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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斯理-废墟2

作者:武林大数

这两帮人,一帮以牛一山为首,另一帮以胡隆为首,一进来就争吵,吵得极其激烈,而且其中已经有几个人,不但口角,而且动了手。

但这时,那句“永不泄密”的叫喊,好像是甚么魔咒一样,在他们两人口中一叫出来之后,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动作,停止了出声,大厅中立时静了下来,而且,所有的人,都向我盯了过来。

油灯的光芒仍然暗得可以,那些人站著不动,可是他们的影子却在摇晃,一时之间,分不清何者是主,何者是副;也不知何者是静,何者是动。这种情景,本来就已经够怪异的了。再加上那些人的目光,个个都闪耀著一股异样的、诡谲的神采,一望而知不怀善意,那更令我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想说些甚么,好让这些异样的眼光所造成的压力变得轻松一些,可是却不知说甚么才好。

这样僵持著,时间其实极短,可是却像是过了不知多久一样。

我身子先略微动了一下,占据了一个一转身就可以掠出大厅去的位置,因为我感到,在大厅中的每一个人都像是绷紧了的弓弦一样,随时可以发作,这种压迫感甚至形成了一股无形的杀气,虽然看不见、摸不著,但是却可以清清楚楚感觉得到。

在这样的情形下,势必不能一个人对付那么多人,所以早一点打定走为上著的主意,是聪明的做法。

我身形才一动,牛一山和胡隆两人,身形也陡然闪动,一前一后,已然将我的去路封住。胡隆这个人可能是比较胸无城府,也有可能是他的心中实在太焦急了,他竟然向我厉声问:“刚才,刚才我们说了些甚么?”

若不是我隐隐感到了情形十分不妙,一听到这样的问话,实在会忍不住哈哈大笑的。这时,我只是略笑了一下:“你们说了一些甚么,我怎么知道?”

牛一山向我逼近了一步:“你刚才问了甚么?”

我沉住了气,向他一指:“刚才,我在你口中听到你提及了『老皇爷』,我不知道『老皇爷』是甚么人,所以问了一句。”

我这样一说,立时有不少带著指责意味的眼光向牛一山射去,牛一山的神情一直十分深沉,显示他是一个能干的人,可是这时,他也不禁现出慌张的神色来。

这一切,全是在我预期之中的。

因为形势的突然变化,是在我问出了那句话开始的。我问了一句“老皇爷是谁”,这群人就像走中了邪一样叫著“永不泄密”,如大难临头。由此可以推测到,“老皇爷是谁”这个问题,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度的秘密。

他们之间一定有过严重的誓约:“永不泄密”。所以,即使教人对这个问题起了思疑,也是不应该的,而我两次听到“老皇爷”,首先出自牛一山之口,所以我故意这样说,来打击他。

果然,那令他十分狼狈,双手乱摇著,忽然一指胡隆,企图转移各人责备的眼光,道:“他也说了。”

胡隆的脾气比较火爆,立时叫道:“我说了又怎样?他可不知道老皇爷是谁!”他一面叫著,一面向我大踏步走过来,来到了我的面前,伸手指著我,喝:“你说,你知道老皇爷是谁?”

本来,在牛一山和胡隆之间,我宁愿多喜欢胡隆一些,可是这时他的态度实在太粗鲁了,令人反感,所以我冷笑一声:“本来不知道,教你一再嚷嚷,自然知道了。”

胡隆急得双眼发直,大喝一声:“你放屁!”

他一面喝,一面张开五指,向我肩头抓了下来。

胡隆本来就是伸手指向我的,这时手的动作陡然变化,可是手臂和手腕,绝对没有伸缩的过程,别看他人粗得可以,这一出手还真不含糊!

我身子略侧,他手腕一翻,仍然是那一抓,却在刹那之间变了方向。

这时,若果只是一对一,或是对方人数不那么多,我大可以还手,可是对方却有将近二十人,而且看他们的神情,都又惊又急,像是有甚么巨大的祸事快要临头一样,我要是和胡隆动手,不论是占上风或是落下风,一激起那么多人的情绪,只怕都讨不了好去。

所以,我身形略矮,并不还手,又避开了胡隆的这一抓。胡隆两下落空,却一点也没有收手之意,发出了一声怒吼,双手一起,直上直下,直抓了下来。

一看到他这种架式,我也不禁一愣,因为地出手看来十分笨拙,可是扬手之际,劲风飒飒,不但力道颇强,而且这种架式,看来像湖南西部一带的排教武功,又有点像辰洲的殡尸拳,看起来十分邪门,而且若是再避开去,这浑人一定不会收手,会继续夹缠不清,倒不如一上来就速战速决的好!

我一想到这一点,这一次就不再躲避,眼看他双手直抓下来,我才一缩肩,肩头自然而下,卸下了少许,手肘一出,手却在肩头下缩的同时向上扬起,中指弹出,“啪啪”两下响,弹在他的手腕之上。

那一弹,足以使得他手臂力道在刹那间一起消失,双臂下垂。

胡隆又惊又怒,大声叫著,双眼突出,看来是动了真怒,我刚想不等他再有气力发动攻击,先将他制伏再作打算时,门外一声责叱传了过来:“胡隆,住手!”

