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衛斯理-爆炸

作者:武林大數

這個故事,和上一個隔了五個月,堪稱空前,原因是忽然右臂患“網球肘”,從不打網球,卻患網球肘,真是黑色幽默,于是乘機擱筆,直至有起色才再開始,是以遲了。

閑中歲月,匆匆一日又一日,人生無非如此。翻江倒海也好,閑散也好,時間總是那麼過去,對人人都絕對平等,也算是閑中偶得。

一九九四年九月三十日

這個故事,自然和爆炸有關,而且,正是由一場爆炸而引發的。

那是一場實體性的爆炸。

爆炸發生的地點,在一個絕對機密的研究所之中。

本來,科學研究工作,促進人類文明進展,是再光明正大不過的事,和“絕對機密”不應該發生關系,每一樁研究,都應該光明正大地公開進行才對。

隻可惜人類行為中有各種各樣的排他性動作,尤其,當一項研究,可以控制其他人的生命,使研究成果的掌握者,由此而掌權時,這種研究,就立刻變成絕對機密了。

處于一個山腹中心,是花了巨大的人力,依照天然山洞的形勢開出來的。進入研究中心,要通過長長的,密如蛛網的甬道。

在這些甬道中,聯結着上百間研究室,室與室之間,并沒有直接的聯系,研究工作各自進行,由一個總排程室作總的指揮。

那總指揮,是極具權勢的一個神秘人物,從不對外公開,

故事寫到這裡,有幾點必須要說明——對故事,很有幫助。

沒有看故事的來問:故事中的人物是誰?

我故事中的人物,大多數都用代名詞,也有有姓有名的,但他們都隻是故事中的人物。

故事人物,就是故事人物,他就是他,他不是誰。

這類對話,通稱禅語,很有意思。寫故事的,也“昨日定今日不定”,哪有甚麼一定的規律,硬要定于一,豈不是殺風景,有違了看故事求趣的原意了。正是不一定,才是故事。

好了,閑話少說,言歸正傳。卻說那個秘密研究所,研究的項目頗多——

研究所,自然少不了研究人員,在這個研究所之中的人員,千挑萬選,都屬于“可靠一份子”。不過,可哀的是,一個人究竟是不是“可靠”,另一個人永遠無法确切知道,是以也設立了許多方法來防範。

防範的方法衆多,也不能一一細表,單是進出,都得經過九道關卡,每一道關卡,都由高科技儀器把關。例如判斷指紋、眼紋、聲波頻率、電腦面相核對(長了一顆青春痘,就難以通過)等等,其嚴格程度,據頂級專業的評語是:匪夷所思。

我把這些寫得十分詳細,是想說明一點:這個研究所,尤其是核心部分,絕沒有外人可以混進去的可能。外人混進去的可能性是零——理論上是如此說,但實際上,當然和理論有了出入,不然,也不會有這個故事了。

故事的沖突點在于:根本不可能有外人混進去的地方,卻有外人混進去了!

而且,情形特殊之至——并沒有捉拿到任何混進去的人,但是卻肯定有人混進去了。

得從那場爆炸說起。

在上百間研究工作室中,編号五十九的那一間,發生了一次猛烈的爆炸。

爆炸的原因不明,爆炸隻發生在五十九室,并未波及其他地方——在整個研究所中,每一間研究室都是獨立的,互相之間,沒有聯絡,嚴密阻隔。這次爆炸,證明這樣的設計很有效,一旦有意外發生,災禍不會蔓延。

爆炸原因不重要,重要的是爆炸發生之後,由研究所所長主持清理爆炸的現場。

先要說明的是,爆炸一發生,所長就知道了。

所長在總控制室中,總控制室是機密重地的核心,除他一個人之外,隻有獨裁者可以進入,也就是說,隻有他們兩兄弟才能進入。

總控制室的三面牆,由過百幅螢光幕組成。

每一幅螢光幕,是一間研究室中的情形。照說,一個人要同時照顧超過一百幅螢光幕,是不可能的事,但是所長有過人之能——他的才能,當然不僅能同時監視過百幅螢光幕,

這一百多幅螢光幕,隻要所長在這個總控制室,全都在操作的情形之中。所長不在,也有錄影記錄。也就是說,在一百多間研究室中發生的事,他都可以知道。

但世事總有一點例外,這次的事件,也是由于意外而來的,不然,根本沒有這個故事了。

所長極具自信——他自信他在的時候,不必進行錄影,因為他可以一面進行其他的工作,一面注意到所有螢光幕上發生的事情。

情形也确然如此,多少年來,一直沒有意外發生,也沒有甚麼事可以瞞得過所長的法眼。别說有的研究員以為神不知鬼不覺,膽敢偷偷抽煙這樣的大事,就是甚麼人不自覺地挖多了幾次鼻孔,也難逃所長的金晴火眼。

可是偏偏那一次,所長卻看走了眼。

那一次,開始的時候,一切如常,所長正在進行一項十分複雜的計算,那一百多幅螢光幕上,有的畫面靜止,有的人影晃動,一切都在順利的進行着。

然後,突然,所長覺得右腳踝附近,一陣發癢。

人的皮膚,看來光滑潔淨,但不知有多少細小的微生物寄生在其上,這些細小得甚至連肉眼也無法看得見的小生物,在活動的時候,如果觸動了感覺神經,人就會有各種感覺。

其中,癢感是最普遍的一種。

當癢感初生時,所長擡起左腳,在右腳的腳踝上搓揉,可是止不了癢。

于是,接下來的動作,自然而然,是略一欠身,伸右手去爬搔。

這一來,他的身子向右傾斜,在他前面左上方,就有一些地方,超出了他的視線範圍之外。

那隻是十分之一秒左右的事。

就在這一刹間,有警号聲響起,也有紅燈亮着、閃動,表示有意外發生了。

所長立時望向左上角,看到紅燈是在那一部分的一幅螢光幕上閃亮着,那是五十九号研究室,那表示在這間研究室中,已出了意外。

而且,螢光幕上也失去了畫面,隻留下一堆雜亂的線條。

監視系統是精心設定的,所長和世界上超級的技術人員共同參與工作,是絕對零故障的設計,如今出現了這種情形,隻說明一點:在五十九号研究室之中,發生了巨大的變故,監視系統遭到了嚴重的破壞,是以才會有這樣的情形。

所長按下了一個掣鈕,通知特種行動組應變,他自己也離開了總控制室。

這時,所長對于發生的是甚麼意外,還不盡知,但是他知道五十九号研究室在進行甚麼樣的研究,他的學識驚人地豐富,而且,有極強及敏銳的判斷力。

是以,他的初步判斷,意外是一次爆炸。

(後來,證明他的判斷正确。)

當他跨出總控制室時,他輕輕地頓了一下腳——若不是他在那時,恰好斜着身子在抓癢,他一定可以看到當時發生爆炸的情形。

他可以肯定,在事故發生之前,他留意到的五十九号研究室之中,有兩個研究員正在工作,并無異樣。

就是由于那十分之一秒的疏漏,他沒有看到爆炸是如何發生的。

在這樣的機密重地之内,緊急應變行動小組的行動:自然快速之至。

但是在沒有得到所長進一步的指令時,應變小組也不敢貿然行動。

是以,在一分鐘之後的情形是,在五十九号研究室的門外,七名組員,攜帶着各種工具,等候所長進一步的指令。

所長在事故發生之後兩分零七秒(自紅燈閃亮算起)趕到門外,他在離門還有七八公尺時就下令:把門打開。

他下的這個指令,再簡單明了不過,可是應變小組的成員,卻面面相觑,沒有立刻執行。

因為他們知道,要把這研究室的門打開,若是不循正途,那得大費周章,至少要動用三十公斤以上的烈性炸藥,還要在事先,進行一連串裝置炸藥的工作。

如果循正途打開,自然簡單得多,那可以有兩個法子。其一,是每天使用五十九号室有甲的研究員,兩人各把右掌按在門上的感應闆上,感應闆檢查了兩人的掌紋,正确了,門就會自動打開。

另一個辦法是,所長把右掌按向感應闆——所長猶如旅館的總管,他的掌紋,可以打開任何一間房間。

那是極簡單的方法。

所長在發出了那個指令之後,也知道自己的指令,下得有點急躁,是以他用力一揮手,大踏步來到了門口,向小組長望去。

小組長立刻舉起了手中的儀器,那儀器上,有許多數字在閃動,顯示門的溫度正常,門内的一切,并沒有受到破壞,室内雖有意外,但那堅固的門,卻不受影響。

所長自然知道每一間研究室的門的結構,他知道,這時,就算裡面正以六千度的高溫在燃燒,在門外,溫度也是正常的,但門一打開之後的情形如何,就無法估計。

而且,不但是高溫,還有可能有漏的毒氣,甚至從試管中逃出來的細菌等等。總之,在門内發生的災禍還未弄清楚之前,要做好一切防範。

第一時間趕到的應變小組成員,早已穿上了成套的防護衣。

這時,在一遍又一遍“各人留在原來崗位,誰也不準亂動”的警告聲中,所長也在組員的協助下,穿起了防護衣,他的右手,最後才罩上手套,因為需要放在感應闆上一秒鐘。

門上一盞綠燈亮起,表示門鎖已解除,門隻要用力推,就可以推開。

這時,小組長身子一橫,阻擋在所長的身前,同時一揮手,兩名組員就來到了門前,用力去推門——“身先士卒”這回事,早已不存在了。在門被緩緩推開之時,又有兩名組員,站到了組長之前,以作妥善保護。

研究室的門,類似大型銀行的保險庫,極厚,也相當沉重,在兩名組員的推動下,慢慢推開來了。才出現了一道縫,白色的煙,就骨朵朵的冒出來。

立刻有人進行測試,也立刻有了結果:是強烈爆炸産生的濃煙,爆炸由硝化甘油引起。這種爆炸物,相當普遍,自公元一八四六年被意大利化學家索布雷羅發現之後,一直懷才不遇,直到公元一八六七年,才被瑞典化學家諾貝爾廣泛運用,它是炸藥之王。

所長一看到這樣的測試結果,又驚又怒——他對五十九号研究室知之甚詳,在這研究室中,不應有硝化甘油!

經測定的硝化甘油爆炸,那硝化甘油是外來的!

硝化甘油沒有腳,不會自己跑進來,那當然是有人帶進來的。

進得了五十九号研究室的人,隻有研究員甲、乙,那當然是兩人中的一個帶進來的了。帶進硝化甘油的人,不論目的是什麼,也是嚴重違反了規章。在這裡,違反規章,就意味着背叛,是極其嚴重的罪行。

一時之間,白煙還在冒之不已,每一個人都在緊張地工作——人人都知道,研究室内的兩個研究員,就算能在爆炸發生時逃過劫難,也等于是死人了。

門終于全部打開,在強力有效的抽風裝置操作之下,白煙迅速散盡,可以看清研究室中的情形了。

在這裡的上百所研究室,格局一緻,有一個主室,兩百平方公尺,附有三個副室,每個四十平方公尺。副室之中,裝置齊全,可供人在内舒适生活。

這時,門一打開,主室和副室的情形,都一目了然,因為三間副室的門,都已被炸碎了。

事實上,可以說,研究室中的一切,都被炸碎了,觸目看去,沒有一件東西是完整的,不論原來的材料是什麼,都成為一堆廢物。那兩張巨大的不鋼研究桌,成了兩團“現代派金屬雕塑”——這是研究室中最堅固的物品,尚且如此,其他的東西,可想而知。

小組長先踏進去,地面上的玻璃碎片和木片鐵片,足有一公分厚。

他來到了研究室的中心,所長才跟着走進去。

研究室被爆炸徹底破壞,破壞得徹底之至。

我知道的這一切,是由戈壁沙漠那裡來的。

他們兩人,在我知道這一切時,是在溫寶裕處——陳長青留下的巨宅之中。

在場的人,有我、溫寶裕、戈壁沙漠,還有一個面目十分陰森的中年人。我去的時候,那些人都已經在了,溫寶裕一面迎我進去,一面道:“有一樁奇事,要請你來斟酌。還有一個奇人,要引薦給你。”

他說着,就向那中年人指了一指。

那中年人雖然面目陰森,但行為很有禮,我一進來,他就站了起來。這時,他走前幾步,雙手必恭必敬,把一張紙遞到了我的面前。

這人才一站起來,隻見他個子不高,動作也很斯文,可是就有一股勁力彌漫之氣,逼人而來,就像是一頭蓄足了勢子的獵豹一樣。

由此可知,這人一定不是普通人,我看他行動恭敬,也不敢怠慢,同樣用雙手,把他手中的那張紙,接了過來,低頭一看,不禁呆了一呆。

那是一封介紹信,可是内容卻相當古怪。

信的全部内容如下:

持這封信的,是我的朋友,是以我可以保證他的人格行為。這位朋友沉默寡言,是以,請别向他提出任何問題,但若他有求于閣下,請閣下如同對我一樣對待他。

信末的署名,赫然是“原振俠”三字,還有日期,那是在原振俠“失蹤”前的日期。

我看了信,吸了一口氣,向戈壁沙漠望去——他們和這個古怪的醫生熟稔,可以判别信的真僞。

戈壁沙漠一起點頭:“是原振俠的親筆!”

兩人的聲音有些哽咽,他們和原振俠交情匪淺,自然是由此想起了原振俠生死存亡下落不明,是以很傷感。

我“嗯”了一聲,轉向那人:“然則閣下有甚麼要我們做的?”

那人拿着原振俠這樣的信,自然是有所求而來,是以我才如此問。

那個人也真的“沉默寡言”得可以,我問他,他并不回答,卻向戈壁沙漠指了一指。

戈壁沙漠的神情,不是很好看,顯然也是覺得那人的态度,太過分了。

我則靜以觀變——我知道,一個人若然能夠得到原振俠醫生如此推心置腹,那麼他必非常人,非常人,自然難免有點非常行為,他不喜歡說話,雖然過分,但也還不至于不能忍受。

戈壁沙漠悶哼一聲,回指了那人一下:“這位仁兄前來找我們,出示了原振俠的介紹信——”

我一聽這開場白,就忍不住好笑。戈壁沙漠稱那人為“這位仁兄”,由此可知,那人根本沒有開過口,連自我介紹也未曾有過。

戈壁沙漠的神情無可奈何:“誰叫原振俠是我們的好朋友!我們也和衛先生一樣,問他有何貴幹,他一聲不出,隻交給我們一卷錄音帶——”

兩人說到這裡,拿出了一卷錄音帶來:“就是這一卷。”

我又向那人望了一眼,那人像是對自己的這種怪異态度,絲毫不以為意,神情泰然。溫寶裕在這時,向我做了一個鬼臉,我也感到好笑:這世上真是甚麼樣的人都有。

我知道戈壁沙漠和溫寶裕可能都已聽過那卷錄音帶了,是以我道:“如果沒必要,由你們複述算了。”

戈壁沙漠,還有溫寶裕,異口同聲:“不,你要聽原聲帶。”

我無可無不可,作了一個請便的手勢。于是,戈壁沙漠就把那卷錄音帶放進了播音裝置之中。

立刻,有一把極其悅耳的女聲傳出,說的是一口略帶東方口音,可是卻極其流利的法語,聲調動聽之極,一開始所說的話,就很具吸引力。

那女聲道:“請耐心聽完我的叙述——我将叙述的是一件發生不久,千真萬确的實事,請相信我說的一切。不論第一次聽到錄音的是哪一位朋友,我都希望這錄音能盡快給衛斯理夫婦聽到,因為我們想藉着他的能力,解開一些謎團。”

我向戈壁沙漠望去,兩人道:“多半由于我們和原振俠較熟,是以這位仁兄先來找我們,再通過我們找你。”

我又向那人望去,看那人有什麼話說。

可是那位仁兄,一點也沒有開口說話的意思。

這時,錄音帶中的女聲在繼續:“帶着錄音帶的那位先生,不喜說話,他持有原振俠的介紹信,請别向他問甚麼——事實上,他也不知道甚麼。好了,現在我約略介紹一下自己,我的名字不重要,身分也不重要,我隻不過受人所托,把一件事的經過,詳細用聲音記錄下來,好讓聽到的人知道發生了甚麼事。”

我聽到這裡,悶哼了一聲,現出不屑的神情。溫寶裕知道我的脾氣,忙道:“雖然開場白無禮之至,但内容值得一聽。”

我又停了一聲,姑且按捺住性子聽下去。

那女聲續道:“事情發生在一個研究所之中,—請勿深究。那研究所的所長,有極獨特的地位……”

接下來,那女聲就以她悅耳動聽的聲音,說出發生的事,也就是故事一開始,我們記述的那些。

對了,我記述到研究室的門打開,所長和應變小組的成員,看到裡面的一切,全部遭到了破壞。

我所記述的一切,自然都是根據那錄音帶上的女聲所說的。

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中,我們都不知道那女聲出自何人,不知道那研究所何在,不知道那是什麼國家,甚至不知道那個送錄音帶來的“仁兄”是何方神聖。

這些先别去管他,且看以後事情的發展,奇在何處。

爆炸強烈之至,三間副室,不但門全碎裂,裡面的陳設,也受到了嚴重破壞。其中一間副室,有一架子酒,也全部碎裂,酒香和焦味,雜在一起,難聞之至極。

在這樣的情形之下,首先要知道的,自然是研究員甲、乙的情況如何。

應變小組的成員,都是專家,研究室的門一打開,他們的工作,就已經開始,是以,很快地就找到了研究員甲、乙的下落。

說起來,既殘忍又惡心,由于爆炸的威力太大,兩個人,并沒有完整的身體留下應該說,留下來的身體,并沒有多少。

在五分鐘之後,在許多破碎的物件之中,已經把可以收拾起來的遺體,全都找了出來,放在一塊金屬闆上。

所有的人,包括所長在内,望着那血肉淋漓的人的殘肢發呆。

他們發呆,并不是由于那種情狀,太令人觸目驚心——好端端的一個人,變成了一些令人惡心的血肉。令他們發呆的是,他們看到了一個極其奇特的現象。

爆炸剩下的殘肢并不多,隻有一些肉碎和骨碎。有幾塊拼湊起來,勉強可成為一條手臂的骨頭,帶着若幹鮮紅色的肉。

還有三片骨,上面不知沾着甚麼,顔色慘紅懾人,憑這三片頭骨,絕湊不成一個完整的頭顱。

其他的殘肢,算是完整的,是五隻手指不全的手掌。

是的,是“五隻”,一二三四五,三歲小孩也可以數得出,那是五隻手掌。五隻手之中,最完整的一隻,居然五指齊全,其他的四隻,隻是勉強可辨。

令所有人發呆的,就是那五隻手掌。

五隻斷手,情形雖然駭人,但也絕不足以令見慣世面的人發呆。

他們之是以發呆的原因,是因為斷手的數目:五隻。

研究室中,隻有研究員甲和乙,怎麼會出現五隻手掌?

那多出來的一隻,是怎麼來的?

手掌單獨存在的可能性,幾乎等于零——除非是甲或乙在進入研究室之時,夾帶進了一隻才從人體上割下來的手掌。

後來,我提出了這個問題:“甲或乙,帶進一隻手掌的可能性是多少?”

我得到的回答是:“幾乎沒有可能。”

這是以後才發生的事,現在先抽一點出來說一說。回答的人是什麼樣的人,也放在後面再說。

我再問:“何以如此肯定?”

回答的人取出一卷圖紙來,打開,是那個研究室的平面圖。圖上,在每一間研究室之前,都有三公尺長的一條狹窄走廊。

答案是:“每一個研究員,在進入研究室之前,都要經過這條走廊。”

我道:“那又怎樣?”

回答是:“在這走廊之中,有一組電眼,包括透視裝置在内。若是通過的人,和原記錄不符,他就無法通過,曾經試過有被魚骨哽了喉的人,無法通過。”

我呆了半晌——身上多了一條魚骨,都無法通過,聽來雖是誇張之至,但是卻也說明了一個問題:研究員甲或乙都無法把一隻手帶進研究室。

一隻手尚且進不了研究室,一個人自然更不可能進入研究室了。

我之是以把這日後發生的事先寫出來,就是為了要說明事情之奇,奇到了難以想像的地步。

這“第五隻手”,自何而來?

宇宙大爆炸,能産生星體。産生生命,但是研究室的大爆炸,絕沒有理由,可以産生一隻手出來的。

是以,當時所長和應急小組的人員,盯着對那兩個人來說,少得可憐的殘肢,心中的驚異,實在非筆墨所能形容于萬一。

足足在怔呆了三分鐘之後,所長才下指令,他指着那些殘肢:“一切絕對保密,就由全組負責,進行徹底調查——若有消息洩露,全組處決。”

所長的指令下得如此嚴厲,是在意料之中,因為在如此警衛森嚴的地方,竟然有人神不知鬼不覺地混了進來,那實在太可怕了。

(理所當然的想法是——有一隻殘手,這隻手,自然應當屬于一個人。)

研究所最注重的就是安全,若是防範如此嚴密,尚且會出現漏洞,那還有什麼安全可言,自然非徹查不可。

徹查的結果,在十天之後,便已完成,以後一再複查,也沒有什麼更多的進展。

徹查的第一個結果,是把所有的“殘骸”都集中起來,進行檢驗,連小如米粒的肉碎也不放過,沾着血的所有物件,也在檢驗之列。

自然,集中力量檢查的,是那五隻手掌。

那五隻手掌,三右兩左,也就是說,多出來的那隻,是一隻右手。

首先,對查指紋,所有的研究員,自然都有完整的指紋記錄。對查的結果,其中一左一右兩隻手掌,屬于研究院所有;另外的一左一右,屬于乙——這都是無可置疑的事情,确鑿之至。

多出來的那一隻手掌,在研究室的所有從業人員中,沒有記錄——事實上,也根本沒有哪一個從業人員,少了一隻手掌。

于是,展開了全國範圍的追查——

追查的結果是,沒有這手掌的指紋資料。

這一方面的追查,還包括了對其他殘骸的鑒定。結果是,所有的殘骸,不是屬于研究員甲,就是屬于研究員乙。竟然沒有一點,屬于應該在爆炸發生時,也在研究室中的第三者——那手掌的主人。

這種結果,隻能導緻一個結論:這個第三者的身體,除了那手掌之外,都因為猛烈的爆炸,而化為氣體了。這一點,從研究員甲、乙的身體遭破壞的情形看來,并不是沒有可能的事。

若是那第三者的身體,全部化為氣體,那甚麼事也沒有了。隻當他根本沒出現過,也根本不會有人知他曾存在。

可是,他卻偏偏留下了一隻手掌!

第二部分的檢查,是翻看了這一天所有進入研究所的人的記錄。

這一部分的檢查結果,也可想而知——别說是陌生人,就算是陌生蚊子,也混不進來。

然後,自然是最重要的第三部分檢查了——針對那隻手掌,進行了徹底之極的化驗和檢查。

奇怪的是,研究員甲、乙,都有身體其他部分的殘骸被發現,哪怕是細小無比。但是那手掌的主人,卻甚麼也沒有留下,甚至連血也沒有一滴——于是推斷,強力的爆炸,在最接近那個人處發生。高溫和猛烈的爆炸,是足以把人的血肉之軀,化為煙塵的。

第三部分的檢查結果,十分詳盡。簡言之,證明那是一個男性,人種和該國大多數人同種。

那人的年齡是二十六歲,上下不超過一年,身高約一百八十三公分——雖隻是一隻手掌,但現代科技甚至可以拼湊出他的臉容來。

更詳盡的是,那個神秘男子的血型、DNA以及種種可以分析出來的資料。這一大堆檢查結果,詳盡是夠詳盡了,可是一點用處也沒有,半分也不能解決何以會有這樣的一隻手掌在爆炸後的五十九号研究室之中。

那女聲以流利的法語,說到這裡,已把發生的事情,說得很清楚了。

接下來的一段話,竟是直接對我說的:“衛斯理先生,這件奇事,是不是能引起你的興趣呢?我們知道,不久之前,你曾有一段奇異的經曆,和喇嘛教有關——一隻從活佛手上斷下來的手掌,幾十年後,又接上了活佛轉世靈童的秃腕之上。現在又有這隻手掌,真可說是無獨有偶,一定值得閣下追究。我們也有求于閣下,若閣下有興趣,可向送錄音帶者示意。”

聽到這樣的一段錄音,我又向那人看去,那人也正向我望來,顯然是等候我的“示意”。

我不禁大是猶豫:這件事的本身,當然有趣之至,值得探索。

可是,我的好奇心極強,又經受不起這樣的誘惑,是以我決定自己給自己出一道難題。

我向那人道:“我一向不和藏頭露尾的人打交道,首先,說這錄音帶的人要親自來;其次,一來到,就要把那研究所的一切都告訴我,例如正在進行甚麼項目的研究,何以要嚴格守秘密等等,不然,免談。”

我心想,這兩個條件,第一個還不容易,第二個要求,正是犯了所有體之大忌,不可能應允,那麼,我也可以“無可奈何”地不理這件事了。

我這兩個條件一提出來,那人一點反應也沒有,倒是戈壁沙漠和溫寶裕,大失所望

他們顯然很想參與其事,追索究竟。

那人等我說完,站起身來,隻是略點了一下頭,又向各人拱了拱手,表示要告辭了。

其人之“沉默寡言”,竟到了這等程度,當真是世所罕見。

有事情拜托這樣的人去辦,是不是辦得成在其次,肯定不會有露,那是一定靠得住的。

那人一言不發,走了之後,小寶就道:“這兩個條件,太苛了些。”

我瞪了他一眼:“我不想和他們打交道,不答應,就算了。”

小寶想了一想,也就道:“我們不妨先來研究一下,那第五隻手,是怎麼一回事。”

我笑道:“你說呢?”

