了一聲:“好家夥,這件事,至少可以成為一個月的城市話題。”

白素卻道:“真有趣,故事一開始的時候,怎麼也想不到主角竟然是那一車子雞。”

我道:“那可能隻是何可人的故意為難。”

白素搖頭:“不,何可人不可能預知會有車禍,她早已把那些雞用特殊的方法編了号,必然有一隻也不能少的理由。”

白素的話,也有一定的道理,溫寶裕道:“是不是古怪之至?”

我道:“在你離開醫院的時候,事情發展的情形如何?”

溫寶裕道:“又找到了三隻,還差九隻。”

我笑了起來:“重賞之下,必有勇夫。隻怕真的可以全捉回來。”

溫寶裕忽然怔了一怔:“全捉了回來,那又會怎麼樣?”

我道:“還會怎麼樣,事情就此結束了。”

溫寶裕大搖其頭,神情大是不滿,我感到好笑:“怎麼,你以為在這件事中,可以發展出什麼樣的故事來?”

溫寶裕想了一會,才道:“不知道,可以是任何故事,也可以沒有故事。”

我忽然童心大發:“要故事不就此結束,也很容易,有一個辦法——”

我話還未說完,白素已知道我要說什麼了,搶着道:“不好!”

我揚眉:“為什麼?隻有這樣,才可以知道何可人的目的,要是真的全部找回來,就沒有戲唱了。”

白素道:“人家已經受了傷,再去捉弄人家,太不應該了。而且,她那麼緊張,必有理由,你何必非去探索不可?”

我攤了攤手:“我不堅持。”

溫寶裕大聲道:“你們在說什麼啊?我怎麼一點也聽不懂?”

白素立時道:“聽不懂就算了。”

溫寶裕也沒有再問,轉了一個身,當他轉到了面向我之際,向我眨了眨眼,大是鬼頭鬼腦。

我一看到他這樣的神情,心中就暗罵了一聲“小滑頭”。他顯然已經想到了我的辦法是什麼,可是怕白素阻止,是以才假裝不明白。

我的這個辦法,實在很簡單——有那麼多的賞格,把走散了的雞全找回來,不是難事。要這“戲”繼續“唱”下去,隻消先設法找到一隻雞,藏起來,那麼,便不是“一隻不少”,那就可以看這個何可人,還有什麼花樣可以玩出來了。

在那時候,我對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那自然是由于她的要求,偏執到了不近人情之故。

溫寶裕顯然對我的這種辦法,心領神會,他沒耽了多久,就道:“我再到醫院去看看,有新消息,随時前來報告。”

他揚長而去,白素悶哼了一聲:“天下無是生非者,唯衛斯理而已。”

我暗笑:“我可在家裡,哪裡也沒有去。”

白素冷笑:“自有人替你的馊主意奔走——我會在适當時候揭穿之。”

原來溫寶裕鬼頭鬼腦向我打眼色,并未能瞞得過白素的注意。

我也不明白何以白素對此反應若斯,隻好道:“那就叫小寶别那麼做好了。”

白素歎了一聲:“隻怕阻止不了。”

我為自己開脫:“那就不能全怪我的主意,小寶自己也會想到。”

白素蹙着眉,我問:“你想到了什麼?”

白素道:“這事情是有點怪……我想到了湖南廣州一帶的排教和祝由科,他們在施法術之際,多有借雞隻來行事的。”

我道:“是,我也想到了一下。但是那些法術,所用到的都是公雞——公雞血,和法術有一定的關系。但這次五百六十隻,全是母雞。”白素笑了起來:“或許是我們自己經曆的怪事多了,是以疑神疑鬼,本來是沒有什麼事的,也以為是什麼古怪大事了。”

我伸了一個懶腰:“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

白素又支頭想了一會,但是沒有說什麼。

當時,我以為這件事不會有什麼大不了的發展,卻不料白素雖然口中那樣說,實際上,她卻感到這件事大有不尋常之處(她的直覺)。是以她比我還留意,她竟然并沒有和我商量,就自行到醫院去了。

後來,白素對我解釋:“我沒有告訴你,自己一個人行動,一來,是為了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行動目的是什麼。我或許是想去看丁真,又或許是想去看一下何可人,又或許是想了解一下事情進一步的發展,自己也沒有确切目的,自然不敢約你一起去。二來,這事的趣味性不夠驚天動地,涉及的不過是一男一女和一群雞,似乎不值得驚動衛斯理的大駕,是不是?”

當她對我說這番話的時候,已經又發生了許多事,是以我聽了之後,沒好氣道地:“是啊!要天崩地裂了,才能令我注意。”

這是後話。卻說當時,過了一會,就不見白素的蹤影,我試圖和溫寶裕聯絡,卻見紅绫帶着她的那頭神鷹,一陣風似,卷出門去。

我隻叫一聲:“紅绫,哪裡去?”

紅绫人已出了門,答了我一句,說了等于沒說:“有事!”

我隐約感到紅绫的行動有點古怪,可是一時之間,也難以将之和什麼事聯系起來,是以也就算了。

到了下午時分,陶啟泉忽然來了電話,道:“衛,我機構中有一個人,遇上了一些麻煩事,想請你幫忙。”

雖然我和陶啟泉極熟,而且他在許多事情上幫了我不少忙,但是一聽了這樣的要求,我仍然提抗議,道:“貴機構有好幾萬人,此例一開,如何得了?”

陶啟泉笑罵:“你這人,一點也不肯吃虧!這個人不同,他的腦袋對人類進步,大有貢獻,可以不令他為瑣事煩惱,算是有價值。”

我心中陡地一怔:“丁真,哪個大發明家?”

陶啟泉道:“對了,你願意幫助他?”

我苦笑:“你可知道他遇上了什麼困難?”

陶啟泉笞得好:“不知道,但是什麼困難都難不倒你,是不是?”

我想告訴他“不是”,可是我話還沒有出口,他已經道:“我叫他立刻來見你,你可别拒他于門外。”

我歎了一聲,他已挂了電話。我皺着眉,走下樓去,不到三分鐘,門鈴聲大作,我打開門,就看到了一個青年人站在門前。

這青年人還支着一根拐杖,面目英俊,而且,眉宇之間,有一股英氣,整個人也氣度不凡。胸中大有丘壑之人,就有這種自然的光彩,絕無鬼頭鬼腦的猥瑣之狀,令人一看就心曠神怡。

我大聲道:“丁真先生?歡迎歡迎。”

丁真也叫了我一聲,和我用力握手。我把他迎進了屋中,等他坐下之後,我指着他的足踝,道:“我有極好的治傷筋的藥,你回去一周,三天包好。”

丁真又站起來道了謝,道:“我有一件麻煩事,這事……不知從何說起才好……”

他的神情,為難之至,我道:“很容易,就從還差十二隻雞沒抓回來說起好了!”

丁真睜大眼望着我,一時之間,錯愕得不知如何接口才好。

我一言釋疑:“以前的事,溫寶裕已向我說了。”

丁真“哦”的一聲,伸手在頭上拍打了一下,又想了一想,才道:“那位何可人小姐,一定要把所有小雞全抓回來,到我離開醫院的時候,還差一隻。僅僅隻有一隻,還沒有下落。”

我道:“成績很不錯啊,真是不容易之極了!”

丁真道:“是啊,所有的人都那麼說。”

我又道:“隻差一隻,那位何姑娘,不必如此認真了吧?”

丁真苦笑:“我也以為如此。隻差一隻,可以說是大功告成了,我是當作喜訊般去告訴她的,她的精神,看來好了許多——”

我做了一個手勢,打斷了她的話:“她的精神狀态不好,是不是會使她在精神上産生一種偏執狂的傾向?”

丁真呆了一呆:“我不是心理學家,不能肯定,但是她的……偏執……卻……沒有改善。”

我道:“什麼,真是少一隻也不行?”

丁真苦笑,歎了一聲:“事情是我不好,我應該補償。我已把這最後一隻雞的賞格,提高到了十萬元,真希望能找回來。”

我感到又是好氣,又是好笑:“要是找不回來,那會怎麼樣?”

丁真一片惘然:“我不知道。”

我笑道:“那麼,何姑娘不會要你性命吧?”

丁真陡然一震,我這樣說,當然是開玩笑,但是他卻一點也不欣賞,反倒臉色煞白。

我快道:“你把她的情形,詳細對我說說。”

丁真答應了一聲,我看他的神情大是惶惑,就給了他一杯酒。

丁真連喝了幾口,才歎了一聲,低下頭去。過了一會,才又擡起頭來,道:“她是不是故意在為難我?”

我再道:“你把經過的情形告訴我。”

丁真又歎了一聲,可以聽得出,他的心中,真是十分不安。

是以,丁真進房之後,走了一步,便沒有再向前走,隻是恣意欣賞着何可人那種神情。

何可人一動也不動,甚至隔好久才眨一下眼,她顯然是在為什麼事出神;而且,那事,一定給她帶來極度的困擾,這一點,可以在她的眼神中看出來。

過了好久,丁真忍不住了,先開口:“你……心中有什麼為難事?”

這時,何可人看來比他更鎮定,不如他那樣失魂落魄,她現出焦急的神情來,問:“那些雞……怎麼樣了?”

丁真脫口道:“全找回來了。”

他這時脫口說出了這樣一句話來,倒絕不是存心想騙人。而是在他的意識之中,隻差一隻未曾找回來,也等于和全找回來一樣,是以才會這樣說的。

何可人一聽得他那樣說,立時長長地籲了一口氣,整個人都松弛了下來,俏險之上,也立時現出很是安詳的神情。

她先是閉上了眼睛一會,才又睜開眼來,道:“求你一件事。”

丁真這時也知道自己“全找回來了”這句話,可能造成了某種誤會,應該修正一下,可是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如何改口才好。

他聽得何可人那樣說,隻好點了點頭。

何可人道:“那些雞,全有編号,你把它們順号放在竹籠中,每籠二十隻……”

說到這裡,她像是覺得自己的要求有點過分,是以現出不好意思的神情來,甜甜地笑了一下,才道:“然後,拿來讓我過目。”

丁真當然覺得這個要求太過分了一些——把二十八隻大竹籠,每隻竹籠都裝滿了雞,擡進醫院來,這隻怕是人類的醫院史上,從來也未曾發生過的事。

丁真略微遲疑了一下,就道:“沒有問題,隻不過,隻不過……”

他猶豫着未曾說下去,何可人睜大了眼,帶點天真地問:“隻不過什麼啊?”

丁真抱歉地一笑:“隻不過……不能算是全捉回來了,還有一隻——”

她的身子,劇烈地發起抖來。

她抖得如此厲害,以緻用來吊起她打了石膏的腿的金屬架子,也随之抖動,發出了铮铮的聲響,宛若一場八級地震。

同時,她企圖伸手指向丁真,可是她的手卻擡不起來,臂骨咯咯有聲;自她的喉際,更加發出了一陣難以形容的怪聲。

一時之間,丁真被眼前的情景吓呆了,他雙手無目的地揮動,全然不知該如何才好。

過了好一會,兩人才同時發出了一下呼叫聲,叫聲之中都充滿了驚恐。

何可人先說出話來:“你……這……你……騙我?”

丁真則急于分辯:“隻差一隻,我不是騙你,隻差一隻,一定會找回來的。”

何可人尖叫:“一隻也不行,少了的那一隻,一定就是那一隻。”

當時的情形,丁真來找我的時候,詳細叙述給我聽。當他說到何可人尖叫時,他也逼尖了喉嚨,以求真實。我一聽到這裡,就立刻覺得這句話大有問題,忙道:“且慢,你再說一遍。”

丁真呆了一呆,把當時何可人尖叫着說的話,又說了一遍。

我道:“這句話很難了解,你懂它的意思?”

丁真又呆了一呆:“我沒有仔細想……沒有想過,她的意思是……少了那一隻……有特别的意義?”

我也很是疑惑,也沒有什麼确定的想法,隻是覺得這句話很特别,若不是另有含意,就是何可人在情急之下的語無倫次。

我問:“你如何響應她?”

丁真又喝了一口酒。

丁真當時的反應,很是直接:“就是差了一隻,不管是哪一隻,總要把它找回來。”

何可人雙手震動,這一次,丁真雙手伸出,緊緊握住了她的手。何可人陡然吸了一口氣,卻已漸漸鎮定了下來,她也用力反握着丁真的手,道:“丁先生,要快,已過另一天了,在一天之内,一定要把它找回來。”

丁真也自慌亂之中,定過神來,柔聲道:“應該可以找得回來的,何姑娘——”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何可人已急速道地:“别問為什麼,總之,一定要找它回來。”

她說了之後,松開雙手,轉過臉去,表示這個問題再無讨論的餘地。

丁真本來想問她,何以對一隻雞,如此緊張,但這時,他已不好意思再問下去了。

何可人又道:“請你告訴我……還沒有找回來的那隻,編号是幾号?”

丁真道:“我不知道——這很容易,我這就去查。”

丁真出了病房,才連歎了幾口大氣。

他立刻要求警方做這件事,一小時之後,有了結果,他再去看何可人。

他進了病房,就道:“是三六五号。”

何可人深吸了一口氣,神情凝思,像是想起那隻編号三六五的母雞是什麼樣子的,這自然是徒勞無功的事,是以她隻是道:“原來是它。”

接着,她又道:“得快點找它回來。”

丁真答應着,離開了病房,就見到了溫寶裕。

溫寶裕向他做一個詢問的神色,丁真苦笑,把何可人聽到隻少了一隻雞之後的反應,告訴了溫寶裕。

溫寶裕聽了,也呆了半晌,這才道:“沒有别的辦法,看來,你得去找一次衛斯理了!”

這個在病房中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白素。

且說丁真對我說了經過,望着我,等我的指點。我心中真是又好氣又好笑,我想,問題其實很簡單,這位何小姐,一定是一個精神有問題的偏執狂,隻消告訴丁真别再去理睬她就可以了。

要是我直接說了,他非但不會接受,而且,還會大大責怪我。

同時,我心中也很不以為然——這位大發明家,不是才因為失戀而借酒澆愁,這才出事的嗎?怎麼一下子又那麼快對另一個異性産生感情了呢?

在這沒出聲的那一段短暫的時間中,丁真已迫不及待地問了三次:“衛先生,你看怎麼辦?”

我冷冷道地:“怎麼辦?全在你自己了。”

丁真卻誤會了我的意思,忙道:“一定,我一定會把那最後一隻找回來。”

我再冷笑:“那樣最好,就大團圓結局了——可是,找不回來呢?”

丁真着急:“衛先生,我就是為了這個問題才來找你的啊!”

我搖頭:“我不能解決,你自己才能。”

丁真回答得很是認真:“起先我也以為是,可是她的神情,每次都這樣駭人,這……證明她一定有理由,隻是我不知道。”

我道:“那你就該去問她。”

丁真的神情大是猶豫——這使我頗為冒火,又不是叫他去上刀山下油鍋,隻是叫他去問一問,他就現出這種樣子來,真是窩囊之至。

我悶哼一聲:“如果問一問也那麼困難,那麼,沒有人可以幫你了!”

丁真支吾了一會,才道:“衛先生,你不能設想一下她的理由?”

我立刻回絕:“對不起,我沒有那樣豐富的想象力,就算有,也沒有那個閑工夫。”

丁真聽我口氣不善,一時無語,我索性又道:“要是你想找精神醫生或是類似人士,我倒可以介紹幾個給你去見他們。”

丁真苦笑,歎了一聲,他總算也知道了我的意思,又搖了搖頭,倒是說了一句心裡話。他道:“不知怎的,明知她的要求是無理取鬧,可是看到她那焦切害怕的樣子,總覺得自己要盡一切心力,讓她安心,這才能令我自己也安心。”

我揮了揮手,也懶得開口了。

這時,我想到,這最後一隻雞,要是真落到了溫寶裕手中,扣了起來,以觀察會有什麼事發生,還是勸溫寶裕趕快罷手的好。不然,丁真知道了,隻怕會找他拚命。

丁真坐立不安,自言自語:“要是出了十萬元獎金,還找不回來,那是真的找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溫寶裕有沒有得手,就問他:“你見到溫寶裕的時候,他有說什麼沒有?”

丁真搖了搖頭,看他這失魂落魂的樣子,我心想,就算溫寶裕對他說了些什麼,他也是聽而不聞的了。

我道:“你現在唯一可做的事,就是去問何小姐,那一隻編号三六五的雞,要是找不回來,會怎麼樣。”

我連說了三遍,丁真才聽明白了我在說什麼,他又是歎幾聲,依然答不出一個“好”字來。這等不爽利的人,确然罕見,我想,他以前的女朋友,隻要稍微性子急一些,他确然非失戀不可。

我想到這裡,就轉換了話題:“丁君,你以前的那位戀人,令你失戀的那位,性子很急?”

丁真愕然:“你怎麼知道?在研究所中,她有一個外号,叫‘霹靂火’。”

丁真苦笑,起身告辭,我在他走了之後,長長籲了一口氣——和這樣的人相處,如同全身黏滿了漿糊一樣,不自在至于極點。

我那時,并不知道在醫院裡發生了什麼事。在醫院裡,确然有事發生了。

溫寶裕在支使了丁真去找我之後,也匆匆離去,并沒有進病房去,他始終未曾見到在病房中的白素。

白素聽到了丁真和溫寶裕在門外的對話,她的判斷是,溫寶裕尚未得手,隻是想要丁真來見我。

白素這才開口叫了何可人一聲。

她剛才目擊何可人和丁真的對話,對于何可人的言行,也感到疑惑之至。

因為她看出,何可人是真的極其急切地想把“所有的雞一隻不少”地找回來。

何可人一怔:“死了?死得也好,我要看到它。”

白素搖搖頭:“不是死了,而是根本不知去了何處,找不到了。”

何可人又震動了一下,臉色漸漸變得蒼白,可是她顯然智能甚高,當即反問白素:“你怎麼知道?”

白素道:“出自常識判斷——警方盡了力,丁先生又出了十萬元的賞格,要是仍找不到,那麼,就是找不到了。”

何可人搖頭:“不,丁先生說一定可以找回來的。”

她對丁真有如此的信任,頗令白素意外,白素隻好道:“要是找不回來了,會怎麼樣?”

這句話,正是我要去問何可人的那句,可知白素和我的想法一緻,認為這問題具關鍵性。

何可人睜大了眼,盯着白素,刹那之間,她的神情充滿了疚意。

這一點,倒在白素的意料之中,可是接下來,何可人所說的話,卻又令得白素莫名其妙。

當時,何可人冷笑一聲:“找回來了!我把它斬成八塊,也不會給它跑掉。”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更是咬牙切齒,滿是恨意。

白素不禁大是奇怪,因為在何可人俏麗的臉龐上,這時所現出來的恨意,很是駭人,絕對出自内心,不是造作。這恨意,甚至使她甜美的臉容,變得帶有八分猙獰,可怕得很。

白素在這種情形下,實在不知該如何反應才好,她絕無法設想為何走失了一隻雞,心中便會那麼恨。

她隻是道:“你要有心理準備才好,隻少了一隻,已經算是很難得的了。”

何可人盯着白素,語音冰冷:“為什麼你一再說找不回來?”

白素道:“我隻是想知道,找不回來,究竟會怎麼樣?”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可怕,她向白素招了招手:“你過來,我告訴你。”

白素向病床走去,她才一來到床邊,床上的何可人,陡然撐起身子,右手疾伸,五指就向白素的臉上抓來。

何可人的這一下子行動,突兀之極,白素當然不會給她抓着。可是據白素說,若是換了常人,非給她抓得臉上皮破肉綻不可。

當下,白素一翻手,就抓住了何可人的手腕。何可人一定恨極了白素,手腕被抓,五指仍然在伸屈,看來可怖之至。

這何可人的性子,當真強悍之至,她正在傷中,一發不中,由于出力太大,她自己的傷處,反倒很是疼痛。可是此際,她咬牙切齒,另一隻手又來抓白素的胸口。

白素一生之中,遇敵無數,可是明明對方和她強弱懸殊,卻還要和她如同拚命一樣,這樣的對手,她倒也沒有遇到過。

是以,一時之間,她大是駭然,一松手,身子向後退出,同時疾聲道:“你幹什麼,我決不是你的敵人,你快躺下來!”