随著责斥声,一条人影一跃而至,来势十分威猛,落地一站却又势子稳健,正是带我上山来的那个丑少年李规范。

李规范这一出现,刹那之间,我心中“啊”地一声,已明白了一些疑问。看他的气势,看胡隆的立时后退,看众人对他的恭敬神态,看牛一山那帮人个个都大是惊惶的神情,我立时可以感到,李规范年纪虽小,但是在这多神秘人物之中,却反倒有著相当高的地位。

他何以会有相当高地位我自然还不知道,但那应该是毫无疑间之事了。

他一下子就喝退了胡隆,冷冷地向各人望了一眼。在望向胡隆那一干人的时候,眼光之中大有嘉许之色,在望向牛一山那干人的时候,眼光却十分冷峻严厉。最后,目光停留在牛一山身上,还发出了一下冷笑声,使得牛一山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我看了这种情形,心中不禁喝了一声采,心想看不出李规范小小年纪,却大有大将的风范,俨然领导者的气度,单在眼色之中已有慑服群豪的气概。

我正想扬手和他打招呼,他已转过身向我望来,立时开口:“卫先生,请你暂时离开一下,我们之间有些事要处理。”

他神情肃穆,和带我上山来时那极少年人的神态,大不相同。而且话说得虽然客气,但是又隐隐有一种叫人不得不从的气势在内。

我当然不肯就此离去,一挥手,道:“我们一上山来就向我们偷袭的人,看来就在这里。”

李规范沉声道:“我知道,我会处理。”

我“哈哈”一笑:“那次偷袭,令我几乎命丧断崖,我没有摔死,自然会自己处理自己的事。”

李规范可能也看穿了我的心意,是想留在大厅上不肯走,若是只有我和他两个人,自然说话比较容易,而这时当著许多人,他又显然要在这许多人面前,维持他一定的尊严,所以事情就变得有点僵,他不知如何对付才好,我也乐得看看他处事的方法。

他只呆了极短的时间,两道浓眉一扬:“卫先生,我们的事,绝不会给任何别人知道的。”

我笑了一下:“所谓任何别人,是甚么意思?”

胡隆在这时叫了起来:“就是外人。”

我一副不在乎的神气:“那多半不包括我在内,我已经知道很多了。”

李规范的神色变了一变,牛一山大有幸灾乐祸之色。这使我感到,牛一山和李规范是处在敌对地位的,若是我继续和李规范为难下去,那等于是帮助了牛一山。一想到这一点,我忙道:“当然,我甚么也不知道,只是说笑而已。而且,对旁人的秘密,我也不是那么有兴趣。”

李规范现出十分感激的神情来,我乘机收篷:“胡博士在哪里?能带我去见见他?“

李规范忙道:“当然可以,苗英,带卫先生去见胡博士。”

随著他的叫唤,一个身型十分挺拔的青年人越众而出,来到了我的身前,我向李规范一挥手:“小心,有一次偷袭,就会有第二次。”

李规范咧著阔嘴,笑了一下:“我会提防的。”

那唤作苗英的年轻人带著我走了出去,大厅的石门,在我的身后发出轧轧的声音关上。

石门关上之后,在大厅之中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自然无法知道了。

在前面是狭窄的通道,左曲右折,看来密如蛛网。

那年轻人手中拿着一支火棒,火光闪耀,在前面带路。转了七、八个弯之后,我忍不住闷哼了一声:“这算是甚么屋子,与其说是屋子,还不如说是一座大坟墓。”

想不到我这句话却使得苗英大有同感,那一定是这句话直说进了他的心坎之中,不然他绝不会那么快就有如此强烈的反应的。

他立时道:“根本就是坟墓,住在里面的人,全是活死人。”

我把步子跨大些,离他近了一点,挑逗地道:“那为甚么还要住在这里,外面的天地,不知多么广阔。”

他紧抿著嘴,一声不出,只是向前走著,我在他身后急急地道:“你们的祖上,属于一个甚么团体,还是甚么门派?当年立过甚么誓言?时间难道在你们身上没发生作用?你们到现在,还生活在一个不知道甚么样的残梦之中,太可笑了。”苗英的嘴越抿越紧,一声不出。就在这时,我突然听到胡明的声音传了过来:“卫斯理,你在一个带路的青年人身上说这种话,太卑鄙了。他们自有主意,岂是你三言两语能够煽动的。”

我被胡明的话说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刚才我确然想在苗英的口中探听出一些甚么秘密来的。

这时我也不知胡明在甚么地方,他的声音也听不出是从甚么地方传来的。我提高了声音。叫:“你在甚么地方?”

胡明的笑声传过来:“还远著,你不必大声叫,这建筑物造成那么奇特的原因之一,是声波可以在狭窄的走廊之中,作不变形的延长,只要在通道中,几乎在任何角落有人讲一句话,整幢建筑物的每一处,都可以清晰地听得到。”

我心中啧啧称奇,不再问下去,随著苗英又转了十七、八个弯,经过了许多紧闭著的房门,才看到其中有一扇门是打开的,个子矮小、精神奕奕的胡明正站在门口,见到了我,老远就又挥手又蹦跳,看起来,这个出色的考古学家犹如一头猿猴。

苗英站定了身子,等我越过了他,他转身离去。在胡明的房间中,有灯光射出来,我来到了胡明面前,他和我握著手,我向门内打量了一眼,失声道:“你一直住在这样的房间中?”

胡明摊了摊手,把我拉进了房间,关上了门:“有甚么选择?这里应该是每一间房间都同样大小、同样形状的。”

房间是六边形的,每边长约一公尺,整个房间的面积自然不大,但却又相当高,所以看起来像是一个六角形的柱体。

房间之中,甚么也没有,在平面的顶上,有一些小约六角形的孔,可能是用来作透气之用的。在一角,有一盏半明不暗的油灯,人一进了这样的“房间”之中,就跟变成了一苹黄蜂差不多。

我不知有多少问题要向胡明发问,可是胡明一面关上门,一面已经先开口:“你看过我寄给你的那个故事了?故事里的那个小女孩,在她妈妈死了之后,被一个婆婆背上山来,就住进了这幢建筑物之中,她对这幢建筑物、这样的房间,有相当生动的描述。“

他的样子忽然十分沮丧,缓缓摇了摇头,叹了一声:“在这里的所有人,看来都下定了决心,绝不会透露半句秘密的。”

我也不禁“嗖”地吸了一口气:“永不泄密。”

胡明道:“是,永不泄密。”