溫寶裕背負雙手,來回踱了幾步,煞有介事的,作其思考之狀,差點就沒有握手成拳,抵在下頰,低頭沉思甚是滑稽。

然後,他一揮手,開始發表意見:“許多神秘莫測,不可思議的事,都是由于人們一個勁兒向複雜方面去想才造成的,其實事情本身,很是簡單。”

戈壁沙漠大笑三聲:“偉哉此論——可否說得具體一些,别放偉大的空屁!”

溫寶裕也不生氣,繼續開腔:“這件事,其實也很簡單:有人混進了研究所,可能不是第一次了,混進去混出來許多次,也沒有被人發覺,直到這次,發生了意外,這個人在爆炸中,隻剩下了一隻手,這才東窗事發。”

我和戈壁沙漠面面相觑,因為小寶這樣說,實在是太簡單了一些,難以服人。

溫寶裕交疊着手:“保安雖然嚴密,但一樣可以有漏洞,而且,保安系統是由人來掌握的,人最靠不住,出些毛病,理所當然!”

我歎了一聲:“小寶,若是和你的想法一樣,至少有上百人要人頭落地。”

戈壁沙漠吐舌頭:“不錯,這研究所的腥風血雨,隻怕難以避免。”他說了一句,又頓了一頓:“一定是我以前聽這聲音時,她說的不是法語,是以雖然覺得熟,可是一時之間,卻又想不起是甚麼人來。”

溫寶裕這樣一說,我也大是犯疑,可是卻也想不起是什麼人。在那片刻間,我想了幾個人,例如黃蟬、水荭等等。

戈壁沙漠則搖頭,顯然他們并不覺得那聲音“很熟”。正在這時,隻聽得大廳之外,忽然傳來了極其清脆的“哈哈”一笑。

溫寶裕.一聽笑聲,就直跳了起來,張口欲叫,我一伸手,遮住了他的口,不讓他叫出來,我們迅速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心意相同——在那一下笑聲中,我們已知來者是誰,同時也知道溫寶裕所謂“聲音很熟”的是誰了。

但由于實在是意外之極,是以我們暫不說破,看來人如何說。

随着那一笑聲,隻見紅影閃動,兩個人并肩,飄然而入,身段輕盈。這兩人,窈窕動人,一模一樣,乃是一雙妙齡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久别的良辰美景。

這一雙奇特無比的雙生女,一直在瑞士讀書,學了一口标準法語,并不令人意外,奇在不知她們何以會和獨裁政體混在一起——但是這一“奇怪”,也隻是三五秒鐘的事,我立刻就明白原委了!

良辰美景是雙生女,她們對于雙胞胎這一現象,也特别有興趣,不斷在搜集資料,進行研究。早兩年,還曾跟我的一樁奇特的研究同卵子變生現象的事件發生關聯,她們發起組織了一個同卵雙生的組織,集合情形和她們一樣的雙生兒。

雖然不知道經過的情形如何,但是想通了這一點,也令人輕松,我向小寶看去,隻見他也正在向我擠眉弄眼,顯然他也想到了。

良辰美景機靈,大聲喝:“小寶,你像是臉部肌肉抽筋,卻是為何?”

小寶伸手在臉上撫摸了一下:“有嗎?沒有吧!”

良辰美景拿他這個滑頭無可奈何,轉來問我:“最近有甚麼稀奇古怪的事嗎?”

她們竟然還想欺瞞下去,我自也不揭破:“有嗎?沒有吧!”

溫寶裕搖頭:“一點也不幽默。”

良辰美景受了我的指責,現出十分委曲的神情,四面看看,我知道她們的鬼主意,是想看看白素在不在,好向她訴苦。

白素不在,她們隻好委曲道地:“認識他們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他們的身份。”

我悶哼一聲:“後來知道了,就應有所取舍。”

良辰美景抗議道:“後來知道了,也很知道他們的真正為人,是以感到并沒有必要斷絕來往。”

溫寶裕加入攻擊:“那證明你們的判斷力有問題,你們——哼哼!”

他在“你們”之後,并沒有說什麼,隻是以“哼哼”兩聲來代表,我倒是知道他想說甚麼,那流于人身攻擊。他是想說,良辰美景在一個極度封閉的環境中長大,一腦子的封建帝王思想,雖進入了文明社會,但是仍然沒有多大的改變。

他的這種态度,令得良辰美景大怒,俏臉煞白:“你這樣的态度,分明是不能容納與你見解有異的行為,

溫寶裕應對如流:“小姐,世上有一樣衡量行為的标準,叫作公理:兇手再狡猾,再辯稱他有權殺人,但是在公理面前,他總是兇手。”

良辰美景并不服輸:“殺人這行為的本身,在公理面前,也不說明什麼。

溫寶裕揚眉:“那就要看你的立場了,小姐。”

良辰美景不示弱:“是不是立場互異,就要殘殺?”

他們雙方,本來就常拌嘴,但都是為了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如今畢竟長大了些,開口辯起深奧的問題來了。

這種問題,是永遠辯不出結果來的,再說下去,他們年輕氣盛,難免要變成意氣之争了。

是以,我大喝一聲:“别争理論了,說些事實。”

溫寶裕立刻像一隻鬥雞一樣,向良辰美景怒目而視,等她們先開口。

我笑道:“原則性、理論性的問題,先放在一邊,說點實際的問題。”

溫寶裕和良辰美景搶着道:“實際的問題是——”

我道:“小寶,女士優先。”

良辰美景卻不領情:“所謂‘女性優先’,其實是大大地歧視女性的行為,不必承讓,小寶先說。”

溫寶裕道:“先說就先說。實際問題是,兩位女士是-----,當說客來了。”

良辰美景立即道:“我們隻代表了兩個人——這兩個人的情形和我們一樣。”

溫寶裕自然知道“情形和我們一樣”是指同是雙生兒而言,但是他卻故意道:“是嗎?

良辰美景被溫寶裕氣得說不出話來,我看看他們漲紅了臉的樣子,又好氣又好笑,就替她們打圓場:“好了,我曾向那個一言不發的朋友提了兩個條件,第一個條件,是要錄音的人來,現在你們已經來了;第二個條件,你們當然知道。”

良辰美景道:“是,衛叔想知道那研究室中,在進行什麼樣的研究。”

我忙道:“不是‘那研究室’,而是‘那研究所’。”

雖然“室”和“所”隻是一字之差。而且意思也差不多,但是差别極大。

如果是“室”,那麼涉及的,就隻是發生離奇爆炸的五十九号研究室的事。如果是“所”的話,那麼,就關乎整個研究所的事了。

我提出這個條件,本意就是刁難,我以為,這個研究所的規模如此之大,保安如此之嚴

也就是說,我的條件,對方不會接受,那麼,我自然也可以順理成章,不和他們發生任何關系了。

是以,雖然隻是一字之差,但那是一定要講明白的。

誰知,又一次出乎我的意料之外(良辰美景的出現,已是一次意外),良辰美景立時道:“是,我們說錯了,是整個研究所的秘密。”

這回輪到我吃驚了,我望了她們片刻,才道:“你們相信他們會把整個研究所的秘密,向我開放?”

良辰美景卻道:“我們找不出不相信的理由。”

我仍然不敢相信,一面搖頭,一面道:“用什麼方式可讓我住進研究所去?”

良辰美景笑了起來:“用什麼方法都可以,不過,住進去的方法太笨了些。”

在一旁的溫寶裕也聽得呆了,一時之間,忘了和她們之間的敵意,問:“有什麼更好的方法?”

良辰美景一揚手,手中已多了一片電腦磁碟——她們兩個人之中,自然隻有一個人揚手,但兩人一模一樣,分不清誰是誰,隻好一起稱呼。

她們把磁碟向我遞過來:“所有的資料——當然隻是大略的,全在其中,請先看,看了之後,要進一步的、更詳盡的資料,也可以。”

我接過磁碟,吸了一口氣,隻問了一句:“為了甚麼原因?”

良辰美景的回答,可以接受:“那爆炸太離奇了,爆炸的發生和爆炸後出現的情形,都超乎了常理。這種怪事,如果找不出真相來,會把他們折磨至死,而能找出真相來的隻有衛斯理。”

我忙道:“我也不一定能。”

良辰美景道:“至少他們可以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

人都喜歡受到恭維,我自也不能例外,雖不緻于飄飄然,但是這樣的話,聽了自然惬意。

我道:“好,等我看了再說。”

良辰美景很高興:“三天之後,我們來見白姐。”

他們說是來看白素,當然是為了聽我的反應。我正在奇怪,何需三天之久,溫寶裕已搶先追:“為甚麼要三天之後?”

良辰美景笑:“衛叔的頭腦好,三天就可以消化這磁碟上的資料了;要是換了你,三十天也不夠。”

溫寶裕大喝一聲:“别走——”

他知道她們兩人,一沾了口舌的便宜,立刻會走,是以喝在前頭。

可是良辰美景的行動實在太快,溫寶裕的兩字才出口,紅影閃動之間,兩人便已沒有了蹤影。

這兩個俏人兒,倏來倏去,我和溫寶裕早已習慣,還不覺如何,可是卻把戈壁沙漠看得呆了。他們定定地向着良辰美景的去向,張口結舌,模樣甚是滑稽,溫寶裕伸手在他們的面前搖了搖,他們竟然連眼也不眨一下。

溫寶裕又用力推他們,調侃道:“人都走了,還有什麼好看的。”

兩人這才齊聲歎道:“這兩個女子……是人是妖?”

溫寶裕長歎一聲:“還真難說得很。”

我看了戈壁沙漠這等情景,心中不禁一動。戈壁沙漠兩人,并沒有血緣關系,他們是成年之後才結交成為好友的。朋友之交,到了他們這種情投意合,志趣完全一緻的程度,極其罕見。

熟悉他們的人,對于他們兩人交往到了這種形影不離的程度,就算不說什麼,心中也會想到,兩人可能都有若幹的同志傾向。

我也曾如此想過,但從剛才的情景來看,他們分明不是對異性沒有興趣,隻是沒有遇到适合的對象而已。他們對良辰美景那種失魂落魄的模樣,誰都可以看得出,那是男性對女性的戀慕之始。

是以我忙向溫寶裕傳了一個眼色,示意他别再開玩笑,因為要是兩人認了真,溫寶裕的玩笑又開得過分,就會有不愉快的結果了。

溫寶裕很是機靈,立刻明白了我的意思,也就不再說什麼,隻是伸手在兩人的肩上拍了拍,表示一切盡在不言中的意思。

戈壁沙漠各自深收了一口氣,指着我手上的磁碟:“到我們那裡去看——裝置比較齊全。”

我望着他們,有幾秒鐘沒有出聲。

看電腦磁碟,哪裡都可以,“裝置齊全”雲乎哉,自然隻是藉口,目的是甚麼,也很容易明白,那是為了良辰美景再來聯絡時,他們肯定可以在場而已!

我之是以不出聲,是因為我有些話要說,但是又不知道說什麼才好,考慮了幾秒鐘,我還是決定不說了——這些看來好像全是廢話,但也是人情世故中常見的事。

戈壁沙漠對良辰美景一見鐘情,男女相悅,這本是人之常情,不足為怪。可是,我卻深知良辰美景出生奇特,不是尋常少女,而戈壁沙漠,又是特别死心眼的人,若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他們的一番相思落了空,這封他們來說,會是一個很大的打擊。

是以,我想勸他們幾句。但是繼而一想,這種事,原是五百年前的冤孽債,該還的走不了,沒分的搭不上,豈是外人的幾句話能改變主意的。倒不如不說,看他們自己的造化罷了。

這些,本是題外話,但是在日後卻生出許多事來,而又是從這個故事開頭的,是以才說得比較詳細一些。

後來,戈壁沙漠還向溫寶裕吐露了他們的心聲,溫寶裕又轉述給我聽——這放在以後再說。

由于我和溫寶裕都知道了戈壁沙漠的用心,是以也就順着他們的意思,到了他們的住所。

溫寶裕為了義助戈壁沙漠,和良辰美景打了一個賭,就硬是把良辰美景在這座“迷宮”之中,困留了十六天之久。

當下,進入了屋子,由他們帶進了電腦室,兩人急不及待操作起來,一開始就道:“是普通的磁碟,并沒有甚麼特别花樣!”

接着,在電腦螢光幕上,已有影像現出來。竟是兩個人像,看來一模一樣的兩個中年男子,相貌絕不英偉,很是普通。

這個人像,并不陌生,常可在新聞片中看到,但是兩個一起出現,卻未曾見過。這時,仔細看去,也根本分不出誰是誰,看起來,一如是一個人的疊影一般,那是典型的同卵子雙生兒。

兩人同時開口講話,情形也一如良辰美景。

可是直到他們把那番話說完,還是沒有辦法分得出來,所謂“有諸内而形諸外”,也不一定适合任何情形。

兩人的那一番話,說得客氣之至,是對我和白素說的,恭維一番之後,才道出他們的目的:“如此不可思議之事,在絕不應發生之處發生,實在足以使人精神崩潰,恐怖莫名。”

若是和兩人當面對談,我一定會直言指出,“精神崩潰”、“恐懼莫名”等等,都是獨裁統治者的通病。在用殘酷手段鏟除異己的同時,自然也無時無刻,在提防自己被鏟除。那種日夜提心吊膽,擔心權力在一夕之間化為烏有的心情,怎能不精神崩潰。

這時,在電腦螢光幕上的兩個人,都現出極其駭然的神色,可知道神秘的爆炸,當真震撼了他們的心靈。

兩人接着又說了一些客氣話,一個才道:“這個科學研究所,是我們的驕傲——”

他雖然說“我們的驕傲”,但我判斷他是研究所的所長,我竭力想找出他的特征,把他确認下來,可是卻無法做到,因為這兩個人長得實在太一模一樣了,甚至連臉上皺紋的位置、粗細、形狀、長短,都一模一樣。

那人略頓了一頓,另一個就接了下去:“研究所由許多科學家組成,在研究所中,所有的科學家,都可以随他們自己的意思進行研究,任何研究的課題,都不會被駁回.也可以得到要求的全部經費。”

戈壁沙漠聽到這裡,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我明白他們的意思,是在表示贊歎。這時,我也不禁感到了一絲迷惑——

在我早期的經曆之中,有過一段也是關于雙生子的,那一男一女的雙生兒,一個主善,一個主惡。也有的研究說雙生兒很容易出現這樣的情形,那麼,這兩個算不算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呢?

那個人還在繼續:“研究所的原則是,所有從事研究者,都可以自由發揮,不受任何限制,他們所受到的唯一限制,是要定期對研究工作提出報告,他的報告即使是‘暫無進展,無可奉告’,也不會有人追究他們!”

我悶哼了一聲,白素作聲道:“這是不把研究内容公布的好藉口——他們也不知道,隻有研究者知道!”

我道:“是啊,在那樁事件中,所有的研究員,都已在爆炸中死亡了!”

戈壁沙漠怒道:“這太卑鄙了!”

我吸了一口氣:“且聽下去再說。”

我們之間,立刻有了一個短暫的讨論——白素是當我們到達了戈壁沙漠住所之後不久就來到的,連溫寶裕在内,一共是五個人。

戈壁沙漠首先發表意見:“我不相信一個獨裁者會對科學家如此寬容。”

我和溫寶裕也有同感,可是白素卻持異議:“請留意,主持研究所的,不是獨裁者,而是科學家!”

我道:“他們用這個藉口,不實行諾言,我們實在沒有必要與之虛耗時間。”

白素又道:“從甚麼時候起,衛斯理認為研究這樣的怪現象是虛耗時間了?”

我斜視白素,她卻故意裝着不看我。陡然之間,我心中恍然。

我明白了——白素來得如此之快,當然是有原因的。原因是良辰美景在離開陳長青的大屋之後,找到了她,并且把事情對她說了。

白素對良辰美景一直極有好感,良辰美景自然也向她訴說了我的态度,是以她有了先入之見。

我揚了揚眉:“是兩個小鬼頭先下了藥?”

白素笑了起來:“别說得那麼難聽,我是就事論事——任何匪夷所思的研究項目,其實都不是甚麼秘密,對方既然有求于人,也沒有必要隐瞞。”

溫寶裕打圓場:“且聽下去。”

兩個人停了不多久,所長道:“先說發生爆炸的五十九号室,負責人員一共兩名,他們的資料如下——”

接着,螢光幕上出現的,是兩個人的資料。

那兩個人的資料,極其詳盡,若要一齊記述下來,會有上萬字。根據我一向叙述故事的原則,當然從略,甚至連姓名也沒有意義,需要知道的,隻是主要的部分。

兩個研究員,都有一連串的銜頭,同是生物工程、遺傳工程方面的專家,研究的是最新的科學,可以改變生物的生命形式,有人形容那是和創造生命的上帝相對抗的一門新科學。

這門科學,在世界範圍中,研究者很多,且有一些項目已具體化,投入了實際生活之中,例如有新的生物基因的蕃茄,在市場上已有出售等等。别小看一個新品種的蕃茄,那是生物發展的一大突破,用人工合成培養的基因,來控制一種生命形式,這是對生命由自然法則形成的大挑戰,在這個基礎上,生命的形式會産生天翻地覆的巨變!

其變化會達到何種程度,想像力再豐富的人,也難以設想。

不必很有系統,隻要稍作胡思亂想,就可以看出這會是何等巨大的變化。

地球上有億萬種生物,都循着自然法則生活。每天都有許多種生物絕滅,這種情形,已經嚴重地破壞和損害了自然生态的平衡——有很多種生物的滅絕,是由于人為的原因而産生的。

如果生物工程學得到了發展,發展到了人可以像制造機械産品一樣,随意制造出新的生物來,那麼,原有的生态環境,會起甚麼樣的變化?

自然形成的億萬種生命之中,忽然加進了億萬種人工制造的生命,而人工制造的生命,又必然在生存條件上,優于自然生命——撷其精華創造新生命,是生物工程的進行原則。

于是,不必多久,自然生命就會淘汰,直至完全消滅。地球上,也就隻剩下了人工制造的生命,新的取代了舊的。

一種耐久不腐,營養更豐富的蕃茄,替代了原來的蕃茄,問題不大。一種可以維持每日大量産乳的新乳牛,替代了原來的乳牛,問題也不大。甚至出現了一樹之上,有十七八種不同果子的果樹,問題也不大,甚至可視為人類文明的進步,生活的改善。

但是,必然地,也會出現新的人類——人工制造出來的人類。

新人類也必然是強人類,他可以有比自然人強十倍百倍的肌肉,也可以有比自然人強十倍百倍的腦部活動能力。

那麼,必然的結果是,制造出來的新人類,把原有的自然人淘汰。

新人類一代比一代強,強的繼續淘汰弱者,一直到無止境。

也許,這正是人類發展的方向。但是對自然人來說,卻是徹底覆亡之禍,而這個死亡的陷阱,卻又正是人類自己挖掘的。

我明知道一門科學是一個可怕之極的怪物,必将地球上現有的生物,一起吞噬,連渣都不剩,是以我一直有意避免接觸。

可是,如今這兩個研究員的資料卻指出,他們正是這方面的專家,當然,他們從事的研究工作,正是生物工程學。

也就是說,五十九号研究室的工作,沒有成績則已,一有成績,必然是一種新生命的産生!

看了那兩個研究員的資料之後,我們心思一樣,都有好一會兒不出聲。

溫寶裕先道:“研究所學生物工程的研究所,世上多的是,我看不出他們和強烈的爆炸有什麼關系。”

小寶的話,無人搭腔。這時,螢光幕上在兩個研究員的資料之後,又出現了新的資料:“第五十九号研究項目大要”。

一看到了這樣的标題,我們都為之精神一振。

接下來再看到新的一項标題,令我們都不由自主,吸了一口氣——太偉大了。

那題目是:“人類脆弱生命之徹底改進”。

那可以說是一篇計劃書的開始,下面分數大項,洋洋——,是一篇宏文。

我隻擇其要而記述之。

計劃書的主要原則是,先肯定了人類生命之脆弱——這一點,其實不必長篇大論,人人都明白,而且也不得不接受這個事實。人的生命,十分脆弱,脆弱到了腦部有一個針尖大小的瘤,就可以奪去人命,脆弱到了生命可以随時因千萬種原因而消逝。

但我們還是把宏文中述及生命的種種脆弱之處,耐心地看了一遍。

看完之後,我苦笑:“人的生命脆弱,可以有一千一萬種原因令生命消失,但一切原因,都及不上‘人殺人’。這個原因的可怕,看看人類的曆史,就可以知道,有多少生命,是被同類生命消滅的!”

過了好一會,白素才先有反應:“這個問題,牽涉到人心,似乎不屬于純科學的範圍。”

我抗議道:“如果發展純科學的目的,是為了有些人更容易消滅他人的生命,或控制生命,那也就根本沒有純科學這回事。”

白素自然知道我這樣說,是指出那個為了維持他的權利,曾大量殺戮異己的事實。

白素皺了皺眉:“請勿節外生枝!”

溫寶裕大聲道:“且看如何改進人類生命之脆弱。”

戈壁沙漠也叫道:“看下去!看下去!”

他們是怕我和白素争個沒完,是以才催促着。我和白素都不出聲,悄悄握了一下手

我們之間,盡管略有意見不一,但是心意相通,無人能及。

再看下去,是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從實質上對脆弱生命進行改進”。

我先隻說第一部分,因為單是這一部分,便已是匪夷所思,至于極點。看了之後,令人的心産生一種怪異莫名之感。

這一部分的宏文,一開始就提出,人的生命脆弱,一大半原因,是由于人的身體結構太脆弱,容易受損傷。宏文從人的皮膚、肌肉說起,說世上的物質之中,至少有一半以上,可以輕易地令人的皮肉受損傷。人的身體結構是如此之不合理一旦皮肉受了損傷,血管就随之破裂,失血過多,人的生命就會消失!

宏文用了一個文學性的比喻:人的身體,是一座防衛力脆弱之極的城市,幾乎沒有任何抵抗外來傷害的能力。人類的皮膚,第一道生命的防線,絕不稱職,應該作徹底的改進!

溫寶裕看到這裡,失聲道:“好家夥,要我們全都換皮膚!他們有甚麼提議?”

戈壁沙漠吸了一口氣,伸手向螢光幕一指:“有,他們作了研究,生物之中,以跳蚤的外殼,最具對生命的保護能力,可以承受比體重大九十倍的重量!”

一時之間,我們都不出聲。

因為,在看到人類的皮膚,不足以保護生命的說法時,我們都有同感。同時,我們想到的是:要怎麼樣的皮膚,才算是稱職呢?大象皮?犀牛皮?鳄魚皮?

單想到那些生物的皮膚,已足以令人吃驚了,可是,宏文提出來的,卻是跳蚤的外殼!