何可人竟欲掙紮着來追襲白素,是以白素才會叫她快些躺下來。

這時,何可人顯然不是為了聽從白素的勸告,而是她實在沒有能力起身,是以離不開床,但是她仍然将一張床搖得咯咯直響,神情更是可怖。

當白素講到這一處,說她也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恐懼時,我原諒了丁真——能令白素也感到恐懼的情景,一定非同小可,丁真害怕,是很正常的事。

當下白素又極誠懇道地:“何姑娘,你别誤會,我想幫你,不想與你為敵。”

何可人這才急速喘着氣,失聲道:“你能幫我什麼?幫我把那隻雞找回來?”

白素聽她來來去去都是為了那一隻雞,心中更是疑惑之至。

她耐性再好,也忍不住問:“那一隻雞,究竟有什麼重要?”

她一問之下,何可人的身子又是一陣發抖,然後,她緊閉了眼睛,可是眼皮卻在不住地跳動,顯示她的心情極其激動。

白素走近了一步,柔聲道:“告訴我,你心中有什麼秘密?”

白素不再問何可人那隻雞有什麼重要,直接問她心中有什麼秘密。何可人緊抿着嘴,一言不發。

白素又道:“或許,你把秘密說了出來,有助于把那隻雞找回來。”

這句話,令得何可人有了強烈的反應,她睜大了眼,看了白素好一會,但是她卻又哼了一聲:“我不會上你當,我什麼也不說。”

她隻說了一句話,又閉上了眼睛。接着,不論白素說什麼,她都不再開口,也不睜開眼。

本來,白素有很多方法可以令她再有反應的,但是又怕刺激得她發狂,是以有些話也不可以說。

白素想到的是,要使何可人把自己當成是友非敵,唯一的辦法,看來就是把那隻雞找回來——她對丁真的信任,也基于此。

除此之外,自己再說什麼都不會有用,不如先離去再說。

她先輕歎了一聲,然後道:“要人家幫助你,你總得把心中的秘密告訴人家,不然,人家如何能幫助你?”

何可人的反應是幾聲冷笑,白素又等了一會,也就出了病房。

白素出了病房,在醫院門口,遇見了愁眉苦臉,在門口打轉的丁真——丁真不但不敢走進何可人的病房,連進入醫院,也視為畏途。

白素叫住了他,介紹了自己,又問他見了我有什麼結果。

丁真苦着臉:“衛先生叫我去問何姑娘——”

他把經過說了,白素忙道:“這問題……不适宜去問她。”

丁真如釋重負:“是……是……我也是這樣想。”

白素把剛才在病房中的情形說了,丁真當然聽溫寶裕講過我們夫婦兩人的事,是以他問白素:“衛夫人,你看她心中有什麼秘密?”

白素搖頭:“我不知道,她對你很信任,你可以慢慢問她。”

丁真慘叫了起來:“什麼慢慢問她,還有一天限期,找不回那隻雞來,誰知道會發生什麼事。”

白素道:“總可以有點通融的吧!”

丁真喃喃道:“不知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白素又好氣又好笑:“還有一天,你不妨把賞格再提高些。”

丁真也豁出去了:“好,提高到一百萬元。”

用一百萬元的獎金,目的是為了捉一隻雞回來,那實在是一種不正常的行為。可是,才經曆過何可人那種瘋狂行為的白素,卻覺得很應該,她連連點頭:“好,你立刻去宣布!”

丁真對我的意見,也不敢太輕視,他又問了一句:“我真的不必再去問何姑娘?”

白素又一次點頭:“是……她的精神狀态,不是很适宜接受這個問題。”

丁真歎了一聲,恰好有一位進階警官走過來,他忙迎了上去,白素急于與我會面,就趕了回來。

是以,在丁真離開之後不多久,還不到一小時,白素就出現了,把她在醫院發生的事告訴了我。

她自然要問我的意見,我的回答,直截了當之至:“她是一個神經病人!”

白素側着頭:“從表面上看,她确是如此。”

我笑:“從本質看,她是一個動物的保護者。”

白素不理會我的譏諷:“應該是,可是她又把那些雞運到市場上去賣,這似乎又說不通。”

若是換了旁人,我早已中止讨論了,因為我認為何可人這個人,簡直無聊透頂,不知所謂,根本不值得研究,就讓她為了一隻雞去發神經好了。

不過看在白素卻很有興趣的份上,我也隻好略微發表一些意見。

白素又道:“看她的情形,像是并不在乎那隻雞的生死,隻是在乎……那雞是不是找得回來——即使找回來的是死的,也比找不到好。這種心态,說明了什麼?”

我随口敷衍:“這倒有點像緝捕大盜的賞格:不論生死,隻要捉回來。”

白素望了我一眼——她絕對看得出我是敷衍她,可是她對我的話,卻又考慮了一會,甚至點了點頭:“是,她的目的隻是要把那隻雞抓回來,這又是為了什麼?”

我攤了攤手,表示無能為力,無法作出推測。

白素又自言自語:“她的行為,如此激動,一般來說,女性隻有在面臨執着的感情時,才會有這樣激烈的表現。”

我怔了一怔,一則是驚于白素的認真,二則也感到白素的話太過詭異。

我道:“這是什麼話,難道她愛上了一隻雞——而且還是母雞?”

白素卻不理會我的責問,仍在自言自語:“她為什麼肯定是三六五号那一隻呢?她一定有一些奇怪的遭遇,不肯說出來。”

我笑道:“那有兩個辦法,一是把她捉了來,嚴刑拷打,令她吐實。二是我們自己去調查。”

白素對我的調侃,并不生氣,反倒睜大了眼望着我:“是‘我們去調查’,不是我一個人去調查。”

我一時失口,說了一個“我們”,白素這樣追問我,我自然不好再打退堂鼓。

我隻好道:“從何開始啊?”

白素笑:“看來你有點不情不願,這樣吧,你挑容易地做好了。”

我苦笑,我豈止“有點”不情不願而已,簡直是大大的不情不願!

我歎了一聲:“好,請配置設定工作。”

白素道:“五百多隻雞,不會是普通家庭養出來的,一定是養雞場的出品。你先找到那個養雞場,進而在那裡了解一下何可人這個人的一切。”

我的神情一定是相當悲苦,因為我竟然要接受如此的任務;是以,我那一聲“得令”,也說得有氣無力之至。

白素卻不肯放松:“這就去,立刻回音!”

我沒好氣,拖長了聲音:“喳——老佛爺。”

不等白素瞪我,我就大踏步出了門口。在門口,一聲長歎,那自然也是歎給白素聽的。

也就在那一聲長歎之中,我有了偷懶的辦法,我直赴警察總部,去找特别工作室主任黃堂——有他相助,可以省事許多。

接下來,是一連串的粗話。

我認識黃堂很久了,從來也未曾見過他發那麼大的脾氣。

這時,隻見幾個警官狼狽而出。我趁辦公室門打開之際,向内揮了揮手,隻見黃堂滿面怒容,見了我,有點意外,示意我進去。

我走進去,輕松道地:“惹黃主任生氣的,一定是頭等大事了。”

黃堂“呸”地一聲:“屁,氣死人了!”

他一面說,一面取出一瓶酒,兩隻杯子來:“你來得正好,看到你,心腸也開朗一些。”

我接過了他斟的酒:“以你如今的身分地位,誰還能給你氣受?”

黃堂一口喝幹了杯中的酒:“你且聽聽,世上事真是無奇不有,這世上竟然有人出十萬元的花紅,找一隻雞。”

我怔了一怔,心想這倒好,事情都湊到一塊來了。

黃堂又憤然道:“而且,要動員警務人員去找;這下可好,連休假的警員,也全找雞去了。”

他說着,瞪着我道:“你說,氣人不氣人?”

我笑道:“你的消息不是很靈通,花紅已經提高到一百萬了。”

黃堂呆了一呆,恰好一個警官進來,喘着氣報告:“主任,那……家夥把賞格提高到了一百萬,很多人不顧指令,我們……都勸不住。”

黃堂臉色了白,青筋暴脹,我忙道:“由得他們去找,找到了,叫先來報告,有可能得到比一百萬更多。”

黃堂盯着我,我又忙道:“我就是為了這件事來找你的!”

黃堂一下子就明白了:“這……雞有古怪?”

我道:“太是古怪。”

黃堂吸了一口氣,就照我所說的發了指令,那警官一面抹汗,一面離開。我敢說,他也必然會去參加那找雞的行列。

黃堂一疊聲道:“說說,是怎麼一回事?”

我把事情摘要地說了一遍,黃堂聽了之後,悶哼了一聲:“我看,不單那個何可人是神經病,那個發明家也是神經病,你——”

我不等他批評,說道:“我的意見和你一樣。可是白素十分重視這件事,其中自有道理。”

黃堂自然知道白素的能力,是以他也疑惑起來:“雞送到市場去賈,不過幾十元的事,有什麼大不了?”

我心中陡然一動:“是啊——雞送到市場,一定脫不了被斬殺的命運,何可人不在乎那隻雞死了,隻是不要它活着不見了。”

黃堂愈想愈奇:“奇哉怪也!究竟是為了什麼,你的意思是——”

我道:“我要到養雞場去了解,請你給我一些資料,我直接進行。”

黃堂先答應了,接着苦笑:“衛斯理,你我二人合作,幹過多少驚天動地的事,如今隻為了一個養雞女子,這是從何說起?”

我也感到别扭:“大丈夫能屈能伸,不打緊。”

黃堂苦笑了一下:“你常說,在一件莫名其妙的事之中,往往可以發掘出一樁古怪之至的事來,這件事,也有這個機會?”

我吸了一口氣:“這件事,一開始已經夠古怪的了——要是那位何小姐的精神狀況正常的話,那麼她心中的秘密,一定有我們意想不到的情況在。”

經我如此一說,黃堂總算松了一口氣。由于不少警務人員紛紛去找那隻懸有重賞的雞,黃堂大發雷霆,他早已把一切資料調了來,也有何可人的個人資料,他把一份檔案給我,道:“你看。”

我這才是第一次看到這位何可人姑娘的照片。照片上看來,确然是一位美麗可愛,青春熱情兼而有之的女子,眉宇之間,有一股英爽之氣,很具巾帼英雄的氣概,頗惹人喜愛。

至于她的個人資料,很是簡單。

總之,這樣行為的人,可以統稱為“麻煩份子”。

卻說我看完了資料,黃堂問我:“你準備如何着手?”

我吸了一口氣:“你密切注意那隻雞的下落,一旦找到了,先别給丁真和何可人知道。我,少不得要到那雞場去走一趟。”

黃堂現出很是同情的神色,點了點頭。

不但黃堂同情我,連我自己也很同情自己,上天入地,什麼事沒做過的衛斯理,到一個小小的養雞場去,會有什麼發現呢?

我肯去,自然是由于白素的态度很是執着,而我對白素有信心,可以肯定在這件事中,一定另有古怪。

那養雞場在郊外,地方很是偏僻,有一條勉強可以行車的路通過去。到了門口一看,卻很令人意外,不見破敗,大是整齊,有一道拱門通進去,拱門之上有招牌,寫着“何氏雞場”四個字。

那四個字,居然蒼勁有力。我在門口停了車,推門而入,一面大聲叫“有人嗎”,一面向内走去,打量四周圍的環境。

而且,在籠中的雞,一見了我,動作也大是異常,竟然一面發出怪聲,一面争先恐後,向前撲來!看那情勢,若不是有鐵線籠子阻擋着,隻怕上千隻躁動的雞,會把我活埋了。

那種情景,說不上恐怖,可是卻詭異之至。

我隻在門口站了一站,立時退了開去,又大聲叫:“有人嗎?”

我的叫聲被雞群的嘈雜聲,完全遮掩了,是以我來到那一間房子前,又叫了幾聲。

這才聽到,自一間屋子中,傳出了一個蒼老而又有氣無力的聲音在反問:“什麼人?”

我循聲走過去,推開門,隻見在陳設簡單的屋子中,有一個老人正吃力地掙紮着,想借一根竹杖之助,自一張竹椅中起身。

我忙道:“你坐着,不礙事。”

那老人在問“什麼人”時,我已聽出他的話中帶有濃重的膠東口音(山東省東部,膠州灣一帶的方言),是以我也用同樣的方言回答他。

那老人一聽,一松勁,又跌坐入竹椅之中,擡頭向我望來。

隻見他眼眶深陷,雙眼混濁,顴骨高聳,皺紋滿面,雙手之上,更是青筋盤虬。一望而知,是已臨風燭殘年,行将就木。

他望着我,喘了一口氣,才道:“你是——”

我忙道:“有一位何可人小姐,是在這裡工作的嗎?”

老人的身子,陡然發起抖來:“這孩子,去了一天多,不知到哪裡去了,我……自己行動不便,也一天多沒水沒米進口,那些雞已餓了……”

我知道現在不是多說話的時候,忙道:“你先什麼也别說,我去給你弄些吃的。”

那老人卻道:“你……勞你駕……也喂喂……雞……可人這孩子怎麼了?”

我匆忙答了一句:“她車翻了,受了傷,在醫院,沒大礙。”

我先替老人弄了吃的喝的,再提上大袋的雜糧去喂那些雞。

而且,我禁不住地伸出手指在耳中轉動,好把雞群的聒噪聲驅走。

我要把接下來和那老人的談話,簡化一下,因為那老人的話十分啰嗦——

是以,老人在這一天多時間内,焦急無比,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老人一再強調,他和何可人可以說情如祖孫,是以很關心何可人的傷勢。當然他在談話之中,也說了許多他往年的輝煌大事。

我聽了之後,覺得很不是味道。

因為何可人在出事之後,隻記挂着那五百六十隻雞,發了瘋一樣,要把它們一隻也不少地追回來,卻一個字也沒有提到雞場之中,還有一個飲食起居都無法自力完成的老人。

要不是我來,餓死了幾千隻雞事小,活活餓死了一個老人,确實是人間慘事了。

這何可人不知是什麼心腸,若說她忘記了老人的存在,那是絕無可能之事。

當下,我沒有把這個不滿的情緒說出來,在老人殷殷詢問何可人的傷勢之際,心中暗歎。

雞場沒有電話,我又問了一些何可人工作和生活的情形,發現老人對何可人根本不是怎麼了解,隻說她工作十分勤力,一個人打理一個雞場,何可人幾乎沒有什麼休息時間,更别說娛樂了。

老人一再說何可人十分愛雞,天生是管理雞場的,每次運雞到市場去,她都會難過好一陣子,舍不得雞給賣到市場去宰殺。

老人又說,何可人在雞群之中,挑了幾隻出來特别飼養,當寵物一樣,愛惜無比。那幾隻雞,不必被困在雞舍之中,可以在雞場之中,自由來往,是以,特别肥壯可愛。

那幾隻雞,何可人寶愛之至。有一次,老人說這樣的雞好吃,想殺一隻來吃,才提出來,何可人就和老人大吵了一場。

那是何可人和老人之間唯一的一次沖突,是以對老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老人又問我,在進來的時候,有沒有見到幾隻自由自在在走動的雞,我卻并沒有注意——就算看到了,在一個雞場中見到幾隻雞,也不會放在心的。

我答應老人,我一離去,立即設法找人來照顧他和雞場,臨走時,我問了一個問題:“雞場中所有的雞,是從小就在翼尖上釘上号碼的?”

老人對我這個問題,瞠目不知所對,我也沒有再說下去。在離去時,經過雞舍,随便抓起幾隻雞來看看,翼尖上都沒有号碼标志。由此可知,那一車子五百六十隻雞,是雞場中的特殊份子。

我此行,除了救了一個老人和幾千隻雞外,對事情進展一無幫助。

在我離開之前,我又到何可人地住所看了一下,倒是有點值得記述之處。

何可人住在老人後面的一列屋子,屋子的外觀,也很是殘舊,推門進去,屋子裡收拾得幹淨之極,陳設也簡單得令人難以置信。

一共是兩間房間,外面的一間,除了一桌一椅之外,别無他物,椅是一張泛着光的竹椅,看來很有些年代了。

桌上有一隻杯子,還有三大疊書,書也堆放得很是整齊。

我走近去看了看,書的種類很難,有一半是古人的小說筆記,還有一些也大都是記述一些奇異事件的雜書。

想不到一個養雞場的女子,竟在繁重的勞動之餘,還保持着閱讀的習慣。

進了裡間,陳設也簡單之至,一床一幾而已。床上的被鋪,折得齊整,有一頂發了黃的蚊帳;在床頭之旁,也堆着好幾疊書。

我走近去,順手拿起一本來看,卻是《白蛇傳評話》,是把《白蛇傳》這個故事,說書化了的唱本,我心中想:這何姑娘的興趣,可真廣泛。

見沒有什麼發現,我轉身出了屋子。

離開了雞場,一面駕車,一面和黃堂聯絡,告訴他雞場的情形,要他和福利部門聯絡,立即派人來。

黃堂苦笑:“派人照顧老人,沒有問題;派人去養雞,那隻怕全世界都沒有如此的福利。”

我也覺得黃堂所說有理,就道:“說得對,我去找大發明家。”

黃堂這時也想到了,他道:“這位何姑娘,确實古怪,難道她忘記了雞場中有一個不能照顧自己的老人了?”

我答不上來,黃堂又道:“說來,這老人和她的關系,也非比尋常。”

我悶哼了一聲:“當年若不是那老人收留了她,她不知會流落何處。”

黃堂皺着眉,好一會兒不說話,我問:“你在想什麼?”

黃堂說道:“我在想你剛才所說的一切,有什麼不對頭之處。”

我沒好氣:“我全是照實說的,會有什麼不對頭之處?”

黃堂道:“就是奇怪,我……覺得很不對頭,可是卻又說不出原因來。”

我知道黃堂并非無中生有之徒,是以道:“且好好想一想。”

黃堂伸手在額角上輕輕敲着:“好象是和我記憶中的一件什麼事有關連,可是卻又想不起來了。”

我隻好道:“那你慢慢想,一想到了,請立刻告訴我,嗯!”

黃堂點頭答應——這時,我怎麼也想不到,我到那雞場去,經曆平凡之至,在衛斯理故事之中,簡直不值一提,連記述出來也屬多餘,竟會有意外之至的發展。世事之奇,真有無法預料者。

黃堂問:“你去找大發明家?”

我道:“是,我看這大發明家,對那位何姑娘頗是迷戀,他一定陪在病床之旁,叫他找人去雞場,那再好不過了。”

黃堂也沒有異議,于是我又到醫院去,一路上,我不禁埋怨自己不知浪費時間幹甚麼,為了這種雞毛蒜皮的小事,來來去去,真是無聊之至。我已經決定,就此一次,再不理會了。

到了醫院,先找丁真,果然,丁真病房的護士抿着嘴笑道:“丁先生在何姑娘處。”

而且,這種美,不是豔,也不是媚,而是有一股說不出的神清氣爽。

盡管這時她的濃眉微蹙,大眼茫然無神,但仍不掩其秀麗。

但是她棄一個老人于不顧,這種行為,無論如何,和她的外貌不甚相稱。

我一想到這一點,就用力咳嗽了幾聲,破壞了靜默的氣氛。

可是我發出的聲音,對這一男一女來說,卻一點作用也不起,他們仍然一動不動。

我走向前去,在丁真的肩頭上,推了一下,丁真這才陡然震動,向我望來。他一見是我,口唇掀動了幾下,欲語又止,我提高了聲音,喝道:“别向我提那隻雞,有一件事,你立刻去辦。”

我這一說話,床上的何可人也向我望了過來。她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向我,眼神依然茫然,我沖她瞪了一眼,發出了“哼”地一聲冷笑。

丁真現出極其迷惘的神色來,反問道:“什麼老人?”

丁真的反應,本在我的意料之中,因為他本來就不知道有一個老人在何氏雞場之中。可是何可人聽了我的話之後,仍然一點反應也沒有,還是在看她的天花闆,這就令人氣憤了——除非她撞車撞昏了頭,不然,如今這種情形,她可說是冷血了!

是以,我向何可人一指:“你去問她。”

丁真又呆了一呆,向何可人望去,問道:“衛先生說要我去照顧一個老人,是怎麼一回事?”

丁真又向我望來,我已氣往上沖,若不是對方是女性,我才不理會是不是受了傷,早就一把提起來了。

我盯着何可人,冷冷道地:“我才從雞場來,你的雞場。”

我特地在“你的雞場”上提高了聲音,加重語氣,何可人果然震動了一下,可是她接下來所說的話,卻令我摸不着頭腦。

她失聲道:“啊!它回去了?”

我一怔:“誰回去了?”

何可人道:“那隻雞,那隻還沒有找回來的雞,它回家去了?”

聽得自它的口中吐出這樣的話來,至少使我肯定一點:何可人的精神,絕非處于正常的狀态之中!