我静了片刻,胡明又道:“这┅┅永不泄密的教育,怕是这里每一个人从小就要接受的,变成了生活之中、生命之中,至高无上的戒条。如果他们这群人在这里神秘的隐居,已超过了十代以上的话,我怀疑保守秘密,只怕已成了他们身体内细胞中遗传因子的密码的一部份。”

我闷哼了一声:“要那么多人一起保守一个秘密,是相当困难的事,我怀疑他们可能根本已经不知道自己上代的秘密了。”

胡明在小小的空间中来回踱著步,摇著头:“不,他们是知道的,这个秘密形成一股巨大的力量,使他们世世代代能在这里住下去。虽然曾有争执,有的人想离开,可是看来还是有更多的人愿意留下来。”

我心中充满了疑惑:“你对那多人究竟知道多少?他们人人都会武功,中国武术,我看至少是三、四百年前来自中国北方的。”

胡明点头:“这一点毫无疑问。他们的话,至今还带有黄河上游省份的口音,你自然听得出来。”

我一面点头,一面压低声音:“我听见他们在争执中,提到『老皇爷』这个名词。“

胡明又点头:“是,他们的祖上出过一位显赫的人物。在这幢建筑物之中,小型的社会┅┅或者说团体的结构,也相当奇特,最高统领是一个少年人,不过十五、六岁,样子很丑——”

我失声道:“李规范。”

胡明道:“是,照你分析,这说明了甚么?”

我也来回踱起步来,房间的面积十分小,我和胡明两人都来回踱著,如果有第三者在一旁看,一定会有十分滑稽的感觉。

我想了片刻,才道:“这说明领导地位是世袭的,一代代传下来。我至少知道这些人中,有的姓李,有的姓牛,还有姓胡、姓苗的,他们才到这里的时候,首领一定姓李。”

胡明扬了扬眉:“历史上姓李的皇帝——”

我笑著:“他们提及过老皇爷,并不一定表示老皇爷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可能全是老皇爷的手下,所以一直要遵守老皇爷的遗训。”

胡明苦笑了一下:“也有可能,总之,这群人神秘之极,而且——”

他说到这里,现出一副紧张的神情来:“而且我可以知道,这群人之中,至少会有一个逃离群体过。”

我不知胡明何所据而不然,所以望定了他。胡明深深吸了一口气,神情有点古怪,忽然话题一转:“我┅┅你再也想不到,我┅┅我┅┅会忽然谈起恋变来了。”

我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突然转变话题,固然突兀之至,而他居然会谈恋爱,这更是出人意料之外。他是一个考古的狂热者,若是一个活色生香的美女和一具木乃伊由他选择的话,他会毫不犹豫地扑向那具木乃伊,而弃美女于不顾。

这样的人,也会坠入情网?

我在呆了一呆之后,才道:“这┅┅说明世上没有不可能发生的事。”

胡明有点忸怩:“别笑我,我是认真的。”

我摊了摊手:“没有人说你在玩弄女性,但是我看不出那和我们正在讨论的话题有甚么关连。”

胡明踱到了一个角落——六边形的房间,就有六个角落——蹲了下来,伸手掠了一下头发,道:“大有关连。她┅┅她就是故事中的那个小女孩。”

我吃了一惊,伸手指著他,他的神情更怪,把声音压得很低:“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才知道。”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如果给这里的人知道了,那么,那小女孩┅┅她现在当然不小了,会┅┅”

胡明道:“她现在是法国一家女子学校的校长,如果给这里的人知道了,那么,结果就像故事中她的母亲一样。”

胡明说到这里,声音不禁也有点发颤,我再也未曾料到事情突然之间会有这样的变化。故事中那个母亲,显然是被逼自杀的,那么,胡明的爱人,那个女校长,是不是也面临著同样的危险?这里的人,难道会派出杀手去,万里迢迢追杀一个逃亡者?

胡明看到我紧张,他更是手足无措地望定了我。我道:“慢慢来,那位女校长——“

胡明道:“她的名字是田青丝,她有一半当地人的血统,她母亲当年曾叛离过,和一个当地人私奔,你在故事中看到过的。”

我点了点头。

这时,那个支离破碎的故事的来源已绝不再是甚么谜团了。那故事自然是田青丝写的。

田青丝既然和胡明在谈恋爱,胡明一看到了那个“故事”,当然关心,所以立即来到这里,想探索一下究竟。他来到这里之后,发生了一些甚么事,我还不知道,看他能把我叫来,又能令李规范下山来接我,关系好像并不坏。至于李规范一上山就遭到了偷袭,那又是另一个意料之外的变化。

胡明吸了一口气:“故事是她写下来的,有一次她对我说,她的遭遇十分怪,她一直把她的遭遇当恶梦一样,一点一滴地写下来,我要向她拿来看,她不肯,我知道她平时把日记之类放在甚么地方——那时正在她的住所,冬天,我就打开抽屉,取出了一大叠文稿来,她来抢,一抢到就向火炉里塞,我也抢,抢了就向怀里塞,所以,故事变得不是很完整。”

我听他说著,不禁好笑,我和白素曾设想过故事何以支离破碎的原因,可是却再也想不到其中有一对超龄恋人的打情骂俏、旖旎风光在内。

我呆了一会,才道:“田青丝从小女孩到离开,在这里住了多久?”

胡明沉声道:“大约十五年。”

我不由自主地吸了一口气:“在这十五年之中,她对于这些人的来历竟一无所知?十五年的共同生活,就没有人把她当自己人?”