接着,宏文以一連串的資料,說明了跳蚤的外殼,作為跳蚤身體結構的一部分,是如何地稱職,比人類的皮膚,不知道優秀了多少。

有一個例子,看來很是怵目驚心。宏文指出,人的身體,如果有了如同跳蚤身體一樣的外殼,而不是如今的皮肉,那麼,人可以從一千公尺的高空,摔跌下硬地而安然無恙,也可以承受一千公斤的重物,自一千公尺高堕下的重壓。

有了和跳蚤一樣的外殼,人的身體就沒有甚麼刀可以砍得傷,如今最先進的小型殺人武器,也有百分之九十要失效,例如自動步槍的子彈,就難以穿透這樣的硬殼,那就使得生命得到了相當程度的保障。

宏文并且指出,舉跳蚤硬殼的例子,隻不過是一個例子。事實上,億萬生物之中,利用一個堅固的外殼來保護生命的極多,跳蚤未必做得最好,但也比人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而且,即使是就身體的外在部分來研究,人體可以改進的地方,還不知道有多少,例如肌肉組織太累贅、神經組織太複雜、骨骼組織太脆硬……

所舉的例子之多,叫人看了,忍不住苦笑:怎麼人的身體,會如此不濟。接下來,宏文就說到了人體的内部防禦——抵抗各種為害人體的細菌的侵蝕功能。

在這一方面,宏文更認為人身體内免于被損害的能力之差,在所有的生物之中,堪稱第一——有幾千幾萬種病因,可以把人的生命消滅,人的抵抗能力之脆弱,簡直是到了生命任憑宰割的程度。莫名其妙的一些微生物,在人的身體之内,肆無忌憚地繁殖,就可以改變人的生命!

如果說,生物應該有維護自己生命的本能,那麼,人類在這一方面的本能,接近零點,在億萬生物之中,最是低能。根據生物演進的規律,如此低能的人,一定會被淘汰,到達滅絕的命運!

看到這裡,溫寶裕大叫:“危言聳聽!”

戈壁沙漠沉聲道:“也不能說完全沒有理由!”

我和白素暫不表态,因為宏文還在繼續發揮,題目轉到了人類生命的根本上:“人的生命,為時太短”!

又是一連串的資料,指出人的平均活動時間,即一個人一生,能從事活動的時間,隻不過三十年左右,那兩個研究員創造了一個名詞:“活動生命”。他們的計算方法,大約如此:不論人的壽命有多長,到七十歲之後,活動能力減弱,不能計算入“活動生命”之内,十歲之前的幼年,也不能計算。

在六十年的生命之中,除去了睡眠、休息、生病等等不屬于“活動生命”的時間,剩下的,不過三十年。

三十年,是極短促的時間,無法和人腦部活動的程式相配合——人腦至少有兩百年的時間去活動發揮,三十年彈指即過,人體死亡,腦部也被逼相随死亡,生命就這樣浪費了!

這一段論點,看得我心驚肉跳,确然,人的身體和人的腦部,在生命的時間上,配合得一點也不好。死亡的人之中,絕大部分,都是由于身體出了事,要死亡,而連累到腦部也被逼随之死亡的。

這種死亡的情形,那兩個研究員認為“冤枉之至”,是“對生命最大的浪費”。

是以,他們的研究工作,也從人的身體着手,要在内部抗拒細菌的能力和外部抵抗損傷的能力上,作徹底的改進,使人類的生命,進入新紀元。

他們把這個研究計劃,定名為“人類身體超人化計劃”,并且指出,這個目标如果達到,人類才真正是地球上最強的生物,例如若有跳蚤的跳躍能力,就可以輕而易舉,跳上一百層高的高樓;有螞蟻的負重能力,人就可以雙手各舉起一個貨櫃箱等等。總之,那樣的身體,是不折不扣的超人。

也就是說,“超人”不必來自别的星球,應該在地球上,就可以誕生。

看完了這設想宏偉的計劃後,我們各人,不禁面面相觑,過了好一會,溫寶裕才噓了一口氣:“好家夥,這份想像力,衛君你也要甘拜下風了吧!”

他的語意之中,有着明顯的揶揄意味,我倒不以為然:“小寶,别忘了人類所有的進步,都是源自豐富的想象力而來的!”

溫寶裕吐了吐舌頭:“照他們的想像力,人會變成什麼樣子?”

我苦笑:“不知道,連他們自己也難以想像。”

白素忽然道:“是什麼樣子都無關重要——若是人人都像跳蚤,自然人也就是這個樣子了。”

戈壁沙漠大是激賞:“衛夫人這話,大有禅意。”

我笑道:“别瞎捧人了,這樣的計劃,也可以占有研究室和經費,真有點不可思議。”

白素例外地性急起來:“看下去,看看這兩個研究員,有甚麼成績!”

電腦螢光幕上繼續顯示的資料,卻頗令人失望,因為這項研究工作,展開已經十年,每一個月都有“研究報告”,但三十多份的報告,都是一句:“研究正在進行中,并無突破”。

戈壁沙漠歎道:“這……所長竟能如此容忍科學家,真是難得!”

對戈壁沙漠的話,我并沒有異議,隻是說了一句:“研究經費,不會從天上掉下來,全是該國百姓的血汗!”

各人對我的說法,并沒有異常的反應,顯然大家都被研究項目的天馬行空,狂野式的想象所震動,不忍去計較别的問題。

好,我就專注事情的本身——單是這樣,我也無法認同戈壁沙漠的看法,是以我停了一聲:“對科學家寬容的結果,是根本不知道他們做了些甚麼!”

我自以為理直氣壯的話一出口,戈壁沙漠像是看一個怪物似地看着我。溫寶裕道:“這話不怎麼對吧,凡是科學研究,都不是一朝一夕之功,豈能在科學家的身上,加以督促鞭策!”

我高舉雙手:“好,算我說錯了,但是,他們至少應該有一個比較像樣的報告提出來!”

白素道:“‘研究正在進行,暫無成績’這樣的報告,也說得夠清楚了。”

我把高舉的雙手,用力放了下來,一字一頓:“我覺得,我們先要看清楚一個根本的問題!”

各人都向我望來。

我揮着手:“我覺得我們之間,大有分歧。我的觀點是:我不相信獨裁者所提供的資料,認為他們有許多事隐瞞着,沒公開出來。”

我的話一出口,他們雖然沒出聲,但是從神情和身體語言上,都可以看出,他們不以為然。

我一攤手:“好,請用理由說服我。”

溫寶裕道:“他們有求于你!”

我“嘿嘿”冷笑:“太多人一面騙人,一面有求于人了,這理由不成立。”

戈壁沙漠大聲道:“我們相信良辰美景的判斷。”

我呆了一呆——我早已看出,他們對良辰美景,大有一見鐘情的傾向,那就是感情勝過了理智,凡是在這種情形之下,那就不是講道理講得明白了。

是以我悶哼一聲,不和他們争辯,向白素望去,且聽她有甚麼話說。

誰知她悠然道:“我相信我自己的判斷。”

我吸了一口氣,來回走了幾步:“好,且讓我們把五十九号研究室的資料,暫時放下,看看别的研究室,是不是也一樣沒有像樣的研究報告。”

這個提議,倒很快得到了通過。

于是,我們就看其餘研究室的資料。

我當然不會把資料全引述出來,我隻能概括地說:這個研究所中,研究的項目,範圍之深,題目之奇,實在是難以形容。

我隻能說,這個研究所,根本不像是存在于實際生活之中,隻應該在夢幻世界中,還要由上千個做夢者共同夢想,才能産生。

研究項目倒也不一定偉大到每一項目都要改造人體的結構,有一些,開始的時候,甚至隻是一些聽起來十分微小的課題。

可是,就由于一個微小的課題,引伸開去,卻像是長江大河——始自濫觞一樣,一發不可收拾。我隻随便挑其中一個例子來說明這種情形。

這個典型的例子,一開始,研究的課題,隻不過是“如何消滅家用吸塵器之噪音”。

家用吸塵器,不論是甚麼型号、甚麼式樣,都有一個共通點——一經啟用,就發出駭人的噪音。要是能設計出一種無聲吸塵器來,雖然是小事,但是也造福人群,改善生活。

就這樣的一個小課題,研究開始不久後,就立即和機械工業的噪聲挂了鈎——小小的吸塵器,在運作時發出噪音的原因,和所有機器在運作時發出噪音的原因,是一樣的。若是能解決小小吸塵器的噪音問題,自然也可以解決一切機械運作時的噪音問題了。

機械運作的噪音,是一個大問題——于是,由一個研究員,不知在甚麼情形下,忽然想到的一個課題,就擴大了千百倍,變成了十個研究室的任務。

這樣子的擴張,幾乎是無窮無盡,而在開始時,隻不過是想發明無聲吸塵器而已。

是以,不論我如何對獨裁者的行為反感,對于這個研究所,我在瞠目結舌之餘,也無法不稱之為“偉大”。

我們并沒有看完全部資料——在看過的個案之中,有的研究已大有成效。

令我在相當程度上改變了觀感的是,這個研究所,對于研究所得的成果,并不自秘,而是第一時間,加以公開。有不少研究成果,都已開始在造福人類——在醫學方面的貢獻更多。

這也是為甚麼這個研究所,很能吸引一流科學家投身進去的原因。

而且,更有一點,難能可貴,就是研究成果一律歸功于科學家,研究所并不居功。是以,近半個世紀來,有許多十分重要的發明和發現,大家雖都熟知與之有關的科學家之名,卻絕少人知道,那就是在這個研究所之中産生的成果。

白素首先把手遮住了螢光幕,我明白他的意思:我們不能無休止地看下去,看資料的目的是,要證明對方的誠意,這一點,已經證明了。

我把坐直了的身子,向後靠了一靠:“他們有甚麼要求?”

白素道:“由于五十九号研究室的研究情況不明,是以也導緻神秘爆炸的原因不明,人家的意思是,想請衛斯理移大駕,一方面去實地勘察,一方面也可以和有關人員,共同調查。”

我揚眉:“這是良辰美景的意思?”

白素道:“不全是,當然主要是研究所所長的意思,

我歎了一聲——事情本身,值得探索之至,可是有那一層阻礙在,始終叫人心裡不舒服,是以我一時之間,默然無語。

白素在這時,忽然打了一下“忽哨”,清脆而又了亮,宛若鶴鳴。

我們各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吓了一跳。在傳音枭枭間,紅影閃動,兩條人影已翩然而入。

這兩人來勢快絕,竟叫人看不清她們是穿窗而入,還是從門中走進來的。行動如此似電如光,當然就是良辰美景了。

兩人一現身,戈壁沙漠登時手足無措,不但團團亂轉,坐立不安,而且口中還語無倫次,喃喃作聲。又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吩咐客人——忙亂了半晌,發現根本沒有人理會他們,這才靜了下來,癡癡呆呆地望定了良辰美景,形同白癡。良辰美景則一進來就向我道:“可以當那個你不喜歡的人不存在——他不過問你的一切行動,你也别當有這個人。和我們發生聯系的,隻是所長。”

這樣的條件,可以說是寬容已極的了。

是以,我仍是沉吟不語。

在一旁的戈壁沙漠忍不住了,大聲道:“衛君暫時不想去,我們先去看一看!”

良辰美景進來之後,連正眼也沒向戈壁沙漠望一眼。直到此際,才算向他們斜睨了一下,冷冷道地:“兩位去有甚麼用?”

這一問,問得戈壁沙漠張口結舌,臉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我和溫寶裕大為不平,我首先道:“戈壁沙漠,赫赫有名,有‘天工大王’之稱,世上沒有甚麼機關能難得倒他們。那研究所自稱守衛嚴密,在他們的眼中,可能不值一笑!”

(戈壁沙漠其實還不是“天工大王”,但為了替他們吹噓,也就不妨略作誇大。事實上,他們和“天工大王”的距離,也差不多了。)

溫寶裕應聲道:“戈壁沙漠在工業界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若有人自己見識少,不知道,不妨去問問别人,就可長些見識!”

戈壁沙漠對于我們的稱頌,感激莫名,但又怕溫寶裕的話,得罪了良辰美景,忙道:“别那麼說,我們有甚麼名,隻是小有研究而已。”

良辰美景聽了我和小寶的話,這才正眼向戈壁沙漠望去,一看到他們兩人那種誠惶誠恐的模樣。兩人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兩個小美人巧笑倩兮,兩個大男人更成了傻瓜,結結巴巴,想說甚麼,可是語不成句,隻是發出了連串沒有意義的聲響而已。

憑女性的敏感,良辰美景自然也覺察到了戈壁沙漠的态度有異,她們收斂起笑容,正色道:“不是說兩位去了沒有用,隻是人家死腦筋,隻相信衛斯理才能解決問題,我們沒有辦法!”

我冷冷道地:“真不錯,是死腦筋!”

良辰美景道:“可不是,衛斯理也和以前不一樣了。早十來年,有這樣的事,必自動請纓,唯恐不及,哪會像如今這樣,三催四請,兀自推三阻四!”

她們說的時候,一副充滿了挑戰的神态。我雙臂抱在胸前,伸态悠然:“要是我叫你們這兩個小丫頭幾句話,就激得一口答應,那才真是衛斯理大不如前呢!我看這樣先叫戈壁沙漠去看一看,待他們确定了那個研究所,在保安上确然沒有問題了,再作道理。”

戈壁沙漠一聽得我那麼說,神情之感激,非筆墨所能形容。我的提議,很有理由,因為這個爆炸之是以神秘,全是在保安嚴密絕無漏洞的前提之下才能成立。如果保安有問題,那就毫無神秘性可言——當然是有人混了進去,制造爆炸了。

戈壁沙漠是這一方面的頂尖專家,經過他們驗證,才能确定這個前提,是否能夠成立。

良辰美景畢竟是聰明人,立刻明白了這個道理,她們一起點了點頭。

戈壁沙漠手舞足蹈,又發出了一連串沒有意思的聲音,我伸手在他們的頭上,各自重重打了一下,打得他們直瞪眼,我喝道:“别用隻有你們才懂的語言說話。”

這“當頭掌喝”之下,兩人總算恢複了常态,一起向良辰美景鞠躬:“請兩位多多指教!”

白素向小寶作了一個手勢,又輕輕碰了我一下,我會意,這是我們撤退的時候了。

我一面向外走.一面仍在囑咐:“你們兩人可别分了神,檢查要詳細,任何一個細節都不可以放過,要給我詳細的報告——爆炸是否真正神秘,全看你們的報告了。”

戈壁沙漠大聲答應,看來他們已從極度的慌亂之中恢複過來,語氣也正常了,正在向良辰美景道:“我們有特别設計的儀器,可以檢查警衛系統有否失誤。”

良辰美景也改變了态度:“那太好了,請兩位這就啟程。”

我、白素和溫寶裕三人,走了出來,白素長長地吸了一口氣,溫寶裕嘟嚷道:“這兩個家夥,自讨苦吃!”

看到我和白素沒有甚麼反應,他又道:“那兩個女子,簡直不能算是……”

他一時之間,想不出甚麼形容詞來形容良辰美景,我悶哼一聲:“背後莫說人壞話。”

白素則道:“這種事,苦樂自知,外人休得妄議!”

溫寶裕長歎一聲,不再言語。

回到家裡,白素一直不出聲,我們之間,早已到了根本不必講話的地步,我先道:“待戈壁沙漠的研究報告出來,若守衛方面真的一無破綻,那麼,我一定出馬,去調查爆炸為何發生。”

白素皺着眉:“你要查的,不是爆炸如何發生,而是如何多出了一隻手來。”

我糾正她的話:“應該說,是如何多出了一個人來!”

我的糾正,自然說得通,因為一隻手,不會單獨存在,它必然曾屬于一個人。

白素搖頭:“如果照你的邏輯,那也不能肯定是‘一個人’,可能是一個以上的人,因為爆炸把一切都炸成粉碎了!”

我歎了一聲:“你的說法,引起我思路上的紊亂。我認為隻要找出發生爆炸的原因,就能解決整件事。你卻把事情擴大到了有一個或更多的人混進了研究室,甚至,還暗示那一隻斷手,有可能單獨存在。”

白素并沒有立即回答我的話,過了片刻,她才道:“還記得多年之前,你記述的那個‘支離人’的故事嗎?”

我感歎:“像是上一個世紀的事了!”

白素也吸了一口氣,然後道:“有沒有甚麼啟示?”

我道:“我也想過,但是,他們說保安嚴密得連一隻蚊子都飛不進去,那麼,即使是一隻手,也不應該進得了研究室。”

白素道:“良辰美景作了一些假設,你想不想聽聽她們的意見?”

我點了點頭,白素道:“她們的第一個看法是:再嚴密的防衛系統,也有漏洞!”

我鼓了幾下掌:“說得好!我同意這個看法,相信戈壁沙漠可以找出漏洞來。”

白素道:“如果漏洞出現在裝置方面,他們自然找得出,但如果漏洞出在人事方面,他們就無能為力了。”

确然,保安系統要由人來操作,如果人有問題,戈壁沙漠自然無能為力!

白素又道:“是以,保安問題,反倒并不是關鍵,關鍵在于:何以在那麼猛烈的爆炸之後,會有一隻手剩了下來?”

我道:“總會有點東西剩下來的!”

白素道:“連合金鋼都扭曲變形,高溫溶化了所有玻璃的情形下,一雙人手完整地剩下來的機會是多少?爆炸是在一個密封的空間發生,并沒有‘死角’的存在。”

我遲疑了一下:“你的意見——良辰美景的意見,又是甚麼?”

白素道:“這個五十九号研究室的研究課題,是改善人體對惡劣環境的适應能力”

我打斷了她的話頭:“你說得太文雅了,簡而言之,是想制造超人!”

白素應聲道:“是!”

聽了她的回答,我心中陡然為之一動,立刻向她望去,目光接觸,我不禁大是駭然,伸手指着她,竟至于說不出話來。

白素握住了我的手,我們兩人同時吸了一口氣,又半晌不語。

結果,還是她先打破沉默:“你認為我的想法,不是事實?”

我緩緩地搖了搖頭,我并沒有這個意思,我隻是在一了解到白素的想法之後,被她的念頭吓着了,因為她的想法,确實太駭人了。

白素的意思是,那五十九号研究室在研究如何産生超人,而他們的研究成功了——至少,他們成功了一部分,産生了在如此強烈的爆炸之中,連徑寸的不鋼也受到損壞的破壞力量之中,還能保持完整的一隻手。

在這樣的破壞力量之下,一隻人手竟能保持完整,這說明這隻手的抗破壞力,比合金鋼更強,不論是刀砍斧鑿,槍炮轟擊,烈火焚燒,王水侵蝕,都不能損害它絲毫。

若是伸而廣之,整個人的身體,都具有和那隻手一樣的抗破壞力,那麼,這個人就名副其實的是“金剛不壞之身”,幾乎沒有任何力量可以使他受絲毫損傷,這樣的一個人,自然可以當“超人”之稱而無愧了。

這樣的推測結論,不是太駭人了麼?

我一字一頓:“你認為他們已經成功了,産生了具有超特抵抗破壞力的人體?”

白素道:“這次,輪到你說得太文雅了——是的,他們已制造出了超人!”

我急急揮手:“不,不。”

白素道:“然則,何以解釋那隻手在如此猛烈的爆炸之中,仍保持完整?”

我道:“那也隻能說,他們造出了一隻手。”

白素道:“如果可以造出一隻手,也就可以造出整個人來!”

白素的說法,在理論上當然可以成立,但是我卻仍然無法接受,我道:“關于這隻手,報告上并沒有提及它萬邪不侵,隻說是一隻普通的人手。”

白素道:“或許,它隻能經曆一次巨大破壞力量的沖擊,之後就變得平凡——自然界有很多這樣的例子,例如磁鐵在受到猛烈的撞擊之後,磁性就會消失。”

我仍然搖頭:“這樣的假設,太牽強了,我甯願相信是爆炸有一個死角,是以這隻手能保持完整。”

白素歎了一聲:“這證明你對爆炸所知不多——”

我立時道:“物質發生變化的速度不斷增加,并在極短時間内放出大量能量的現象,謂之‘爆炸’。”

白素一揚眉:“當爆炸在密封的空間之中發生,會有甚麼效應?”

我吞了一口口水,沒有再說下去——爆炸在密封的空間之中發生,爆炸的能量,會有如同聲波産生“回聲”一樣的效應。在這種效應之下,爆炸所産生的能量,經久不滅,破壞力量增加,其增加的幅度,和密封空間的密封溫度成正比。

在這種情形下(事實上,我們早已設想過這種情形),當然不可能有一隻完整的手儲存下來。

我想了一想,才道:“照你的設想,我認為他們一定仍是隐瞞了一些事實。”

這一次,白素并沒有反對我的意見,她道:“是啊,這才需要去弄個明白。”

我也答應得爽快——當然是由于白素的假設,實在太驚人了,我非要去弄清楚不可:“好,一等戈壁沙漠回來,不論結果如何,我都出動!”

白素點了點頭,我又補充了一句:“茲事體大啊!”

白素也深有同感——這種具有超抗破壞能力的人體,若是在研究室中生産成功,對整個人類的影響之大,可想而知。

這自然可以有極好的影響,但若是掌握在别有用心的少數人手中,也可以變成可怕之極的壞影響。

不幸的是,那個獨裁者,不論從哪個角度去看,都不是一個會對人類有利的人。從人的“二分法”來說,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壞人。

一想到這一點,我畢竟為那五十九号研究室,也在爆炸之中徹底被毀滅面慶幸。

我的思緒,很是紊亂,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白素的假設,給了我極大的啟示,真相究竟如何,我決定要弄一個水落石出。

在戈壁沙漠的報告未到之前,我也有事可做,那就是,搜集有關那隻手的詳細資料。

我向白素提出了這一點,白素道:“好,立即要良辰美景把資料送來。”

我進一步道:“要他們把那隻手送來更好。”

自素揚眉:“若他們有心隐瞞,會給你一隻别的手。不然,資料也足夠了。”

我聽從了白素的意見,等到一大批資料送到,已是離見到良辰美景的第四天了,附帶交來的,還有戈壁沙漠的初步報告:“我們正在盡力發掘保安上的破綻,但迄今未有找到。”

我早已聯絡好了幾個人體學的專家,其中有兩個,是著名的法醫,兩人都有憑一根骨頭,就拼描出一個人的外形的本領。他們都曾說過:不必一隻手,有一隻手指,就夠了。

他們這種本領,并不是甚麼秘傳,尤其是如今電腦的功用大增,借助電腦來達到這一目的,更是容易不過。

事實上,在送來的資料之中,研究所方面,也早已作了這一項工作——根據那隻手而還原成的人,看來甚高身材,樣子普通。

由于隻是手掌,是以臉容未能十分确定雲雲。

我把事先約定的幾個專家,召集在陳長青的大屋中相聚——溫寶裕把藍絲也請了來,隻不過她未能及時出現。溫寶裕的理由是:全世界的人體學家加起來對人體的知識,也不及一個降頭師,藍絲是降頭師之王,她的人體知識,絕對有用。

溫寶裕的這種說法,我并不反對,隻是藍絲還沒有來,我們一面閑談,一面等她。

這時,由于藍絲還沒有出現,顯得神情焦急的,有兩個人。

其中之一,自然是溫寶裕,他和藍絲兩位一體,感情極深,藍絲過了約定的時間,還沒有出現,他自然不免心中焦急,形于辭色。

至于另外一個人,為甚麼也曾在形色之間,大是焦急,我就莫名其妙了。

說起這“另外一個人”,若不是他這時有異常的表現,我根本連提都不想提他,因為這個人,實在太讨厭古怪了。

這個人不是别人,正是第一次見到他時,帶了良辰美景的錄音帶,身懷原振俠醫生的介紹信,那個“沉默寡言”之人。

他怎麼又來了呢?對了,有關那“第五隻手”的資料,就是他送來的。

我不知道他在研究所中擔任甚麼角色,但他必然是所長的親信,或者,是那獨裁者的親信,不然,不會兩次都派他來。

他來了之後,照樣一言不發,隻是交出了資料,可是卻又不離去,趕也不走,請他自便,他隻是搖頭,反應古怪之至。

是以,我在初步看那些資料時,他一直在我的住處——這個人,非但沉默寡言,而且耐性極好,可以坐着,一動不動。

期間,紅绫由神鷹開道,大呼小叫的沖了進來,聲勢之猛烈,何異千軍萬馬。可是,這個人仍然端坐在椅子上,隻是冷冷地望着,不但不出聲,連眼神之中,也沒有半絲好奇之色。

至于他臉上的肌肉,更是紋絲不動。

紅绫見了他,陡然一怔,站定了身子。和他對望,望了半晌,見他一動不動,就漸漸走近,更是好奇,問道:“你是誰?”