因為她隻是牽挂着那隻雞,而不理會那個老人!

我盯着她,可是卻發現她的神情之中,一點也沒有作僞或掩飾的成分,反倒是很急切地想知道答案。

我心思電轉,心想:在遭到了翻車的意外之後,她的精神狀态有異,倒也可以了解,甚至暫時性的失憶,也大有可能。

是以我吸了一口氣,沉聲道:“那隻雞有沒回去,我不知道——雞場中有上千隻雞,我也無法在其中認出特定的一隻來。”

聽得我這樣說,何可人先是呆了片刻,接着,很是失望。

我再道:“你在醫院裡,那麼多雞沒有人喂,餓得發慌,我去喂它們的時候,它們幾乎想沖出來把我也吞下去。”

何可人一揚眉,有訝然之色:“怎麼會呢?”

我大是惱怒:“你以為那些雞可以多少天不必進食?”

她倒反而責問起我來了,我真是啼笑皆非,這種情形,我始料未及,是以竟不知道如何應對才好。

丁真這時也道:“可人對我說了雞場中的情形,我也接洽了勞工,在她未能操作之前,去雞場幫忙。”

聽丁真的話,竟也有點怪我多事之意。我冷笑道:“或許不必請勞工,那老人就可以負責工作。”

在我這樣說的時候,我努力在想,雞場中有“自動喂飼裝置”嗎?

這時,當我提及了老人,丁真怔了一怔,反問道:“什麼老人?”

我冷笑:“何姑娘沒向你提及那行動不便的老人?”

丁真立時向何可人望去,我也望向何可人,何可人居然也問道:“什麼老人?”

我倒抽了一口氣:“雞場的主人,何老伯。你是靠了他才能在雞場工作的,你忘記他了?他無法照顧自己,七十二小時,他要餓死了,或許,你也為他準備了自動喂食裝置?”

我一口氣說下來,隻見何可人的神色變得怪異之至,她幾次想要撐起身子來,又幾次想要開口,但卻未曾出聲。等我說完,她才尖着聲問丁真:“這人……就是衛斯理?”

我不等丁真回答,就大聲道:“正是區區在下!”

何可人的神情,更是怪異之極,她可能心中感到很害怕,反手握住了丁真的一隻手,丁真忙把另一隻手也握住了她的手。

正在這時,病房的門推開,一個警官喘着氣,闖了進來,大呼小叫:“衛斯理!衛斯理先生!”

我向他望去,他忙道:“黃主任有電話來,十萬火急,請你立刻去聽!”

我沒好氣:“什麼事?”

那警官道:“黃主任說,半秒也不能延誤,請你快去通話,請!”

我雖然等着何可人的回話,但是黃堂催得如此急,不知有什麼事。

是以我向何可人指了一下,意思是“你最好能有令我滿意的答複”,何可人陡然叫了起來:“你說老人,何伯……是什麼意思?”

我道:“你該知道是什麼意思,你出來多久,他就餓了多久。”

那警官見我還在說話,竟急到來拉我,我看何可人目瞪口呆,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也沒有再等地,就和警官一起走了出去。

出了病房幾步,才聽得何可人在病房之中,發出了一下怪異之至的叫聲。

我跟着警官到了一輛警車旁,隻見黃堂自警車之中探出頭來,叫我:“衛斯理!”

我一看是黃堂自己來了,并不是他有電話來,就怔了一怔:“你在搞什麼名堂,鬼頭鬼腦的!”

黃堂又叫了我一聲:“衛斯理!”

他連叫我兩聲,卻又不說别的什麼,這已經奇怪之至了。我正想發作,卻見他望定了我的神情,古怪莫名,難以言宣,像是我的臉上有着什麼五色缤紛的圖案一樣。

我不由自主,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下:“怎麼啦?”

黃堂再叫了我一聲,這才問:“你……向何可人提到了……那……老人沒有?”

他不但神情緊張,而且說到後來,聲音竟然在微微發顫,此情此景,真是怪異之至。

我沒好氣:“才提起,就叫你的手下抓出來了。”

黃堂竟然“嘓”地一聲,吞了一口口水:“她……聽了之後,反應如何?”

我心中兀自有氣,哼了一聲:“她竟然反問我什麼老人。”

黃堂第三度叫我:“衛斯理!”

我忍無可忍,氣往上沖:“有話請說,有屁請放,别像招魂一樣,不斷地叫我。”

黃堂又吞了一口口水,才道:“你……你不應該在雞場中見到那……姓何的老人的!”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真的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麼意思。

我瞪着他,他搖着頭,神情更是怪得難以形容:“該如何說才好呢?”我認識黃堂很久了,知道他不是行事颠三倒四的人,如今情狀如此古怪,那使我可以肯定,必然有些不尋常的事發生了!

我定下神來:“該怎麼說,就怎麼說。”

黃堂吸了一口氣:“你來向我說在雞場中的情形,我當時就覺得有點不對頭,可是一時之間,又想不起是什麼事。等你走了之後,我才突然想起,三年之前,有一件案子曾到過我的部門——”

他講到這裡,我心中已是疑惑之極,黃堂的部門是“特别工作室”,專處理“疑難雜症”,那和我的雞場之行,又有什麼關系呢?

我望着他,他續道:“三年之前,何氏雞場出了命案,雞場主人,何正漢,七十二歲,原本是軍人,死得離奇。我的部門,曾插手調查。”

他說到這裡,望定了我。

我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禁笑了起來:“你的意思是我在雞場中見到的何姓老人,就是三年前離奇死亡的何正漢?”

我的問題,可以說夠古怪的了——由于黃堂的神情如此異特,我才這樣問的,其中也多少有點開玩笑的成分在内。

可是黃堂聽了,居然神色凝重,點了點頭:“是,就是他!”

我“哈哈”大笑了起來:“這不是活見鬼了嗎?”

黃堂大是駭然,說起話來也有點結巴,他道:“我,我可……不敢那麼說……那……是你自己說的!”

我看他緊張成那樣,當真是又好氣又好笑:“當然不會是那樣!天下有的是曾當過軍人的老漢,總不成死了一個就不會有第二個了。”

我這樣說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三年前的命案是一回事,我在雞場之中,見到了一個老人,那又是另一回事。

黃堂不可能不明白我的意思,可是他的神态,仍然怪異之至,他岔開話題,又問:“那……何姑娘,她怎麼說?”

我有點惱怒:“我也告訴你了,她竟然反問我‘什麼老人?’”

黃堂“嘓”地一聲,大大地吞了一口口水:“你是不是要看看當年命案的……檔案?”

我沒好氣:“有必要麼?”

黃堂堅持:“應該有點幫助。”

我心中疑惑,不知道黃堂這樣說有什麼用意,就道:“好,拿來!”

黃堂立時向我遞過一隻厚重的活頁夾來,我打開,就先看到了一疊照片,隻看了一眼,我就陡然一呆。

那是一張死人上半身的照片,黃堂說曾有過命案,那當然是命案發生之後拍的了。令我發呆的原因是,這死者,赫然就是我在雞場中見過的那老人!

雖然一活一死,容貌多少有點差異,但是兩者同是一人,殆無可疑。

在那一霎間,我的臉色一定變得難看之至,是以黃堂在間我的時候,聲音大是有異,他顫聲道:“就……是他?你說的老人……就是他?”

我勉力定了定神,吸了一口氣:“這是三年前命案的死者?”

黃堂點了點頭。

我再吸了一口氣:“可是,我剛才在雞場見到的,就是他。”

黃堂道:“不可能,除非你是——”

他說到這裡,就住了口,沒有再說下去,隻是駭然地望着我。

我知道他想說什麼,他想說我“活見鬼”!

我剛才自己也說過這三個字,但那是在開玩笑的情形下說的。同樣是一句話,在開玩笑的情形下說,和真正認真的說,感覺大不相同。因為這句話并不普通,它是“活見鬼”!

我搖頭:“這不必争,隻要再到農場去,就可以明白究竟。”

黃堂道:“若要快一點知道,可以去問何可人。”

我有點惱怒:“我正在問她,是你硬把我拉出來的,為什麼你不進來找我?”

黃堂的回答,又是一個意外,他道:“因為當年命案發生之後,何可人曾被當作主要的嫌疑來調查,但終于因證據不足,無法起訴。”

我呆了好一會,一時之間,實在不知說什麼才好,但我還是很快有了決定:“問她去。”

黃堂道:“怎麼問?”

我又呆了一呆,一面向内走去,一面道:“該怎麼問,就怎麼問。”

黃堂跟在我的後面,兩人一起推開病房門,隻見房中情形,和我剛才來的時候一樣,仍是何可人望着天花闆,丁真望着何可人。

我重重關上門,大聲叫:“何姑娘!”

何可人淡然向我望來,倒是丁真吓了一大跳。

我說的還是那句話:“我才從何氏雞場來。”

何可人的反應很冷淡:“你剛才說過了。”

她在這樣說的時候,目光轉移,望向我身後的黃堂。當她一看到黃堂的時候,剎那之間,現出了怪異之至的神情,可是一閃即過。

我忙向黃堂看去,隻見黃堂望着何可人的眼神,也頗為奇特——隻有有經驗的警務人員,望着一個明知是犯了罪,可是卻又無法證明的人時,才會有這種眼光。

一般來說,在這種目光的逼視之下,有罪者會因為心虛而避開去。

可是這時,何可人卻和黃堂對視着,絕無規避之意。而且,還是她先開口,“黃主任,我們又見面了。”

黃堂也道:“是啊,時間過得真快,一轉眼三年過去了。”

他們雖然隻講了兩句話,但是我也可以知道,三年前,在雞場命案發生之後,何正漢老人被殺的案件,黃堂作過調查,并且和何可人見過面。

那就說明,三年之前,真的有一個叫何正漢的老人,在雞場死亡。

我那時的思緒,相當紊亂,由于事情有我難以估計的怪異,是以想什麼都不是很抓得住中心。

何可人說了一句之後,又道:“那隻雞……還沒有找回來,我想不到這事竟會勞主任的大駕。”

何可人在這樣說的時候,很是冷靜鎮定,也可以看出,她和黃堂這次見面,并不是愉快的回憶。

我心中的反感,又增了一分,因為她來來去去,都是提那隻沒找回來的雞,仍然不提到在雞場之中,那行動不便的老人。

黃堂冷冷道地:“衛斯理是我的朋友,我是陪他來證明一些事的。”

何可人竟像是對黃堂所說的話,全然無動于衷,又轉回頭去望天花闆。

我哼了一聲:“何姑娘,有些事是要你來證明的。”

何可人現出不耐煩的神情,也“哼”了一聲。

丁真在一旁道:“她受了傷,有什麼事非要問她不可?”

我大喝一聲:“閉上你的鳥嘴!沒有你這蠢人的事。”

給我一喝,丁真滿面通紅,何可人大是愛憐地望向他,又冷冷向我望來:“我根本不認識你,有什麼可以給你證明的?”

丁真給何可人這一望,立時如沐春風,神采大是不同。我又道:“我才從你的雞場來。”

何可人冷笑:“這蠢人一直在誇說衛先生你的神通如何廣大,可是這句話,你已說了三遍了。”

我心中暗自惱怒,可是除了用這句話作開始之外,我想不到還有什麼話好說。

何可人諷刺我,我隻好忍下來,道:“在雞場,我幫你喂了雞——”

何可人道:“你也說過了,我也答過了。”

我提高了聲音:“我還弄了食物給一個餓了兩天,行動不便的老人,那老人姓何,是雞場的主人,你當年去雞場工作,是他收留你的。”

我一面說,一面狠狠地瞪着她,何可人向黃堂道:“黃主任,這人……”

她沒有說出我怎麼樣,可是不說出來,也擺明了她在說我是神經病。

黃堂歎了一聲,我又道:“那何老人,我見過的,是三年前的死者的什麼人?”

我這樣問,基于兩點:一、我确實在雞場見了一個何姓老人,與之談話,并煮食給他吃。二、又同何可人表明,我知道三年之前何正漢的死亡事件。

何可人對我的态度,一直是冷漠和不屑,直到聽得我如此問,她才驚訝之極,反問道:“你說什麼?”

我道:“是你要我把說過的話再說一遍的:那個何姓老人是什麼人?”

何可人皺着眉:“我不知道你在說哪一個姓何的老人。”

我沉聲道:“在雞場的那個——”

我接着把那何姓老人所住房子的方向位置,說了出來。

我一路說,何可人的臉色一路變,等我說完,她臉色死灰,又驚又怒,不問我,卻向黃堂道:“黃主任,這是什麼意思?你至今還認為我是殺人兇手,是以才約了人編一個無聊的故事來吓我?”

黃堂高舉雙手:“不關我事,幾個小時之前,衛先生确曾到過雞場,見過一個行動不友善的何姓老人,并且和他談話——”

我道:“至少談了大半小時。”

丁真則在一旁緊張地叫了起來:“殺人兇手?什麼殺人兇手?”

不過沒有人理會這位大發明家,何可人喘了幾口氣:“沒有,我的雞場沒有這個人——”

她指着我:“你說的那屋子,以前是何老伯住的,何老伯死了之後,一直空着,你……你……”

看樣子,她也想說“你見鬼了”,但是她總算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是以我隻是悶哼了一聲,轉身向外就走,丁真叫:“衛先生——”

我覺得這個大發明家的行為,類同白癡,是以也懶得理會他。

一出了病房,我沉聲道:“她為什麼耍賴得一乾二淨,什麼都不承認?”

黃堂道:“我看她也不是抵賴——”

我火向上沖,厲聲道:“你這樣說是什麼意思,是我活見鬼了!”

黃堂卻道:“我們立刻去,一到就可有分曉。”

我這才悶哼一聲,把責備他的目光收了回來——車上隻有我和他兩個人,由他駕車,在上車前,他甚至曾暗示我的精神狀态有問題,可能不适宜駕車,這才令我火上添油的。

不一會,車子就到了何氏雞場的門口,和我剛才來的時候一樣,那塊招牌——

那塊招牌!

那塊招牌上寫的還是“何氏雞場”四字,可是剛才來時,招牌上油漆剝落,很是殘舊;但現在看來,卻相當新淨,一點也不舊。

但聽人叙述這種情節是一回事,自己親身經曆這種情形,又是一回事。

我一看到招牌變了樣,打開車門,跳了出去,奔向門口,門也變得不同了,而且上着很堅固的鎖。

我大叫一聲:“不是這裡,你來錯地方了。”

黃堂來到了我的身邊,才道:“就是這個位址。”

我搖頭:“那就是我上次找錯了地方,恰好另有一個何氏雞場——”

我說了一半,就陡然住了口。

因為那是絕無可能的事;那隻不過是我在極度驚詫之時,沒有話找話說的想法。

要弄開那鎖,自然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我其時卻思緒紊亂,哪有心思。我聳身攀越圍欄,跳了進去。黃堂也學着我,追了上來,他大聲道:“衛斯理,鎮定一點,你經曆過那麼多怪事,這隻不過是……小事一樁。”

我上次來的時候,若是有這樣裝置,我斷無看不到之理。

而且,我根本曾拖下每包重五十公斤的飼料,傾倒入食槽之中,這一切都不可能是我在作夢。

我陡然轉過身來,由于黃堂一直緊跟在我的後面,是以我一轉身,幾乎和他鼻尖對鼻尖相碰。

他又想開口說什麼,我一揮手:“你别開口,我要好好想一想,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黃堂點了點頭,我又道:“我的意思是,把這件事的性質,分一分類。”

黃堂又點了點頭,我向他說了我上次來到雞舍的情形,黃堂的神情,也怪異之至。

我向外面那排房舍指了一指:“那何姓老人的屋子,就在那裡。”

我們腳步沉重地走過去,推開門,陳設一模一樣,可是床上無人。而且,也不像是才有人住過的樣子。不過雖是空屋,卻又打掃得甚是幹淨,顯然空屋也有人不時打掃之故。

我吸了一口氣,在屋中呆立了一會,又向黃堂講了我在這裡和何姓老人談話的經過。

黃堂神情更是怪異,又不住點着頭。

我又向外走去,進了何可人的住所。

何可人的屋子之中,變化相當大,有了電視機等音響裝置,書也多了許多。

我走近去,看到有兩盒“白蛇傳”的錄像帶,一盒是長篇電視劇,一盒是平劇。

我一面搖頭一面道:“這位何姑娘,對《白蛇傳》像是特别有興趣。上次我來的時候,一本《白蛇傳評話》正放在床頭。”

黃堂指著書架:“這一本?”

他已在書架上找到了那本書,取了出來,向我揚了一揚。我道:“就是這本。”

接着,我就道:“我沒有來錯地方。但是兩次前來的時間,隻隔了幾小時,一切的變化,卻像是已隔了好幾年。”

黃堂沉聲道:“兩個可能。”

我示意他說下去,他道:“一個可能是,上次當你來到這裡時,有一股力量影響你的腦部活動,使你的腦部受了誤導,看到了,聽到了,或自以為做了根本沒有做過的事情。”

這種想法,自生以來就有,也被不少哲人大大發揮過,但卻未曾和腦部的生理活動聯系在一起。

是以,我可以接受黃堂的這一個分析。

我不由自主擡頭四面看了一下——自然,即使有這種力量存在,我也是看不見的,那隻不過是一種下意識的動作而已。

我道:“第二個可能呢?”

黃堂道:“第二個可能是,你上次來的時候,無意之中,通過了時光隧道,回到了三年多之前,那也會産生了這種情形。”

我也正想到了這個可能,是以由衷地鼓掌:“還有第三個可能嗎?”

黃堂搖頭道:“有是有,可是……不想說。”

我一攤手:“無非是想說我活見鬼而已——我又不是第一次見鬼,但說無妨。”

黃堂吸了一口氣:“但人鬼殊途,你要是見鬼見得如此實在,這……着實駭人聽聞。”

我踱了幾個圈,除了這三個可能之外,我也想不出再有什麼可能來。

黃堂又叽咕了一句:“那何正漢死得怪……死了之後,也有可能作怪。”

冤死的人,鬼魂特别容易作怪,這本是鬼傳說中的一個組成部分。

我聽了之後,心中不禁一動。黃堂曾把當年的兇案資料交在我的手中,但是我一看到了資料中的照片,就和黃堂發生了争執,對于兇案的經過并不知道。

黃堂如此說,可知兇案大有蹊跷,而且,何可人又會被當作疑兇——當我說在雞場見到何姓老人時,她還以為我是和黃堂串通了,編了個故事去吓她的。可知其中必然還有許多曲折在。

我就問:“三年前的兇案,有什麼怪異之處?”

黃堂道:“怪在兇手使用的兇器,和死者緻死的原因。”

我道:“肯定是被殺?”

黃堂有點駭然:“你以為兇案和如今的事有關連?”

我苦笑:“誰知道——最初,不過是要找一隻走失了的雞,已經由此而發生了怪事,我自然要盡一切可能去追查真相。”黃堂道:“說得是——我也很想能找出兇手來,資料全在,你可以仔細看,我一時也說不明白。”

我點了點頭:“我們分工,你去留意何可人,我看她大有古怪——那隻走失的三六五号的雞,要是找不回來,看她會怎麼樣。”

黃堂一直表示極喜歡和我合作,是以聞言,大是興奮,大聲答應。

我們走出去,看到有幾隻母雞跟在一隻大公雞之後,那大公雞大得異乎尋常,幾乎高到人的腰際。顧盼之間,神氣活現。

黃堂指着那公雞道:“考一考你,知道這公雞是什麼名堂?”

經黃堂這一問,我再仔細打量那頭公雞,覺得它确然有不同凡響之處。當我向它走近去的時候,它非但不避開,反而額上羽毛起伏,大有戰鬥的格局,看來更加神氣得很,雄駿異常。

我道:“我對公雞的品種沒有研究,這公雞是什麼名堂?”

黃堂道:“這雞的名稱是‘九斤黃’,原産地是中國江蘇省的一個叫浦東的地方,聽說是在上海附近。”

我笑道:“多誠指教。想不到你對雞的品種,如此有研究,隻不過你的地理常識差了點,那浦東不是小地方,和上海隔江相對,有好幾道大橋連通,大大有名。”

黃堂揮了揮手:“我也是三年前調查兇案,才知道這公雞是異種。”

我大奇:“查兇殺案,和了解雞的品種,會有什麼關系?”