胡明伸手托住了头,所以他摇头的样子,看起来相当古怪:“没有,甚至根本没有人对她说过话,没有人把她当自己人,只有她的婆婆在照顾她,教她一种奇异的呼吸方法,利用这种呼吸方法,可以一坐就是大半天。她婆婆也教了她不少事,可是就是绝口不提他们的来历。”

我苦笑了一下:“永不泄密。”

胡明点头:“对,永不泄密,这是他们这多人的最高生活原则,已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份,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他们若是泄漏了秘密,可能会立时死去。”

胡明这样说,自然大有愤然的情形在内,我没有表示甚么意见,只是道:“后来——”胡明叹了一声:“后来,她婆婆在临死时对她说,反正没有人把她当自己人,她如果逃出去,她也不反对,只不过千万要小心,若是在逃亡的过程中叫人发现了,那必死无疑。”

我喃喃地道:“像她母亲一样?可是她却是甚么秘密也不知道的!”

胡明压低了声音:“他们根本就不愿意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

他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我实在禁不住自己的一些怪念头,我甚至想过,这群人是不是根本是死人?根本是不知道从地狱的哪一个角落处逃出来的幽灵?不然,怎么会那么神秘?”

我叹了一声:“他们当然是人,只不过由于他们的上代一定遭受了极大的伤痛,才逃到海外隐居下来的。怎么会是幽灵?”

胡明现出一副不明白的神情来:“上代的哀痛,难道会一代代传下来?你曾和他们接触过,你看他们有哪一点像现代人?他们完全是活在过去的幽灵!”

我来回走了几步:“那也难怪,他们一直过著禁闭式的生活,几乎和外界隔绝,而且他们每一个人都会武术,他们的小社会中,一定有数不清的清规戒律要遵守,这正是一般武林门派的规矩,他们一定要严厉,严厉到了那么多代下来都没有人敢反对的程度!”

胡明眨著眼:“也不见得没有人敢反对,青丝的妈妈就跟人私奔了!”

我没有说甚么,盯著胡明看了一会,才道:“你也太多事了,就算你知道田青丝来自一个十分神秘的团体,你也没有必要来探索的,她好不容易逃了出去,你来调查,不是容易暴露她的行踪吗?”

胡明听了我的话之后,急速地来回走动著。在那个小空间中,我给他走得头昏脑胀,一伸手拉住了他,他才停了下来,道:“其中还有一层原因,我┅┅认识田青丝,是在┅┅一次演讲会之后的讨论会中┅┅”胡明现出悠然神往的神情来,显然回想和田青丝相识的经过使他感到十分甜蜜,可是他却没有多说甚么,只是道:“是她要我来做调查的,因为她觉得这多人神秘至极,甚至不类似地球人,她自然想弄清楚他们的来龙去脉,因为她有一半血统是和他们联结在一起的。”

我不禁失笑:“他们当然不是外星人,我看,多半是孤臣孽子的孑遗,他们一定有十分悲壮的故事,而且,一定有一种力量可以使他们团结起来,产生无比坚强的遁世的决心,使几个不同姓氏的族人,完全像是一个人一样!”

胡明不住点著头,同意我的见解,我又道:“你比我早到,又能把我找了来,已经有了甚么发现?”

胡明缓缓摇头:“我好不容易上了山顶,被人带了进来,到第二天才见到那丑少年——”

我道:“李规范。”胡明点头:“他倒很客气,而且,他对外面世界的情形也知道得不少,是一个极好学又聪明,对于吸收知识充满了狂热的少年人,懂得极多——”

我补充了一句:“他还有十分高超的中国武术造诣。”

胡明顿了一顿:“这一点我就不知道了,田青丝说这里的人,都会“飞来飞去”,那自然是武功好的缘故,可是她自己并没有学会甚么,只是学会了那种奇怪的缓慢呼吸方法。”

我笑了起来:“那是气功,只怕也是她婆婆冒了大不韪教她的,那足以令她受用不尽了。”

胡明是考古学家,对武术一窍不通,而且也没有多大兴趣,所以他立时转了话题:“我看出李规范对外面的世界极有兴趣,我向他提及了你,问他我是不是可以请你到这里来。”

我瞪了他一眼,道:“真好介绍。”

胡明反瞪了我一眼:“也不坏啊,至少,在此之前,随便你想像力怎么丰富,只怕你再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样的一群人在。”

胡明的话自然无可反驳,我道:“现在,随便我想像力多丰富,也难以想像他们的来历。”

胡明沉默了片刻,才道:“要弄明白他们的来历,其实并不困难。”

我缓缓点头,胡明说得对,线索很多,放在那里,而且必然越来越多线索。“永不泄密”,世上哪里有真正可以永不泄漏的秘密?

我和胡明在静了片刻之后,异口同声地道:“弄明白他们的来历,并没有甚么特别的意义——”

胡明作了一个手势,请我先说,我道:“重要的是这群人,难道一直照这样的方式生活下去?”

胡明还没有回答,门外就有人朗声应道:“对,这才是一个关键问题。”

随著语声,门打开,李规范大踏步走了进来。我们正在背后不断议论他,他突然出现,这多少使我们感到有点不自在。

但是李规范的态度却十分自然,而且神情之间,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他进来之后,把门关上,空间本来就小,又多了一个人,显得更是挤迫,我们也更容易感染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兴奋感。

他贴著一边墙站著,但是又在不断地抬腿、踢脚、扬手、换臂,动作的幅度不大,可是快捷伶俐,看来乾净俐落之极。

这种小幅度而又极强劲有力的动作,倒有点像广东武功中的“咏春”,可是又多少有点不同。

李规范向我望过来:“房间小,六个人要在黑暗之中各自施展而不碰到别人,也不很容易吧。”

他有向我炫耀的意思,我却给他泼了一盆冷水:“若是从小就练惯了的,也没有甚么难处。而且,关起门来在小空间中练功夫,练得再精纯,也无法和外面广阔的天地相比的。”

我的话说得十分直接,已经不能算是借练功夫在暗喻甚么,而是十分明白的了。

胡明还怕我会得罪人,不住向我使眼色,李规范一听,静了下来,望了我一会,才道:“卫先生说得是,外面的天地┅┅太大了,我们┅┅等于是生活在一个┅┅茧中间一样。”