她的問題,當然得不到回答,我這時正在樓上,一聽到紅绫的問話,就知道發生了甚麼事,是以我就大聲道:“紅绫,這位客人不愛講話,由得他去。”

紅绫大奇:“爸,他是真人?”

我不知那人的深淺,隻想到其人的行為如此,又有原振俠醫生的薦言,應該是非常人物,是以大聲喝:“孩子不得無禮!”

我一面呼喝,一面俯身向下看去,隻見紅绫伸手在那人的面前,搖來搖去,滿臉滑稽之色。那人卻連眼也不眨一下,就像甚麼事都沒有發生,眼前根本沒有紅绫這個人。

紅绫後退了一步,擡頭向上:“爸,這個人是個甚麼人?”

我知道紅绫這一問的意思,是問這個人是不是“氣體人”還是甚麼的。我道:“不知道。”

紅绫退了一步,仍是目不轉晴地打量那人。這時,溫寶裕也一陣風似地進了來。

溫寶裕是為了告訴我,他邀請了藍絲而來的。他一進來,看到了那人,就“嘿”地一聲:“又是你。”

那人也不出聲,紅绫忙問:“小寶,這是甚麼人?”

溫寶裕的回答,和我一樣:“不知道。”

由于我已把白素的大膽假設告訴了他,是以他才決定請藍絲的,他叫道:“藍絲快來了,我想她有本事從一隻斷手判斷出那手的主人來。”

紅绫一聽,先喜得拍起手來:“可曾請她替我帶點酒來?”

苗疆的酒,香洌無比,紅绫甚麼都不想,就想到了酒。

這時,我也正走下樓來,在樓梯口,我呆了一呆,我看到那個人陡然站了起來,望着溫寶裕,欲語又止,神情很是焦切。

然而,溫寶裕卻并無所覺,向我望來,大聲問:“你以為如何?”

我随口應道:“自然,她是降頭師,對人體有獨特的了解,也應聽她的意見。”

這時,那人的嘴角,發出了一陣怪異的聲響,引得溫寶裕向他望去,訝道:“你有話要對我說?”

一問之下,隻見那人臉上肌肉一陣抽搐,五官齊動,厥狀極怪,看起來,他像是要開口說話了。我也就沒有再說甚麼——當時,我确然隻是随口說的。可是,等來到了陳長青的大屋之後。藍絲逾時未到,溫寶裕着急,那人也大有焦急的神色,這就令人起疑了。

我裝着不經意地接近他,他也沒有在意,隻是搓着手,我突然在他身邊道:“你在等藍絲?”

我這句話,聲音并不大,但是我已經預期他會有反應。可是卻也未曾料到,他的反應,居然如此強烈!

他如同突然之間觸了電一樣,整個人直跳了起來,同時,也發出了一下難聽之極的聲音——這一下聲音,竟不像是從他口中發出來,而像是從他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之中呼嘯而出一般,連我也不由自主,後退了一步。

這一來,所有人的視線,自然而然,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隻見他雙手亂搖,身子彈跳着,樣子可怕之極。我從來也未曾見過一個人,慌亂驚恐,到了這一地步的時候。

溫寶裕最先問:“朋友,你怎麼了?”

那人陡然之間,又發出了一聲怪叫,身子彈起,向門外激射而出。

他的動作快捷無比,當他彈起來時,我已料到他要離去,是以我也有了行動,身影閃動,想把他攔下來,但還是慢了一步,一陣勁風,在我身邊掠過,那人已經闖了出去。

也許由于他要閃避我的攔截,是以身子側了一例,以緻在向門外掠出去時,撞中了半掩着的門,“嘩啦”一聲巨響,竟将那一扇木門,撞得四分五裂,而他連停一停都沒有,一溜煙一般,閃了一閃,便看不見了。

這一切,都在極短的時間之内發生,看得人目瞪口呆,足足過了兩分鐘之久,才有人發出了驚呼聲。當場就有兩個專家告退,理由同樣:“對不起,我們對于人體所知太少了,不足以提供任何幫助。”

其他的人,也望着被撞碎了的門發呆——包括我在内。因為陳長青的巨宅,建材料,考究之極,門戶全用上佳的木材制造,堅硬紮實,就算加以斧砍刀斬,也難以在一時之間,加以破壞。可是那人的血肉之軀,猛力一撞,竟然将之撞碎,這實在是驚人之至。

自然,我知道,若是一個人在中國傳統國術上,有極高的造詣,是可以做到這一點的。問題是,這人我見過多時,卻一點也看不出他是武學高手來,其深藏不露的程度,也足以令人吃驚了。

這時,溫寶裕叫了起來,指着我:“天,你對他說了些甚麼?”

我吸了一口氣,先向他使了一個眼色,表示此際不宜讨論這個問題。溫寶裕的神情,充滿了疑惑,但也沒有再問下去。

此際,我在心中,也問了自己千百遍:這個人何以對藍絲如此敏感?

這個問題自然沒有答案,但有一點可以肯定,那便是,這個人和藍絲之間,必然有異常的——,不然,不會有那樣異常的反應。

這時,走的走,告辭的告辭,除了我和溫寶裕之外,還有三個人留着,他們都顯得有點不耐煩,一緻催促:“衛斯理,有甚麼事,快揭盅吧。”

我望向溫寶裕,隻見他一副無可奈何的神情,我就道:“好,請各位來,是想借助各位的專業知識——”

接着,我就把在猛烈的爆炸之中,有一隻手保持完整的情形,說了一遍。

我并沒有說爆炸是在什麼地方發生,也沒有提到剩下來的那隻手,是“第五隻手”。

等我說完,那三位專家都有被戲弄了的神情,互相交換着眼色,一個道:“你對我們說這個有甚麼用意?這種情形太普通了!”

我道:“爆炸極其猛烈,連銅鐵都為之損毀。”

三人齊聲道:“抱歉,我們并非爆炸專家。”

我道:“我隻是想知道,何以人體能在這樣的情形下保持完整?”

一個道:“你在開玩笑,隻剩下一隻手,怎能稱之為保持完整?”

我知道剛才的說法有語病,忙道:“我的意思是,何以那一隻手可以保持完整?”

三個人一起笑了起來,像是我的問題太幼稚了,他們的态度,令我感到十分失望。

其中一個和我較熟的,笑着問道:“你古怪的想法多,照你的看法,何以會有這樣的情形呢?”

我本來想把我和白素的設想,告訴他們的,可是一轉念之間,想到這些人一點想像力也沒有,告訴了他們,隻有招來嘲笑,是以我攤開雙手,道:“我就是不知道,才向各位請教的。”

那三人“呵呵”笑着,顯然一點興趣也沒有,不久也告辭了。

我和溫寶裕獨對,溫寶裕一副心神不甯的樣子,叫人看了心煩。我大聲道:“小寶,藍絲是降頭女神,她受諸神呵護,不會有甚麼事的,你别再團團亂轉了。”

溫寶裕歎了一聲:“不知怎地,我總覺得有點心神不甯,不是好兆頭。”

我“呸”了一聲

為了轉移他的注意力,我道:“剛才那個怪人,對藍絲的名字,好像有異常的反應。”

我把經過的情形說了一遍,溫寶裕“啊”地一聲,更焦急了:“會不會藍絲遲到,正和這人有關?”

我斥道:“你胡說甚麼,藍絲怎知有這個人在。”

溫寶裕道:“你别忘了,她是降頭師,或許有先見之明。”

我對藍絲大具信心:“你放心,不管如何,隻有别人倒黴,不會有她吃虧的。”

溫寶裕深深吸了一口氣——本來,我以為他和藍絲之間,通過了降頭術,可以做到心靈相通什麼的,現在看來,顯然未到此一境界。

我見沒有什麼結果,不能再這樣等下去,就道:“我也走了,藍絲一來,你帶她來見我。”

溫寶裕心不在焉地答應着,我離開了巨宅,他也沒有送出來。我上了自己的車子,才一坐下,就覺得不對勁——好久未曾有過這種感覺了,但是感覺還在,我發覺有人藏在我的事中。

我立時悶哼了一聲:“報上名來。”

車子後座傳來了一下呻吟聲,我倏然轉頭,看到一個人,雙手抱頭,蜷縮在車廂後座上。

這人就是那個“怪人”,不久之前,才發出可怕的嘶叫聲,奪門而出的那個人。真想不到他會躲進了我的車子之中——要私自進入我的車子,并不是容易的事,因為我的車子有許多裝置是為安全而設的,其中有些更是戈壁沙漠的精心傑作。這人居然能“如人無人之境”,也就足以令人刮目相看了。

不過,如今這位仁兄的情形,卻不像是什麼奇才異能之人,隻因為他不但身子縮成了一團,而且看得出,他正在微微發抖,一個人若不是心中有十二分的恐懼,不會有這樣的情狀。

我沉聲問:“你怎麼啦?”

連問了三遍,才見他一面發着抖,一面擡起頭來。

他擡起頭來之後,并不用語言回答我的問題,卻向我一陣擠眉弄眼又努嘴。

如果我和他稔熟,當然可以知道他這些表情是甚麼意思,可是我和他根本不熟,自然也就不知道他在鬧些甚麼玄虛。

我耐心地說道:“有話請說。”

可是,這個人真怪得可以,他是真的“沉默寡言”,看他這時的情形,分明像是已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可是他還是努力想以表情來替代語言。

我看他幾乎把臉上的肌肉全部扭曲了,樣子既滑稽又可憐,我忍然大喝一聲:“你再不開口說話,沒有人幫得了你!”

一喝之下,那人才張大了口,自他的口中,吐出了兩個字來。

他可能是許久未曾開口說話了,是以發出的聲音,生硬無比,不過總算可以聽得出,他說的兩個字是:救命!

以他的情形來看,他叫出這兩個字,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我又問:“誰要害你?你遭到了甚麼危險?”

那人現出害怕之極的神情,隻見他身子發抖,搖着頭,雖然張大了口,卻隻有如同蛙鳴也似的“咯咯”聲,并沒有話句吐出。

我看出,他這時不說話,絕不是因為“沉默寡言”,而是由于過度的恐懼。

我歎了一聲:“你既然是原振俠的朋友,又躲進了我的車中,我保證你的安全。你先鎮定一下,等回到了我家再說,可好?”

那人連連點頭,神情似是駭然之至。

我發動車子,向前駛去,一路上,好幾次想問他,極度的恐懼,是不是因藍絲而來。但生怕他忽然發瘋,妨礙駕車,是以忍住了沒開口,隻是随便找了一些話來說。

他對我的話,也沒有反應,隻是一直在發出“格格”聲,那是由于恐懼而在他身子各部分自然而然所發出來的聲響。

到了晚上,紅绫和白素都不在。我打開車門,他卻不肯下車,伸手向屋門指了一指,意思是要我先打開了屋子的門再說——我明白他的意思,是怕下車後還沒有進屋,就發生危險。

若不是看他真的害怕成那樣子,我真想一把把他出來。可是别看他吓得縮成了一團,門一打開之後,發生的事,大大出于意料之外。

我才一打開門,便有一股勁風掠過,眼前一花,人影閃動,那人已自車中,如一支箭一樣,直射進屋,行動之快,就算是良辰美景,隻怕也要自歎勿如。

由此可知這家夥實在不是普通人,也正由于此,情形更令人起疑。

我跟着進了屋,卻不見那個人,正詫異間,屋門已被用力關上,原來他一進屋,就躲到了門背後,等我進來了,才用力關上了門。

從他這種行動來看,他并不是沒有應付危急情形的經驗。但令人疑惑的是,他真以為自己身處危險之中,可是我卻一點地看不出來。

門關上之後,他背貼着牆站着,仍然一臉驚恐。我向他一攤手:“好了,到家了,你有什麼危險?”

那人眼珠溜動,四面看看,總算又開口說了兩個字。我聽了之後,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因為他說的還是那兩個字:救命!

我伸出了雙手:“我該怎麼救你?”

他又抽搐着臉部的肌肉,可是半晌出不了聲,我盯着他,等他說話。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道:“救……我……”

我真想兜心口狠狠踢他一腳,我的厭惡之心,一定已經在臉上反應了出來,他身子縮了一下,樣子可憐。

我悶哼一聲:“誰要害你?”

那人嘴唇顫動,居然又發出了三四個音節來,可是我卻聽不明白。聽起來,他像是在說一個人的名字。

我大聲喝問:“你在說誰?是說藍絲?”

我在“是說”和“藍絲”之間,略頓了一頓,目的是要他聽清楚我的話,因為我看出他的神智,不是很清醒。

此言一出,他發出了一下近乎絕望的呻吟聲,身子軟癱下來,變得坐倒在地,雙手抱住了頭,不住地發抖。

這一來,其人害怕的是藍絲,可以說是再無疑問之事了!我盯着他,再問:“你為什麼怕她?”

我不問藍絲為甚麼要害他,而問他為甚麼要怕藍絲,是我相信,藍絲必然不會無緣無故地去害一個人。而且,這時,我也料到了一些眉目。

我料到,這人和藍絲之間,若有——,必然和降頭術有關。

也隻有降頭術中,會出現比死亡更可怕的情形,才會令人害怕成那樣子。

那人仍不回答,身子卻抖得更甚。

我問了幾遍,不得要領,隻好道:“你甚麼也不說,隻怕我也救不了你!”

那人一聽,又發出了一聲怪叫,竟然向前一撲,雙手抱住了我的小腿,又啞着嗓子叫:“救命!救命!”

這一次,我當真忍無可忍了,擡腳向他便踢,同時喝斥:“似你這般模樣,神仙也救他不得!”

那人仰起了頭,聲音發顫:“神仙救我不得,你能,衛先生,你能!”

他居然連說了幾句,本來我一聽之下,想說:“好!你且告訴我是怎麼一回事,我救你!”

可是一轉念間,我想到如果事情和降頭術有關,隻怕其中的恩怨,不是我這個外人所能了解,别胡亂答應,叫藍絲為難。

是以我改口道:“那你也先得讓我知道了事情的始末再說。”

我一面說,一面用力抖動小腿,把那人的環抱,抖了開去,并且提着他站了起來。

那人連連喘氣,我等他開口,誰知他一開口,竟然道:“若原振俠在,他不會問我緣由!”

我冷笑:“可惜他現在不在——不過你可以去找他打救,我給你的提示是:他在宇宙之中,但沒有确切地點。”

那人舔着嘴唇,過了一會,仍不出聲,我冷笑:“現在你不說,等藍絲一到,你再說可就遲了!”

那人大叫一聲,聲如狼嗥,接着道:“我偷了天頭派的一樣東西。”

我呆了一呆:“天頭派是甚麼?”

那人道:“藍……所屬的降頭術,屬于天頭派。”

我深吸了一口氣,這事可以說是奇特無比。

我和藍絲,再熟也沒有,可是我也隻知道她是降頭師,并不知道她是甚麼派。當然我知道降頭師分成許多派,在派與派之間,常有激烈的鬥争,很是殘酷,絕不容情,都是你死我活的拼鬥,而且動用的方法之奇,也是千奇百怪,無奇不有,有的極其血腥可怖。

在鬥争之中,勝敗系于一線,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絕非“切磋技藝”那麼簡單。這人聲稱偷了天頭派的一件東西,看來這件東西關系重大,足以影響天頭派的存亡,那誰能救得了他?

一時之間,我隻覺得此事,我萬萬不宜插手,一定要等到藍絲來了再說。

目前可以做的,是拖時間,并且盡量多了解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勉力鎮定,故作輕松:“你偷了他們甚麼東西?”

那人并不出聲,我本來就沒有期望他一下子就有回答,是以又問了一次。

誰知道大出意料之外,我問了第二次之後,那人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大禍臨頭,習性也起了改變,竟然不再“沉默寡言”,而是一開口,就說了一大串話。

他的話說得又急又快,像是聯珠炮一般:“你别問我偷了甚麼東西,根本說了你也不懂,你隻要救我一命,我就感恩不盡。原振俠人雖然不在,可你總得看在他的分上,救我一救。你隻消把我藏起來,不讓藍絲找到我,這就行了。要是讓他找到了我,我一定會被她碎萬段!”

這一番話,說得我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我道:“藍絲現在連影兒也沒有,你就害怕成那樣。何必要我藏起你來,你隻要躲到那個研究所去,誰能奈何得了你。”

這人曾兩番替研究所所長辦事,我估計他是所長的親信,是以才有此一提議,當然,多少也有點調侃他的成分在内。

他一聽之下,發出了一下惱恨之至的聲音——厲聲說話,不像有要命的事需要求人,看來,他是急瘋了心,他道:“我要是能躲,有地方躲,還會來求你嗎?我連多說半句話都不願意,你以為我喜歡開口求人?”

我一方面驚訝于他的這種态度,一方面也生氣,就冷冷道地:“我沒有要你求我,根本不關我的事!”

那人忽然笑了起來,他的笑聲,難聽之至,并且臉上也是一臉哭容,他所說的話,更是匪夷所思之極。他道:“你說錯了,關你的事,大大關你的事!”

我怒道:“關我屁事!”

這時,那人的神情,倒已鎮定了許多,居然好整以暇,四面上下的張望了一下,問了一句全然不相幹的話:“衛先生,看得出你在這屋子中住了很久了,也住得很舒服,是不是?”

這話的潛台詞,聽得出大有恐吓之意,我冷笑一聲:“你真正想說甚麼?”

那人苦笑一下:“我想說的是,天頭派的藍絲,要是把我碎,我的半邊頭掉在樓梯腳下,另外半邊到了樓上,一隻手落在牆角,半挂腸子挂到了水晶燈上,這總不會令你感到愉快吧!”

我望着這個人,一時之間,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天下間竟然有這樣的無賴,我一輩子見的各種各樣的人,真還不算多!

就在這時,白素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不會有這種情形發生——我的意思是,你的破碎之身,會散落在任何地方,但必然離我們的屋子很遠!”

我轉過頭去,看到白素神态悠然,站在門口。

那人也疾轉過身去,陡然發出了一下怪叫。

接下來發生的事,簡直怪異莫名,在我一生的經曆之中,堪稱三大最奇的事之一。

隻見那人身影一閃,忽然到了壁爐之前,隻聽得一陣“铮铮”聲,我和白素都不知道發生了甚麼事,及至定下神來,才看到那人背對着我們,站着不動——直到此際,我們仍然不知發生了何事,卻又聽得那人一聲怪笑,我和白素到他身前一看,也不禁傻了眼。

我們的屋子很舊,壁爐也是舊式的,有一個厚重的鐵閘,砌入磚牆之中,成為屋子結構的一部分,連着一根柱子——我之是以詳細描寫這種情形,是因為我們看到,那人用一根黑黝黝的鐵鍊,鎖住了自己的雙手,再把自己鎖定在那個鐵閘的鐵支之上。

他的這種行為,自然是針對剛才白素那幾句話而來的,這種行為,可以說其蠢無比,無賴之至。

然而,他臉上卻是一副自得之色,像是這一來,我們就拿他無可奈何了!

我一看之下,先笑了起來,向白素道:“看來這位朋友,把我們家當馬戲團了。”

白素卻皺着眉——她見識非凡,在我之上:“這位朋友要來鎖住他自己的鍊子,是特種金屬,若要切斷,得大費周章。”

那人悶哼一聲,糾正道:“根本切不斷。”

我一生中遇到過的怪事不少,但是怪到了如此滑稽的程度,卻以此為首,我不怒反笑:“你這樣做,是甚麼意思?”

那人卻振振有詞:“我把自己固定在這裡,你不救我,我死在這屋子,你的屋子就髒了!”

我望向白素,對于這樣的無賴,我一時之間,竟拿不出辦法來。

白素搖頭道:“你這樣做,我們無法幫你了——藍絲來了,如何将你藏起來?”

那人倒是對答如流:“我早知躲是一定躲不過去的,不如硬來,你們若一定不準她下手,她也不會弄髒你們的屋子。”

白素不怒反笑:“你就一輩子鎖在這裡不成?”此際的行徑,可以說是無賴至于極點了。可是白素一問,他卻又現出很是悲壯神聖的神情來,緩緩道地:“鎖一輩子就鎖一輩子——想那普羅米修斯偷了火種給人類,還不是給天神在山頂鎖了一輩子!”

我和白素聽得那人這樣說,實在沒有法子不傻了眼——他引用的是希臘神話中的故事,他自比偷了火種給人的大神,這世上隻怕再也找不出比這個更不倫不類的比拟來了。

我對付什麼樣的人,都有辦法,唯獨對付這種徹頭徹尾的無賴,束手無策。

白素卻道:“很好,普羅米修斯在山頂,還被罰每天有鷹來啄食他的身子,正好。我們這裡也有一頭鷹,而且并不茹蔬!”

白素的話,雖屬笑話,但由于接下來發生的事,配合得好,是以也大有意外的效果。

她的話才一說完,門開處,神鷹在前,紅绫在後,一起進來。

紅绫一看到那人被鎖在壁爐架上,大是奇怪,白素已極快地把事情說了一遍。

紅绫聽了,“哈哈”大笑,伸出手來,在那人的臉頰上,輕輕拍打了兩下,把那人當成小孩子一樣。

我心知那人的行為雖然無賴,但是他必然是大有來曆之人,紅绫的行為,可能會激怒他。但是繼而一想,對付無賴,手段不能太正規,是以我并未阻止紅绫。

在紅绫拍打那人臉頰,發出“拍拍”聲之際,那人已氣得雙眼直翻。

紅绫一面拍打,一面道:“小朋友,想那普羅米修斯每日叫鷹啄吃了身子,到晚上又會長出肉來,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她說着,也不等那人回答,一擡手,口中發出了一陣怪聲,那鷹已飛撲過來,一下子停到了那人的頭上。

這一來,眼前的情景,就變得怪異莫名。

被一隻鷹停在頭頂上,自然不會是舒服的事,何況那鷹還有可能啄吃他的肉。是以那人竭力想要擺脫,但見他的雙手又被那條鍊子鎖着,是以他隻好拼命擺動他的上身和頭部。

這一來,停在他頭頂的那鷹,不但要時時展開雙翅,平衡身子,而且還要雙爪緊緊抓住了那人的頭發,令得那人更不好受。

在這種情形下,那人還勉力向上翻着眼,想看清那鷹的動作。那鷹也俯首向下,“鷹視眈眈”,鷹啄幾乎就要碰到了那人的鼻尖。

這種奇異的景象,持續了好一會,紅绫還在一旁煽風點火,不住地問:“先啄你的哪一部分?啄了你的眼珠子長得快,還是啄了你的鼻子長出來快?”

那人無法擺脫鷹,又被紅绫連連追問,怒得滿臉通紅,怪吼連連。我深知“士可殺不可辱”的道理,那人的行為雖然可惡,但他也給折辱得夠了,再不适可而止,隻怕會結下不解的冤仇。

是以我笑喝道:“孩子,别胡鬧了,快令鷹兒下來!”

紅绫道:“他不是要效法送火種的天神麼?”

那人又是一聲怪叫:“隻恨時間未到,不然,啄了眼長眠,啄了鼻子長鼻子,誰怕你來。”

那人這樣說,我隻當他在胡說八道,可是我卻看到白素的雙肩一揚,似是略有所悟

我不明白她曾在那人的這句話中想到什麼,已應聲道:“是,你既然甚麼都不怕,又何必怕藍絲?”

那人悶哼了一聲,紅绫一揚手,那鷹已飛了起來。

那人剛才說的話,卻原來不單白素留意,連紅绫也上了心,她問道:“爸,他剛才那麼說,是甚麼意思?”

我道:“我不知道——”

我說着,向白素望去,白素道:“他說得再明白不過,隻是時間未到,是以才忌憚一二,若是時間到了,他并不怕鷹兒啄他的眼睛鼻子。”

紅绫笑道:“難道到時,他真能被啄了眼睛鼻子後,再長出來?”