黃堂苦笑:“萬事皆有牽連——你回去看資料,就會明白了。”

我們一直在談論那公雞,那公雞也像是知道我們在談論它一樣,站在原地不動,一群十來隻母雞,圍着它咯咯亂叫。

而且,它還側着頭,用它那亮如點漆的眼睛,看着我們,頂上的雞冠高聳,其紅若血。

我看得有趣,伸手,想去它的額上摸一下,手才伸出去,黃堂就叫:“小心!”

一時之間,我還不明白黃堂叫我小心什麼,那雞的頭一側,竟避過了我的手,向我的手背直啄了下來。那雞的雞喙豔黃,看來鋒利無比。我忙一縮手,總算及時避了開去。

我反應快,順着那一臂之勢,五指伸屈,已然向雞頭直抓了過去。

這一下變勢,乃是中國國術小擒拿手中的一式“翻雲覆雨”,就算對方是一個武林高手,也未必避得過去,何況隻是一隻公雞!

果然,我一出手,五指一緊,便已捏住了雞頸,手臂一振,把雞直提了起來。

那雞雖然名叫“九斤黃”,但想來其後曾經品種改良,體重又有增加,一提在手中,便知份量,怕有十五六斤重。

我才一将雞提了起來,準備順手摔出去,又聽得黃堂叫道:“小心!”

又是随着他的叫聲,那雞雙翼張開,向我臉上張來,同時,雙爪齊出,抓向我的臉,不但攻勢快疾,而且,很是有力。

若不是我一提起它,就想把它摔出去,早就有了發力的準備的話,等到它攻來再發力,隻怕已來不及,已給它抓中不可。

這時,它抓過來,我發力,恰好在千鈞一發之際,手臂一振,已把它摔了出去,撤下了漫天的雞毛。那公雞咯咯怪叫,自半空之中撲向地,立時站定,略抖了一抖身子,立時引頸高啼,啼聲嘹亮之至。

它并不逃走,啼了兩聲,仍然凝視着我。

在那一瞬間,我也不禁呆住了。

我曾和不少高手交過手,也曾和一隻三千年老貓拚過生死,卻再也想不到,有一日會和一隻公雞過招,而且一招之下,不分勝負。

我也凝立着不動,和那公雞對峙着,黃堂這才氣咻咻道:“這雞大是古怪,是年老成了精的,别再惹它。”

我盯着那公雞:“要是連一隻雞都不敢惹,那還有什麼可幹的?”

黃堂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說根本沒有必要去惹它。”

黃堂一早就大喝要我“小心”,這時又如此說,我心中一動,問:“是不是你曾惹過它,吃過苦頭?”

我雖然在和黃堂說話,但是仍然盯着那隻雞,絕不放松。因為我感到這隻公雞在和我過了一招之後,并不肯就此幹休,随時可以撲起來向我進攻,以報我剛才“一抓之仇”!

黃堂喘了幾口氣:“我倒沒有,但是有幾個警員,見它身高馬大,想抓住它看看;又有的看中了它的尾翎,非但沒能抓到它,還被抓得……受了傷,其中一個,且眇了一目!”

我聽了黃堂的話,不禁有心驚肉跳之感,失聲道:“那還容它活着?”

黃堂道:“警員老想去抓它,此是侵犯私人财物,是警員的不對。當時,何可人護着它,說是誰要是殺了它的雞,非把事情鬧大不可,是以隻好吃了個啞巴虧。當時,我就覺得這雞場充滿了妖氣。”

我再吸了一口氣,此時,那雞離我約有三公尺遠近,看來神定氣閑,大有高手風範。我心念電轉,心想,它有雙爪一喙,我隻有雙手。除非是想把它打死,不然,想活捉它,頗有困難。因為我很難在同時,用雙手抓住它的一喙雙爪,隻要它有一喙一爪可以活動,即使我抓住了它,在近距離,它就可以向我攻擊。

自然,若要殺死它,那就容易得多了。

我吸了一口氣,沉聲道:“且看我活捉它!”

黃堂道:“你跟一隻雞嘔什麼氣,我們有事在身,别節外生枝了。”

我道:“你不是說它積年成精了嗎?我倒要看看它有如何厲害!”

我一面說,一面已抽出了腰間的皮帶來。

為了對付一隻雞,我衛斯理居然要出動武器,真是勝之不武之極了。可是這雞一直盯着我的目光,極其妖異,使我覺得它兇心甚盛,非給它吃點苦頭不可。

黃堂道:“你要小心,這雞不但傷人,還可能殺過人。”

我一怔:“此言何意?”

黃堂道:“何正漢老人死于喉間受傷,氣管斷裂,可是法醫一直不能肯定兇手是用什麼兇器成兇的,我看了傷口之後——”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我隻感到了一股寒意冒上來,失聲道:“你以為是被雞啄死的?”

黃堂道:“是,可是我連提都不敢提。”

這一點,我倒可以了解。黃堂是赫赫的特别工作室主任,要是追查命案,說死者是被雞啄死的,隻怕立刻會被人說他是神經病!

我沉聲道:“你也不來和我商量一下。”

黃堂苦笑:“這等小事,怎敢來勞你的大駕。”

我怒視他一眼:“那你既然有懷疑,至少也應該抓住它,看看是不是和傷口吻合,以證明自己的設想!”

黃堂也有點惱怒:“這種想法,想過就算了,如何能來真的!”

我冷笑:“别推搪了,你根本抓不住它。”

黃堂也有了怒意:“好,看你的了,古人說殺雞焉用牛刀,現在是‘抓雞要看衛斯理’!”

我一聲斷喝:“就看我的!”

說着,我以皮帶作鞭,直上直下,一下就向那公雞揮擊了過去。

“唰”地一聲過處,那公雞一躍而起,閃避了過去。

畜生畢竟是畜生,我要的就是它這一避!

這一來,它雙腳離地,我就可以下手了。當下,我手腕一轉,皮帶已向它雙足纏去——隻要一纏中,一抖一拉,再伸手抓住它的脖子,它再兇,也難以逞惡了。

我出手極快,可是忽略了一點。

我忽略了雞本來是飛禽,雖然被蓄養年久,飛行本領已經退化了許多,但是它畢竟是會飛的!

就在我皮帶揮出之時,隻聽得那公雞“喔喔喔”一聲長啼,雙翅展開,騰空而起,飛起了五公尺高下的空中。隻見它在半空之中,益見巨大,彩尾飄飄,頸毛抖動,好看之極。就算是傳說中的鳳凰,飛在空中,也至多不過如此而已。

它一騰空,我這一擊,自然落空。

像這樣的公雞,騰空飛翔的景象,并不多見,是以一時之間,我也不再出手,隻是盯着它看。

它在半空中一個盤旋,又騰高了五六公尺左右,這才斜斜落下地,卻不再向我攻擊,而是遠遠地落了開去,落地之後,又是一聲長啼。

我隻感覺到,它一定在這一聲長啼之中,想表達些什麼,但我當然無法了解它的意思。

它既然有那麼高強的飛翔能力,我再要抓它,自然不是易事,除非令它受傷,但我又不想如此做。

正當我在躊躇間,黃堂道:“你不感到,它不想和你再打下去!”

我好奇道:“何以見得?”

黃堂道:“它剛才在半空之中,并未向你淩空下擊,隻是飛了開去。”

這時,那一群母雞又向它圍了過去,它昂首闊步,帶着母雞們離去,竟不再理會我。

我呆了片刻,在刹那之間,我體會到了黃堂剛才所說,“感到了一股強烈的妖氣”是什麼意思,竟然真有這樣的感覺!

我和黃堂看着那群雞進去,這才離開了雞場。一上了車,黃堂又把那一夾子資料給了我。

我手按在夾子上,遲疑道:“你會懷疑到那雞啄死人,也真是匪夷所思之至了。”

黃堂道:“現在看來,不單那隻公雞有問題,連别的公雞也有問題。”

我駭然:“有何根據?”

黃堂道:“何可人堅持要把所有的雞全找回來,一隻也不能少,就大有古怪。”

我點頭:“是,何可人知道一切。”

黃堂也道:“是,可是她不肯說。”

我伸手在夾子上敲了一下:“她不說,我們自己查!”

黃堂大是高興:“有你參加,說不定三年前的疑案也能破了。”

我苦笑:“别期望太多,别忘記,我連一隻雞都對付不了。”

黃堂忽然大生感慨:“人本來隻有在對付自己同類的時候,最有辦法;對付其它生物,即使小如蚊子也束手無策,比起曆史上的人類大屠殺來,遜色多矣。

我也不禁默然半晌,才道:“你去密切留意何可人的動态——我估計,那隻三六五号的雞,多半找不到了,且看她有什麼劇烈反應。我去看資料,同時也和白素商量一下。”

黃堂沒有異議,在醫院門口我們分手,我駕自己的車回家,白素卻不在。

我到雞場去,全是由于白素的堅持,這時她卻又不知去忙什麼了。

我定了定神,就開始看三年前,在何氏雞場發生的那件命案。

花了約莫兩小時左右,才把所有資料看完,當然也明白了何以一樁命案,會到了黃堂這個特别工作室主任手中的原因。

命案确然有特異之處。

首先,是死者陳屍的地點。

死者被發現時,是在雞場附近的一個排水渠的建築工地上。

那工地上堆着大量巨大的水泥趸柱,每一個都有兩公尺高,一公尺見方,自然其重無比。

每五個或六個水泥柱堆在一起,每堆之間,留有十分狹窄的空隙,人要側着身才能擠進去,身子稍胖一點,隻怕也難以通過。

在那工地上,總共有數十堆這樣的水泥柱,是以,也形成了一個極窄的“迷宮”。平時,勞工都是在水泥柱的頂上走來走去,從來沒有人擠進柱堆中的信道過。

何正漢的屍體,就在這一大堆水泥柱的中心部分被發現。

由于屍體被發現的地點如此特别,是以可以肯定的是,死者何正漢一定是自己擠進去的。

資料中有水泥堆的照片,也有自上而下拍攝的,可以清楚看到那些水泥柱堆中窄窄的“信道”,隻有三十公分闊左右。

不論從哪一邊進去,要到達陳屍之所,至少要側着身子,擠着行進五十公尺左右。何正漢行動不便,看來至少要四十分鐘的時間。

于是有了疑問之一,他費那麼大的勁,擠到水泥柱堆的中心部分去,是幹什麼去了?

警方肯定發現屍體之處,正是兇殺現場,是由于若是他死在他處,根本沒有可能把他的屍體搬進那麼狹窄的信道,到達陳屍地點。

人死了之後,身子變得僵硬,還會有些微發脹,是以屍體被發現之後,要大費周章把水泥柱移開,足足兩天之後,才能把屍體弄了出來。

起初,在屍體還未搬出來之前,派了一個身形瘦削的警方人員,擠進去看過,肯定人已死了,但是卻未曾發現死因。是以,最早的猜測是,何正漢不知是由于什麼原因,擠進了窄縫,卻由于行動不便,擠在裡面,出不來了。是以,是餓死在裡面,或是焦急之下,心髒病發死在裡面的。因為事先,警方曾接獲過何正漢的失蹤報告。

報告何王漢失蹤的人,是雞場的經理,和何正漢一起經營雞場的何可人。

何可人是在一次出市區到市場送雞之後回來,發現何正漢不在雞場之中,由于何正漢久已行動不便,根本不可能離開,是以何可人立即報警,警方也立即受理,作了調查。

調查并沒有結果,雞場之中,絕無劫掠過的迹象,就是老人不見了。

在調查失蹤的過程中,警方已深入地了解了何正漢和何可人之間的關系,資料上全記錄了下來。

我在看這部分資料的時候,心中一直有一團寒意在打着轉。

因為那何姓老人,跟在床上一面吃着我為他煮的面,一面唠唠叨叨跟我說話的,一模一樣。

由此可知,我見到的那何姓老人,正是三年前離奇死去的何正漢!

(活見鬼!)

也有一些資料,是我所不知道的,重要的一點是,在何正漢死前一年,他已立了遺囑:在他死後,他的一切全歸何可人所有。

處于偏僻郊區的一個雞場,本來也值不了多少錢,但是對于一個無家可歸的少女來說,卻是可以安身立命之所,重要之至。

是以,即使是在調查失蹤期間,警方也對何可人有所懷疑。

由于雞場隻有他們兩人,何可人的話,也就是唯一的資料了。

屍體是失蹤五天之後被工地的勞工發現的。

好不容易,把屍體移出來之後,立時發現何正漢老人不是餓死的——死因一看就明,在他的咽喉處和太陽穴處,有兩個明顯的傷口。

咽喉處的那個傷口,穿透了氣管;太陽穴上的那個,更不必說了,那是緻命的所在。

法醫檢驗的結果是,傷口由一個尖利的錐形物體所造成,兩處傷口的深度,都是三公分。咽喉處的那個傷口較深些,太陽穴的那個穿了頭骨,簡直是匪夷所思。

大家都知道,人的頭骨堅硬無比,醫學上,為了要解開人的頭骨,不知經曆過多少的研究。

當然,若是用利器硬要在頭骨上穿一個洞,也可以做得到,但必須要有很大的力道,譬如說,一根鑿子,再加上一柄錘,用力在頭骨上敲進去就可以達成。

但是,在陳屍地點的那個空間之中,根本沒有供兇手發力的空間,人擠在裡面,連轉個身都難,如何揚起手來發力傷人。

當然,若有一柄手槍,要在人的頭骨上開一個孔,也是輕而易舉之事,可是檢查的結果,那個小孔是利器所形成的,絕非子彈孔。

就是因為這一點,是以案子才轉到了黃堂主持的特别工作室來。

黃堂的調查堪稱全面。他又找來了法醫,重新檢驗,仍然确定傷口是由“某種利器”所造成。而且估計,要在人的頭骨上,造成這樣深度的一個傷口,至少要有一百公斤左右的撞擊力,才能達成。

就算是一個壯漢,揮動大鐵錘要發出一百公斤力道,也不是容易的事,何況是在一個根本無法發力的狹窄空間之中。

于是,黃堂又設想,何正漢是在他處被謀命,再移屍到水泥柱去的。

可是經過了嚴密的環境調查,發覺無此可能,因為堆放水泥柱的空地上,并沒有任何搬運屍體的痕迹留下來。相反地,找到的幾個腳印都是何正漢的,可知何正漢是自己走進去的。

死人當然不會走路,也由此可以證明,何正漢是在水泥柱的窄縫被殺的。

除了腳印之外,還有何正漢使用的手杖,點在地上留下來的痕迹。

從那些痕迹看來,何正漢當時并不是以正常的步伐向前走。

他是相當急促地在趕路——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有什麼必要急急地趕着,擠進水泥柱中的窄縫中去呢?

那根手杖一直握在何正漢的手中,握得很緊,屍體移出來之後,要費一番工夫,才能從他的手中取下來。

所謂手杖,是自己用樹枝制造的,很是普通,可是在手杖前半端,卻有好幾處新近才砸傷的痕迹,像是用手杖敲擊在什麼硬物上造成的。

這一點,也很快地查明,因為在那堆水泥柱的外緣,有一堆水泥柱上,沾有手杖的木屑——由此可知,黃堂的工作,做得如何仔細。

這個發現,可以知道,何正漢在來到水泥堆前時,曾舉起手杖來,猛烈地敲擊着水泥柱。以一個行動不便的老人來說,能令手杖的木質受損,那一定是傾了他的全力。

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黃堂提出了問題,但是沒有答案。

然後,資料之中,就提到了何可人。

由于有何王漢的這份遺囑,是以何可人有了嫌疑,但何可人有充分不在現場的證據——何正漢失蹤那天,她一整天都在市區,而且,現場也根本沒有她的腳印。對于何可人,黃堂有一點私人意見。黃堂的私人意見,并不算是正式的檔案,隻是他以現任特别工作室主任的身份,對案件的看法,并沒有什麼作用,但卻可以供後來對這案件有興趣的人參考。

他的私人意見,分為兩點。

其一,他認為這件案子,不可解釋的因素太多,但若撇開所有不了解的因素不提,就是那些全是障眼的迷霧,隻把它當普通案件來看,那麼,嫌疑最大的,還是何可人,因為隻有她有動機殺死何正漢。

其二,黃堂對何可人的印象,不是很好,他一再說明,何可人給警方的口供,雖說沒有說謊,但隻是冰山一角。以他的辦案經驗來看,還有許多事何可人絕口不提,隐瞞着。是以,他以為何可人雖然年輕貌美,但卻是一個極難對付的人。

對于黃堂的第二點意見,我也有同感。目前的情形就是如此,何可人堅持要找回所有的雞隻,彷佛少了一隻,就會大禍臨頭。但究竟是什麼原因,她卻一個字也不肯透露,行徑可惡得很。

黃堂又在私人意見中表示,那許多不可解釋的現象,可以提供豐富的想象力,例如行兇是人類以外的某種生物等等。

我知道他在寫下一些意見時,已經想到了“雞殺人”的可能性。

但是由于這種想法實在太怪誕,是以即使是在私人意見之中,他也不敢随便寫出來,唯恐給人家作笑柄。

我看了他這個意見,倒覺得黃堂的說法并不可笑,反而很值得進一步去探讨,死者的傷口,确實可以是雞啄所造成的。

問題是,一隻公雞,就算是“九斤黃”,體型龐大,但要一下子在人的頭骨上開一個孔,緻人于死,也未免叫人難以接受。

我此時的困惑,比黃堂當時更甚百倍,因為不但這個案子是一團迷霧,我還見到了案中的死者,與之交談,還煮了面給他吃。

這是奇上加奇,奇到了難以設想的地步!

這一天,餘下來的時間中,我就一直在這奇上加奇的事上動腦筋,可是不得要領。

一直到了午夜時分,白素、紅绫居然都未回來,連溫寶裕也沒有消息。

我并不為他們擔心,隻是難以想象他們幹什麼去了。看看時間漸近午夜,我想到,何可人定下地找那最後一隻雞的時限已經到了,黃堂那裡怎麼也沒有消息?

正想着,電話鈴響起,我一接聽,正是黃堂打來的,他語音急促:“何可人堅持要出院,現在,丁真正在和醫院交涉。”

我沉聲問:“理由是什麼?”

黃堂道:“沒有理由,她吵得天翻地覆。我想,真正的理由是,限期到了,那三六五号的雞,還沒有找回來!”

我又問:“丁真的意思是——”

黃堂道:“丁真同意她出院,醫院不同意。”

我想了一想,一般在這樣的情形下,若是病人堅決要走,醫院最後也必然無可奈何。

是以我道:“她一走,就跟蹤,二十四小時,密切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黃堂的聲音大是遲疑,他問:“目的是什麼?”

我苦笑:“我也不知道,但我覺得這位姑娘的行為,很是異特,是以要監視,你别因目的不明而忽視,要動用最好的人和最先進的儀器。”

由于我說得很是嚴重,黃堂也不敢怠慢,連聲答應,道:“我會用最好的裝置和人員,想辦法拖延何可人傳回雞場,以便我可以先去布置。”

我忙道:“這樣最好。”

當時,我也隻不過是對黃堂的部署順口贊許而已。那時,真想不到黃堂的布置,竟會如此精密,令得監視工作進行得無懈可擊,當然對解開整個謎團,起了相當重大的作用。

事後,每當我提起這點,由衷地表示他能在那麼短的時間之中,(不到一小時),作出這樣的布置,真是了不起之際,他就回答:“當然,衛斯理下了進攻令,我這當小卒的,能不拚了命打沖鋒嗎?”

這是後話,表過不提。

且說當時,我放下了電話,心中在想,何可人不顧自己的傷勢,堅持要回雞場去,不知是為了什麼?她腿骨斷折,若是手術之後的護理不善,很可能由于骨骼生長不好,而形成跛腳,那對一個年輕貌美的女性來說,是一個緻命的打擊!

她竟連這一點都不顧,那是為了什麼?

我想了一會,不得要領,電話卻又響了起來,接道,對方還沒有出聲,我就有這個直覺,知道那是白素打來的,是以我立時問:“你到哪裡去了?”

果然是白素,她道:“我在小寶的大屋裡,有一些有趣的事,你快來。”

我道:“我覺得這裡發生的事更有趣,且怪異莫名。”

白素道:“好,來了一起說。”

在這兩句話之間,我聽到電話中有一些古怪的聲音傳來,可是,一時之間,又分辨不出那是什麼聲音,白素已挂上了電話。

我一秒鐘也不耽擱,立時飛車前往。一進了大屋的大廳,我就知道剛才在電話中聽到的,難以辨認的是什麼聲音了。那是一隻母雞發出的聲音,那隻母雞在不斷地急急走着,一面走,一面就發出那種聲響。

白素正盯着那隻母雞看,不單有白素,還有溫寶裕和紅绫。

那母雞的行為很古怪,它不住地在左沖右突,像是想沖出一個牢籠,可是在它的四周,卻又沒有什麼東西攔阻着它。

我正在疑惑間,紅绫先叫了一聲:“爸!”