我摊了摊手,并不表示甚么特别的意见,他打横走出了两步,来到角落处,双臂张开,手掌抵在墙上,道:“胡博士、卫先生,我有话要对你们说,说的话,已是我所能说的极限,我希望你们别向我提任何问题,提了,我也不会回答的┅┅徒然伤了和气。“

他年纪虽轻,可是处事分明已十分老练。我早就觉得他有点不平凡,在知道了他竟然是这帮神秘人物的首脑之后,自然更不敢小觑他,没敢再把他当做是一个少年人。

这时,他“言明在先”,那一番话倒也不亢不卑,难以反驳。我为了保留一些发问的权利,所以笑了一下:“请你讲了才说。”

他笑了一下:“我对两位是非常尊敬,才会对两位说这些话的。”

我也笑了一下:“我们对你也是非常恭敬,才会来听你说那番话的。”

李规范现出十分有兴趣的神情来:“卫先生,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

我“哈哈”大笑:“你结论下得太早了,我被人用各种形容词形容过,但似乎还没有甚么人说我是一个有趣的人过。”

他仍是十分有兴趣地打量著我,过了一会,才又变得神情严肃,抿著嘴,侧著头想著。这时,他看来有一种相当的稳重之感,和他的年龄不是很相配。过了好一会,他才道:“我们这一群人是在若干年之前,在中国某地,由于某种原因才来到这里的。”

他讲得极其正经,可是实在抱歉得很,我在听了之后,却忍不住纵声笑了起来。他被我笑得十分狼狈,又有点怒意,盯住了我。

我仍然笑著:“好啊,一开始就有三个未知数,那算是甚么?是一个三元三次方程式?”

李规范沉声道:“我已经事先声明过了。”

我道:“那也无法使我不发笑。”

李规范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是在遏制心中的激动——他还要生气?我最讨厌人家讲话吞吞吐吐,用许多代号在关键上打马虎眼,所以我变成了冷笑:“如果在永不泄密的原则下,你不方便讲你们的来历的话,完全可以不说。”

李规范苦笑:“可以不说,我当然不说了,问题是我非说不可。”

我不禁大是讶异:这不是太矛盾了吗?一方面又是“永不泄密”,但一方面又是非说不可。

李规范有点不好意思,揭开了谜底:“因为我需要帮助,尤其需要卫先生的帮助。“

他说得十分诚恳,而且一副用心望著我的神情,使我无法再取笑他,我只好做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他又侧头想了一会,像是在如何方可以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一些,把叙述中的“未知数”减少一些,可是一说出来,仍然令人啼笑皆非。

他道:“我们一共是七姓,由于逼不得已的原因,决定远避海外,约定子子孙孙再不在人间露面,尤其,绝不再履足中原——”

他讲到这里,神情有点苦涩:“当时以为中原就是全世界了,以为来到这里,就真的可以与世隔绝了。”

我点了点头:“是,几百年之前,即使是十分有见识的中国人的世界观,也是十分狭窄的。”

李规范叹了一声——叹息击中充满了忧患,不像是一个少年人发出来的:“当然,伤心人都有不再出世的理由,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下一代的感情必然和上一代不同。再下一代,又大不相同,在上代看来,严重到了可以断头,可以亡命,可以灭族,悲壮激烈得无以复加,彷佛天崩地裂的大事,在后代看来,可能只是哈哈一笑,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规范的这一番话,听得我和胡明两人,虽然不至于耸然动容,倒也连连点头。

李规范略顿了一顿:“于是,若干年之后,在我们七姓之间就有了第一次分裂。”

他说到这里,神情更是肃穆,大有不想再说下去的意思,胡明忙不迭向他讨好:”你放心,我们都不会向任何人说起你们的事。”

我立时道:“我不保证这一点,因为我的经历,我大都会记述出来,不但说,而且化成文字,让许多许多人知道。”李规范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我既然说了,就不怕你们转述,反正事情听来十分怪诞,真照实说了,也不会有甚么人相信的。”

胡明连连向我使眼色,我假装看不到,李规范又道:“人的姓氏,代表了这个人的血缘关系┅┅血缘关系还真有点┅┅向心作用,在分裂大行动中,所有姓陈的都选择了离开。”

我用心听著,把他的话整理了一下,本来是七个姓氏,去了姓陈的一族,还有六个姓氏,他姓李,年纪十分轻就居于首脑地位,推测他的地位之来,走由于世袭的、家传的,那么,七个姓氏之中,是应该以姓李的为主的。

我装著不经意地插了一句口:“不是应该全听姓李的吗?姓陈的一家要走,怎么可以?”

李规范陡然震动了一下,盯著我看了片刻,神色阴晴不定,片刻才恢复了正常:”如果是第一代、第二代,自然不可能有这种情形,但第一次分裂,距离第一代已经很久了,我们七姓之中,只有陈姓善武术,所有人的武术全由陈姓传授,所以无形之中,陈姓的地位十分高,他们一致要走,力量也就十分大。”

我点了点头:“姓陈的一族,比其他六族聪明得多,早早就从恶梦中醒来了。”

李规范丑脸略红:“我们七族歃血结义,情同手足,虽然陈姓一族要走,曾经过激烈的争吵,但结果却好来好去,好聚好散,绝未曾伤了和气。”

我笑了一下,摇著头:“只怕未必┅┅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们这一多神秘莫测,不知有多少戒条,走了一个小姑娘,尚且要逼她自杀,整族人离开,还不当作叛变来个大诛杀吗?当年的腥风血雨,只怕你没有赶上吧。”

我这番话一点不留余地,连珠也似讲了出来,直听得李规范一张丑脸之上,一丝血色也无。他张大了口,过了好一会,才道:“你┅┅你┅┅对我们,究竟知道多少?”