白素道:“聽他的說話,就是這個意思。”

聽白素說到這裡,我也不禁大是疑惑。一時之間,我們三人一起向他望去,隻見他仰着頭,一副“可不如此”的神氣。

我想問問他,何以“時間夠了”,他就會有那種不可思議的能力,但白素已問了他第一個問題。白素來到了他的身前,伸出手指在那條鍊子上一揮,發出了“铮”的一聲響,道:“常聽得江湖上說,當年有一位高人,得了七斤七兩天外神金,人人都以為他會鑄成一柄稀世利器。怎知那位高人,卻費盡心思,将之鑄成了一條鍊子,而且說:‘世人的名利之心,為脫缰野馬,再也沒有力量栓得住——但盼這條鍊子,可以栓住一二

’”

白素娓娓道來,她知道的江湖事情真多,像這時她所說的,我就聞所未聞。

白素續道:“這位高人的言行,天下人人欽仰,閣下以為然否?”

那人的神情,複雜之至,悶哼了一聲:“那是大明永樂年間的事,陳年舊事,提來幹麼?”

白素一揚眉:“雖是陳年舊事,但是也可以想見前輩高人的高風亮節。”

我本來以為白素是在随口說說,但聽到此處,卻聽出一些名堂來了——那鍊子不但足寶物,而且曾和一個高人的名節人格聯在一起,那大有可能成為那位高人的傳家之寶。

白素多半也是看準了這一點,猜測眼前這個人,就是傳說中那位高人的後代,是以才拿這個傳說出來,反諷其人行徑之無賴。

一想到這一點,我立時“幫腔”:“隻可惜這樣令人敬仰的一位高人,卻晚節不保!”

白素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我自然知道自己這“晚節不保”四字,若是不加特别解釋,便是不通,是以惹來白素的白眼。

不過我是故意如此說的,是以暫不說破。果然,那無賴就中了計,怪聲道:“你胡說甚麼,他……這位高人何曾‘晚節不保’來?”

這時,白素也已知道我的用意了,她故意問:“是啊,何以有此一說?”

那人也氣沖沖地望着我,等我的解說。

我道:“他老人家自身,雖然方正不阿,一生如白壁無瑕,可是他的後人,卻大有不肖之徒在,所作所為,無不有辱他老人家的清聲,這可不可算是晚節不保呢?”

白素長歎一聲:“隻怕比本身晚節不保更慘,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當真是魂不得安啊!”

我們兩人的一搭一擋,自然是天下無雙,雖然我們所說的一切,全屬“大膽假設”,然而這一類話,也特别容易打動江湖人物的心。

那人低下頭去,一言不發。

我和白素交換了一個眼色,我忍住了笑,道:“常言道‘知恥近乎勇’,《水浒傳》上,那賣刀給林沖的漢子,也知道不提祖上之名,沒地辱沒了先人。誰知如今有人,卻在耍無賴手段時,一下子就亮出了祖先的寶物來!”

白素也在忍笑,忍得辛苦,一時之間,說不出話來。我又道:“也難怪,或許其人亮祖傳寶物來做丢人之事已不止一次,隻是想不到這次遇上了見多識廣的白素女士,一下子就漏了底,這才令幾百年前的老人家在天之靈,也為之蒙羞啊!”

那人聽到這裡,擡起頭來,神情大是黯然,哀求道:“兩位别再糟蹋我先人了!”

我十分正經道:“朋友别誤會,我們言詞之間,糟踏了你,容或有之,但卻不敢冒犯閣下先人半分。”

那人長歎一聲,忽然問道:“那我應該怎麼做?望兩位可以教我!”

他忽然之間,連說話也斯文起來,真是出人意表之至。白素緩過了氣來:“我們并不知道你究竟做了些什麼,何以教你?”

那人又低下了頭一會,才道:“我偷了天頭派的一樣東西,凡天頭派中人,都要這回那東西,不惜将我碎萬段。那藍絲是天頭派的掌門人,她見了我,我自然難逃一死了!”

這個人,我始終懷疑他的精神有點問題——這時,他說來頭頭是道,可是卻完全不能成立,全屬自說自語,說了半天,他都不肯把偷走的東西還出來,隻說自己會被人殺死,當真是混蛋之至。

我忍不住喝道:“你先把偷走的東西還出來,我們才能為你說情。”

卻不料那人冷笑一聲:“衛先生,你這話可謂不通情理已極了!”

我怒道:“怎麼還是我不通情理?”

那人一片歪理:“要是能還得出來的話,難道那東西會比我的命更值錢?我早就還了!”

我悶哼:“為甚麼還不出來?”

那人長歎一聲:“所遇非人,那東西炸成粉碎了!”

各位看倌,事情發展到此處,那人雖然提及那東西被“炸”壞了,但是我和白素,還未曾把這東西、這個人、天頭派等等,和那研究所的神秘爆炸,聯系起來。雖然說“萬物皆有關連”,但是實在是風馬牛不相及的兩件事,縱使有超人的想像力,在沒有太多的因由之前,也難以連成一線。

我又道:“那麼,這東西是什麼?”

那人翻了翻眼,道:“我不知道!”

聽到這裡,我實在忍無可忍了,我轉頭向白素道:“聽說降頭術之中,頗有些能令人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折磨方法在,想必藍絲都懂,我們不妨看她大展手段。”

白素還未有反應,那人已大叫了起來:“我真的不知道,我也是上了人家的當!”

白素沉聲道:“從頭照實說來,方可從詳計議。”

那人急速地喘起氣來,喘了好一會,才道:“十年之前,有人通過各種管道,征求……高人,要盜取一件看守的十分秘密,在一個神秘地方的物事,征求者提出的報酬,足以令任何人——從事這一行業的人心動。”

我問了一句:“從事什麼行業。”

白素道:“自然是盜竊行業!”

我“噢”地一聲:“原來如此!”

我說的時候,盯着那人,意思是說“原來你是一個竊賊”。

那人卻一點慚愧之色也沒有,道:“我正是這一行中的高手,金曲幫僅存的四大高手之一——”

一聽到這裡,我不禁叫了起來:“你是金取幫的?”

那人道:“是。”

他頓了一頓,又道:“與閣下頗有淵源的那個姓花名旦行五的人,是我的師兄,我之下,還有一個師妹,卻成了幫主。金取幫已不再存在,但是竊盜手段,再也沒有勝過金取幫的!”

我點頭,表示承認他的這個說法,同時,也感到事情越來越複雜了。

那人長歎一聲:“我得到消息,一看就知道征求者的意思,就是想找一個金取幫的人出山,是以我就去應征,隻當是賺外快。”

我追問:“征求者是誰?”

那人沉默了片刻:“道義上,我不能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一人作事一人當,東西是我貪酬勞偷的,不該再牽累别人!”

我正想出言諷刺他幾句,白素卻反倒稱贊他:“說得好,這才有男子氣概——我想,你去應征,一半是為了酬勞,另一半,隻怕也是為了金取幫的聲名。”

那人一聽得白素如此說,立時現出了一副感激涕零的情緒來,隻差沒有當場感動得号啕大哭,他除了一疊聲說“是”之外,還不住點着頭:“可不是嗎,征求者向全世界發話,言下之意,是說若昔年的金取幫還在,他們就不必大費周章。隻可惜金取幫已散,幫中雖還有點高手,可是人人都做縮頭烏龜,再也不敢露面,這才激怒了我,去應征的。”

我悶哼一聲:“算來你也應該是久曆江湖之人,怎麼這樣不堪激,那麼容易就上當了?”

那人長歎一聲:“說得是,實在是因為江湖上傳來傳去的話太難聽,有不少還是有關……金幫主的,是以我才氣不過來!”

我心中一動:“聽說貴幫末任幫主,芳名金菊花,是一位絕色美女。”

那人又是一聲長歎,刹那之間,神情顯得落寞之至,一副萬念俱灰之狀,接着,又是一聲長歎,喃喃道:“确然是一位絕色美女,确然是!”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沒有再問下去,因為從那人的神态上,一望可知,其人和美麗的女幫主之間,必然有感情上的——,多半是他暗戀美女,可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這才一提起就唉歎不已。

這種男女私情之事,自然不宜多提——在一旁的紅绫卻不明白,還想追問下去,被我和白素連施眼色,才制止了她開口。

那人卻不問自說,又道:“我去應征的另一個原因,就是由于幫主多年來,音訊全無。我擺明了自己的身分,應征行事,是盼她能出來,或是相助,或是阻止,也好使我再見見她。怎知她還是沒有露面,而我……一知道自己要去做甚麼,就知道上了當,騎上了虎背,再也難以脫身!”

我訝道:“卻又為何?”

那人又低下頭一會:“雙方一見面,征求者就已知道了我的全部資料,也立刻把要偷的東西的所有情形,都告訴了我,我……一聽,立時想反悔,卻已遲了……同時,也有僥幸之心,雖然我自知這次無異和死神作對,但一旦成功卻也能名揚青史。”

我低聲說了一句:“偷東西的本領,就算通了天,也是臭名。”

那人聽到了,回了一句:“衛先生,人各有志。”

我哼了一聲,沒有再說甚麼——他的志願是做賊,這還有甚麼好說的。

白素看出了我的不屑神情,低聲道:“金取幫當年成立之際,頗有一段悲壯故裡,你不知情,不要以平常眼光去看。”

我确實不知道金取幫有甚麼“悲壯故事”,對白素這種說法,我也是姑且聽之,但那人又再次現出感激莫名的神情來。

白素伸手,向纏住他雙手的鍊子,指了一指,那人立時雙手抖動,一陣“铮铮”聲過處,雙手已經脫開。他動作極快,一下子就把鍊子收了起來,竟看不出如何收的和收在何處。

他搓了搓手,像是甚麼事也未曾發生過一樣,迳自坐了下來。白素向紅绫道:“拿酒來。”

紅绫答應着去拿酒,白素又道:“你明知上當,還以身犯險,可說是守信諾之至了!”

那人苦笑:“衛夫人謬贊了,那時我想說不幹,也已不可得了!”

白素現出不解的神情——自然是由于白素幾次說話,都說中了他的心坎,是以他的話也多了起來,而且舉手投足和言詞之間,也恢複了自信,頗有高手風範,和适才不住發抖耍無賴,判若兩人。

他先歎了一聲:“真要及時退出,自然也可以,但是卻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他越說越多,我也不再發問,因為看情形,他一定會把事情始末,和盤托出的。

他又搖了搖頭,再歎一聲:“人家一見面,就把要偷的寶物的資料全都擺了出來我們做這一行,對天下所有的寶物,不論是實際真有的,或者隻是捕風捉影的一些傳說,都得有深刻的研究,這才不緻于在下手之際,無故放矢。”

他說到這裡,向我瞪了一眼,大有向我示威,叫我别小觑了他們偷竊這一行之意。

我拱手道:“失敬失敬!”

我這樣說,仍不免有調侃之意,但白素不以為然:“要把天下寶物的來龍去脈弄清楚,真不是易事。閣下剛才特别提及這一點,倒令我想起,貴幫之中,有一位高手,學通古今,對各種寶物的來曆淵源,如數家珍,曾在世界各大博物館出任顧問,更是世界具規模拍賣行的特别顧問,享譽極隆,人稱寶先生的,如今不知何在?”

我正想進一步調侃,說白素話中,“如數家珍”一句,可圈可點——人家的寶貝,他手到拿來,據為己有,成了他的“家珍”,這不是形容得好麼?

同時,我也想起,我的一個盜墓朋友齊白,也曾向我提及過“寶先生”其人。齊白自視極高,一向瞧不起人,但是卻也佩服那寶先生在寶物方面的認識,說自己萬萬不及,由于想到了這一點,是以想說的話,也就沒有出口。

也就在此際,隻聽那人長歎一聲:“羞慚煞人,那……寶先生,正是在下的外号!”

白素在突然提及寶先生之際,顯然是早已知道對方的身分了,但就在聽了之後,仍現出适當的驚訝,連聲道:“原來如此,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

她還向我示意,要我恭維幾句,我隻好道:“曾聽好友齊白提起過閣下大名,他對閣下,推崇備至。”

寶先生居然爽朗地笑了起來:“齊白,是,這人有趣,和我不同,他專偷死人的東西。”

他妙在并不諱言“偷”字,看來他對于偷竊這種行為,另有自己的看法。

我們雙方交談到了這個程度,已經再也沒有敵對的情緒了,而且,也沒有了陌生感。我可能對寶先生這個人,帶有幾分抗拒感,但是可以看得出,寶先生這個江湖人,已經完全把我們當成了知己,非但說話的語氣大變,連坐着的姿勢,也肆無忌憚,隻有在很熟的人面前,才會如此坐法。

我又随口敷衍了幾句,寶先生話入正題,這一次,他一開口就道:“咱們是自己人,我也不必諱言,那征求神偷的人,就是研究所所長。”

這一點,我倒并不感到意外,因為他兩次替所長辦事,必和所長有一定的關系。令我聽來覺得突兀的是,他所說的“咱們是自己人”這句話,我覺得大有澄清一下之必要,因為我并無意要和他成為“自己人”!

可是我還沒有開口,白素便過來推開了我一些,阻在我和寶先生之間。我知道她是不讓我把話說出口,當時,我已忍了下來。

後來,我責問白素:“你為甚麼不讓我吧話說明白?我可不想把三教九流的人都當作自己人!”

白素大有乃父白老大浩交滿天下之風,她回答道:“人家也不見得肯把三教九流的人當作自己人!”

她見我不以為然,又補充道:“自己人總是越多越好,管他是甚麼教甚麼流。”

這句話倒是至理名言,是以我們也就沒有再争下去。卻說當時,白素道:“那就請你說說當時的情形。”

寶先生吸了一口氣:“那時,一見了所長,我就大吃了一驚——我不知道那是所長,隻以為那是元首,後來才知道所長是元首的兄弟。”

我們點了點頭,表示明白當時的情形。

寶先生吸了一口氣:“他開門見山,就給了我天頭派秘藏的資料,我當時接過了資料,就像是雙手捧住了一大塊燒紅了的鐵一樣!”我一聽得天頭派的秘藏這幾個字,腦中也不禁“嗡”地一聲響,立時向白素望去。

白素也正色向紅绫道:“孩子,叫鷹兒去守着,要是藍絲姨來了,請它長鳴示警。”

紅绫答應着,寶先生一骨碌的翻身下沙發,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就向白素磕了一下頭,接着,一下子又跳回到了沙發之上。

白素吩咐紅绫那樣做,自然是為了保護寶先生,是以寶先生才大是感激。

我則隐隐感到,白素對寶先生的這種維護,大大地不要。

因為降頭術是極其神秘的玄學領域,它有着不可思議的神奇力量,絕非現代實用科學所能觸及。是以,降頭術之中,有許多隐秘,不但絕不能被外人所知,而且,更不許外人去侵犯。

他們的許多禁忌,在不明究竟的外人看來,簡直可笑之至,但是對他們來說,卻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尤其是一些被降頭師認作是“法物”的東西,外人看來,一無價值,但對他們來說,卻比生命還寶貴。

寶先生一上來就說,偷了天頭派的重要東西,這時又提到了“秘藏”,可知他實在是犯了降頭師的大忌。這也是他為甚麼一聽到了藍絲之名,就吓得魂不附體的原因。

我們不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到了何種程度,也就是說,我們不知道寶先生的所作所為,對藍絲和她的天頭派,造成了甚麼樣的傷害。

在這樣的情形下,白素若是出力維護寶先生,難免就會有對不起藍絲之處,寶先生雖然是江湖上的一号人物,但是藍絲和我們的關系,更是非比尋常,我們理應站在藍絲這一方才是。而且,事情是由寶先生不對在先。

我一面想,一面向白素連施眼色,白素卻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

寶先生坐定之後,神情苦澀,道:“我當時已知所長的身分,本來以為他要我去偷蘇聯或美國的最新科學研究成果,及至一聽天頭派之名,我就出了一身冷汗……這太出人意表了!”

我起疑道:“你早知道有天頭派的存在?”

寶先生望了我一會,才道:“是——我已說過,幹我們這一行的,對各種奇珍異寶的集中地,

我道:“夠了,可是那天頭派的秘藏——”

寶先生吸了一口氣:“衛先生你難道——”

他說了一半,便住了口,顯然是怕再說下去,會使我難堪。

我道:“我是沒聽說過。”

我一面說,一面向白素望去,白素道:“我也不甚清楚,隻是約略聽爹他老人家說起過,他昔年到苗疆去,也有一分是為了苗疆的大秘藏,不知是否和天頭派的秘藏有關?”

寶先生伸手一拍大腿:“衛夫人真是博聞。清康熙四十七年,苗疆七十二峒,以金花娘子為首,舉兵抵抗朝廷,朝廷派大兵征剿。他們造反的原因,就是由于當時掌管苗疆的大史,觑觎苗疆秘藏而起。那苗疆秘藏,是數十年來,所有苗疆人視為神聖不可侵犯之命脈,曆年來的精聚,如何能容外人染指,自然官逼民反了!”

我吸了一口氣:“金花娘子舉事失敗,那秘藏——”

寶先生道:“秘藏早就有計劃向南轉移,派一支精通蠱術的苗人衛護。這支苗人,後來自成一派,傳了下來,就是如今降頭術中的天頭派。”

我呆了片刻,一時之間,大有暈眩之感,過了好一會,才道:“這……和‘所羅門王寶藏’一樣,是虛無飄渺之說,當不得真。”

寶先生道:“不,那所羅門王寶藏,也是實有其事,隻不過年代太久,沒有了頭緒而已。天頭派秘藏,卻是有根有據的。據說,秘藏之豐富,匪夷所思,各種人間珍寶,尤在其次,還有九天至珍,連名堂都說不上來的寶物,實在是……是……叫人一聽,就如同飛蛾見了燈火一般。”

我悶哼了一聲,心想,大抵也隻有你和你的同類,才會如此!

白素歎了一聲:“你就忍不住去撲火了?難道所長給你的資料之中,沒有說明天頭派的降頭師,必然傾全力護衛他們的秘藏麼?”

寶先生道:“他沒有瞞我——事實上,所長掌握的資料,詳盡之至,我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弄來的,後來知道他有一個雙生兄弟,

白素悶哼一聲:“又怎麼樣,真正到秘藏中取寶去,還要靠你!”

寶先生坦然接受稱贊:“要不然,我怎麼能配稱為‘寶先生呢’?”

我沒有心思聽他們的這種對話,我隻是在想,事情發生時,如何向藍絲有個交代。

寶先生忽然又道:“後來,我知道,所長得到的資料,并未曾全部向我公開,有些關鍵問題,我曾幾次問起,他都支吾其詞。”

我一揮手:“你别打岔,把事情循序說,不然,我聽不懂。”

寶先生吸了一口氣:“事情确然很複雜,所長一向我提及了天頭派的秘藏,我就有好一陣心跳——”

寶先生一聽到對方提到了天頭派秘藏,确然好一陣心跳。

因為有關這個秘藏的傳說極多,尤其在他們這一行之中,更是自小就耳熟能詳,但一直隻是傳說,如今忽然有了具體的頭緒,其驚喜可知。

他連連點頭:“我知道,我知道那天頭派的秘藏!”

所長卻嗤之以鼻:“你知道,你知道甚麼?那秘藏在甚麼所在,如何到達?”

一句話,就把寶先生問了個啞口無言,他道:“那……我确是不知,據傳說,應該在貴國國境附近的深山大澤之中——”

所長轟笑了起來:“憑你,到得了秘藏的所在麼?”

寶先生雖然被調侃得臉紅耳赤,但當時他也不知道對方究竟掌握了甚麼樣的資料,是以擡聲道:“當然到不了,要是到得了的話,早就去了!”

所長拍了拍他的肩頭:“那且說說,你對天頭派的秘藏,知道多少?”

這一問,寶先生倒大是來勁。因為金取幫以偷為業,号稱天下第一偷,自然對各種寶藏,都下過功夫去研究。那苗疆天頭派秘藏,可是天下十一大寶藏之一,金取幫的高手,自然也研究過。

當時,寶先生就對所長把這秘藏的來龍去脈說了,并且道:“蠱術就是從這批護寶的蠱苗,傳播開去,以緻大盛于南洋各地,輾轉又發展出了甚多派别,但以天頭派為最正宗,是以秘藏的秘密,始終掌握在他們之手!”

所長道:“說得是,再說下去。”

寶先生侃侃而談:“那是當年定下來的規矩,九個精通蠱術之人,一人把守一道關口,要闖過九道關口,才能進入秘藏所在地。一有外人闖進去,天頭派首領,必然立時知曉——。”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至于何以即使在千裡之外,也立刻知道,其中緣故,我也不甚了了。”

所長道:“那是降頭銜中的奇術——在上一代首領,把位置傳給下一代之際,同時也傳給下一代許多法物,其中就包括了知道秘藏被入侵的法物在内。據說,那是一隻雌蛾,若沒有事發生,雌蛾蟄伏如死,一旦有人侵入,驚動了在秘藏之中的一隻雄蛾,那雄蛾就立時發出訊号,雌蛾就會撲翅複活。”

所長的這一番話,對寶先生來說,聞所未聞,匪夷所思,寶先生聽了,自然大是歎服。

當寶先生向我轉述到這一點時,我也大是歎服——降頭銜最擅利用各種生物的異能,對昆蟲的許多本能,更能發揮到了淋漓盡緻的境界。有許多種蛾,雄性向雌性發出訊号,可以傳出極遠,那是蛾的異能。至于如何能使兩種蛾在平日蟄伏如死,那就是降頭銜的奧秘了。

卻說當時,寶先生在大是歎服之際,也不免暗暗心驚,因為所長所說的那些,已經是天頭派中的極度機密。他不知道所長何由得知,但卻可以肯定,知道這個秘密的人,也必然被天頭派的降頭師,視為大敵。

所長卻閑閑地把這種重大機密告訴了他,當然有“拖人下水”的用意在内,叫他退不得,唯有向前。

寶先生一方面驚恐,一方面又心癢難熬。所長看穿了他的心意,道:“隻要當時不被截住,也不是躲不過去,躲到我這裡來,就極安全。”

寶先生向我們說到此處,歎了一聲:“所長也是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不知道,進入秘藏寶地之人,就算當時不被截住,事後,不論躲到何處,必為天頭派所知。”

我冷冷道:“或許所長知道,隻是不告訴你;一說明,你就不敢去了。”寶先生臉上的肌肉,抽動了好一會,沒有言語,我忙道:“算我多口,你再說下去。”

當時,所長又道:“九道關口,我都已經有了破解之法,但仍需一絕頂高手去行事。我隻要秘藏中的一樣古怪物事,你可以順手牽羊,隻要不壞了我的事,我不會來管你,而且,酬勞照付。”

寶先生聽了,興奮得滿臉通紅,一時之間,竟至于噎住了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一會,他仍然不免腦中嗡嗡作響,但總算能問一句:“你要的那古怪東西是甚麼?”

所長沉吟了片刻,才道:“我們也還不知道。”

寶先生揚了揚眉,因為這話,有着明顯的推搪。

所長進一步解釋:“秘藏之中,有一部分,是屬于不可思議的東西,苗人統稱之為‘九天奇珍’。據說,全是從九天仙府來的,流落人間,落在苗疆,為他們所得。是以雖然連他們也不知那是甚麼,卻由于那是‘上天所賜’,是以他們也格外寶愛。”

寶先生“嗯”了一聲:“世間确是有不少寶物,本非人間所有,可是九天仙府的奇珍——這,我們幫中,卻深信不疑。”

寶先生是金取幫中的高手,金取幫精研天下奇寶,自然知道,人間有不少寶物,本來絕非人間所有之理。

這時,所長忽然問了一個當時在寶先生聽來,突兀之至的問題,所長問道:“你可認識一個叫衛斯理的人?”