随着她這一叫,我看明白了那隻母雞何以不斷如此惶急不安地不住走動的原因了。

原來,紅绫的那頭鷹,正居高臨下,停在頭頂的一根構梁之上。

鷹是雞的大敵,何況那鷹又是非同凡響的神鷹,是以它根本不必有任何動作,隻要轉動目光銳利的眼睛,望到哪裡,那雞就逃到哪裡,但逃來逃去,都逃不出神鷹目光注視的範圍。

神鷹的目光,所能籠罩之處,等于是一隻無形的大牢籠。

這情形,一如令狐沖根本不必動手,隻須目光注視,便令得武當派的兩大高手不住左閃右避,騰挪跳躍,如大禍臨頭一樣。

我第一個反應就是道:“用一隻神鷹來欺負一隻母雞,太不公平了吧!”

紅绫道:“爸,這母雞狡猾極了!”

我向紅绫望去,示意她進一步解釋“狡猾”的意義。紅绫道:“若不是神鷹,根本找不到它,也抓它不住。”

這時,我已留意到了那母雞的一邊翼尖上,有一個小小的标志牌,我“呵”地一聲:“這是編号三百六十五的那隻,是你們抓了來的?”

溫寶裕道:“我這主意不錯吧,叫神鷹出馬,去找一隻走失了的雞,那是萬無一失的事。”

我道:“是在哪裡找到的?”

紅绫道:“在附近的一個山洞裡,這雞藏得極好,可是到底給神鷹抓了出來。”

我道:“先讓它安靜下來,這樣不停地動,隻怕它會力竭而死——至今為止,我們還不知道這……這些雞有什麼古怪。”

溫寶裕和紅绫齊聲問:“會有什麼古怪的?”

白素則問:“雞場之行如何?”

我隻回答白素的問題,道:“雞場之行,見到了一個三年前被謀殺的人。”

這句話一出,溫寶裕和紅绫也一起靜了下來。

我把我的經曆說了一遍,溫寶裕一面聽,一面大呼小叫,發表意見。

他的意見,倒和黃堂所說的差不多,說一定是雞場有一股力量,影響了我腦部的活動。

被外來的力量影響腦部活動,進而有了根本不存在的經曆,這種事,白素曾經曆過,她也傾向于這個可能,溫寶裕更發揮想象力:“飛禽的糞便,會使人産生幻覺。蝙蝠的糞便,就有這能力,甚至會使人發瘋。”

我瞪了他一眼,沒好氣道:“我沒有發瘋,蝙蝠也不是飛禽!”

溫寶裕無話可說,知道自己舉錯了例子。

我道:“由于這隻雞沒找回來,何可人堅持要回雞場去,會發生什麼事,由黃堂負責監視。”

這時,也不知那神鷹用了什麼方法,那母雞不再慌張地撲來撲去,伏在地上不動。

我向白素望去,白素不等我開口,就知道我要問什麼,她道:“我仔細看過了,看不出這隻雞有什麼特别之處來。”

就在這時,我突如其來地,想起了這個故事一開始時就提到過的問題,脫口道:“你看着它的時候,它是一隻雞,誰知道沒有人看到它時,它是什麼?”

溫寶裕駭然道:“會是什麼?”

我攤了攤手:“我隻是有這樣的一個問題,并不代表我有答案。”

我一面說,一面向那隻母雞走過去,蹲下身子來,盯着它看。

母雞卻在這時閉上了眼睛——這令得我心中一動,白素在旁道:“看起來像是它不屑和人對望。”

我陡然道:“是不屑和人對望,還是不敢和人對望?”

我之是以有這樣的想法,是由于我和那隻大公雞,曾在雞場之中,有過對望的經曆。當時,和一隻雞對望,說起來是很無聊的事,但其實我卻一點也不輕松,反倒有妖異之感。

由于曾和公雞對望,是以此時母雞閉上了眼,我産生了它不敢和人對望的感覺,因為我确知在雞的眼神中,也會有一些什麼表達的。那公雞在和我對望之際,就有着明顯的敵意。

白素沉聲道:“它怕被人看穿心意?”

我道:“或許是。”

在我和白素作出如此怪異的對話之際,紅绫睜大了眼,好奇之至。溫寶裕則不斷打自己的頭,表示對我們的話不能接受。

白素皺着眉:“不知道有什麼方法,使它至少可以睜開眼來。”

紅绫道:“叫神鷹指令它!”

我和白素一起搖頭:“不行。那樣,在它的眼中,隻會看到恐懼,看不到其它。”

溫寶裕終于忍不住,大聲叫了起來:“喂,你們——”

我和白素都不理會他,我歎道:“要是公冶長在就好了——曆史上,能通鳥語的人,好象隻有他一個!”

我這樣說的時候,斜睨向紅绫。紅绫一拍胸口:“神鷹說什麼,我就聽得懂。”

白素知道我的意思,笑道:“要是鳥類也有共通的語言,那就好了!”

我苦笑:“你說什麼‘也有’,連人類都沒有共通的語言,何況鳥類。”

白素揚眉:“人類未必比鳥類進步,至少鳥類會飛,人類就不會。”

在我和白素說話期間,紅绫已向神鷹發出了一些古怪的聲音,神鷹也回以同樣古怪的聲音,顯然他們是在彼此交換意見。

紅绫對我們道:“神鷹說,它隻聽得懂雞隻逃命時叫的話,以及母雞下了蛋之後告訴别人的話。”

我不禁失笑:“那我也會聽!”

紅绫道:“不過神鷹說,就算它不會聽,他知道母雞會聽他的話。”

我不禁大奇:“有這等事?”

我的奇怪,并不在于“鷹的語言”、“雞的語言”這一方面——任何生物皆有自己的語言,甚至螞蟻也有;有些生物的語言,甚至已進步到不必發出聲音,隻是一種無聲的交流溝通。甚至連植物,也各自有它們自己獨特的語言,鷹和雞,自然會有語言。

我所奇怪的是,神鷹不是普通的鷹,它曾追随曠世奇人天工大王,見多識廣,足可當那個“神”字而無愧。

自然,那也不能要求它懂得所有鳥類語言,它不識雞語,不足為怪。可是,那隻母雞,隻不過是一隻雞場中養大的雞,自從蛋中孵化以來,隻怕未曾離開過雞場,它有甚麼能耐?就算它是一個天生的語言天才,它又有什麼機會學會鷹的語言?

這時,不但我心中大奇,連白素和溫寶裕也想到了這一點。

我們都望向紅绫,望她作進一步的解釋。

紅绫忙道:“我不知道,是神鷹說的,神鷹告訴我,這母雞極狡猾,不是好東西,該把它送到市場去宰了,不應該留着!”

當我聽到一半時,我已開始留意那母雞,隻見它曾迅速地睜開眼又閉上有兩三次,這算什麼?是表示它的害怕?它又何以會害怕?它是聽懂了紅绫的話。

這母雞,不但聽懂鷹的語言,而且,還聽得懂人的語言!

我一想到這一點,走過去,一伸手,抓住了那母雞的雙翅,把它提了起來——用手抓住雞隻的雙翅近身體部分,這是标準的抓雞方法。

在我出手的時候,我已準備它反抗——在經過了雞場之中,和那公雞的一役之後,我再也不敢對區區一隻雞有任何輕視。

我一提起它來,那母雞卻一點反抗也沒有,反常的是它雙腳并不縮起,反倒軟軟地垂了下來。它仍然閉着眼,一聲不出。

我冷笑一聲:“你是豁出去,不怕死了?”

溫寶裕忙道:“你别叫自己入了魔,它隻不過是一隻雞。”

我聽了之後,心中一凜——此時,我簡直已把那母雞當作是人,才會這樣對它說話的。

我自己不覺得怎樣,可是旁觀者卻已感到我的行為“入魔”了。

我吸了一口氣,仍然盯着那隻母雞,對溫寶裕道:“不是入魔,對付異常的事,就要用異常的辦法!”

這時,被我提在手中的母雞,一動也不動,閉眼垂腳,看來像死了一樣。

我又道:“你看到了沒有,它在裝死。”

紅绫、白素、溫寶裕一起圍了過來,白素沉聲道:“這母雞的情形,如同很多年前,我們遇到過的那隻老貓。”

對于白素這個問題,我也想到過了——在衛斯理故事之中,《老貓》是一個很普遍為人知的,是以不必再作介紹了。

我搖頭:“情形隻怕不同,我不以為它的體内,有一個外星人的靈魂侵占着!”

我一面說,一面抖動了兩下,通常在這樣的情形下,被提在手中的雞隻,一定會掙紮幾下,發出叫聲的。可是此際,在我手中的那隻,仍然一動不動。

我向各人望了一眼,各人也都詫異之至,紅绫道:“神鷹早說過,這母雞狡猾之至。”

我悶哼:“真的,一日之間,叫我遇見了兩隻怪雞,公雞兇猛無比,母雞狡猾異常——”

由于這種事實在太怪,是以我話說到了一半,竟然無以為繼,難以說下去。

這次,輪到溫寶裕自己入魔了,他道:“小說筆記之中,頗多異物成精的,有沒有雞成精的?”

白素居然并不駁斥小寶的這種想法,道:“《聊齋志異》之中,有一些鳥類成精的記述,鹦鹉、秦吉了等等,不過沒說有雞。”

這時,我腦中很是紊亂,忽然想到,我在雞場要對付那公雞之時,黃堂曾說那公雞是“積年成了精的”。黃堂這樣說,自然隻是說那公雞不好對付,不是說那公雞真的“成了精”。

“成精”,在傳說中,有一個特定的公式,不論是什麼生物,甚至不是生物,都有可能成精——“掃把精”如此著名,掃把就不是生物。

成精有一個特定的過程,或吸收日月精華,或積年累月,或受了高人點化等等,但是所有的記載都含糊不清,沒有說出一個最重要的重點:為什麼世上那麼多狐狸,絕大多數都沒有成精,隻有少數成了精,可以在大顯神通之餘,被人尊崇為狐仙呢?

固然,成精要經曆一個過程,但是最早的契因,又是什麼?

從來沒有人提及過這一點,也從來沒有人探讨過這一點。

在成了精之後,不論原來的形體是什麼,公式化的,一律可以化為人形,以人的外形進行活動。人類除非有照妖鏡之類的法寶,又或者是有特異功能的高人,不然,無法覺察。

在人的面前,成了精的一切,以人的形态活動;在人看不見的情形之下,成了精的東西,有時會現出他原來的形體來。

我思緒雜亂地想到了此處,突然又想到了故事一開始時就提到的那個問題來了。

我不禁苦笑,因為這問題不會有答案。

成了精的物體,現出原來的形體,這種情形稱作“現原形”或“現身”——這個詞,早被廣泛地應用在語言和文字之中,通常都知道那是什麼意思。

這時,溫寶裕提出了這問題,白素又應和,我把雞提高了些:“你們的意思是這雞成了精?”

白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隻是突兀道地:“你且放它下來。”

我道:“怕它逃了。”

白素道:“不妨,有神鷹看着,逃不了。”

我點了點頭,故意把手再提高了些,才松手。

那雞直跌向地,落在地上,才抖了抖身子,仍然伏着一動不動。

如果雞隻也有身體語言,那麼它分明是在說:“我豁出去了,你們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紅绫和溫寶裕齊聲道:“真有點怪!”

剛才,我把它提起來的時候,已經清楚地看到,它翼尖上釘上去的标志有着号碼,正是三六五号。我在想,何可人特地把這五百六十隻雞,釘上号碼,不知是有什麼用意?

總之,這件事發展到如今,每一個情節,表面看來,都是平平無奇,普通之至。可是深一層探索,卻又是撲朔迷離,全不可解。

紅绫已經有點不耐煩起來:“我們總不能一直看守着它啊!”

我知道紅绫口中的“我們”,是指她和神鷹而言,并非指她和我們等人。我還沒有響應,溫寶裕已經找出了一捆繩子來,我道:“隻怕綁不住它,得去找一個鐵籠!”

溫寶裕道:“有鐵籠,我去拿!”

他一陣風也似,卷了出去。

溫寶裕的巨宅,是陳長青留給他的,規模極大,上下五層,還有地窖,裡面什麼都有,有鐵籠,也不足為奇。

我仍然盯着那母雞看,它仍然一動不動。我思緒紊亂,不免又有“入魔”之想:“這怪雞,要是真的成了精,幻化人形,不知會是什麼樣的?”

白素笑道:“當然是一個美女——大多數的妖精都是美女,要不然,妖精怎麼在某些女人的語言之中,就成了美女的代名詞了呢?”

我又道:“何可人她——”

我隻說了一半,就被我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是以住了口。

白素也怔了一怔,這才道:“你的意思是,何可人她,她……她……”

白素也無以為繼,因為這種事,平時在生活中都不會出現,自然用語言也較難表達。

我卻已明白了她知道了我的想法,是以用力點頭。

白素吸了一口氣:“她……發現了那些雞全成了精?”

我自己也感到那太荒誕了,是以反問:“你看有這個可能嗎?是以她才把它們都編了号,把它們送到市場去宰殺,又不讓其中有一隻漏網!”

白素在思考我提出的這一點假設,這時那母雞忽然站了起來,又抖了抖身上的羽毛,發出了一串古怪的聲響,聽來竟然有點像是冷笑。

不管怎樣,那母雞這時的動作,是對我和白素對話的反應,毫無疑問。

白素也注意到了這情形,兩人互望,都有駭然之色,我道:“它如能懂得鷹的語言,那麼,也就有可能懂人的語言。”

白素立即同意了我的說法,她已在向那母雞問:“你懂我們的話,是不是?你表示一下,懂我們的話,相信對你本身有好處。”

同樣的話,白素連說了三遍,可是那母雞十分可惡,竟然一點反應也沒有!

我回憶起當年我和白素一起對付那隻老貓的往事,就冷冷道地:“别理它了,等它自己考慮,它要不作表示,一宰了之。殺雞拔毛,又不是什麼新鮮事,每天被殺的雞成千上萬,誰在乎它這一隻!”

我這話,在恐吓程度上也夠高的了,可是那雞仍是一動不動。

一個人不肯說話,或者還可以有辦法,可是一隻雞不肯有反應,有什麼辦法?

我用足尖輕輕踢了它一下,它順着我踢的勢子,滾動了一下,就像是一堆爛泥。

這時,溫寶裕已提了一隻鐵籠子來,也不知那原來是幹什麼用的,此時用來關雞倒綽綽有餘。溫寶裕還拿來了一碗水、一碗米,把那隻母雞提了一起放進籠内。

然後,他站起來問我:“放在哪裡?”

我心中一動,向他使了一個眼色,就向外走去。溫寶裕很是機靈,跟在我的後面,出了大廳,我還轉過了一個走廊的彎角,才道:“你可有自動監視裝置?”

溫寶裕怔了一怔:“有!監視誰?”

我道:“就是那隻母雞,置它于二十四小時的監視之下,要有不斷的錄像。”

溫寶裕大奇:“不能給紅绫母女知道?”

因為我要他出來,才對他說這幾句話,是以他才有此一問。

我道:“不是!不要給那母雞知道。”

溫寶裕不但現出了古怪之極的神色,連喉間也發出了古怪的咕咕聲,他那時的情形,看起來就真的像是一隻怪雞。

我不等他開口,就道:“不要問我為什麼,因為我也不知道,照我的話去做。”

溫寶裕吞了一口口水,還是問了一句:“那……母雞會是什麼?”

我攤了攤手,轉身走了開去,溫寶裕仍然跟在我的後面。一進大廳,白素就向我望去,我就點了點頭——白素自然知道我去布置什麼,紅绫就未必明白。

溫寶裕提起籠子來向外走去。那神鷹忽然居高臨下,飛了下來,在鐵籠上停了一停,才再飛向紅绫,停在她的肩上,又發出了一陣聲響。

紅绫道:“神鷹說,那母雞狡猾,小心别讓它逃走了,隻怕難以再抓回來。”

溫寶裕答應着,我向神鷹看去,問:“它一再說那母雞狡猾,可有進一步的說明?”

紅绫搖頭:“我也問過了,沒有,神鷹說這雞和普通的雞不同。”

我心中想,這鷹,雖然還不至于幻化人形,可是和成精的程度,也相去不遠了。

而且,它和雞是同類,互相之間,自然更易了解,這使我感到自己的布置,不算是什麼空穴來風,自然更不能算是入魔。

紅绫見自己不用看管那母雞了,感到輕松自在。我看見她在跳跳蹦蹦,她一跳,肩上的鷹就展開雙翅,以求平衡。

我心中一動:“說不定還有勞煩神鷹之處啦!”

紅绫有點緊張:“要叫它去幹什麼?”

我道:“放心,對它來說應該輕而易舉。”

這時,我想到的是雞場的那隻大公雞,若是由神鷹去對付它,隻怕大公雞再兇猛,也要俯首就擒了,但此際我還想不出有什麼要去對付那大公雞的理由,是以暫時不說出來。

紅绫隻是怕我派神鷹去冒險,聽得我那樣說,也沒有再放在心上。

不一會,溫寶裕回來,做了一個“一切妥當的手勢”,我們也告别離去。

回家途中,我和白素都不說話——通常,遇到了事情發生,我們都會好好讨論。但是讨論也要先有設想,但這件事,我和白素都難以作出任何設想來,試問作何讨論?自然隻好不出聲,各自思索。

紅绫一直望着車外——神鷹不在車廂中,隻是随着車子在飛,紅绫就是在看它。

白素首先開口:“你想要神鷹去對付那隻公雞?”

我道:“應該說,如果我再到雞場去,又會面對那隻公雞,我希望和神鷹在一起,那麼,比較容易對付。”

紅绫笑了起來:“豈止容易對付,簡直是三隻指頭捏田螺,手到拿來。”

她近來在溫寶裕處學會了不少粗言俚語,使用起來,倒也得心應手。

白素點了點頭:“是需要這樣——你想,你上次在雞場,見到了那何姓老人——”

我忙道:“那是不知什麼力量使我見到他的。實際上,沒有那個人,那個人早已死了。”

白素皺着眉:“見到他是幻覺,可是你做的那些事,也是幻覺?”

我呆了一呆:“什麼意思?”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那些你做過的事,隻是你以為做過了,還是真的做過?”

我不禁呆住了,則聲不得。

上次在雞場中,我曾把大包的飼料拆了開來喂雞,也曾煮了面,做了不少事,對我來說,在感覺上,全是“真”地做了。

可是,事實上,我“真”地做了嗎?還是那一切,也全是我的幻覺?

如果那一切,全是我的幻覺,那麼,在我感到自己在做那些事的時候,我真的在幹什麼?如果一旁有人看到我,當時我是什麼樣情形?是呆坐着不動,還是真的有所動作,可是手上卻一無所有?

這種怪異的情形,實在令人頗感寒意,白素又道:“不能肯定?”

我苦笑:“完全不能!”

白素歎了一聲:“我的意思是,那什麼力量若是能支配你的行動,那太可怖了!”

我陡然吃了一驚,以緻車子也不正常地跳動了一下。白素所說的情形,不是不可能出現,也确然可怕之至,我自言自語:“是什麼力量,竟然能令我産生……這樣的幻覺?”

白素沉聲道:“是以,一定要去弄清楚。”

我點頭,問紅绫:“你要不要先回去?”

紅绫笑:“剛才不是說要神鷹助陣嗎?我怎能不趁這熱鬧?”

我揚了揚手,表示同意,轉了一個彎,直赴郊區。

我一面駕車,一面在思索,略有所得,我道:“許多難解的事,其實隻是一件。”

白素“嗯”了一聲,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我道:“在那雞場之中,有一種古怪的力量在作怪。”

紅绫聽了,“咭”地一聲,笑了出來,我道:“怎麼,我說得不對?”

紅绫忙道:“對,不過說了等于沒說。”

這世界,反駁父親的,往往便是親愛的女兒。我道:“什麼說了等于沒說?确定了方向,隻要把這股力量找出來,就可以解決問題。”

白素倒同意我的見解:“這股力量,不但能使人産生幻覺,而且,還可能殺過人!”

紅绫大聲道:“我不同意‘産生幻覺’這個說法!”