我对他们,其实所知不多,只不过是从“故事”中看到的那一些而已,但我却故作神秘地耸了耸肩:“不少,田家走了一个小姑娘,后来被她母亲逼死了,是不是?”

常言道“言多必失”,有点道理,我这样一说,他反倒松了一口气,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对,田家那女孩在外面生了一个孩子,曾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后来也逃走了,由于她并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所以我们也就由得她去,卫先生,你以为我们是嗜杀成性的邪魔外道吗?”

我多少有点狼狈:“手上常戴著有剧毒的戒指,总不免叫人联想到一些邪派魔教上去。”

我一面说,一面盯著他手上看,他的手上戴著一只看来相当巨大、黑黝黝的指环,看不出是甚么质地的。

李规范一挺胸:“我们的祖先由于处境十分恶劣,无时无刻不准备牺牲性命,所以才有了这种指环,用意是保守秘密。”

我心中暗暗吃惊,倒也不敢再和他开过分的玩笑,因为七个家族,如果不是真的关系重大,是断然不会人人都随时准备自尽的。

房间中沉默了片刻,李规范又道:“当年分手真是十分和平,陈姓人口不多——事实上,我们人口一直不多,在我们的意识之中,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剧观念,我们和普通人不同,只要血脉不绝,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绝不追求人丁兴旺。”

我一句话在喉间打了一个转,没有说出来,我想说的是:“人多了也不行,只怕这个蜂巢一样的建筑物,会容纳不下。”

我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这句话太轻浮了,我既然知道他们上代的遁世归隐,有著十分悲壮的原因,自然不应该再说轻浮的话了。

李规范叹了一声:“陈姓的一个家长,是十分有见地的人,那时,大约距今一百年左右,他已经看穿了外面世界的变化,知道我们的武功虽然可以称雄江湖,但必然没有甚么大用,而且,越来越没有用——”

我挥了一下手:“等一等,有一个问题我非问不可,一定要问。”

李规范停了下来,我道:“你们遁世隐居,可是看来又一直注意著外面世界上发生的事,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你的知识比起欧洲一流大学的学生来,一点也不差,这,好像有点矛盾吧?”

李规范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祖上在避世之时,就已经立下决心,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所以天下事不论大小,我们不论身在何处,明的管不了,暗中必须了如指掌,所以我们不断有人派出去、回来,把在外面世界发生的事带回来,也负责要使下一代知道。”

听到他这种说法,我和胡明两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禁有点发愣。

这个丑少年的口气好大,或者说,他祖上的口气好大。

甚么叫“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我一想到这一点,想起刚才联想到的一些事,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更有点可以肯定,这七家,尤其是姓李的,只怕在历史上,曾有过十分辉煌的往昔,不然,怎会有那么大的口气,又会有“老皇爷”这样的称呼?

自然,后来他们失败了,这才远离中原的。

胡明的口唇掀动了几下,没有说甚么,由于这是人家要用性命来保守的秘密,所以我也一声不出。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我没有问题了。李规范道:“所以,陈姓族长说,他们离去之后,绝不再言武事,而且也必定子孙相传,仍然永不泄密。”

李规范续道:“他还说,留下的六姓,暂时不走,也必难永远在这里住下去。他可以先到外面去,为我们打下根基,他只要求把他一族该得的财宝带走,但是却又要求把各姓的先人遗体一起带走。”

我和胡明听到这里,都现出十分疑惑的神情来,把先人的遗骸,从隐居的海岛带回繁华世界去,这种行动的目的何在,是相当难以了解的。

李规范看出了我们心中的疑惑,低下了头,叹了一声:“那陈姓族长是十分深谋远虑的人,他的意思是;我们在这里隐居,虽然不和外界接触,而且凭我们的武功,可以使当地人把我们当作鬼神一样敬而远之,但是这种情形,必然不能长久维持下去的。”

我插了一句口:“能够维持到今时今日,已经算是奇迹中的奇迹了。”

李规范苦笑著:“是,所以他的结论是,到时候,活著的人可以离开,死人却无法挪移,不如早作打算来得妥当。当时┅┅他的提议曾引起极其激烈的争论,因为┅┅因为┅┅”

他讲到这里,又像是不知道该如何措词才好,想了一想,才道:“因为我们祖先之中,颇有非同小可、轰轰烈烈的大英雄大豪杰在内,人虽已逝,浩气长存,做为后人,自然要尽一切可能,保存先人的遗体。”

任何人提及自己的祖先之际,总不免会有点自豪感的。所以当我听到李规范用这样的词句形容他的祖先之际,我也并不以为意。可是当我向他望去,接触到了他那种异乎寻常的虔敬的神情之际,我不禁心中陡然一动,刹那之间,一桩本来应该是毫无关连的事,闪进了我的思绪,令我不由自主发出了“啊”地一声。

我站了起来,用力挥了一下手:“结果,陈姓族长成功了,带走了不少遗体。”

李规范道:“是,连最主要的也带走了——”

他说了一半,用十分讶异的神情向我望来:“卫先生,你怎么知道结果的?”

不但是他,连胡明也用讶异的神情望向我。

我的思绪相当乱,一时之间还难以向他们解释,只是无意识地做了几个手势:“我是猜测,陈姓族长当然用了叶落归根,人死了总要归葬故土这种理由,来说服了别人的。”

李规范的神情依然有点疑惑,望了我一会,又不像少年人那样地长叹了一声。

这时候,我思绪仍然十分乱,心念转得十分快,而且,把两件看来并不相关,或根本不知道有甚么关连的事,正迅速地联结起来。

由于我在思索著,所以李规范接下来所说的话,我也没有怎么用心听,反正他的叙述,也到了尾声。他道:“陈姓族长走了,听说,特意打造了好几艘大船,才把一切东西载走,这是我们七姓的第一次分裂┅┅怪在自此之后,我们再也没有陈姓一族的消息了。”

胡明道:“他们离开之后,没有主动和你们联络?”