(這件事,後來會和我發生關連,并不偶然,而是早有潛伏原因的。所長早知道我這個人,對我有印象,對我的經曆,作過研究。是以,在神秘爆炸發生之後,他才會想到了我。)

(是以,才會有事情終于到了我身上的這個結果。)

當時,寶先生怔了一怔:“不認識,但是我知道有這樣的一個人。”

所長吸了一口氣,頗有向望的神情:“據衛斯理的說法,甚麼九天仙府的奇珍、仙家的法寶、來自天上的寶貝等等,其實都是各種外星人的東西,留在地球上,這些東西能發揮地球人夢想不到的特異作用,是以就被當作了法寶。”

寶先生也不含糊,對我的事(主要是對各種異寶)也知道不少,他道:“是,早年,衛斯理普接觸過傳說中的‘聚寶盆’,他下了一個判斷,說那是‘太陽能金屬複制儀’,倒也可以自圓其說。”

所長和寶先生的對話,到這裡,有一個短暫時間的沉默,然後,所長才道:“在天頭派秘藏之中,屬于仙府奇珍的物種,有五十種,或者更多,我們要的,是其中編号‘羊糞菌’的那一個。”

寶先生聽到此處,也是日定口呆,因為聽來,所長對秘藏,可以說是了如指掌,那實在叫他猜不透,這些資料是哪裡來的。

寶先生在說到這裡時,仍不免用手拍額,表示不明白所長何以會有這樣詳盡的資料,連苗人用各種不同的菌類來代替号碼作編号之用都知道。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我道:“事情極簡單,天頭派之中,有了内奸。”

白素點頭:“而且,這内奸在天頭派之中,地位極高,不然,不能明白那麼多隐秘

這便是我一力要維護寶君的原因,藍絲如今是一派之首,若是派中有可怕的内奸,對她來說,危險之至。”

我吸了一口氣,至此才知道白素早已料到了這些,我當真自歎弗如之極。

寶先生呆了片刻:“是,我也如此設想,但那是天頭派中的大事,我們外人,實在不便插手。”

白素道:“你難道沒有想到,這是你将功折罪的好機會?”

寶先生苦笑:“天頭派不會放過我。”

白素道:“本來不會,但若是我們從中說情,你又能幫天頭派找出内奸來,就有機會了。”

寶先生又想了一會:“可是,我并不知道内奸是誰。”

白素正色道:“你把所長所掌握的資料,全部交出來,藍絲必能判斷出誰是内奸來。”

寶先生道:“這一點,我倒可以做得到。”

我也佩服白素的心思缜密:“能做到這一點,至少我們可以說話了。”

寶先生連連點頭,現出了有一線生機的神情,繼續說當時他和所長的談話經過。

所長和他,談論了一些我對仙府奇珍的觀點之後,所長又問:“你可知道羊糞菌是甚麼模樣?”

寶先生搖頭:“不知道,據說,苗疆的毒菌,有上百種之多——”

所長一揚手:“有上千種,但苗人采用了其中毒性最烈的一百種,依它們毒性之強弱,依次作為自一至一百的數字代表。那羊糞菌,排在第四,毒性之烈,匪夷所思。據說,一群野鹿或野牛,經過它滋長之處,若适逢它成熟之期,孢子飛揚,上千隻動物,都會化為膿血而死。”

寶先生吞了一口口水,說不出話來,他倒是早已知道這種兇險是免不了的。說起來,一種劇毒的菌顆,隻是小事一樁,還有更厲害百倍千倍的事在。

所長又道:“你會有機會認識那一百種毒菌的模樣,并且學習如何破解降頭術的禁制,但是,你此行還是兇險莫名,随時可能失去性命。”

這時候,寶先生倒表示了出奇的勇敢,他道:“所長,你說得太輕描淡寫了,應該是,我随時有可能在極悲慘的情形下喪生。”

所長坦承:“是——是以,你有甚麼要交代的,一旦不幸,我們一定盡力照辦。”

寶先生雙手一拍:“赤條條來去無牽挂,哪有甚麼要交代的。”

所長一擊桌:“好!隻要你成功,我們決不會忘記你的功勞,你會是最大的功臣,可以享有一切特别權利。”

所長的這種“允諾”,對于寶先生來說,更是極大的誘惑,他更是勇往直前。

寶先生深入天頭派秘藏的所在地,如何藉所長所授的辦法,闖過了九道禁制,進入了腹地,得睹傳說中的秘藏的經過,如果詳細述來,足可以有幾十萬字,而我不準備一一複述了。

一來,由于這隻不過是這個故事中的一個過程,不是故事的本身。二來,這種經過,用文字來叙述,所能表達原來的驚險程度不強,絕比不上有畫面的影像,吃力不讨好,自然可免則免。

但是,他進入秘藏腹地之中的情形,卻有提及的必要。寶先生說,那秘藏的中心,是一個極大的山洞。藏寶人在洞壁之上,鑿出了許多大大小小不同的小洞,來儲存寶物。寶藏一律藏在木箱之中,木箱的大小不一,都有白銅色角,洞壁很是平整,山洞和山石石呈灰白色。

最可怖的是,在每一個藏寶的洞窟之旁,都長着一簇不同的菌類植物,千姿百态,有的顔色鮮豔無比,有的形狀古怪絕倫,在十幾個大火把的光芒照耀之下。詭異絕倫,叫人不寒而栗。

這些菌類,自然就是那一百種用來代替數位的劇毒毒菌了。

這種毒菌,别說吞下肚去,即使在其旁經過,也會中毒。苗疆蠻荒之地,多有“瘴氣”,人畜聞之立斃,大多是由這類毒菌散發出來的。

幾乎在所有的毒菌之旁,都有十來隻巨大的蛾伏着,那些蛾似死非死,似活非活,雙翼的圖案,加上蛾身,恰如一隻骼髅,而且,還有着幽幽的綠光。一進山洞時,還隻當有千百隻骼髅在作祟,寶先生也不免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他說,他全仗難得的機智和罕見的身手,而且,早已認熬了那羊糞菌的模樣,是以一下子就找到了那東西的所在。

照說,凡是劇毒的毒菌,均有鮮豔之極的色彩,或如雪之白潔,但是世上任何事,皆有例外。那羊糞菌雖具劇毒,卻是和普通食用菌,大同小異,其色灰褐,顆粒甚小,一如羊糞。

寶先生小心翼翼,把羊糞菌附近石洞中的木箱,取了出來。

他自稱行動再小心不過,可是還是驚動了擔任守護之責的骷髅蛾,在那石洞附近的幾隻,首先振動翅膀,猶如一犬吠,百犬追随一樣,頃刻之間,滿洞成千上萬的蛾,一起振動雙翅。

寶先生知道,這一來,天頭派首領身上的雌蛾,立有感應,在這秘藏腹地,多逗留一刻,便危險萬分,是以,他竟未及為自己打算,便當機立斷,立刻退出。

等到他退出了秘藏腹地之後不久,所長和幾個手下,已在等候。寶先生一見所長,想要說話,卻被所長一伸手,捂住了口。

所長告訴他:“自今以後,你絕不能說話。隻要你不開口說話,天頭派的降頭師,再神通廣大,也找不到你。”寶先生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我和白素,都不禁為之大奇。

我們都知道降頭術之中,大有不可思議的行為在,但是一開口說話,雖遠在萬裡之隔,也會被跟蹤而至,未免也太不可思議了。

看來,這位仁兄之是以不說話,隻是為了怕惹禍上身,并非天生的“沉默寡言”。

但是,何以如今他又說話了,而且一說就如此之多呢?我和白素,不約而同,把這個問題,提了出來。

寶先生苦笑:“我知道這一次,躲不過去了。我和藍絲之間,距離縮短到了一定的程度,她立刻就可以知道,當日偷進秘藏腹地的是誰。隻有你們可以救我,我怎能再不開口。”

他停了一停,又說了一個理由,“黑色幽默”之至,他道:“我又不是不會說話,隻是不能說話,近十年來,我當真一句話也未曾說過,那份難過,不是身受者,絕料不到。我甚至不敢睡覺,唯恐一個不小心,在睡夢中,說了一句夢話,就惹來殺身之禍。”

聽得他這樣說,我、白素和紅绫三人,相顧駭然。

我本來還想追問他和原振俠醫生相識的經過,但紅绫性子比我更急,已經問道:“那東西——你偷到手的,究竟是什麼?”

寶先生道:“我問了,但所長說:‘你不懂的。其實,連我也不敢肯定,要詳加研究’,叫我别再問。從那時起,他們給我極好的待遇,真是應有盡有,享了十年特權,一直到研究所出了事,想起衛先生你,這才派我出馬,來和衛先生聯絡的,做夢也沒有想到,衛先生竟然和天頭派的降頭師,也有聯系!”

我道:“你知道藍絲要來,立刻逃回去,還來得及啊!”

寶先生正色道:“我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十年來養尊處優,就和當年曹操優待關老爺差不多,這是我報答的機會,怎可以臨陣脫逃,一走了之。”

我聞言,不禁肅然起敬——這個人的行為,實在出人意表,難以分類,但是他這種命都不要,也要忠人之事的态度,倒也難得之至。

紅绫首先喝采起來,白素問道:“何以研究所出了事,要由你來聯絡?”

寶先生道:“一來,我有原振俠醫生的身份證明書。人人都知道,衛先生、原醫生……和衛夫人,是并世三大奇人,很有交情,是以我來比較适宜。二來——”

他說到這裡,頓了一頓,白素笑道:“你說話大可實在一些,不必硬把我的名字也加上去。”

寶先生漲紅了臉:“是!我不是硬加上去的。二來,出事的是所中第五十九号研究室。”

我大奇:“那又和你有甚麼關系?”

寶先生道:“當年,我自天頭派秘藏之中,所盜得的寶物,所長得手之後,就成立了一個專門研究室來研究,那便是第五十九号研究室。”

他這句話一出口,我和白素都不由自主,發出了“啊”地一聲。

原來寶先生和爆炸事件之間,還有這樣的一層聯系在。

白素疾聲問:“然則,所長一定知道那寶物是什麼性質的了。”

寶先生道:“也不知道這些年來,他是不是研究出了名堂。兩位若是見到他,可當面相詢。”

寶先生仍未忘記替所長工作,我立時悶哼了一聲:“我們未必有興趣遠行。”

白素瞪了我一眼,我也知道剛才的話,言不由衷——事情發展到了這一地步,若叫我半途而廢,那已是不可能的事了。

我站起來,走了幾個圈,問道:“然則,五十九号研究室,究竟在研究些什麼,你一點也不知道?”

寶先生搖頭:“我從不過問這些事——這些年來,我除了不能說話之外,日子過得像皇帝一樣,誰還有空去理這些事。”

我呆了半晌,可以想像,他在立了大功之後,獨裁政權對他的優渥。令我生疑的是,他立得“大功”,究竟是什麼性質的,何以值得獨裁政權對他如此優待?

當然,事情和秘藏中取得的那些東西有關。那東西,必然給取得者帶來了極大的好處,是以才會有這樣的情形出現。可是,不是多年來的研究都“一無成果”嗎?

分析下來,隻有一個可能,就是秘藏中的那東西,必然帶來巨大的美好前景,是以才如此值得重視。

看來,要弄明白這一點,似乎非去和所長見面不可,但我知道,我另有一招可走

天頭派的首領藍絲,和我們的關系,再好也沒有,從她那邊去了解秘藏中寶物的真相,不是更好麼?

我正在這樣想着,突然聽到門外,傳來了一下怪叫聲。

這一下怪叫,分明是溫寶裕發出來的,雖然不如他母親的叫聲那麼驚天動地,但是隔了門,仍足以震人耳鼓。

随着那一下叫聲,又聽得他大聲問:“藍絲,你怎麼了?别吓人。”

這一句話一傳進來,寶先生的身子,像篩糠似的,抖了起來。

他一面抖,一面望着我們。

這時,我迅速轉念,審度一下目前的情形。如今,藍絲來了,而且,她一到了門口,必然有所感覺,有了反應,是以溫寶裕才會大驚小怪。

我們要采用什麼方法保護寶先生呢?要是藍縣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下子就出手,我們又怎麼辦呢?

電光火石之間,我和白素全是一樣的心思,我們不約而同地齊聲叫:“藍絲。”

藍絲的聲音也自門外傳來:“表姐,表姐夫。”

不錯,藍絲是白素的表妹,可是她卻從來也沒有這樣稱呼過我們。

她如今忽然用了這樣的稱呼,我正不知是吉是兇,隻見白素已略松了一口氣,我也恍然大悟——剛才我們的叫聲,充滿了急切之意,大有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之意。藍絲是何等聰明之人,自然一聽就明白,她的這種稱呼,突出了我們之間的親情關系,當然是作出了回應,表示都是自己人,沒有甚麼不好商量的。

這時,最奇怪的要算是寶先生了,他雖然知道我們和藍絲有關系,可是卻再也料不到我們的親戚關系,竟是如此之接近。

隻怕想破了他的腦袋,也想不通何以縱橫中原的白老大之女,會和遠在異鄉的一個降頭大師,有表姐妹的親密關系。

白素已先應了一聲,門打開,溫寶裕和藍絲,已走了進來。

藍絲的身分異特之極,在她的“領域”之中,她的服飾打扮,也有異于常人。但是到了别處,她的打扮卻和尋常少女無異,看來明媚無比,隻是誰也不知道她那花格子裙下,藏有什麼古怪東西而已。

兩人一進來,我先偷看了寶先生一眼,隻見他坐在沙發上,如同死去了一般,雙眼睜得老大,盯在藍絲身上。藍絲卻看也不看他,隻是笑吟吟地和我們打招呼。溫寶裕看到寶先生在,也感到了氣氛有異,可是他卻一點地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隻是神情好奇。

白素搶先開口:“藍絲——”

可是藍絲卻搶先說了話:“表姐,表姐夫,我有一事,非你們幫助不可,不然,我當不了本派的首領。”

溫寶裕在旁一聽,關心情切,忙道:“你别急,我們一定幫你。”

我和白素一起皺眉時,藍絲又道:“要是當不成本派首領,不但本派的降頭師瞧不起我,外派的降頭師,也必然對我群起而攻,那時,我寡不敵衆,可就不知是怎麼一個死法了。”

她說到後來,語音凄楚,目中淚花亂轉,那一副可憐的情狀,人人見了都會恻然。

溫寶裕忙不疊道:“不會,不會,絕不會有這種情形發生。”

我狠狠瞪了溫寶裕一眼,要他别插科打诨,白素也道:“是不是和這人有關?”

白素一指寶先生,藍絲這才向寶先生看去,點了點頭:“是,我找這人很久了,找不到這人,我不能接掌本派。”

溫寶裕由于不知道來龍去脈,聽得藍絲這樣說,當真奇絕。

我又瞪了溫寶裕一眼,不讓他打岔,我道:“可允此人戴罪立功?”

藍絲道:“我不知道是否有此規矩。我隻知道,新舊首領交替之時,本派秘藏一件也不能少,若有缺少,新首領必須先負找回之責。”

白素沉聲道:“舊首領不用負失物之責麼?”

藍絲道:“自然要負責,寶物一失,他便被革職,作為待罪之身,必須在十年之内,覓到能為他找回失物的新首領,幫他贖罪。不然,十年期限一到,他便要被處死以謝其罪!”

我聽得倒抽了一口涼氣——這事情,嚴重無比!因為不單是牽涉到了寶物,而且還牽涉到了人命,更有甚者,牽涉到的人命,必然是一個地位極高的降頭師。

這就不是什麼講講人情就可以大事化小的事了。

白素吸了一口氣,一字一頓地問:“貴派的新首領是你,那舊首領是——”

白素其實多此一問,舊首領是誰,不問可知,當然是藍絲的師父王降頭師。我和猜王降頭師有過一段異常的經曆,很敬重他的為人,當然絕無看着他被處死以“謝罪”之理。

一想到這裡,我不由得狠狠地盯了寶先生一眼,心中在罵他幹的好事。

寶先生垂下了頭,一言不發,身子也不再發抖,宛若泥塑木雕一樣。

這時,藍絲也回答道:“舊首領就是我的師父,猜王大降頭師——這些事,由于全是降頭師内部的事,是以我從來未曾提起過,表姐表姐夫莫怪,連小寶他也不知道其中因果。”

我和白素忙道:“我們怎會見怪。”

白素又道:“這件事,其中有許多不可告人之處。這位,你自然知道他是誰了。”

藍絲道:“是,他就是當年偷入秘境,盜走了寶物之人,他身上沾了蛾粉,百年不腐。虧他這些年來,沒開口講過一句話,不然,我和師父,早就找到他了。”

白素沉聲道:“你和猜王大師,可曾想到過,有關秘藏的一切,全是貴派至高無上的秘密,如何會為外人所知,而且知道得如此詳盡?”

藍絲蹙眉:“這個問題,師父問了自己無數遍,都沒有答案。”

白素道:“何以會沒有答案?問題再簡單也沒有,若不是貴派之中,出了内奸,怎會出現這種情形。”

藍絲聽了,苦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她的動作,分明是否定了白素的說法。

這不禁令我大奇——因為這是唯一的可能了。

我和白素都不出聲,等着藍絲的解釋。藍絲道:“知道有關秘藏秘密的人,從來就隻有首領一人。别人隻知有一個秘藏,但也隻在疑真疑幻之間,别說知道它的詳細情形了!”

聽得藍絲如此說,我和白素,不禁面面相觑,說不出話來。

藍絲繼續道:“這個秘密,隻有在新舊首領交替之際,才由舊首領說給新首領知道我現在還未正式成為新首領,是以也不知情。”

我勉強笑了一下:“會不會有無意之中,露了秘密的可能?”

我的這個假設,自然是虛弱無力之極,也理所當然地立刻遭到了否定。

藍絲說得斬釘截鐵:“絕無可能,我們是降頭師,都曾向降頭術起過誓,若是一旦違了誓,露了秘密,如何還能活着?”

當時,在一旁的溫寶裕,也在我們的交談之中,聽出了事情嚴重,他也不胡亂說話了。

情況和我們所估計的完全不同,我們想要寶先生“将功贖罪”的計劃,自然行不通了。

這時,藍絲的目光,已定在寶先生的身上,她的雙眼之中,現出一股幽森森的光芒,看來極其詭異,和她俏麗的臉容,絕不相襯。

白素提高了聲音:“這事說不通,所長不可能無師自通,自己悟出秘藏的秘密來,一定有人告訴他的。”

其實藍絲并不明白事情的來龍去脈,她隻是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正是天頭派找了十年的盜寶之人,是以她愕然問:“誰是所長?”

白素作了一個手勢,示意她坐下來,并且向寶先生指了一指,表示他不會逃走。

藍絲依訓示坐了下來,溫寶裕忙走過去,挨在她的身邊。白素便将事情的經過,說了一遍。

藍絲一直在用心聽,并沒有發問,等白素說完,她仍然一言不發。

我忍不住這種難堪的沉默,問:“你看如何?”

藍絲伸手在自己臉上撫摸着,緩緩道地:“師父沒有理由出賣秘密,如果是他,他早已受了降頭銜的懲罰,不能再健在世上了。”

白素仍锲而不舍:“然則,秘密必有露的途徑。”

藍絲道:“有辦法,去問所長,他自何得知秘密。”

我和白素吸了一口氣,确然,這是最直接的方法了,所長肯不肯說,是另一回事,至少,藍絲是非去見所長不可的了。

寶先生直到這時才擡起頭來,開口說話。他的聲音發顫:“要見所長,我可以引見。”

藍絲道:“不必,良辰美景和我們相熟,你要去見師父。”

寶先生随即站了起來,我也大是緊張。藍絲道:“待弄清楚了秘密何以會露,如果對本派日後守秘有利,你會得到從寬處置。”

寶先生顫聲道:“秘密早已露,如何還能守得住?”

藍絲道:“自從失竊之後,秘藏早已重新布置過,那從前的秘密,已一文不值。”

寶先生仍道:“我……去見令師……這……”

他現出駭然之至的神色——這也難怪他,落入了降頭師的手中,本身又是犯了大罪的人,怎能不怕。

溫寶裕道:“你才來,卻又要走?”

人家是在生死關頭,他卻還有兒女私情,真是“浪漫”得可以,我白了他一眼,他渾無所覺。

藍絲道:“我不走,他自己去找我師父報到。”

寶先生怔了一怔,藍絲又道:“這就去,路上不準耽擱,二十四小時見不到我師父,你自己負責後果。”

寶先生大驚:“要是令師——”

藍絲道:“你放心,隻要你不耍花樣,你必能在二十四小時之内見到他。”

這時,寶先生乖得如同國小生一樣,藍絲講一句,他應一聲。我們心知藍絲必然已在進來之後,在寶先生身上,做了甚麼手腳。若是寶先生在二十四小時之内,見不到猜王降頭師,藍絲下的降頭發作,他便其命不保了。

等藍絲說完,寶先生向我們各人拱了拱手,就急不反待,奪門而出。

紅绫對此,大是羨慕:“藍絲,你本事真大。”

藍絲歎了一聲:“你不知道我有多少麻煩事,像是有幾千條無形的繩子,把我捆得牢牢的,真不知道我還有沒有自己,要是能像你那樣無拘無束才好。”

藍絲忽然興起了這樣的感歎,我們都不知道該如何勸慰她才好——她自從出生起,就命定了她不能作一個普通人。凡不能作為普通人的,都會有想作普通人的強烈願望,古時人有“隻恨生在帝王家”之歎。可是,作為普通人,卻又做夢地想改變自己普通人的身分。人生願望之沖突,真是無出其右。

大家靜了好一會,紅绫才道:“都是我不好,說了一句蠢話。”

幾個人一齊叫了起來:“哪裡關你的事。”

白素改變了話題:“那十年期限——”

藍絲道:“還有大半年的時間便到限期。本來,師父幾乎已絕望了,想不到如今有了轉機,師父見了那寶先生,必然會大大松一口氣,我們也能在這大半年中,追尋事實真相。”

溫寶裕怕着胸口:“還是我最有先見之明,靈機一觸,把藍絲請了來。”

我冷冷道地:“小寶,你在請藍絲之時,已想到事情會和她有關連?”

溫寶裕臉不紅,氣不喘:“當時雖未想到,但天縱英明,行事就會上合天機,自然流暢。”

他一副洋洋自得之狀,我也拿他沒有辦法。

白素這才再把研究室神秘爆炸一事,詳述了一次,這一次藍絲聽得更是用心。

白索說完,我已急不及待地問:“你對于被盜的究竟是甚麼,真的一點也不知道?”

藍絲雙眉:“真奇怪,我确然不知——這一切,要等找正式成為本派首領,才能得知,但是那所長竟有如此詳細的資料。”

她在說這幾句話的時候,神情凝重之至。

白素道:“其中緣由,我們瞎猜,自然沒有頭緒,說穿了,隻怕簡單之至。倒是秘藏之中,失去的那個仙府奇珍,竟可以研究十年之久,真不知是甚麼,這才更叫人無法想像。”

藍絲沒有出聲,走了開去,溫寶裕亦步亦趨,跟在她的身邊。

我看出,藍絲對于研究所的事,不是很有興趣,她隻關心她本派中的事。

可是如今,兩件事之間,有着不可分割的關系,我一定要把她的興趣引過來才行。

是以,我和白素走向她,又把我們的設想,向她說了一遍。

我在說完了設想之後,望定了藍絲:“在許多神話和宗教故事中,都有‘金剛不壞之身’這種說法。在降頭術之中,是不是也有能使人的身體,變成堅強無比的方法?”

藍絲搖頭:“我對這些設想,一點概念也沒有。”

我又問:“要是讓你見到了那隻手,你是不是會有所發現?”