我也顧不得正在駕車了,轉頭向她望去,白素也正在望向她。

紅绫道:“要一個人産生幻覺并不困難;但是,産生的幻覺,也全是這個人腦部原來記憶的組合變化。不可能像爸那樣,見過從來未見過的人。”

她說了之後,忙又更正:“可能見過從來未見過的人,那是記憶中見過的人的組合變化而成,可是不會在幻覺中見到一個真實存在過的人。”

紅绫的話,聽來有點複雜,但也不難了解。

我道:“那麼,我的情形是——”

紅绫道:“是一組特定的‘事實’,輸入了腦部所形成的。”

我呆了一呆:“你是說,有人設定了一定的情節、會發生的事等等,輸入了我的腦部,使我産生有那些事發生過的記憶。”

紅绫道:“大緻的情形如此。”

我又問:“什麼力量可以做到這一點?”

紅绫道:“很多,好的催眠師也能做到這一點——那人明明坐在那裡一動也沒有動過,可是一個催眠大師卻可以使她以為自己已神遊萬裡。”

白素對紅绫的說法,也感到好奇之至:“可以使人産生任何……經曆?”

紅绫道:“應該如此。人之是以會有種種經曆的記憶,全是基于腦部活動,譬如說,一個人登上過阿爾卑斯山,他的記憶之中,就有了這段經曆。但如果他看過登山的紀錄片,他也知道登山是怎麼一回事,隻不過那記憶是看紀錄片得來的。如果把他看紀錄片的記憶删除,那麼,他隻有登山的記憶,就會以為自己曾登過山。”

紅绫不厭其煩地舉例,說完之後,又道:“我隻是舉例說明,人可以把沒有發生過的事,當作是自己曾經有過的經曆,隻要使他的腦部,産生有這樣的事的記憶就可以了。”

我和白素都吸了一口氣,我們都知道,紅绫在和她媽媽的媽媽接觸之中,學會了不少知識,她那樣分析,自然可以接受。

可是,問題是,什麼人在運用這種力量?

而且,使我有了和何姓老人的這一段經曆,又有什麼作用呢?

我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紅绫搖頭:“那我就不知道了,我隻是就發生的現象提出分析——黃堂的兩個假設,都沒抓到中心。”

我不禁搔頭:“要是何姓老人的陰魂不息,那麼他應該告訴我誰是殺他的兇手,可是他卻又什麼都沒說。”

紅绫道:“最好到了雞場之後,有力量影響我的腦部活動,或許可以抓住它。”

我和白素都不出聲,這時,車子轉了一個彎之後,遇到了一個警方所設的路障,我得下車,一個警官走近來,看到了我,大是驚奇:“衛先生,黃主任正打鑼在我你呢!”

他一面說,一面已激活了通訊儀,向黃堂報告。我曾要黃堂到雞場去監視何可人的行動,卻沒有想到他竟然如此大陣仗。

那警官報告完畢之後,向我道:“黃主任請你去相會,請!”

他向左首一條小路指了一指,示意我駕車駛進去,駛進了那小路不多久,車輪輾過荒草,發出異樣的聲音,那地方荒僻之極。

不一會,就看到前面停着一輛中型警車,黃堂正在車前,揮動雙手。

我駛近去,大聲問:“你在這裡幹什麼?”

黃堂答道:“奉你的指令,監視何可人的行動啊!”

我道:“這裡離雞場——”

他搶着回答:“一點三公裡,是最理想的監視地點。”

我還想說什麼,白素已經碰了我一下:“儀器。”

我“哦”地一聲,因為我實在未曾想到黃堂會做如此周全的布置。我下車向前走去,白素和我一起,紅绫下了車之後,擡頭向天看,發出了一下尖嘯聲,立刻就有一股風撲下,那鷹也已飛到了。

黃堂籲了一口氣:“可找到你了!”

我忙問:“有什麼發現?”

黃堂道:“難說得很,總之很怪異。你先來看看現在的情形,等一會,再讓你看早些時的錄像。”

我駭然:“你究竟動用了什麼儀器?”

黃堂道:“我在雞場中,裝置了九支微波傳遞訊息的攝影機,監視處共有九點,相信夠了。”

我本來想笑黃堂太小題大做了,可是繼而想到種種事情之怪異,也就不覺得太過了。

登上了警車,隻見車中有一組儀器,一個警官正在操作。那組儀器的主要組成部分,是九幅對角線約有三十公分的電視螢光幕,正顯示雞場中的九處被監視點的情形。

我看了幾眼,已辨出了有雞舍、有何姓老人的住所等所在。

自然,主要的監視點,是何可人的住所,有從三個不同角度的監視。

這時,我看到的情景,乍一看,很是平常,但看多幾眼,卻又感到有一股難以形容的,說不上來的令人感到不自在。

看到的畫面是,何可人半躺在床上,其時已是淩晨二時,可是何可人并沒有睡,俏臉之上,頗有怒容,正在發脾氣。她發脾氣的對象,卻是那舉世聞名,早在十多年前,名字已上了世界名人錄的大發明家丁真。

她在對丁真道:“你怎麼還不去睡?”

丁真的回答是:“我不想睡。”

何可人道:“你不想睡!我可想睡了!”

丁真道:“你管你睡好了。”

何可人道:“你這樣睜大眼,守在我的床前,我怎麼能睡得着?”

看到這裡,黃堂插了一句:“一字不易,同樣的對白,他們已說了十次以上。”

我道:“這丁真也真怪,就算你喜歡人家,也不能整晚不睡,瞪着人家看。”

黃堂點頭:“何可人說得對,在那樣的情形下,誰睡得着。”

何可人改為軟言相求:“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明天一早再見好不好,隔鄰有空屋,你就過去休息吧!”

丁真卻也苦苦哀求:“就讓我在這裡陪你有什麼不好?這裡荒山野地,你一個女孩子,也虧你在這裡生活,太孤寂了。”

何可人想發作又忍着:“不孤寂,有那麼多雞陪我。”

丁真歎了一聲:“唉,雞怎能了解你的心事!”

我咕哝了一句:“肉麻庸俗,兼而有之。”

何可人在床上撐了撐身子,丁真忙過去扶她,何可人喝道:“你快走開!不然,我真惱了!”

丁真被何可人一喝,連連後退,返到了門口,背靠着門,可是并不離去。

黃堂在一旁說明:“這種情形,也出現五次了。”

白素道:“看來何可人對異性防範得很嚴。”

黃堂道:“此時此際,何可人必然已知道了丁真的身分,還有什麼好防範的。”

黃堂此言一出,我就知道必惹白素反感,果然,白素悶哼一聲:“知道了身分又怎麼樣?難道憑丁真的身分,就可以來一個梅龍鎮遊龍戲鳳了?”

黃堂苦笑了一下,沒有說什麼,我忙打圓場:“你監視了多久?沒有别的發展?”

黃堂道:“接近兩小時,除了他們剛回來的時候有點不同之處,一直都是如此。”

我道:“那也沒有什麼奇怪的,你為什麼急着找我?”

黃堂并不回答我的問題,卻反問我:“你沒注意到屋中有不該有的東西?”

我呆了一呆,這房間我到過兩次,堪稱熟悉。尤其第二次去,和黃堂一起,還曾仔細留意過。不過,剛才确然未曾特别留意。

這時,經黃堂一提,我正待看仔細一點時,紅绫已然道:“房間裡,有一隻大公雞!”

她說的時候,我也看到了,房間中有一隻大公雞!

我一眼就可以肯定,那大公雞就是曾和我交過手的那隻。說出來有點荒謬,但我的确是從它那種異樣的眼神之中認出來的。

這裡是雞場,雞場主人的房間之中有一隻公雞,雖然古怪,但也還說得過去。可是,這隻公雞所處的位置,卻不應該是一隻正常的雞所在之處。

它蹲在蚊帳的頂上!

準确點說,它是在帳子的一角之上。

床上的蚊帳是方形的那種,四角要由竹竿來支撐。這公雞的體重,估計有六七公斤,若是它停在帳子的中心,帳頂會承受不住它的體重而下陷,是以它揀了帳子的一角,那裡有竹竿支援,它的身子就不緻下墜。

那公雞停在帳上不動,隻是不時轉動一下它的頭部,但是卻一直側着頭,盯着丁真看,從它的眼神看來,大有敵意。

一看到了這樣的眼神,我就吃了一驚:“丁真知不知道有一隻公雞在?”

黃堂道:“可能不知道,他扶着何可人進來之後,視線似乎未曾離開過何可人,那雞又沒有動過,是以他可能不知道。”

白素問道:“那雞,在他們進來之前就已經在屋子之中了?”

黃堂道:“是,就是這個位置。”

我皺着眉:“怪極,何可人急着要出院,回來之後,卻又什麼都不做。”

黃堂道:“隻是表示要休息,要丁真離去,而丁真則不肯。”我吸了一口氣:“丁真的處境,相當危險,這公雞要是臨空下擊,我看丁真未必躲得過去。”

黃堂立時應道:“正是,我一見了這等情形,就想起了何正漢老人!”

我本來就有一股寒意,一聽黃堂這樣講,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何正漢老人陳屍之處,十分特别,那裡又是行兇的現場。狹窄的地方,很難想象兇手如何發力以利器傷人。但如果是一隻雞淩空下擊——

我向黃堂看去,黃堂神色異樣,點了點頭——他也知道我在想什麼。

我沉聲道:“要不要去警告丁真,他在危險中?”

白素道:“不必,有何可能在,不應該會有事發生。”

白素說得很是肯定,我不禁詫異:“有什麼根據?”

白素道:“看來這公雞和何可人的關系,非比尋常,何可人若不想真有危險,就不會有。”

我聽了之後,略想了一想,全身寒毛都有倒豎之感,失聲道:“那你的意思是,何可人和那公雞之間……和那公雞之間,有着……有着……”

我平時也可以算是口齒伶俐的人,可是由于此際想到的事,實在太過于異常出格,是以竟也結結巴巴起來。而且,我也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說才好。

我結巴了片刻,才道:“他們之間,存在着可以溝通的……關系?”

白素瞪了我一眼:“這有什麼大驚小怪,紅绫和神鷹之間,不是也有這種關系?”

我伸手在頭上拍了一下:“或許是我想得太多了,可是我總覺得何可人和公雞之間的……關系……有說不出來的妖異和暧昧!”

白素可以明白我的意思,緩緩點了點頭。

這時,監視到的情形,又有了變化,隻見何可人閉上眼,對丁真不瞅不睬。丁真搔耳撓腮,一副不知如何是好,心癢難熬的表情,可是卻漸漸在向床前移近。

等到他到了床沿,我就注意到,在帳子一角上的那隻公雞,向下伸長了頸,一副不懷好意,準備偷襲的樣子。

我輕輕推了一下白素,白素仍然很鎮定。

何可人也就在此時,倏然睜開眼來,尖聲道:“你有完沒完,走不走?”

這一喝,把丁真吓得後退了三步,口中唯唯,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隻見何可人柳眉倒豎,杏眼圓睜,繼續在斥責:“難怪你會失戀,原來你這個人這樣讨厭,沒有一個女人會喜歡像你這樣的男人,你給我滾!”

這話說得很重了,何可人一面說,丁真的身子一路後退,返到了門口。

何可人用盡了全身氣力在叫,叫聲連我們聽了,也覺得耳鼓發震,她叫的是:“滾!滾!滾!”

這一連串的“滾”字,當真有雷霆萬鈞之力,丁真大叫一聲,打開門,就退了出去,把門關上。

丁真一出房間,我們還可以看到他,另一組的監視裝置,立時把他攝入了鏡頭。隻見他背靠門站着喘氣,接着,走開了幾步,雙手抱着頭,蹲了下來。

看情形,這裡要是有酒吧的話,他又會去買醉,然後在大雨中站在馬路中心了。

在房間之中,隻見何可人喘了幾口氣,擡頭向帳角望去……這證明她是早知那公雞蹲在帳角的。

一霎間之前,她在怒斥丁真之時,還是怒容滿面,甚至臉上肌肉扭曲。可是此際,卻完全換了一副神情,似怒非怒,似喜非喜,略帶三分嬌嗔,卻又有兩成怨恨,眼波流轉,如傾如訴。

我看了之後,全身皆起肉痱子,失聲道:“這算是什麼表情?”

黃堂沉聲道:“一般來說,妓女向恩客賣弄風情,會用這種表情……她就隻差咬下唇了……”

正說着,隻見何可人上排雪白整齊的牙齒,就真的輕輕咬住了下唇。

我叫道:“不得了,這人和這雞之間……這人……和這雞之間……”

我叫了兩次,可是這人和這雞之間究竟怎麼了,我還是說不上來。

白素沉聲道:“看下去……”

後來我問她:“你說‘看下去’的時候,你會看到什麼?”

白素道:“很模糊,沒有什麼特别的概念,總感到我們看下去,應該可以有新發現。”

白素那樣說,和我當時的想法也一樣。

我忽然加了這一小段,大家當然也可以明白,在看下去的時候,有了意外。

是的,确然有了意外。

那時,隻見何可人眼波流轉,那神态,無論如何,不像是一個人對着一隻雞所應有的,她低聲道地:“還不下來。”

那公雞雙翅略振,自帳角上撲了下來,站在床前。它身形高大,在床邊一站,比床高出許多,也可以和何可人面對面。

何可人那時揚起手來,不知道想有什麼動作,那公雞已飛快地在它的手背之上,輕啄了一下。

這還罷了,接下來的情景,更叫我、白素、紅绫和黃堂等人,看得目瞪口呆!

隻見那公雞頭一昂,蠟黃發光的雞喙,斜斜向上,又騰身飛了起來。

突然之間,畫面之上什麼也看不到,隻看到了一隻雞喙。這種情形,一看就知道是那公雞飛了起來,用喙去啄窺伺監視裝置的鏡頭。

雖然隻是一刹那間,那公雞又落了下來。我們又看到了何可人也斜眼向上,現出似笑非笑的神情,揮了揮手,那公雞就走到屋内,引頸伸動幾下,也伏了下來,何可人則閉上了眼睛。

這一切變化,隻不過是十來秒鐘的事,可是我們所感到的震撼,少說也維持了兩分鐘之久。

黃堂竟然脫口罵了一句粗話,才道:“它……發現了有監視裝置!”

紅绫則道:“它還告訴了何可人!”

我道:“是,它的用意是叫何可人小心,不可以任意做什麼說什麼。”

白素沉聲道:“他們原來準備做什麼、說什麼?”

我向黃堂望去,黃堂忙道:“布置監視裝置的,全是久經訓練的專家!”

我歎了一聲:“不怪他們,怎麼也想不到會有一隻雞在作反監視。”

紅绫怒道:“把那隻該死的雞抓來,叫神鷹去!”

我也想到了這一點,可是繼而一想,把它抓了來又怎麼樣呢?沒有可能在一隻雞的身上,逼出什麼來的。

白素低聲道:“在雞身上逼不出什麼來,在人的身上,卻是可以逼出來的。”

我明白她的意思……那雞和何可人之間的關系,非比尋常。若是抓住了雞,以之要脅何可人,何可人會有可能說出些什麼來。

同時,我也想到了另一點,我道:“不能積怨,要示恩,少不免弄些狡詐。”

紅绫心直,不知何意,我道:“要在何可人不知情的情形下,弄走那隻雞,等何可人發現它失蹤了,再由我們出面去幫她‘找回來’。在這個過程之中,要何可人說出她心中的秘密來。”

紅绫揚眉:“騙人?”

我笑道:“是的,騙人!”

紅绫側着頭,過了一會兒,方點頭,表示同意。

白素道:“别以為容易進行,看來她和那雞寸步不離,如何分開他們才好?”

黃堂道:“利用丁真!”

他說了之後,又道:“這事,交給我來辦好了。”

多半是他也感到此計雖然大妙,可是也欠光明正大,是以才全攬在自己的身上。

紅绫卻道:“我和你合作……神鷹隻聽我的話。”

在這時候,九幅畫面上所見到的情形,全是靜止的。何可人看來也睡着了,她的臉上,有一絲很是詭異的笑容顯露。

那隻公雞一動也不動地伏着,閉上了眼睛。

在門外,丁真也找到一處地方,半躺了下來,看來也已倦極而睡,其餘各畫面之中,也皆不見異象。

我哼了一聲:“為了要把所有的雞全找回來,何可人發了多大的瘋,可是現在肯定還欠一隻,她不知道落在我們手中,卻倒忽然又像沒事人一樣了。”

白素搖頭:“不,她采取了行動。”

我和黃堂都愕然:“什麼時候行動?”

白素道:“她堅持要由醫院回雞場來,這就是她采取的行動!”

我冷笑:“那隻三六五号關在籠子裡,她回到雞場來,那母雞就能逃走?”

白素很是平靜:“我想她之是以要把所有走散了的母雞全抓回來,目的是要那些母雞,沒有一隻能回雞場。當她知道還有一隻沒找到時,她就要回來,守着,看那隻是不是逃回雞場了。”

黃堂不明:“為什麼,她和那些母雞有仇?”

白素對于黃堂的這個問題,居然并不輕視,反倒很鄭重地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黃堂惘然,我倒是朦朦胧胧地想到了一些什麼,紅绫卻像是全明白了,籲了一口氣。

我不禁大奇……有什麼事,是紅绫能先我明白的,真是大不了解。

後來,白素解釋道:“紅绫的目光、胸襟都和我們不同,她的基礎教育,來自‘成了仙’的她的外婆,是以她有宇宙胸懷,和我們隻有地球胸懷大不相同。許多觀念,在地球胸懷而言,荒誕而不可思議,自然而然加以否定。可是在宇宙胸懷而言,卻是理所當然,簡單之至。”

我們不明白:“你未曾說到問題中心點。”

白素道:“譬如這件事你不能了解,她能,就是由于她的知識領域是宇宙性的,是以明白什麼樣的生命都同樣存在,有對等地位的道理……佛說:衆生平等。你卻以為人才是生命。”

我仍是不服:“那你呢?你何以就先我而覺察到了這一點?”

白素笑道:“這,你羨慕也沒有用,這是憑我女性特具的直覺。”

這是後來的讨論,我不得不承認這一點,而且特别需要指出,一些所謂“哪有這種事”、“不可能”、“太荒謬了”,以至看來有權威的“不科學”等等的說法,隻不過是持這種說法的人,知識領域太過狹窄而已,豈有他哉。

卻說當時,我心中雖是疑惑,卻也隻是想了一想就算,我道:“難道她在這裡,等那母雞逃來?”

白素“啊”地一聲:“這倒提醒我了……放那隻母雞回來,或許會出現一些混亂,讓我們有所發現。”

黃堂不明是以:“那隻母雞……”

我把情形對他講了一遍,他道:“此計大妙,看看這些人雞之間,究竟有什麼古怪。”

我道:“那麼,是不是遲一步對付那隻公雞?”

白素和紅绫也都同意,我歎了一口氣:“為了對付那兩隻雞,我們竟用了那麼多的心計!”

白素道:“既然那公雞可以識破監視裝置,也就值得用心計。”

我忽然想起:“既然對方知道了有監視裝置,也就不會在監視設定之下,有什麼異動。”

說到這裡,我忽然舉了一個例子:“就像是所有成了精的妖孽,都不會在衆目睽睽之下,現出原形來。”

白素聽了之後,反應也很特别,她突然問了一個聽來像是毫不相幹的問題,她問:“你說何可人……她像是對《白蛇傳》特别有興趣。”

我呆了一呆:“是,我有這個印象,你這樣問,是想到了……”

我頓了一頓,白素道:“《白蛇傳》的女主角,是白蛇精和青蛇精,它們幻化了人形在人間活動,其中白蛇還和一個人談戀愛……”

我揮手:“豈止談戀愛,還成了婚配。”

白素道:“後來,白蛇不慎服了雄黃酒,在端午節那天,現出了原形,是一條大白蛇,吓壞了她的丈夫許仙。”

我接口:“那全是那個法海和尚多事。若不是法海搬弄是非,許仙不知道妻子是蛇精,日子過得何等美滿。蛇精又不會害她丈夫,後來,還為了丈夫去盜仙草,證明她的愛情偉大堅貞。”

《白蛇傳》的故事,在中國民間家傳戶曉,無人不知。白素這時忽然提了出來,我也隐隐知道她必有所喻。

我道:“不過,《白蛇傳》的故事,和眼前的事,怕扯不上有聯系。”

白素道:“何以扯不上?”

我道:“現在的情形,就算何可人和那公雞之間……有點不正常……”

我才講了一句,白素就道:“這就是了,人和雞,與人和蛇,基本上是一樣的。”

黃堂聽到這裡,才叫了起來:“什麼啊?你們在說什麼啊?這人……和雞,你們是說,何可人和公雞之間,有,有……愛情關系?”