李规范摇头:“没有,我们曾派人出去找,可是普天下姓陈的人何止一万,上哪儿去找去?有的推测说在海上遭了意外,也有的说陈姓诸人早就不怀好意,总之,就此音讯全无,这事距离┅┅现在,也将近有一百年了。”我闷哼了一声,继续想自己想的事。

李规范又叹了一声:“陈家走了之后,听说人心很是浮动,但由于离开了的全无下落音讯,所以反倒使也想走的人不敢轻举妄动,这种隐居的日子才又维持了下来,不过已经是极其勉强——”

他讲到这里,顿了一顿,提高了声音:“而到现在,再也维持不下去了。”

我和胡明向他望过去。在这多人中,正在酝酿著分裂,这是我一上山来,遭到了突袭之际就可以肯定的事了,看来,现代社会中,绝不能容许有人作这样形式的隐居,那是严酷的事实,不论昔日的誓言多么神圣庄严,不管往年的决心多么悲壮激烈,不理传统的武术多么出神入化,也就算所选择的地方是多么隐蔽,这种形式的隐居生活,也无可避免地受到现代变迁的冲击。

这种冲击,看来是无形的,但是力量之大,却也无可抗拒。

这一次,他们的分裂,一定比第一次还要激烈。

而这时,我也已经把我想到的事,整理出一个头绪来了。我想到的一切,也不是全然没有根据的。首先,导致我有这样想法的,自然是由于这里的建筑,造成了如同蜂巢一样的六角形。

为甚么把建筑物造成这样子?或许是这七姓家族的爱好,或许是为了适宜于练武术,或许是基于某种信仰上的仪式,也或许是由于纪念一些祖训,原因可以有很多很多,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这样形式的建筑物,可以说是世上独一无二的。

这一点十分重要:这样的建筑物,独一无二,实际存在于一个海岛的一座罕见人迹的山顶之上,而它的图样却出现在相隔几千里的一幢古老而怪异的大屋子之中。

陈长青的怪屋中,应该有那样的一层,可是实际上没有而只有图样,偏偏在大屋落成的铭记之中,又特地故意地提及有这样的一层——这一点,曾导致我和温宝裕、白素作了无数的假设,去推测那“不见了的一层”,究竟是在甚么样的情形下不见的。

现在,我自然可以肯定,陈长青那屋子,自然根本没有甚么“不见了的一层”,特地留下了图样,故意形成屋子有那么样的一层,目的都是一个“哑谜”,谜底是用一种十分隐秘的方式证明大屋和蜂巢形的建筑物之间的关系。

关系是极其隐秘的,但也是极其密切的。

关系不想别人知道,但要当事人确知两者之间有关系存在。

关系有著不可告人的秘密,这种秘密,在当事人之间,总有要互相知道的一天,双方靠甚么来确认这种关系呢?就靠大屋和建筑物之间的联系——大屋中有一层是蜂巢形的,这一层远在几千里之外,但原来就是大屋的一部份,两者应该是相连的。

这就是哑谜的谜底,是要留待后人去猜的。

应该去猜这个谜底的人,当然不是我,而应该是李规范口中的“七个姓氏”的后代,好叫他们凭此取得联系。

对了,突然使我想到的,就是由这里开始:第一次分裂,带走了大量财宝,和七姓先祖遗骸的陈姓家族,就是陈长青的上代。原是“七姓”中的一份子,在大约一百年之前离开。

陈姓族长离开了海岛之后,并没有回到中国的北方,而选择了现在建造大屋的地方,为甚么原因,只怕难以查考。他为甚么不主动和馀下的六姓联络,也难以查究原因,从他留下了哑谜线索这一点来看,他也绝不是想就此脱离关系的。

肯定了这一点之后,要明白何以我和陈长青之间的关系那么好,但是陈长青却一直绝口不提他屋子的古怪处,自然也不难理解,因为“永不泄密”是他绝不能违背的祖训,正如胡明所说,这种祖训甚至如同决定他们生活方式的遗传因子一样。

那大屋之中,何以有这样多的珍藏宝物,也不成问题了。那些宝物,一大半只怕全是当年由中原携带到海岛去,后来又从海岛带出来的,有一小半,可能是进了大屋之后再陆续购买的,自然,也有许多是陈长青买来的,例如那超过一万种不同的昆虫标本之类。陈长青当然知道自己的家族秘密,这可能令他感到十分困扰和不安,心理上“永不泄密”的压力一定也十分大,这多半是他行事方法异于常人的原因,而最后,他毅然出世去追求生命的奥秘,却把祖屋送给了温宝裕,自然是潜意识中,对“永不泄密”的祖训的一种对抗。

他不算是违背了祖训,但是他一定知道,屋子到了会拆天拆地的温宝裕手中,他祖上的秘密,自然也会逐步逐步显露出来的。

至于事情忽然会从胡明博士和田青丝那边,有了突兀的发展,这一点,自然不是陈长青所能预料的了。

而在大屋的地窖中,有著那么多灵柩之谜,也迎刃而解;那全是当年陈姓家族带走的七姓的先人遗体。照李规范的说法是:很有些非同小可、轰轰烈烈的大英雄大豪杰在内!

这是令人相当伤感的话,轰轰烈烈怎么样?非同小可又怎么样?大英雄大豪杰又怎么样?到头来,还不都是棺木中的一具尸体?

从X光透视的结果看来,棺木中的尸体,大都身形魁伟,而且陪葬的衣甲物品,都显示出他们是驰骋沙场的武将,可以肯定他们之中,有的人确曾在中国历史上写下过悲壮的一页!我把所有可能推测到的事,都联系了起来之后,心情变得十分轻松,伸了一个懒腰,暂且不把我想到的事说出来,只是问:“你们之间这一次分裂的情形怎么样?作为首领,你已无法控制了,是不是?不能再令所有人在这里隐居下去了?”