我問的問題,已經夠模兩可的了,可是藍絲的回答也一樣:“那要等見過了方才知道。”

她說完之後,過了一會,又道:“很對不起,我自己的事,已經夠煩的了,沒有心思再去想旁的事。”

我知道她心煩的原因,是由于知道了秘藏中的仙府奇珍,已在爆炸中毀去,難以原璧歸趙。在這種情形下,雖然找到了當年盜寶之人,但事情不知如何收拾,确然令她心煩。

一時之間,大家都不出聲,藍絲方歉然道:“本派之中,良莠不齊,有一些弟子,降頭術學不精,心術卻不正,那秘藏對他們是極大的誘惑,是以本派首領這個位置,也有不少人眼紅心熱,想要得到。”

聽得藍絲這樣說,我心中大是有疑,溫寶裕已一下子把我心中的疑問,問了出來。

他道:“難道當了首領之後,就可以随意處置秘藏中的寶物?”藍絲道:“規矩上當然不能,但那正如為官不能A錢一樣,世上的貪官,在A錢之時,想的都是永不會被發覺——也的确有貪官,一世安然無事的。”

溫寶裕一揮手:“那就簡單了,猜王師父也如此照着辦就是了。”

藍絲又是生氣,又是無可奈何:“你這話,要是叫師父聽到了,會你吃死猴子毛。”

我們雖然不知道“吃死猴子毛”之後,會有甚麼結果,但倒也可以肯定,那大大不是好事,想必是溫寶裕的話,大大侮辱了猜王大降頭師的人格,是不可饒恕的事。

溫寶裕縮了縮頭,不敢再言語。

白素隻好道:“藍絲,我們雖然不是降頭術中人,但卻是親人,若有甚麼要幫助的,請來找我們。”

藍絲認真地想了片刻,才道:“你們實在幫不了甚麼忙,倒是……倒是……”

她連說了兩聲“倒是”,卻沒有往下說,看來,她想說我們幫不了忙,倒是知道甚麼人可以幫忙,可是她卻又不說出來。

她不說,大家也不好強逼她。溫寶裕又道:“總要等見到了那所長再說,或許,在爆炸中,那仙府至寶沒有損壞,那問題就解決了。”

我沉聲道:“好,立刻和戈壁沙漠聯絡。”

事情在突然之間,有了這樣意料不到的轉變,我們自然非和所長見面不可了,我以前不願與之見面的理由,當然全擱過一邊,不必再提。

溫寶裕和戈壁沙漠熟稔,他們之間,自有一套随時随地都可以聯絡到的方法,但是這一次,溫寶裕卻也化了近十小時不斷的努力,才達到目的。

原因很簡單,遠距離的通訊聯絡,無非是依仗無線電波,而有不少所在,是無線電波無法到達的,例如大的岩洞,而戈壁沙漠恰好是在一個大岩洞中工作——那個研究所,就設在一個岩洞之中。

是以,要等到戈壁沙漠離開岩洞的那一刻,他們才取得了聯絡。

溫寶裕第一句話就道:“我們都要來。”

戈壁沙漠怔了一怔:“有哪些人?”

溫寶裕向我們望來,紅绫搖頭:“我不去了。”

白素望了紅绫片刻,也道:“我也沒有去的必要。”

停了片刻,溫寶裕才回答:“我、衛斯理和藍絲。”

顯然一時之間,戈壁沙漠想不到藍絲為甚麼也會去,但他們還是立即道:“好極,我們通知主人,準備迎接——請他們派飛機來接。”

溫寶裕感到滿意:“好,我們等着。”

第二天,良辰美景喧嘩着來到,立刻通知溫寶裕和藍絲動身。

這期間,又有一個小插曲——溫寶裕的媽媽,一直以為藍絲是南洋富豪之女,大有來頭的人物,是以頗以這個未來媳婦為榮,總要溫寶裕帶藍絲去見她,好讓他帶着藍絲到處炫耀。

藍絲雖然不願,溫寶裕也不見得樂意,但是溫寶裕有一個好處,很不忍拂他娘親之意,是以,藍絲一來,他也會說服藍絲,去讨老娘的歡心。

等到我們十萬火急要動身時,溫媽媽正在宴客,小寶和藍絲,正是主角,大排筵席所請的客人,都是非富即貴,社會上有名望人物的各類女眷。

我們身在機場,三請四催,溫寶裕和藍絲,卻硬是被溫媽媽拉住了,脫不了身。

良辰美景急躁起來:“是不是要我們去把他們兩人硬拉了來?”

我連忙搖頭:“别叫小寶為難。”

良辰美景居然很感動:“小寶對媽媽,還是真好!”

我趁機問道:“戈壁沙漠近況如何?”

兩人笑靥如花:“好極,他們對工作極負責,細心檢查保衛系統,任何細節都不放過,可是一直未曾發現有任何破綻。”

我暗示了一下:“這兩個人,可算是不世出的英才,世所罕見的人物。”

良辰美景是何等機靈的人物,再加上青春期女性的敏感,當然早已感到戈壁沙漠對她們大有意思。我這時這樣一“介紹”,她們自然明白了。

兩人一起笑了起來:“衛叔,他們是奇才,那是他們的事。”

兩人已不能說是說得委婉,而是相當直接了,我也隻好暗歎了一聲,無可奈何——世上本無一相思便有結果的事,絕大多數的情形下,都是隻好陡呼荷荷而已。

我當然識趣,不再提甚麼,良景美景也當是甚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

好不容易,等小寶和藍絲趕到,上了專機,我才正色道:“那所長若是有心解決疑問,應該一切都和我們坦誠相對才是。”

良辰美景道:“我們相信他有誠意,但是卻無法保證他百分之一百坦誠。”

兩人說着,望着藍絲。

藍絲點頭:“我有辦法知道他是不是在說實話,可是卻無法令他必定說實話。”

良辰美景“格格”一笑:“拿幾條毒蟲,爬在他的臉上,就可以叫他說實話了。”

藍絲略皺眉:“我的寶蟲,并不是為逼供用的!”

良辰美景心知自己說錯了話,伸了伸舌頭,做了一個鬼臉,不再則聲。

我很是好奇:“藍絲,你怎能知道一個人是不是在說實話?”

藍絲笑道:“科學儀器也能做出測謊儀來,我們的本領,必然高得多吧!”

我被她的話逗得笑了起來,确然如此,比起現代科學對人體的了解來,降頭術确然先進得多了。它甚至可以控制人的生死,何況測試說真話假話這樣的小事。

一時之間,我們都向溫寶裕望去,溫寶裕作仰天長嘯狀:“君子坦蕩蕩,何懼之有。”

藍絲靠向溫寶裕,深吸了一口氣:“見了所長之後,我想開門見山。”

良辰美景互望了一眼,并不言語,顯然她們的心中,也沒有把握,所長是不是一定會“合作”。

航程不過七八小時,飛機降落,機場一片荒涼,

有一隊車隊駛向飛機,車隊停下時,恰好我們也下機,良辰美景低聲道:“衛叔好大的面子,兩兄弟都來迎接了!”

我也呆了一呆,

我加快了腳步,隻見一隊衛隊,先下車,整齊地排列好。然後,兩個在外形裝扮上,一模一樣的中年人,下車向我們走來。

雙方在相距三兩步時站定,良辰美景先開口:“我們來介紹——”

這兩個人,我在電腦的螢光幕上,已經見過。這時看到他們真人,仍然分不出誰是誰。

兩人都很熱情地和我們握手,他們連握手的方法都一緻,都是雙手齊出,揮住了人的手之後,不住地搖動,同時,滿臉笑容,親切無比。

他們一面熱烈地和我們握手,一面還自報姓名,介紹他們自己。

這話聽來很玄,我也不是很明白,但是回想起我和他們接觸的情形,他們兩人确然隻是“一個人”。然而,這種“一個人”的情形,和良辰美景卻又有不同。

良辰美景兩個人的“一個人”,是兩個人的言行确然隻是一個人,并無不同。

卻說當時,寒暄完畢,所長不等我先“開門見山”,就先道:“我提議我們先到五十九号研究室去,在現場讨論,總好過在别的地方。”

我立時同意:“好極,但是爆炸之後——”

所長不等我說完,就道:“爆炸破壞了一切,但是已經盡可能把一切的陳設布置,都恢複了原狀。”

我想了一想——研究室内的一切,既然都有詳盡的記錄,那麼,要做到這一點,并非難事。隻是我還有疑問,我問道:“研究的内容呢?”

我的意思是,研究室内的一切,即使都回複了原狀,那麼,内容如何?舉例說,原來有一座電腦,現在,在原來放電腦的位置上,也放了一座電腦,但是,原來電腦中的資料呢,是不是也在?

所長苦笑了一下,攤了攤手:“衛先生,你這是明知故問了——研究室獨立自主,若是研究員不想發表成果,誰也不會去勉強他們!”

藍絲踏前一步,道:“所長,我叫藍絲——”

所長有點訝異:“藍絲姑娘,剛才已介紹過了。”

藍絲道:“可是你還不知道我的身分。”

所長大感興趣:“藍絲姑娘是——”

藍絲道:“我是猜王大降頭師的徒弟,就要接掌降頭術中的天頭派。”

藍絲語音動聽,這幾句話,聽來也似乎沒有甚麼,但對于知道内情的人來說,卻有雷霆萬鈞之力。

所長本來已擡起一腳,準備登車,一聽得這話,一個倒退,幾乎沒有跌倒,是在一旁的良辰美景一伸手,扶住了他。

這樣的反應,并不出乎我的意料,因為猜王大降頭師,是一國之君的禦用大法師,威名赫赫,而兩國毗鄰

所長在十年之前,曾懸大賞,征求高手去偷天頭派的秘藏寶物,藍絲一報來曆,等于是失主找上門來了,他如何不驚。

一時之間,兩個人望定了這個嬌滴滴的小姑娘,神情奇怪之至。

藍絲微笑道:“兩位可要甚麼證明?”

這句話問得輕巧,但兩人一聽,卻是擺手不疊:“不必了!不必了!”

他們很快便定過神來,道:“藍絲姑娘,降頭師之間的派别之争,與我們無關!”

藍絲笑道:“我知道貴國把幾位降頭師奉為上賓,那不關我事,我也不是為此而來。”

藍絲的話,證明了我的想法——

藍絲說完話後,直視所長:“我此來,是為了有一事困擾敝派十年之久,想在所長處讨一答案。”

藍絲确然單刀直入,追問起來,我和溫寶裕使了一個眼色,示意我們要小心應付。

這時,輪到良辰美景不明是以了,她們想問,可是所長已長歎一聲:“是,隻可惜,那東西已毀于爆炸之中,難以物歸原主了!”

藍絲一字一頓:“可是我仍想知道,本派不傳之秘,所長由何得知?”

所長皺眉:“說來話長——”

藍絲一點也不放松:“願聞其詳。”

所長吸了一口氣:“之中,有三巨冊檔案,記載着此事。”

藍絲不信:“無此可能!”

所長接口道:“等藍絲姑娘見了之後,自然知道确有其事。”

藍絲見對方說得确實,倒也無話可說,隻是問:“何時?何地?”

藍絲半晌不語。在這段時間内,藍絲的雙眼之中,異光大盛。老實說,即使是我,明知藍絲的特殊身分可是被她這樣盯着看,也不免會心中發毛。

過了一會,藍絲才道:“好,我這就去國庫!”

“可以,隻是此事,對姑娘來說重要,對我們來說是閑事,我就不奉陪了。”

藍絲還未回答,溫寶裕已道:“我陪她去!”

藍絲疾聲道:“小寶,不要你陪,我一個人去就行!”

溫寶裕還想說甚麼,藍絲已轉過頭去,不再看他,我也輕輕碰了溫寶裕一下。

藍絲不讓溫寶裕陪着去的原因,很容易明白——“三大冊資料”之中,可能記載着天頭派的一切隐秘,溫寶裕和藍絲的關系雖然密切,但是在降頭術之中,他卻是外人,對于降頭術的秘密,自然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那車中的座位,面對面,甚是寬敞,我、溫寶裕和所長、面對面相坐,良辰美景雖然在車廂之中,可是她們的身形,仍然靈活無比,忽前忽後,無一刻靜止。

所長很心急:“衛先生,你對整件事,有甚麼設想?”

我吸了一口氣:“我确然有一些設想,但是我的設想,都是憑空來的,不如你先透露一些實在的資料,我們好作研究。”

所長皺眉:“例如——”

我道:“例如寶先生當年在秘藏中偷取的,究竟是甚麼東西?”

我這句話一出口,車廂中立時靜了下來,一時之間,氣氛也變得很是僵硬。

因為情形很明顯,所長若是不肯回答這個問題的話,那麼我們之間,根本不可能再合作下去的了。

過了一會,:“說了,請别見笑。”

他說得認真,我也想不出我有何要發笑的理由,是以,我也認真地點了點頭。

他道:“我們成立這個大規模的研究所,最終目的,其實隻有一個,就是——”

他說到這裡,略頓了一頓,吸了一口氣,才又道:“目的就是如何使人活得更好!”

我揚了揚眉:“這幾乎是全世界所有科學研究的目标,不見得有甚麼突出。”

我們的目标不同,或者說……得比較具體,例如我們研究如何使人體被某些昆蟲叮咬之後,不發生疼痛或痕癢的感覺。”

我呆了一呆,一時之間,确然有想笑的感覺,但是卻又笑不出來。

:“或許,你認為被蚊子叮咬是小事,但是你可知道,在我們這一帶,有一種毒蚊,在叮了人之後,會叫人恨不得把那塊腫起來的肉,用刀剜出來!蚊子叮人,吸那麼一點血,人損失得起,可是那種痛癢,卻叫人難以忍受。若是人能解除這樣的痛苦——”

他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望定了我。

我也吸了一口氣,因為我感到,這樣的一個研究目标,乍聽之下,雖然有點可笑,因為事情看來太微不足道了。可是伸引開去,卻可以發覺,那是一個極偉大的課題。

如果研究的結果,使人可以避免種種令人痛苦、不适的感覺,那麼,人的生活,必然要比現在愉快得多。至少,“痛苦”這種實際的傷害,不再存在了。

這自然是一個崇高的研究目标,雖然幻想成分太濃,但仍屬偉大。

所長在我的神情上,已看出我也有所領會,是以很高興,所長道:“自然,蚊子叮咬,隻不過是一個例子,真要使人無病無痛,不畏寒不畏熱,皮肉不怕損傷,五髒不懼勞疲,這是一種想像。那是要使人的生命,得到徹底改變的一種想像。”

我越聽越是興奮,因為這時,他們所說的一切,正和我和白素的設想吻合。

超人!研究所的目的,是要制造出超人來。

本來我堅持要他們先說,但是在這樣的情形下,我也急不及待,把我們的推理結論,說了出來。

所長也興奮之至,連連搓手,齊聲道:“這樣說,有可能在五十九号研究室之中,發生過我們不知道的驚人事情。”

他們這樣說了之後,立時又補充:“我們的意思是,在爆炸發生之前,已經有事發生了。”

我道:“可以這樣說,至少,已經有一隻在那麼猛烈的爆炸中,也不會有損傷的手存在。”

這正是我和白素的設想,這時說了出來。我知道這設想很駭人聽聞,可是也沒想到兩人的反應如此之大,他們渾然忘卻自己是在車廂之中,竟霍然起立,結果自然是頭重重的撞在車頂上。

他們也顧不得去摸頭,伸手指住了我,結結巴巴通:“衛先生,我們……早知你想像力豐富,可是……未曾想到,竟然豐富到這種程度。”

我攤了攤手:“不算甚麼。”

所長苦笑:“那還不算甚麼?你假設……五十九号研究室,制造出了一隻……手,是不怕外來力量催毀的。”

我道:“這隻是初步的假設,因為我隻是憑空想像——回到老問題,秘藏中的那東西是甚麼?”

所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們是根據那‘三大冊資料’中的記載,發現有那東西存在的。”我本來應該先追問那三大冊資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這樣一來,事情又要岔開去,是以我暫且不理,隻是問:“那東西是——”

所長道:“根據記載,那是仙府奇珍。根據衛君你的一貫理論,那就是來自地球以外的外星物體。”

我再問一句:“那是甚麼?”

所長卻還是不立時回答,隻是道:“那三大冊資料,都以古體中文記載,相信就算是當時的苗人,或是如今的降頭師也有一份,他們也未必看得懂——”

我悶哼了一聲,因為所長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在這時,良辰美景向我作了一個手勢,示意我略付耐心,聽所長說下去。

所長又道:“由此可知,那秘藏曆史悠久,有些物品在地球上,也有很久時日。資料上記載着,秘藏的仙府奇珍之中,有一樣東西,能使人變成‘金剛不壞之身’——”

他說到這裡,停了一停,向我望來,看他的樣子,以為我會笑他。

但是我卻一點也沒有笑話他的意思。

不單是因為他所說的,正是我和白素曾設想過的,而且,這一類的事,我也不是第一次經曆。

是以我立時道:“我不會感到好笑——多年以前,我就認識一個人,他靠了仙府奇珍,修煉得變了神仙,情形也差不多。”

所長齊聲道:“是,我們知道閣下這段經曆,情形确然差不多,可是‘金剛不壞之身’,更加具體一些。”

他們說了之後,所長又補充:“若是有一種人的身體,刀槍不能傷,水火不能損,這人不是也和神仙差不多了麼?這就是研究所想要達到的目的。”

我沉默了片刻:“你還沒有說出那是什麼東西。”

所長道:“不是我遲遲不說,而是我實在不知道那是什麼,到了研究所,我會給你看——”

我“哦”地一聲:“那東西還在?”

所長搖頭:“不,是那東西到手之後,我們對它進行了詳盡的記錄,你可以看到那些記錄。”

所長說這話的時候,我們是在車中,我一時之間,也無法想像“記錄”是怎麼一回事。

隻是在和他們的談話之中,事情看起來已有些眉目,這很令我高興。

:“那隻手,看來和普通人的手,并無分别,不像是什麼‘金剛之體’。”

我想了一下:“這其中,還有很多我們所不知道的事在——或許,在經過了大爆炸之後,本來是有的不損能力,就消失了。一切全是假定,我們甚至連為何會發生爆炸都不知道。”

溫寶裕也忽然冒了一句話出來:“就算一個人,真的有了‘金剛不壞之身’,那也不表示他可以一直不死,一直為所欲為下去,至多,不怕别人暗殺而已。”

這幾句話的諷刺意味,再明顯不過,而且,也一下子說中了心病,是以,臉色,變得難看之至,連帶所長的臉色,也灰白起來,兩人之間的聯系感應,強烈之至。

一時之間,車中靜了下來,良辰美景瞪了溫寶裕一眼,大家都不說話。

這時,車在山間的公路上,正向山區進發,公路極狹窄,隻能容一輛車通過。

看得出在山中修這樣的公路,是很大的工程,但不知何以把路修得如此之窄。

所長可能看出了我的思疑,他道:“這是通向研究所的路,除了到研究所去之外,并無别的車輛行駛。”

經他一說,自然再明白不過——路如此之窄,是由于保安的原因。

看來,這條路還是專門為研究所開出來的。

沒有多久,就經過了一道關卡——這以後,一共經過了九道關卡之多,每一道關卡的兩邊,都是峭壁,大有一夫當關,萬人莫放之勢。

這樣的保安,實在嚴密得過了分,隻怕也正是以,是以有了意外的爆炸,才更令他們吃驚。

過了九道關口之後。就看到了兩扇巨大無比的金屬門,足有十五公尺高,十公尺闊,我看了之後,不禁大聲感歎,但是兩個主人在,我不好意思“當着和尚罵賊秃”,就問良辰美景:“戈壁沙漠在看到這兩扇大門之後,有甚麼話說?”

戈壁沙漠的思路和我接近,我知道他們在看到這種情形之後的想法,和我大緻相仿。

良辰美景見我這樣問,先是略怔了一怔,才道:“他們說:‘真是歎為觀止——往往是在最落後的情形之下,會有最了不起的建設。’”

我心中暗忖,果然戈壁沙漠的想法,和我一樣。我又問:“他們可有舉個例子?”

良辰美景像是不願回答,但是我用嚴厲的目光注視着她們,她們才有點不情不願道地:“有,一人舉了一個。一個——也不知道是戈壁還是沙漠,說秦皇的專制,是以有長城。另一個則說,有殘酷的奴隸制度,才有了埃及的金字塔。”

戈壁沙漠所舉的例子極好,我聽了哈哈大笑起來。所長和獨裁者的臉色難看極,所長道:“這太偏頗了,紐約的摩天大廈,難道道也是在落後的環境中建造起來的?”

我應聲道:“當然不是,但那不能替其他情形遮醜。”

車子來到巨大的門前,兩扇巨門,徐徐打開,雖然沒有聽到甚麼轟然之聲,但是那情景,也是壯觀之至。

兩扇巨門打開之後,眼前出現的情景,更是驚人,隻見那是一個其大無比的山洞,經過人工的修,驚人的是有上千盞強燈在洞頂之上。

那上千盞強光燈,把整個山洞,照耀得如烈日之下的空地,幾乎令人連眼也睜不開來。

這時,我們看到好幾輛小車子,駛了過來,為首一輛車上的兩個人,正是戈壁沙漠。

他們駛近,車子掉了一個頭,和我們的車子一起前進,他們已急不及待地叫:“注意,每一盞強光燈,都配有一具錄像儀,經過這裡的每一粒微塵,都有記錄,而且,可以立即提供電腦分析。”

我注意到兩人對工作的狂熱情緒,他們顯然對這裡的一切,都有難以言喻的欣羨。

我道:“我不需要詳細地介紹,隻要說一句話就可以了。”

戈壁沙漠自然明白我的“一句話”是什麼意思,他們斬釘斷鐵道地:“不可能。”

我明白他們“不可能”的意思,是絕無可能夾帶進一個人去,而不被發覺。

我也留意到所長和獨裁者都松了一口氣,雖然神秘疑團還未曾揭開,但戈壁沙漠肯定的結論,還是能令他們安心不少。

所長緊盯着問:“一隻手也沒有可能?”

他的意思是,夾帶進一隻手去,也沒有可能?

戈壁沙漠回答他的态度是堅決的:“不可能。”

所長又問了一個問題——這個問題也正是我想問而還未曾組織好如何發問的,所長卻先問了出來,由此可知,所長的思想靈活,絕不在我之下。

所長問道:“如果說,那隻手是長在兩個研究員之一的身上,不是一下子長出來,而是緩慢地逐漸成長,終于在長成以後,不被發覺嗎?”

這個問題,可以說是怪異莫名之至,戈壁沙漠的神情,變得怪誕之至,一時之間,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我催了他們一遍:“假設所長的問題是事實,防衛系統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戈壁沙漠吸了一口氣:“電腦防衛系統極其精密,早已把人的身體,每天會發生的變化,也估計在内。人體每天都在變化,皮膚老化更換,頭發指甲在增長,肌肉在增強或萎縮,體内水分的多少差異……等等,這些變化,都不會觸動警報系統。”

我道:“說得具體一些。”

戈壁沙漠道:“一個體重六十公斤的人,一天如果有萬分之一的上下差别,電腦警衛系統,就會作出自動的适應調整。”

我們都在迅速地心算,一隻手,重量算它六百公克,每天有六百公克的差異,防衛系統并不會覺察(那隻是一個人身體的萬分之一),那麼,一個人的身體某一部位,如果開始生出另一隻手來,隻消一百天左右,他就可以多一隻手,而在出入之間,被電腦通過了。

雖然,“長多一隻手出來”這個前提怪不可言,但至少有這個可能。

我們一面在讨論,一面仍在前進,已經進入了一條甬道。甬道兩旁,全是小通道,各有編号。那是通向各個研究室的通道。

溫寶裕在這時道:“為什麼是兩個研究員之中的一個身上多長了一隻手出來,而不是在研究室中造出了一隻手?手要是在研究室中制造出來的話,就根本不必通過監視系統了。”

溫寶裕的話,令我們又靜了片刻——一個人的身上,多生一隻手出來,那情形已經夠怪誕的了,但比起溫寶裕所說的“造出一隻手來”,卻還是不夠荒謬。

憑空造一隻手出來,這是無法想像的事。若是問:這隻手靠什麼來維持生命?那連這個問題也不能成立,因為一隻手,算不算是生命,也是問題。

溫寶裕看到各人的神情都很是異樣,就聳了聳肩:“算了,隻當我沒說過。”

我思緒很亂,我們在讨論問題的過程之中,常被這樣那樣的假設岔開去,這自然也是由于事情實在太古怪的緣故。

所長道:“不,任何一種設想都有用——如今至少可以肯定一點,是五十九号研究室中的研究員,并不忠實,他們隐瞞了許多事實,未曾報告。”

“而且,隐瞞得極好。”

所長則咕囔了一句:“我以為人與人之間,是應該講信用的。”

我則再提醒一句:“我剛才的問題,你還沒回答。”

所長這一次,說得具體了一些:“不是我不回答,而是說不明白,非要你自己看了資料之後才知道。”

溫寶裕問:“我們現在到哪裡去?”