我和白素沒有直接回答,白素道:“至少,他們之間的關系很不正常。”

還是用《白蛇傳》的故事,比較容易說明,我道:“不同,那公雞并未曾幻化人形,也無所謂有原形,它本來就是一隻雞。”

黃堂駭然:“這……這是心理變态現象的一種,稱之為戀物狂!”

我當然早已想到過這一點,是以我才認為目前的情形,和《白蛇傳》不同。《白蛇傳》中,是蛇精幻成了人,許仙不知情,這才談起戀愛來的。

如今的情形,何可人面對的,明明是一隻公雞。如果她對那公雞有戀情,那就是可怕的,嚴重的心理變态,屬于戀物狂的一種。

戀物狂到嚴重的程度時,确然很是可怕,心理變态者不但可能愛上任何生物,甚至可以愛上任何物體,更甚至連死屍都可以成為戀愛的對象!

何可人的行為,即使從最寬容的角度來看,也不可以說是正常。現在發現了她和那隻公雞之間,情形如此暧昧,她是一個嚴重的心理變态者,似乎可以肯定了。

黃堂的話,對我來說,很起當頭棒喝的作用,我忙道:“正是!”

我一面說,一面不由自主,重重地頓了一下足。

這件事,從頭開始到現在,雖然隻花了不到兩天的時間,可是傷的腦筋卻不少,不知作了多少設想,卻偏偏沒有向最簡單的方面去想……何可人是一個瘋子,是一個失心瘋!

在一切恍恍惚惚,像是有不少奇特的事隐藏在背後,這本是極引人入勝,值得不斷探索的事。但是,如果那一切,隻是一個心理變态的瘋子所為,也就變得毫無意義了!

這實在是很令人沮喪的發現。

黃堂也咕哝了一句:“無趣之至!”

對于我們兩人的強烈反應,白素并不表示意見,我望向她,她卻望向紅绫。

我心中疑惑,知道她必有用意,難道紅绫有什麼不同的意見?

紅绫見我們向她望去,就道:“等一會兒,我已派神鷹到雞場去了,等它回來之後,聽聽它的意見。”

那鷹本來在車中,自車窗中鑽進鑽出,也不知什麼時候被紅绫派走的。

白素道:“我們現在處在一個很是尴尬的處境之中,由于監視設定已被對方發現,是以我們不可能在監視裝置中得到什麼。沒有了監視裝置,我們更加得不到什麼,也就是說,無法得知真相了。”

我點頭:“在這種情形下,派神鷹去監視,應該是最佳辦法了。”

黃堂在白素提到如此先進的監視裝置,由于被那公雞發現而失效時,神情憤然,這時他道:“那鷹就算見到了什麼秘密,隻它知道,我們又怎能得知?”

我别想告訴他,紅绫和神鷹之間可以溝通,紅绫自己已開了口。

紅绫的話,比我想說的話實在得多,她道:“我和神鷹可以有一定程度的溝通,當然,溝通的程度有限,不能像鷹一樣和它交談,例如它告訴我那隻母雞很狡猾,我就不知道狡猾在何處,或許是它沒說,或許是它說了我也沒聽懂。”

紅绫最後的結論是:就算這樣,也比我們全被蒙在鼓裡的好。

紅绫的結論,我們大家都同意。黃堂道:“如果那隻是一個瘋子的異常行徑,也就沒有什麼值得繼續追查下去的了!”

我搖頭:“至少三年前的神秘命案,也許有一個水落石出的總結。”

白素道:“我始終覺得事情不止如此簡單,疑點極多,沒有一個可接受的解釋,‘瘋子的異行’也不能解釋全部。”

黃堂吸了一口氣:“好,明天一早,我就把所有監視設定全部撤回,一切讓神鷹擔當。”

正說話間,隻見車窗外黑影一閃,那鷹已穿了進來,抖動羽毛,一如征人遠歸。

紅绫忙發出一陣聽來很尖利的聲響,神鷹也回以同樣的聲響,聽起來一樣,我們自然莫名其妙。

紅绫用心聽着,隔了一會,她才道:“神鷹剛才到了那屋子的頂上。”

她說着,向畫面上何可人的房間指了一指,何可人正在熟睡,那公雞也沒有動。

我性急,就問:“那它能看到些什麼?”

我心想,除非它能在屋頂弄破一個洞,不然,它也根本無從監視。

可是紅绫卻道:“它不必看到什麼,它的感覺很敏銳,它可以感到什麼。”

我還想再問,白素已經以眼色阻止了我。

紅绫續道:“它感到在那屋子裡,也就是我們現在可以看到的畫面上,有兩個極可怕的敵人。”

我們都呆了一呆。

要知道以神鷹的能耐而言,成為它的敵人,已經非同小可,更何況令它也感到“可怕”的敵人。

我疾聲道:“兩個敵人,還很可怕,在哪裡,我怎麼看不到,是隐形的?”

這一連串問題,問得紅绫睜大了眼,白素沉聲道:“問神鷹,是不是房間中的那一人一雞。”

我怔了一怔……是的,一人一雞,也可以合為“兩個敵人”,可是,那又何可怕之有呢?

那公雞還可以說很兇猛,但那鷹要是連一隻雞都對付不了,還算什麼神鷹?至于何可人,更不應在神鷹的眼中列為可怕。我指着畫面,請神鷹指證一下,它認為可怕的敵人,是不是我們看到的一人一雞。

紅绫現出大大不以為然的神情:“它看東西的方式,和我們不同,它有天然的強烈感應力,尤其在對敵人的感覺方面……其實,除了人之外,所有的生物都有這種感應力,那是生物的生存本能。”

紅绫說到這裡,指着螢幕畫面:“在我們看來,這上面有些東西,但是對鷹來說,卻一點意義也沒有,它必須接近實物,才能有感應。”

我锲而不舍:“那麼,請問它,它所說的‘兩個兇惡的敵人’是什麼?是不是一人一雞?”

紅绫皺着眉,和神鷹互相之間,發出了一陣怪聲,然後才道:“不知道,它說不知道。它隻知道它在屋頂上,屋頂下有兩個可怕的敵人,和它的距離極近,隻不過隔着一個屋頂。那兩個可怕的敵人,其中有一個更是可怕,它說若是與之為敵,失敗了,就連逃走的機會都不會有。”

紅绫說得極其認真,而且,憂形于色。

因為,下面既然有敵人,神鷹就大有與他們對陣的機會。若是連逃走的機會也沒有,那豈非是要死在敵人之手?

别說紅绫和神鷹形影不離,就是我們,也不舍得。

是以,紅绫的憂心,大有道理,我向白素望去。白素眉心打結,并不出聲。

她一聽說有兩個可怕的敵人,就說是屋内的一人一雞。

但這時,她也顯然并不認為何可人和那公雞,可以令得神鷹連逃走的機會都沒有,就算他們合力,也難以做到這一點……老實說,就算我和白素合力,要對付神鷹,也必然難占上風。

可是此際看神鷹時,竟然大有害怕的神情,可知所說非虛。

那麼,這兩個可怕的敵人,難道在監視鏡頭之外?

我向黃堂望去,黃堂搖了搖頭,我道:“會不會體積很小?”

黃堂不出聲,操作儀器,隻見畫面之上,何可人的臉部迅速放大,甚至連寒毛都可以看到。

然後,三組鏡頭,就滿房間掃移。在掃到那公雞時,看得更是清楚之極,隻見那公雞的眼睛,似開非開,似閉非閉,竟然令人感到很是陰森。

如此這樣約半小時,除非是在床下面之類的隐蔽處,不然,屋中就算有兩隻蒼蠅,也看到了。

黃堂攤了攤手,算是回答了我的問題。

我苦笑:“隐形怪物?”

白素道:“我們在這裡猜,沒有用,要神鷹把那兩個‘敵人’引出來!”

紅绫立即向神鷹表達了這個意思,刹那之間,隻見它表現得很是不安,自紅绫的肩上下來,出了車窗,在地上來回跳去。

紅绫也很着急:“它要是不肯,别勉強它。”

我道:“這當然,但不妨告訴它,我們隻是要它引那兩個敵人出來,我們會對付。”

黃堂道:“我可以動用強大的火力。”

我本來想說:“如果那敵人是什麼超級怪物,隻怕手提機槍也沒有什麼用處,”但又怕傷了黃堂的自尊心。

過了好一會,神鷹才又自窗中穿進來,發出了一下聲響。紅绫道:“它答應了。”

我又重申:“請它放心,不會令它受傷害。”

紅绫道:“說也沒用,它也不會想自己有傷害。”

紅绫一面說,一面輕撫着神鷹,神鷹在開始時,大有駭然之色,但是漸漸地,恢複了英氣迫人的神态,雖是禽鳥,但大有人性。

黃堂道:“我們若有行動,先得分開那傻乎乎的大發明家。”

我道:“是……那也很容易,就告訴他那三六五号母雞有了下落,叫他去拿。為了讨好何可人,他自然會立刻就去,我吩咐溫寶裕,盡量拖住他。”

黃堂笑:“此計甚妙。”

紅绫伸了一個懶腰:“找個地方睡一會!”

對她來說,那太容易了,草叢中樹梢上,什麼荒山野嶺之外,她都可以睡得酣暢。

她帶着神鷹,離開了車廂,白素仍專注着監視所得畫面,我和黃堂去閑談。

時間在感覺上過得甚慢,離天亮還有一個多小時。黃堂感歎:“要是當時把那隻公雞趕開,不讓它知道我們正放了監視裝置,這一夜監視下來,肯定可以看到很多東西。”

白素忽然應了一句:“你期待看到什麼?”

黃堂攤了攤手,說不上來。

白素又道:“其實我們收獲也不算少了!”

我和黃堂訝然:“這怎麼說?”

白素道:“至少給我們看到了一隻公雞,竟然知道有人安裝監視裝置。”

黃堂道:“此事确然如此……”

白素又道:“想想,别說是一隻雞,就算是一個人,普通人看到安裝的過程,也未必料定那必然就是監視裝置吧!”

黃堂道:“那雞的智力……”

我又打斷了他的話頭:“那已經不是一隻雞的智力範圍之内的事了。”

黃堂盯着我半晌,在車廂中昏黃的燈光之下,他的神情,看來怪異之至。他道:“那你是說,我們見到的不是一隻雞?”

我一字一頓:“我們見到的是一隻雞,可是它實在是什麼,我們卻見不到。”

黃堂道:“這太奇了,難道又有什麼外星人進入了這雞的腦子?”

我也曾想到這一點,也不覺得黃堂這樣說有譏諷之意,不過我覺得眼前的情形,和以往的經曆,有相異之處,不能同一而語。

是以,我緩緩地搖了搖頭:“我不能确定,暫時隻能說,這公雞……有通靈的能力,有人……甚至比人更高的智力,我看它的智力,在神鷹之上。”

我這樣說了之後,吸了一口氣:“我要找一個朋友,了解一些情形。”

說着,我指着車上的通訊裝置,黃堂道:“全世界都可以通話。”

我按下了一連串的号碼,我要找的那位朋友,是一個禽類學專家,他的研究,另辟途徑,包羅萬象。凡是禽類,他都有興趣,而且更着重于禽類的行為。不多久之前,我的住所被一種受過訓練的猛禽“海冬青”監視,我們利用神鷹驅逐。可是結果,一舉一動仍然被人所知。後來就是他告訴我,海冬青雄的看來剛猛,雌的身體甚小,看來毫不起眼,更是兇悍無比,是禽鳥類中,最是機靈兇惡的危險份子。

他也曾對紅绫的神鷹作過評語,他的評語是:“這鷹,隻怕世上不超過十隻,不可以說是一個品種,那是兩種猛禽雜交的結果。照說沒有生存的機會,但居然活了下來,這是異數。我早年曾見過一次,也曾對它的來源,它的雙親,進行過研究。”

這位朋友的禽類知識豐富,世上無人能及,此時,我雖然不知他所在之處是什麼時間,但迫不得隻好吵他一吵了。

就這樣打電話給他,找到他的機會,大約隻有十分之一。我運氣好,電話一通,就聽了一個濃重的鼻音,報出了姓名,那是他的習慣。

我忙也報了姓名,他訝道:“真難得!”

我開門見山:“有事請教:我女兒的那頭神鷹,你有印象?”

他道:“深刻之至。”

我道:“它的大敵是什麼,我的意思是,有什麼是會令它感到害怕的?”

那位朋友“唔”了一聲:“好問題。這問題你去問外星人也答不上來。”

我知道自己問對了人:“請告訴我。”

他隻說了幾句話,我就大是歎服。他道:“這種鷹,稱之為神鷹,絕不為過。它最怕的是一種蟲子,這種蟲子有劇毒,一吞下去就死,可是美味無比,對這種鷹來說,有強烈無比的誘惑力,明知會死,也非吞了它不可,那是它最怕的!”

我之是以大為歎服,是由于這幾句話,聽來有點不可思議,但卻是實情,因為藍絲上次在一見這頭神鷹之際,就拿出了一隻蟲子來,神鷹一見,身子就發抖。藍絲訓練了它,令它以後可以抵抗那誘惑,替它免去了日後可能發生的災劫。

當時,我還曾感歎,别說禽類,連人有時也明知走這一步,必然是死路,但由于誘惑力太大,難以抗拒,而去就死的。

這種事,冷門之極,那位朋友居然一下子就道出,可知他真有才學,非同小可。

我忙道:“是,第二件呢?”

他大是奇怪:“怎麼這種匪夷所思的事,你一聽就相信了?”

我把藍絲訓練這鷹的經過告訴了他,聽得他歡呼連連:“真是一大收獲。”

接着他道:“第二,這鷹怕另一種鷹,你可曾聽說過羊鷹?”

我道:“聽說過,羊鷹極大,可以在沙漠之中,輕而易舉地抓起五七十斤重,疾馳中的黃羊。”

他道:“羊鷹之中,有一種最大的,學名就叫大羊鷹。大羊鷹雙翅橫展,可以達到八公尺,它的爪,能夠抓裂牛皮:它的喙,長達十五公分,堅硬無比,乃大無窮。大羊鷹在一九二三年之後,就沒有被發現的紀錄,可以說已絕種了,但是我卻相信,還有極少數生存。”

他一口氣說下來,我心中也暗暗吃驚,盼望神鷹不要遇上大羊鷹,不然,它再神勇,畢竟大小懸殊,當然兇多吉少。

那位朋友的話,白素和黃堂也都聽得到,是以當他說出神鷹所怕的第三樣時,黃堂大有訝異之色。

那位朋友說的是:“第三樣,它怕的是一種蛇!”

黃堂忍不住道:“鷹怕蛇幹什麼?一個在天上飛,一個在地上爬,就算怕它,遠遠避開就是。”

黃堂的話,那位朋友也聽到了,他冷冷道地:“在一旁插口的是什麼人?好像對生物界的事,不是知道得很多。”

我忙向黃堂傳了一個眼色,示意他不要再多口,黃堂不服,咕哝了一句:“是沒有道理麼?”

在這時候,我自然沒有空去教訓黃堂,但是心中仍不免責備了他一句:“不懂就别開口!”

鷹和蛇,一個天上,一個地下,看來互不相幹,但是在自然界中,确實是死敵。這個仇恨是如何結下來的,也難以深究,大抵是鷹要啄食蛇,而蛇又會吞鷹蛋之故。

而且,在鷹和蛇的生死相拚之中,也不一定是可以翺翔在空的鷹占上風,鷹一旦叫蛇纏上了,也是麻煩事。

不但在自然界的生活中,情形如此,即使在神話傳說之中,鷹和蛇,都變成了神,鷹神和蛇神,也仍然是死對頭。在亞洲不少國家的古老傳說之中,都有鷹神和蛇神生死相拚的故事,很是慘然。

是以我向那位朋友道:“鷹和蛇确是天敵……是所有的蛇呢,還是特定的一種?”

那位朋友道:“是特定的一種,那種蛇,叫納塔……古老傳說中的蛇神,就是這種蛇變的,在神話故事中,它有七個頭,曾保護過釋迦牟尼……他當然隻有一個頭。”

我吸了一口氣:“神鷹應該是蛇的克星,何以竟會怕這種蛇?”

那位朋友道:“納塔的鱗片,又硬又滑,用刀砍斧鑿,也未必會受損。身子又細又長,能以尾尖文地,暴起迎敵,而且,劇毒無比。專食鷹卵,鷹為了保護下一代,無法不和它争鬥。”

我明白了,這種叫納塔的蛇,鷹本來是可以避免和它相遇的,但是蛇要吞蛋,鷹又豈能袖手旁觀?必然與之起沖突,于是,一個在地上,一個在地下的冤家對頭,就非碰面不可了。

那位朋友聽我好一會沒有反應,就道:“不過,納塔很少見到,連是不是已經絕種,也難以肯定。這種蛇,在印度、泰國一被發現,就被人奉為神明,是要向它頂禮膜拜。”

最後,他的結論是:“照說,隻要是生物,都有天敵。神鷹忌憚的那三種,和它本身一樣,都是稀有之極的生物,照說相遇的機會,微之又微。可是大自然的安排,就是這樣微妙。它們相遇的機會,不根據或然率來決定,而是冥冥之中,自有一種力量會安排它們相遇。究竟那是什麼力量,人類對之,一無所知。”

我感歎:“或許這也和人一樣……不是冤家不聚頭吧!”

那位朋友連連道:“正是!正是!”

我忙道:“那神鷹有沒有什麼理由,怕一隻雞……一隻是‘九斤黃’品種的大公雞!”

他哈哈笑了起來:“那你等于是問我猴子會不會怕一隻桃子……一見到就拿來吃了,哪有時間去怕。”

我又解釋:“這雞極大,非比尋常,而且,有着極其奇特的智力。”

他感到興趣:“到什麼程度,你詳細說說。”

我把那公雞的情形說了,當真說得很詳細。

那位朋友的反應,愈來愈是驚訝:“你說的那隻雞,是人扮的?”

我苦笑:“當然不是,真是一隻雞!”

他道:“那就隻有兩個可能……”

我以為他有了結論,大喜道:“請說!”

他道:“第一個可能是‘不可能’。第二個可能是,這已是玄學範疇内的事,不是科學範圍的,是以我一無所知。”

我聽得他提及“玄學上的事”,也不禁思緒紊亂,他說他對玄學上的事一無所知,我呢?我又怎麼樣?玄學上的事,我有種種設想,千百種,但真的要說有所知,卻也是一無所知。

他問了兩次:“還有什麼問題?”

我道:“以你對禽類的知識來看,有什麼事發生在那公雞身上。”

他也想了片刻,才道:“照你形容的情形來看,那根本不是一隻公雞,是以也不在禽類學的研究範圍之内,我無可奉告。”

我嚷起來:“可是它明明是一隻公雞啊!”

那位朋友道:“可能它有着和公雞一模一樣的外形,但是決定一種生物是什麼,并不由外形來決定,而是因行為來決定的……它外形是一隻公雞,可是内在的、真正的它是什麼,誰知道?”

這話,聽來已經很玄了,我苦笑:“你的意思是,它是不是什麼東西化成了公雞的形狀?”

這一次,輪到他嚷叫了起來:“我絕未如此說過,我隻是說,不知道它真正是什麼。”

我長長吸了一口氣,他又問:“還有什麼問題?”

我向白素和黃堂望了一眼,他倆都搖了搖頭,我就道:“暫時沒有了,如果以後還有,少不得來麻煩你。”

他連聲道:“随時歡迎。”

我中止了通話,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道:“那公雞不是公雞!”

黃堂搖頭:“你這話,比白馬非馬更難懂。”

我感到有點無可奈何:“那是說,這公雞原來不知是什麼。”

白素道:“不論它原來是什麼,如果它能有幻化成一隻公雞的能力,它為什麼不幻成一個人?在地球上,做公雞有什麼好,怎比得上做人的活動空間大?”

我道:“那你的意思是……”

白素道:“公雞還是公雞,它本來就是一隻公雞,外形上還沒有來到可以幻化其他生物的能力,可是已經達到了擺脫公雞固有的智力程度。”

我望了她半晌,才道:“也就是說,一隻公雞,如果得到了一個機會,可以修煉成精,那麼,這隻公雞是在半途中,還未成精變人,卻已不再是普通的公雞。”

白素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的思緒也十分亂,大抵如此!”

黃堂被我們的對話,弄得有點神經兮兮,以緻說話也顯得結結巴巴:“什麼……成精?當真有異物……成了妖精的事?”

我悶哼一聲:“你說眼前這公雞不是成了精,你如何解釋它的行為?”

黃堂震動了一下:“那得趁它尚未成氣候,就把它宰了。”

我冷冷道地:“隻怕你已很難宰了它。”

黃堂先是怔了一怔,接着就笑了起來:“真要送它上西天,還不是輕而易舉。”

那當然,我也不信如果黃堂用一把自動步槍去對付那公雞,會對付不了它。

白素忽然歎了一聲:“傳說之中,妖精若是作惡多端,輪到要被伏誅時,總會苦苦哀求,被哀求者,也每每會說:‘上天有好生之德,念汝修為不易……’之類的話,這公雞就算快要成精了,它可曾做過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白素那樣說,是在為那公雞求情了。

黃堂深深吸了一口氣:“它,是殺害何正漢的疑兇!”

白素一笑:“有宰了疑兇的道理嗎?”

黃堂大搖其頭:“還未成形,已經殺人,要是它變了人還會有什麼好事做出來,這叫防患未然。”

我用力一揮手:“這是怎麼啦,真的肯定那公雞是一個快成氣候的妖精?不然,争什麼呢?”

白素反問我:“若那公雞不是快成精,你怎麼解釋這些現象?你怎麼反倒忘了你自己的理論?你的理論是:事态隻有一個可能時,不論這個可能是多麼荒誕不經,也就是唯一的可能。”

我歎了一聲:“我不是不以為那公雞是‘快成精’,而是我無法明白‘成精’是一種什麼樣的情形。”

黃堂眨着眼,答不上來,白素徐徐道:“最簡單的說法,可以說成是:生物的一種變化,這種變化先由内在開始,變得使它具有高超的智力,接着,這種變化由内向外擴充,使形态也起改變,而且這種外型的改變,可以随心所欲。”

我道:“好,這可以說是‘妖精定律’。不過我有一些更正,不一定是生物才能成精,非生物也可以。掃把精就是掃把變的,掃把本來沒有智力。由此可知,‘成精’的最開始,智力是突然而來,并不是在原有的智力上發展出來的。是以,‘成精’不錯是一種變化,但這種變化,開始時是一種突變。”

我們這時在讨論的課題雖然怪誕……竟把“成精”這種現象,用現代言語制造出一個“定律”來,但是我們的态度,卻都很認真。

我說完之後,白素連連點頭:“正是如此。至于是什麼因素引起這種突變,甚至可以使非生命變得有生命,這就……”

她說到這裡,停了下來,自然是因為無法說下去,因為根本不知道從何說起。

黃堂有點膽怯地問了一句:“那公雞正是成精了?”我道:“根據我們剛才設定的定律,那公雞已經過了開始的突變,如今正處在變化階段中。”

黃堂頓足:“那就是說,我剛才的提議是對的,趁它修煉尚未完成之際,先把它消滅了!”

白素歎了一聲:“這一切,畢竟隻是我們的假設,我們的行事,還是從實際出發得好。按計劃進行,先把丁真調開去,讓他到溫寶裕處去取母雞,我們等他一走,就去開門見山,不必再在暗中監視了!”

我大聲道:“對!暗中監視,那本來應該是妖精的行為,我們做了,反給妖精識穿,真沒面子。”

黃堂并無異議,我們決定天色大明之後行事。我和白素下車,有警官送上熱辣辣的咖啡,我們捧着,踱到了紅绫酣睡之處,隻見那神鷹縮在紅绫的懷中,像是在依靠紅绫的保護。

我低聲道:“鷹所怕的一樣東西,我們并無發現,不知躲在何處?”

白素道:“羊鷹的身體極大,無可躲藏,神鷹已度過一劫,不怕那種小蟲,剩下來的,隻有‘納塔’了。”

此際,已将是破曉時分,天地之間,格外昏暗,看出去一月朦胧。一條蛇,躲在什麼地方都可以,隻怕除了神鷹之外,誰也找它不出。

我們并肩站着,不一會,東方出現了一線曙光,黃堂已在召集部屬,部署行動。等到天色漸明時,紅绫也醒了過來,大大地伸了一個懶腰。

我們把昨晚的讨論對她說了,她搖頭:“我也不知這種‘突變’,是什麼力量造成的。”

我道:“我們估計,這裡不會有羊鷹出現,是以請神鷹先在空中進行觀察。”

紅绫搖頭:“不,以防萬一,我和神鷹可以暫時先不出面。”

我點頭:“也好。”

說話之間,天色大明,黃堂已帶一隊警員出發,我們也跟着前往。

在雞場之外,黃堂和警隊先進去,不一會,就看到一輛警車送丁真離去,我們進了雞場,紅绫找了一處可以俯視何可人住所之處,停了下來,我和白素迳自向何可人的住屋走去。

這時,住屋前很是熱鬧,有許多警員在。才來到屋前,就聽到何可人在怒斥:“你太胡作非為了,你侵犯了我的生活!”

黃堂居然不否認:“是,因為我認為有此需要!”

何可人怒罵:“你是什麼東西?”

黃堂反罵:“你又是什麼東西?”

這種互相咒罵的話,本來很是普通,可是這時,我和白素聽了,心中都不由自主一凜,立時停步,互望了一眼,心中有說不出的怪異之感。

我們互望時,都感到有話要對對方說,可是又不知該說什麼才好。

正在這時,隻聽得黃堂一聲怒吼,接着,便是“砰”地一聲響,黃堂自屋中倒撞了出來,來勢雖快,可是卻看得出很是狼狽。

緊跟着的是一團紅影,撲了出來,追向黃堂,竟然就是那隻公雞!

看這情形,是黃堂在向何可人說話期間,那公雞突施偷襲,黃堂不知受傷沒有?

這時,一退一退之間,黃堂畢竟不是等閑之輩,身子還未站穩,已一腳踢出。

那公雞身子一騰,避開了黃堂這一腳。

黃堂未收回腳來,已經拔出了佩槍來,他早有消滅那公雞之心,這時,隻怕手下會不容情。

也就在這時,隻見人影一閃,何可人已經柱杖而出,站在門口,那公雞竟然在空中撲翅,一個轉折,躲到了何可人的身後。

這幾下變化,當真是兔起鹘落,迅疾無倫,看得人眼花缭亂。等到何可人一出,本來掣槍準備射雞的黃堂,手中的槍,變得對準了何可人。

而且,他顯然是一拔槍,就準備射擊的,是以手指扣在扳機上,已扣上了一半時,當真是險到了極處。

刹那之間,由極動變得極靜,何可人冷笑道:“幹什麼,要殺人嗎?”

何可人的指責,很是嚴厲,但是黃堂卻絕不退縮,喝道:“你讓開,我要殺這雞!”

何可人冷笑:“這雞是養熟了的,是雞場最寶貴的财産,你有什麼權利殺它,殺了它,你這個主人賠給我,我也不要!”

這時,我們才看到,黃堂左手的手背之上,有幾道抓痕,正在隐隐沁血,顯然是那雞抓出來的。

我和白素一起走向前,還沒有開口,何可人已咄咄迫人:“衛先生,你看到了,這警察如此橫行霸道,請你主持公道。”

我道:“這雞暴起傷人,也不是善類。”

何可人道:“雞是我養熟了的,性護主人,你沒見剛才他欺人的氣盛,雞又有什麼錯了?”

黃堂緩緩松開了手指,何可人連連冷笑:“人間還有法律,少不得法庭上見!”

白素忽然冷冷道地:“法律,那是人類行為!”

何可人一揚眉:“正是,難道黃主任不是人類?”

這何可人很是伶牙俐齒,說起話來,針鋒相對。白素笑了一下:“黃主任是不是人類,也很難說,我并未見過他的原形,不敢肯定!”

何可人輕哼了一聲,像是不明白白素的話。

我知道白素的意思……和我一樣,對何可人的“來曆”,已起了疑心。

說起來,确然駭人聽聞:我們懷疑何可人不是人!這可以說是沒有任何根據的事,“莫須有”之至……她不是人,又是什麼呢?

可是,我和白素竟然又有這樣的懷疑!

不過,懷疑歸懷疑,“你究竟是不是人”或是“你究竟是什麼”這樣的問題,還是難以問得出口。

一時之間,我們都不知如何應對,何可人也冷着臉,雙方僵在那裡。

我正想再攻擊何可人的弱點,但還沒有開口,就突然聽得那公雞一聲長啼,聲音嘹亮之至,簡直有點震耳欲聾。我們一起向那雞看去,隻見它全身羽毛,幾乎都豎立了起來,昂首向天,神态威猛之至。

何可人也擡頭向着天,我一直在留意她,隻見在那一瞬間,她俏臉煞白,白中泛青,那種臉色,可怕之至,竟帶有濃厚的死亡氣息!

她和公雞都向天上看,我們不必看就知道天上有什麼,因為一下又一下,連接配接三下,嘹亮的鷹鳴聲,傳了下來,當然正是神鷹現身了。

随着神鷹的鳴叫,那公雞又啼了兩下,兩種禽鳥的叫聲,聽來各擅勝場。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心中暗暗吃驚,因為就生物相生相克的習性來說,鷹是雞的克星。那公雞見了神鷹,竟敢長啼示敵,是以可知,必然不易對付。

神鷹要對付普通的雞,當然沒有問題,但那公雞,我們推測它已然是在“成精途中”,有了“道行”。不知神鷹的程度如何,是不是能對付得了它!

說時遲,那時快,鷹鳴雞啼之聲,兀自在耳際萦回,隻見一團黑影,已淩空撲下。

此際,我、白素和黃堂所站之處,離何可人和公雞不是太遠,那神鷹下撲之勢,迅疾無倫,猛惡無比,我們都不由自主,疾身後退。

身形尚未站穩,卻見紅影飛舞,那公雞竟然向着下撲的神鷹,疾迎了上去。

一隻公雞,就算它會飛,飛翔能力也必然無法和鷹相比。可是那公雞騰空而起之勢,也非同小可,卷起了一股勁風,令地上的砂石四下飛濺。

公雞騰高約有三四公尺,已在半空之中,和下撲的神鷹相遇。

兩者之間,動作都快絕無倫,實在沒有法子看得清。隻見一團黑影,一團紅影糾纏在一起,迅速無比地在翻滾,身上羽毛紛紛四散诋落,宛若下了一天的花羽。然後倏忽之間,紅影向下,黑影向下,陡然分開,鷹鳴雞啼,同時發生。

那公雞落在地上,神鷹飛上天去。

在那片刻之間,由于剛才的惡鬥實在驚心動魄,是以我自然而然關心神鷹的安危,先擡頭向天看去。

隻見神鷹一飛沖天之後,在天空中盤旋,顯然未曾受什麼傷害。

我這才低頭去看那頭公雞,隻見它落地之後,抖了抖羽毛,仍然擺出一副戰鬥的姿态。

直到此際,在半空中撒落的羽毛,才紛紛飄落在地。雖然是雞毛多,鷹毛少,但是一鷹一雞,在半空中相鬥,公雞竟然能令神鷹的翎毛,也損失了若幹,這也就駭人聽聞之至了。

看那公雞的神态,顯然還在準備第二回合的惡鬥。我大是緊張,屏氣靜息。這時,聽得何可人厲聲問道:“這鷹是你們的?”

白素很是鎮靜:“是,是小女的好友。”

何可人臉色鐵青,刹那之間,連聲音也變得難聽之至了,我心中忽然沒來由地想:丁真若在,見到她如今的情形,愛戀之心,必然大減。

隻聽得她道:“那鷹是你女兒的朋友,這雞是我的朋友,為什麼你們非對付我和這雞不可?”

這個責問,可說是有力之至,真不好應付。

黃堂這時冷冷道地:“這雞,我懷疑它殺過人!”

何可人一聲冷笑:“一個堂堂的進階警官,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來,誰會相信一隻雞會殺人!”

黃堂也一聲冷笑:“若有人指使,那便不同!”

何可人揚眉:“說來說去,你仍然當我是兇手,看來不能破案,是你的一大心病。”

黃堂還想說什麼,何可人已經道:“阿大,别和他們多廢話!”

她的那一聲“阿大”叫的是那隻公雞,她話一說完,就轉身進入了屋子,那公雞緊跟在她的後面。一人一雞的動作配合得極好,而且行動也快。

正在其時,神鷹已再度自半空之中,俯沖而下,但何可人和那公雞進了門之後,門立時關上,神鷹也不再下沖,隻在低空盤旋。

這時,紅绫也奔了過來,神鷹落下來,停在她的肩上,紅绫吸了一口氣:“神鷹說,它可以敵得過那隻雞。”

何可人率雞退避,這已使我們知道神鷹可以敵得過那隻雞。問題是,現在何可人和雞躲在屋内,我們卻不能把她趕出來。

當然,我們可以破門而入,可是卻沒有采取如此激烈行動的法理根據。

紅绫又道:“神鷹又說,它起先以為那雞可怕,但現在知道,可怕的是雞身邊的……那個……那個……”

我心中一凜:“那個什麼?何可人?”

紅绫道:“神鷹隻說是雞身邊的那個……”

她這樣說的時候,又側頭去看了一下鷹,鷹發出了幾下怪聲,紅绫道:“應該是說那個女人。”

我深吸一口氣,望向白素,白素雖然一向鎮靜,但這時也不禁神色駭然,她向屋子揚聲道:“何姑娘,其實事情發展到如今這樣的地步,我想你也知道,不能再靠遮遮掩掩過日子了。”

白素的話,是很嚴重的挑戰,何可人應該立刻就有回應才是。

可是,屋中卻靜得出奇。

白素又道:“你打算怎麼樣?你可以全身而退,當然也可以奮力一戰。但換了我是你,一定不會那麼傻,因為情勢對你很是不利。”

屋中仍是沒有反應。

我知道白素必然是已經肯定了什麼,才會如此說的。

白素又道:“我們談談如何?”

她問了三遍,才聽得何可人道:“好,你一個人進來,别人都後退,不得騷擾。”

我和黃堂齊聲叫道:“不可!”

白素和紅绫卻道:“不妨!”

我有點惱怒,望向紅绫,紅绫道:“她沒有惡意。”

我問:“你怎麼知道?”

她反手拍了一下肩上的鷹:“神鷹說的。”

我望向鷹,心知動物的感覺有時比人來得靈敏,可是人對人,難道感覺還不如别的動物?

我還在遲疑間,白素已走向門口,在門口站了一站,我忙道:“有事,出聲!”

我們就在屋外,白素進入了屋子之後,如果有意外,一出聲,我們就可以進去……我總覺得事情有說不出的詭異,屋内隻有一人一雞,照說白素絕無對付不了之理,可是我就是感到不安。

白素向我揮了揮手,推門而入。

門關上之後,屋中一點聲音也不傳出。黃堂來回踱步,我心中焦急無比,每隔一會就大聲喝問,幸好白素每次都有回答:“我很好!”

這樣過了約有半小時,才看到門打開,白素走出來,何可人拄着拐杖相送。

一看到了她們,我就大大松了一口氣,因為兩人的神情告訴我,她們之間,相處得很是融洽,絕無敵意。

白素步出屋來,何可人卻另在門口,向我略點了點頭,重又回到屋内,立即又把門關上。

白素不等我們發問,就道:“回去吧,這裡沒有事了!”

黃堂大是不滿,叫了起來:“衛夫人……”

白素道:“我會向你解釋,何姑娘已把雞場送給了我,她會離開。”

别說黃堂莫名其妙,我也摸不着頭腦,黃堂又道:“那命案……”

白素忽然道:“看,大發明家來了!”

隻見丁真興沖沖地抱着一隻母雞,奔了過來,直趨屋前,叫:“可人……可人……那母雞找到了!”

何可人的聲音自屋中傳出來:“随便放在哪裡,我很疲倦,别吵我。”

丁真答應着,白素伸了一個懶腰:“我也很疲倦了,我們回去吧!”

黃堂還想抗議,我在他身邊道:“先回去再說,白素會有解釋的。”

黃堂雖然老大不情願,也隻好一面下令撤退警隊,一面卻寸步不離地跟着我們,等待解釋。

回到了我家中,紅绫像是對事情已不感興趣,一轉眼就不見了,我、白素和黃堂三人,進入書房。白素先斟了三杯酒,黃堂一口喝乾,自己又斟了一杯,瞪着白素,不言不語。

白素道:“何可人叫我進去,先告訴我,那何正漢是衣冠禽獸,她初進雞場,以為他是恩厚長者,可是日子一久,就漸漸露出了原形,威迫利誘,甚至持刀相脅,落迷藥害人,想要玷污她。”

黃堂沉聲道:“那也罪不至死,而且,她也不能私下處理。”

白素忽然說了一句話,令我和黃堂都錯愕之至,她道:“何正漢獸欲不遂,在一次強迫行動中,把何可人殺死了。”

我和黃堂都恰好舉杯欲飲,一聽到了這樣的話,手僵在半空之中,難以再有任何行動。

白素卻自顧自說了下去:“那公雞目睹一切過程,就啄死了何王漢,為何可人報了仇。”

黃堂先吸了一口氣,準備大叫,但在這一霎間,我靈光一閃,先叫了起來:“現在的何可人,不是原來的何可人,是……是什麼東西頂了她的身體,在繼續生活?”

白素點了點頭,黃堂本已張口待叫,但聽得我如此說,便再也叫不出來,厥狀甚是滑稽。

我疾聲道:“那是什麼東西?”

白素的回答令我氣結,她道:“我沒有問……怎可以直接問人家的原形是什麼,不是太沒有禮貌了嗎?”

我暗暗頓足,白素已經證明了如今的何可人不知是什麼妖精,她竟還要優雅到講禮貌。換了我,就算要一手掐住對方的脖子,一手用拳敲對方的頭頂,也要将之弄出原形來,至少,也要追出原來是什麼東西來。

白素無視我瞪眼吹須的神情,繼續道:“她和那隻公雞是一雙情侶,那公雞的道行還未夠,夠了之後,也可以變成人……”

我思緒紊亂,大聲道:“等一等,那公雞怎麼變人?是找一個人的身體頂上去,還是自己幻化人形?”

白素道:“都可以……它是可憐何可人死得冤,又很喜歡何可人的身體,是以才頂替了的。”

我悶哼一聲:“我們人類,是不是還應該感激她的大恩大德?”

白素道:“那倒不用,但至少也不必視她為敵。”

說到這裡,黃堂已一陣風也似向外走去,白素叫道:“黃主任,你這下趕去,他們早離開了!”

黃堂要離去,自然是想趕到現場去,被白素一言道破,他站定了身子。

白素又道:“黃主任,你放心,你有的是機會去雞場,何可人把雞場給了我。本來我不會接受,可是她說,那雞場十分奇特,有一股奇異的力量,能使生物的生命形式起劇烈的變化。她是受了這股力量的吸引,才萬裡間關,去到這雞場的。那公雞和若幹母雞,則是在雞場的這個特異的環境之中,起了變化而改變的……那五百六十隻母雞,處在改變的初期,她不敢保證它們在改變完成之後都安分守己,不為禍人間,是以把它們編了号,全送到市場去……作用和黃主任的想法一樣,趁未成氣候,把它們宰了!也是以走失了一隻,她就緊張。”

黃堂咕哝了一句:“她倒心腸好!”

我失聲道:“還剩下了一隻……”

白素道:“何可人說,那隻既然逃過大劫,必有因果,就留下來供我們研究。”

我駭然:“你……要養一個……妖精!”

白素悠然道:“等到養成了,誰會知道它的原形是什麼?世上幾乎所有人都有不在人前顯露的原形,你又知道他們原來是什麼?”

我不禁為之語塞。

白素又道:“還有,那雞場的環境異特,造成異特的力量,也待我們去探索,那股力量不但可以改變生物的生命形式,也可以令時間倒流,你在雞場的怪遭遇,相信就是恰好趕上了時間倒流的漩渦在運轉之故。”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暫時也接受了這個解釋。

黃堂喃喃道地:“是,特殊環境容易使生物成精,例如荒廢已久的大宅、花園或是荒山野嶺,就容易有花木鳥獸成精。”

看來,黃堂也接受了白素的話。

我始終耿耿于懷:“你就沒有問,她原來是什麼?”

白素笑:“我問她:‘你頂替了何可人的身子,也用了她的名字,你原來叫什麼名字呢?’她笑着回答:‘我叫納塔莎也。’”

我呆了一呆。

納塔莎!

那是斯拉夫語系中普通之極的女性名字,一如漢語系中的秀玲、美娟。那是“納塔”的陰性變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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