所長道:“當然是五十九号研究室——那裡已經盡可能地恢複了原狀。”

說話之間,車子正在一條編号“五十九”的甬道前停了下來,大家下車走進去。那小甬道很是狹窄,隻能容一人通過,是以我們隻好魚貫而入。

一共經過了三道堅固如同保險庫一樣的門,才進入了五十九号研究室。

由于我們已經研究過這個研究室的資料,是以一進來以後,并沒有太大的陌生感。

研究室正中的一張大桌子上,滿是各種儀器,也有很複雜的電腦裝置。

粗看來,一切确然都和研究人體的成長有關。但我們對研究的目标,還隻是一個假設的概念,而且也不是這方面的專家,是以隻有“看看”的份兒。

我歎了一聲:“其實不應該急于恢複原狀,而應該保留爆炸後的現場。”

所長歎了一聲:“我們也知道保持現場原狀的重要性,但是,一切全都被炸得粉碎,而且,大部分碎片之上,都附黏着兩個研究員身體的……各個部分。人的身體,一旦離開了生命主體,實在無法長久儲存。”

所長說得很是委婉,但是我聽了,設想出那種情景來,仍然不免有要嘔吐之感。

我連忙揮了揮手,意思是:隻當我沒說過。

可是所長又道:“不過我們還是盡了力,把每一個碎片都弄幹淨,而且也盡可能地放在爆炸發生後的位置上,布置成一個模拟的現場,各位等一會也可以去看一看。”

要照所長說的那樣做,自然要費許多人力物力,也隻有他們,才有能力做到這一點。

我道:“那遲一步再說——現在,我們要确定的是,五十九号研究室中,研究的是什麼?”

所長道:“我以為已經夠明白的了——你的假設,加上我們獲得的資料,都顯示出研究的方向是‘金剛不壞之體’,一種堅強無比的人的身體。”

我盯着他:“所謂‘資料’,究竟是甚麼?也就是我那個問了好幾遍的問題,寶先生當年從秘藏中偷到的,究竟是甚麼?”

所長不說甚麼,走向一個金屬櫃,按下好幾次數位鈕,把櫃門打開,捧出一隻盒子來。

那盒子看來很重,他一個人捧之不動,良辰美景忙過去幫手,把盒子放到了桌子上。

那盒子大約有兩個小提琴盒疊起來那麼大,銅制,古色古香,乍一看,會以為是古代的物品,但仔細看去,卻可以看得出,那是近代工藝所鑄。

我冷冷道地:“你弄一個仿制品給我們看,有甚麼作用?”

所長并無愧色,反倒對我大是佩服:“衛先生果然法眼無虛,這仿制者是一流高手,說不是經高手檢查,必分不出真假來,卻叫你一眼就辨清了……”

獨裁者忙解釋:“真品在國庫之中,就是如今藍絲姑娘去看的,我們為了研究友善,仿制了若幹一模一樣的。”

我“哦”地一聲,這才知道盒中放的,就是所長曾提及過的“三冊資料”。

這時,所長已将盒子打開,他一面道:“原來的盒子,有極精巧複雜的連環加鎖,這個盒子并沒有裝上,太難開啟了。”

盒子打開,各人的視線,投向盒中,一看之下,我先呆了一呆。

原來,所長說的“三大冊資料”,真的是三大冊!

這句話,聽來像是廢話,是以需要解釋一下。

三大冊,是真的三大“冊”!

這更是廢話了!不,請留意我在那個“冊”字上,加了引号。

那就是說,我看到的資料,不是紙張,而是極薄的竹片。在竹片上,刻着字,字則是用漆塗上,竹片又被編成一束一束,一共是三束。用竹片編成的冊——這個“冊”字,是象形文字,本來就是把一些竹片串在一起的圖形。

用這種方法來記載資料,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是在紙張還未曾發明,或是紙張雖發明了,但還未曾普遍使用時的事情。

據傳,紙張是在東漢時期發明的,那麼,在盛漢時代,用竹簡記事,也就是通行的方法。這“三大冊資料”,至少是漢代以前留下來的了!

雖然明知那是仿制品。可是,也由于它的生意盎然,不覺令人肅然起敬。

不但是我一個人有這樣的感覺,所有的人。也都發出了“啊”地一聲。

這時,我心頭湧起的第一個念頭是:不對啊!漢代或更早的資料之中,怎麼會記載巷苗人秘藏的事呢?據說,所謂天頭派秘藏,是清朝之後才有的。

我的疑惑,一定是很明顯地反應在神情上了,是以所長道:“衛君,你看了,就會明白。”

他說着,已把那三冊資料,一起捧了出來,攤開,每一根竹簡,約有三十公分長,五公分寬,大小一緻。在竹簡上,刻滿了密密麻麻的字,每一個字,都隻有綠豆般大小,可足卻筆劃清晰,一絲不苟,刻的全是大篆。這種字型,被稱為秦書八體之一,可以上溯到周朝,世稱為“籀青”,是中國古文字之中,文字發展已趨成熟程度的一種。

我先看了一眼,就問:“資料中有年代沒有?”

所長道:“沒有,我們曾把原物進行過碳十四測檢,證明是公元前八百二十年左右的物件。”

我皺着眉,在想:那是甚麼年代?由于良辰美景她們本身是“曆史人物”。是以對曆史特别熟悉,超過了專家的程度(專家也要查書的),她們已道:“那是周朝,周宣王時代。”

我“嗯”了一聲,她們又補充:“周宣王曾經命大将方叔征服荊蠻,可能曾深入苗疆。”

這種推測,自然隻是臆測,作不得準,但三冊資料,确是那時所刻,殆無疑問。

我吸了一口氣,先伸手在竹簡上,撫摸了一下。所長忽然後悔:“衛君,真對不起,對你這樣的通人,應該讓你欣賞真物。”

我也顯得十分莊重——因為在我面前的,是非同小可的古物,我道:“不必了,一樣的——”

雖然先說了六個字,但是我的目光,已探過了近十片竹簡。

我心中暗叫了一聲“慚愧”——竹簡上所刻的大篆,我認得出的,不足四成。從認得出的四成來看,我看到的,都是天文現象的記載,這使我知知道秘藏的資料,隻是三冊竹簡中的極少部分,這三大冊竹簡記載的資料,隻怕包羅萬有。

我正自沉吟,溫寶裕已道:“我一個字也看不清,這叫藍絲去看,豈不是開玩笑?”

所長忙道:“藍絲姑娘即使看不懂,也會有專人解釋給他聽。”

溫寶裕道:“那就請你解釋給我們聽。”

所長一口答應:“好!”

他随即就開始解釋。

各位看官,所長這一開始解釋,所化的時間之長,出乎任何人的意料之外。開始時,我們充滿了興趣,隻要他說得越詳盡越好,但是幾小時之後,我們已要他盡量簡單,在又是幾小時之後(期間有豐盛的餐飲招待),我們道:“可以了,隻要讓我們知道那有關秘藏的部分就可以了。”

因為到這時候,所長隻不過解釋了三冊中一冊的不到四分之一!

(這三冊資料,實在是史料中的瑰寶。)所長在聽了我們的要求之後,籲了一口氣:“好——我們專有一個研究室,研究這三冊資料,已研究了三十年之久,作了詳盡的考證,很有些成績。事後,可以把仿制的三大冊,和所有研究結果,一起送衛先生一份。”

我不禁震動:“這份禮太重了。”

所長道:“衛君惠然肯來,我們總得有點意思。”

正說話間,門打開,藍絲走了進來,溫寶裕立時迎了上去,藍絲搖頭:“我雖然不懂,可是相信他們對我,并無隐瞞。”

溫寶裕道:“你來得正好,還沒有到戲肉。”

藍絲吸了一口氣:“想不到苗疆寶藏,已有那麼悠久的曆史。”

所長道:“資料說,苗人藏寶,上受天命,是天命所托,曆史久遠至不可考。”

他說着,向我望來:“衛君,想來你對‘天命所托’這類詞句,也另有解釋。”

我道:“不是另有解釋,而是唯一的解釋——天命所托,就是來自天上的指令所托付,那是天神的托付,或是天仙的托付,也就是外星人的托付。”

各人對我的說法,并無異議——事實上,這也是我多年來的一貫說法。

我又道:“竹簡是在周代所刻,也很可以接受。自三代之後,一直到秦、漢,正史野史中,都特别多‘神仙’的記載,我相信在那個時期,一定有大量外星人到訪地球,并展開各種活動。有以為黃帝蚩尤大戰、共工撞崩不周山等等,全是外星人在地球上的戰争。”

所長現出很是歎服的神情:“衛君的假設,很大程度上啟發了我們的研究。我們認為,最早的結果是,有外星人将一批物件留在苗疆,并且建立了一定的制度,要苗人世世代代保管它們。這一批物件,就是如今天頭派秘藏之中,編号自一至二十的極寶貴的寶物。”

所長向藍絲看去,藍絲抿着唇,不出聲。顯然是所長的話雖然大具說服力,但是藍絲一時之間,還難以接受。

在那一刹間,我和溫寶裕極快地互望了一眼——我們同時都忽發奇想:由此伸引開去,大有可能,苗人的蠱術,以及由此衍化而來的降頭銜,如此奇妙而不可思議,是不是也由于是外星人的傳授?

也唯有這一個假設,才能解釋何以地球上的實用科學,完全無法觸及這一領域。

我和溫寶裕,在日後始詳細讨論這個問題,當時想過就算。

所長又道:“秘藏之中,屬于人間的珍寶,是許多年以來——陸續發展起來的,是以不在這竹簡記錄之中——這竹簡上的,是最原始的記錄。”

藍絲聽了,向我望來,她在征詢我的意見,問我所長的話,是否可信。這一點很是重要,因為若是如此,那就可以肯定,天頭派之中,并沒有内奸。

我看了那些古籀文的竹簡,文字古澀之至(比《尚書》的文字更艱深),但也可以了解一二,所長說的,并無歪曲。

但問題是何以他能把如今秘藏的一切情形,也知道得如此清楚,連幾道禁制如何破解都知道。

我立時把這一點,提了出來。

所長吸了一口氣,指着竹簡:“也在這上頭。”

一時之間,各人皆現出不信之色,所長道:“各位可是覺得不可能?但确是如此。當年,‘天命所托’之際,‘天命’之中,也包括了如何保藏這些‘奇珍’的方法,這方法,一直延用了下來,到如今,未曾有絲毫改變。當年‘天命’選擇了習慣守舊,一絲不變的苗人來守寶,實在大有道理!”

所長指的竹簡上,刻的文字文句,更是深奧。我皺着眉,看了半晌,也至多約莫可以看出,确然有禁制防守之意在,我隻好向藍絲道:“暫且信了,以後再詳加研究。”

藍絲點頭,表示同意。

我們的目光,一起集中在所長身上,因為他應該說到,寶先生自秘藏中偷出來的,究竟是甚麼寶物了。

所長吸了一口氣,他的手指指在一根竹簡之上,我立時仔細看去,可是仍然不明白:“究竟是甚麼?”

所長道:“這裡的記載說,那是生命之源,你看這兩個字:‘元胎’,這個稱謂,我看這是最早出現的文字記錄了!”

我也看到了這兩個字,溫寶裕急急道:“‘元胎’?就是這家所謂的,‘元胎’?”

我皺着眉,一時之間,難以回答,所長已道:“正是這個意思。”

我長長地吸了一口氣。“元胎”,這家學說之中,有一說是人在經過“修煉”之後,就可以練成“元胎”或稱“元嬰”,是一種肉體化了的精神,人就憑元胎而成仙,把原來的身體放棄不要了。

這種說法,玄之又玄,一直蒙上了極度的神秘色彩。但它其實是地球人生命形式的轉變,放棄了原來的生命形式,進入另一生命形式的過程。

在我的經曆之中,已經見過不少次這樣的轉變,過程方式不一,但目的一樣。

這種生命形式的轉變過程,在中國古籍的記載上。稱之為“成仙”——我和白素,在提及她的母親時,也常使用這個名詞。

這時,我并不完全同意所長的話,因為那仙府奇珍,若然是一個“元胎”的話,未免太不可思議了,因為在一切傳說之中,都未曾聽說過“元胎”這東西,可以長久封存的。

我自然而然地搖了搖頭:“‘元胎’?那是一個具體而微小的人?”

所長也搖頭:“不是,這裡記載着,‘元胎’是生命之源,從‘元胎’之中,能孕育出堅強無比的生命之體,也就是‘金剛不壞之身’,是以,一開始,我也認為那是一個——類似胎兒的物體,但結果卻不是。”

我們一起望向他,他又取出了一隻小盒子來,那盒子極小,如同一盒火柴,但卻極精緻,有着金屬的色澤。

他打開盒子,裡面是一粒隻有一公分見方的水晶般的物體。

他道:“這是仿制品,當日,寶先生盜來的寶物,就是這樣!”

他說看,拾起了那粒“水晶”來,皺着眉,神情很是嚴肅。

我大感疑惑:“那是甚麼?”

他又吸了一口氣:“我當時一看,也大惑不解,不知道那是甚麼,可是他們卻一看之下,就大喜若狂!”

我更生疑:“他們?他們是誰?”

所長道:“他們,就是五十九号研究室的研究員甲和乙。”

我陡地震動了一下,溫寶裕也在此際,發出了一下如同呻吟般的聲音。

顯然,我們兩人都同時發現,我們一直以來,都忽略了一個極其重要的問題:在五十九号研究室中的兩個研究員是甚麼人?

溫寶裕忽不住伸手,在自己的頭上,重重打了一下,我則頓了頓腳。我們兩人同聲問:“他們是誰?”

所長神情苦澀:“我不知道!”

我吸了一口氣,正想斥責,:“且聽他說下去!”

我忍住了氣,所長又苦笑了一下:“當我們在資料中發現了有所謂‘元胎’,有‘金剛不壞之身’的存在時,我們一方面進一步研究,一方面廣征賢能,希望能在這方面有所突破。”

補充:“情形一如征能人去秘藏盜寶一樣。”

所長道:“很快,有兩人前來應征,這兩人……這兩人……這兩人……”

他連說了三遍“這兩人”,竟然難以再說下去,溫寶裕詫異:“這兩人怎麼了?是外星人?”

所長神情迷惘:“我不能肯定,他們使我錄用的原因,并不是他們的學曆,而是他們實際上對生命形式的知識,他們一來,就輕而易舉,解決了研究所中好幾個許久未能解決的疑難,令得全所上下,大是歎服。他們要求保持身分秘密,甚至連姓名也不說,是以,我也一直隻稱他們為甲先生和乙先生!”

我聽了之後,更是頓足,因為事情再明顯不過,一切神秘的事情,都是由甲先生和乙先生所引起——他們本身就已經如此神秘,再在他們的身上,衍生出任何神秘事來,也就都不足為奇了。

我把這一點提了出來,當然,含有責備所長,何以早不說明這一點的意味在内。

所長道:“兩人的身分雖然神秘,但是多年來,一直努力工作,并無異常之處,他們不願暴露身分,我尊重他們,也很應該。”

溫寶裕已下了結論:“這兩個人,極有可能,就是當日留下了‘元胎’的外星人!”

我搖頭:“小寶,你分析問題,太簡單了。若照你所說,他們應在取了‘元胎’之後就走,何必研究那麼久?”

溫寶裕辯解:“他們是外星人的可能性極大!”

這一點,我倒同意:“是,有此可能,是A外星人知道了B外星人有這樣的秘密留在地球上,是以通過地球人,對這個秘密進行研究。”

溫寶裕道:“他們真會利用地球人!”

當我和溫寶裕在作這樣的讨論時,所長的臉色,很是難看,他有點譏諷道地:“甚麼人一到了衛君的眼中,都是外星人!”

我揚眉:“我沒說他們一定是外星人,是這位小朋友有這樣的見解。”

所長忙道:“我也不是絕對排除這個可能,事實上這兩人确有過人之長——”

溫寶裕打斷了他的話頭,充滿自信道地:“就以我的假設為基礎!”

我立即表示同意:“不過,還是請所長繼續說下去!”

所長連吸了幾口氣:“當下,他們一見狂喜,我連問了幾次,他們起先隻是說:‘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我再問:‘這究竟是甚麼?’他們說:‘生命,就是那金剛不壞之身的元胎!’”

所長說到這裡,停了下來,望着我們。

我明白了!

我失聲道:“所謂‘元胎’,并不是一個具體而微小的人,隻是一個……一個……細胞,一個細胞被密封在水晶般的物體之中,肉眼是看不見的!”

所長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一個細胞,或者,是一個受精卵子——那是按照地球生命形式來臆測。”

我糾正道:“即使是地球的生命形式,也可以隻是一個細胞,無性繁殖,早在勒曼醫院就成功了!”

所長搓着手:“當時我再追問,他們也不說别的,隻是道:‘給我們時間和裝置,我們就會研究出結果來!’他們的這種興奮,一直維持了好久,然後,就開始了與世隔絕的研究,一直到爆炸發生。”

我歎了一聲:“你竟然一直沒有過問他們的研究?”

所長道:“這正是本研究所的精神。”

我的思緒,很是紊亂,來回踱了幾步,才道:“我們把問題分開來解決。”

我先望向藍絲:“知道了并無内奸,令師是不是可以不必負責了?”

藍絲想了一會,才道:“希望可以,事情如此複雜,我必須回去,向派中長老說明經過,看大家如何決定。我想,若大家知道我們早在幾千年之前,就已‘受命于天’,一定高興莫名,是以事情也不難解決。”

所長道:“那寶先生——”

藍絲淡然道:“他當然也不會有甚麼事。”

所長道:“他為我們做事,我們不想他有不測。”

(關于寶先生,這裡略說幾句,這個人在見了猜王大降頭師之後,坦承曾偷入秘藏,本來非被處死不可。幸好藍絲及時趕回去,果然大家一知道自己“天命攸歸”,大是興奮,高興之下,放了他一命。可是寶先生卻提出了甯願看守秘藏,終生不偷的要求,天頭派為了不使秘藏外,也答應了他。)

(據藍絲說,寶先生被秘藏中的奇珍異寶迷住了,覺得能終生和這些寶物為伴,是人生一大幸事,樂不思蜀,正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藍絲當時向溫寶裕望去,溫寶裕道:“我知你急着要走,可是你總得看看那隻手再說!”

藍絲點了點頭,我們都緊張起來——那隻手,是爆炸之後,唯一剩下來的完整東西!

所長不等各人催,已經打開了一道金屬門,那是一個冷藏庫,冷氣氤氲,他取出了一隻玻璃盒,盒中,就放着那隻手。

一隻被低溫冷藏的手,看起來很令人反胃,但我們還是盯住了它看。

所長解說:“經過詳細的化驗,那确然是一隻人類的手,隻是不知屬于甚麼人。”

藍絲伸出手來,她作了一個很是怪異的動作——她的手和那隻手,五指交岔地握着。那隻手的五指僵硬,她将之拗屈,使兩手緊握。

沒有人知道她在這個怪異的動作之中,可以得到甚麼樣的資訊,但她顯然在尋求某種資訊。

過了約有三分鐘,她才籲了一口氣,松開了手,閉上了眼睛,道:“拿紙筆來!”

溫寶裕連忙遞過紙筆去,她飛快地在紙上描繪起來,不一會,就出現了一個人的臉部輪廓——看起來并無特别,但所長已發出了一下驚呼聲:“那是研究員甲!”

溫寶裕的反應極快,他也叫了起來:“這手,是長在他身上的!”

一時之間,幾乎人人都屏住了氣息,出不了聲。

我們确曾讨論過,在人體上多生一隻手的可能性。但設想是設想,一旦要具體化起來,也難免令人心悸——人體上多長了一隻手出來,這手,是長在甚麼部位

藍絲在繼續畫,紙上出現了那人的身體,所有看着她畫畫的人,都看得目定口呆。因為她在畫了一個正常的人體之後,略停了一停,又在這個人的右肩上,添多了一條手臂——一條有手,有肘,完整的手臂。

然後,她道:“這個人應該是這樣的!”

她說了之後,略停了一停,又道:“不,在這裡,也正起着變化,應該是,正有條手臂會長出來!”她指的所在,是這個人的“左肩”。

我失聲道:“那是說,假以時日,這個人可能長有四條手臂?”

藍絲現出迷惘的神情:“我不知道,或許是,或許會長出更多手臂來。”

溫寶裕叫了起來:“三頭六臂!”

“三頭六臂”是神話中人物常見的形态,比這種形态更誇張的身體形态,也見諸神話人物之中,有“千手觀音”、“千手天王”,這種身體形态,甚至有一千條手臂之多!

所長喃喃道地:“這……說明了甚麼?”

各人心中,顯然都有了想法,這想法大同小異,是以各人都向我望來,我道:“很明顯,這個人的身體形态,發生變化,他比正常人多了手臂。”

所長道:“再下去會怎樣?這就是‘金剛不壞之體’?”

他問了兩個問題,我相信每個人的心中,都不止有兩個問題,而每一個問題,都難以有确切的答案!

我道:“竹簡的記載怎麼說?”

所長搖頭:“沒有詳載,隻說‘元胎’是生命之源。”

我站了起來:“那就隻好容我來假設了!”

各人對我的推理假設能力,都有信心,是以并無異議,等我發言。

我在那一刻,才把整件事,組織了一下,形成了一個比較有系統的設想。

這件事,可以說特别之至,因為可供設想的資料,少之又少,那“三大冊資料”中的古文字,深奧之至,要作完全的了解,幾無可能(中國的古籍,無法真正了解的例子大多了,數不勝數)。一些可以作想像憑藉的,也都隻是所長和一些人的研究結果,要争論起來,這些結果的每一個字,都可以寫上幾十篇論文,我不理會那些,就以所長的解釋,作為假想的基礎。

其次,雖然藍絲指出,那“第五隻手”是生長在研究員甲身上的,但那也是她作為一個降頭師所作出的見解,并沒有“科學佐證”,我也别無選擇,隻好把它當作假想的根據。

這個故事,在沒有進一步的資料的情形下,也無法有進一步的發展,是以,我的假設,也可以算作是故事的告一段落。日後是不是再有發展,發展是符合我的推測,還是推翻了我的假設,也是未知之數。

是以,我的假設,隻是“有此可能”——千萬别以為這種情形是“有頭無尾”,要知道,事情可以作出一個有條理的假設,已經是一件極不容易的事。有許多事才是真正無頭無尾,連假設也作不出來的,像所有生物生命的奧秘,其中就不知有多少,全是問号。

當下,我先道:“我假設,所謂生命之源的‘元胎’,是某外星人留在地球上的一種生命的細胞,通過增殖這細胞,可以發展出一種極堅強的生命來,這種生命,被稱之為‘金剛不壞’——我推測,這就是那種外星人的原來生命形式,他們都具有這種身體。”

溫寶裕似想表示異議,我阻止他出聲:“這種形式的身體,應該極罕見,是宇宙進階生物夢寐以求的生命形式,是以,如何可以達緻這樣的生命形式,也必然成為秘密。唯有如此,那種外星人才能維持在宇宙中的優越地位。”

溫寶裕點了點頭,沒有再生異議,我續道:“那是外星人A的特别秘密,必然惹人觊觎,而外星人B就設法獲得這種秘密。簡言之,研究員甲、乙是外星人B因緣際會.把秘密掌握在手,進行研究,結果在其中一人的身上,發生了變化,長多了一條手臂出來。我假設這條手臂,是在成長過程中,最先生長出來的,那隻手已經是‘金剛不壞’,但手臂還不是。”

溫寶裕叫了起來:“我知道你想如何完成假設了!”

我喝了一口水:“請說!”

溫寶裕接口道:“外星人B躲在研究室,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還是給外星人A知道了。外星人A不想本身的特權被他人均享,是以發動了爆炸!”

我大聲道:“好!我的設想正是如此,這場爆炸如此不可思議,每一個想像的方向都不通,唯一的可能,就是能力遠在我們想像之外的力量所為,推測為外星人A的行動,最是妥切!”

所長道:“可是那隻手和普通人的手,沒有不同。”

我道:“那或許是經過了爆炸之後,‘金剛不壞’的能力便自動消失——它至少經曆爆炸而不毀,這已經很說明問題了!”

各人有好一會的沉默,才道:“照你的假設,外星人若是要對付甚麼人,那人絕不能抵抗了?”

我轟然道:“對!不然,甚麼叫‘天譴’呢?逆天行事,多行不義,必遭天譴,天譴可以以任何形式發生,絕不是人力所能抗拒的!”

他是不是能在我的話中,領悟到甚麼,我就不得而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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