李规范睁大了眼睛:“卫先生,你错了,要结束这种隐居生活的一面,以我为首!“

我愣了一愣:“原来是这样,那就分裂好了,谁愿意在这里继续生活,我看也不必勉强!”

李规范叹了一口气:“问题不那么简单,从去年开始,当地政府、驻军,已开始留意我们,我们的生活力式太奇特,再想和外界不发生任何联系,已经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当地政府┅┅并不是十分贤能,我们也没有必要受他们的鸟气!”

我点头:“所以,早一刻离开就好一刻。”

李规范默然片刻。缓缓点头:“有些人舍不得这建筑物,其实是舍不得┅┅舍不得┅┅”

我有点冷冷地:“舍不得祖上的基业!”

李规范又点了点头,我陡然跳起来,打开门,看到外面两边的走廊上影影绰绰,像是有不少人,我又想起胡明说,这建筑物相当怪,只要在门口说话,几乎每一个角落的人都可以听得到。

所以,我跳到了门口之后,提高了声音叫著:“你们全听著:不论你们祖先的名字在历史上占甚么地位,你们的祖先都未曾有甚么基业,要是有的话,何必逃到这里来。“

又道:“我不管你们的祖先是甚么人,只知道他们全是失败者,自己失败了还不够,还要祸延下代,把下代全都关在这种只有昆虫才适宜住的屋子里。”

李规范来到我的身前,脸色苍白,神情激动,他并没有阻止我说下去,可能是由于我所说的话,是他心中早想说而不敢说的。

我又“嘿嘿嘿”三下冷笑:“你们只管去恪守永不泄密的祖训,事实上,根本不会有甚么人对你们祖上的秘密有兴趣。你们关在这里练武功,当地驻军如果派一连人来进攻,你们个个都得躺在血泊里。我提议你们离开这里,外面世界多么广阔,我相信你们一定可以在外面活得很好,而我,也愿意尽力帮助你们。”

我一口气讲完,通道中还传来一阵嗡嗡的回音,然后,我听到了牛一山的声音:”愿去者去,愿留者留。”

李规范朗声答应:“说得是,这本来就是我萌生去意之后的初衷。”

牛一山的长叹声,幽幽传来,他人在甚么地方,也无法确定,但是他的叹息声像是自四面八方传来一样,这种叹息声,令人感到心情沉重,那是真正的感叹,感叹一种曾经辉煌存在过的现象的逝去。

我定了定神,这才宣布:“我也知道,早一百年离去的陈姓一族的下落,别说你们只有一百多人,就算再多十倍,也绝无生活上的问题——”

李规范道:“生活上绝无问题我们也知道,当年我们祖先带来的一些东西,全都价值不菲,我们需要帮助的是,怕离开之后。不适应现代社会的生活,所以希望在必要时,可以有人┅┅帮助我们——”

我“哈哈”笑了起来:“放心,你们之中不论甚么人有事要找人帮忙,找我好了。“

牛一山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谁愿意留下的,请报出名来,我们不违祖先遗训,才是响当当的好男儿。”

接著他的叫声的,是一片沉寂。

牛一山又叫了一遍,这一遍,他的叫声听来已十分凄厉。

可见,“不违祖先遗训”和“响当当的男儿”,显然及不上可以离开这里,融进广阔的天地中去生活吸引人,黑暗之中,整幢建筑物中仍然是一片静寂。

牛一山的声音更是尖厉,他又叫了一遍。然后,他纵笑了好一会,笑声才戛然而止。

在笑声停止之前,他的笑声听起来已经像是号哭一样,难听之极。

当时,谁都没有想到后来事情会有那么意外的变化,李规范一声长啸:“既然如此,那就一切全听我安排了。”

建筑物之中,响起了震耳欲聋的轰然答应之声,和牛一山连问三遍,无人理睬的情形,形成了强烈无比的一种对比。

这种怪异的隐居生活,看来从此结束了。

接下来的几天之中,发生的一切事,都是在一种狂热的情绪下进行的,我无法一一记述,只能拣主要的提一下,因为千头万绪,实在十分混乱,而且,要了解这多久经自我禁闭的人的心态,也不是容易的事,他们有些言行,我全然无法理解。

而更重要的,自然是他们仍然紧守著“永不泄密”的祖训,和他们讲话不是很能畅所欲言,这又和我性格不合,所以我也尽量少和他们接触。

当时,在建筑物中轰然响起了响应李规范的声音之后不久,就是杂沓的脚步声、各种杂乱的语声,情形就像是一个大蜂巢突然被人自中间劈开来了一样。

我和胡明相顾骇然,齐声问李规范:“怎么了?你能控制局面?”

李规范哈哈一笑,双手一摊,一副不负责任的样子:“为甚么还要我控制?从此之后,除了牛一山一个人之外,人人都自由了,从身体上,到心灵上,都自由了。你听听,所有的人,甚至都迫不及待地奔出屋子,奔到空地上去。”

胡明大喜过望,一伸手,抓住了李规范的手臂:“那么┅┅是不是自此之后┅┅你们的一些戒条┅┅也不必遵守了?”

李规范道:“戒条太多了,你是指——”

胡明吞了一下口水,转头向我望来,我示意他不妨直言,胡明的神情仍是十分紧张:“我是说,有人从你们这里逃出去┅┅不必再┅┅自杀了?”

李规范大笑了起来,甚至笑得前仰后合,一面笑,一面道:“当然不必,如果还要被逼自尽,那我们所有人全都该死了。”

他说著,用力一挥手,斩钉断铁地道:“从现在起,我们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和祖先的关系就和普通人一样。”

我盯著他:“不要说得嘴硬,你祖先是甚么人,你就不肯说。”

李规范听得我这样说,先是一愣,随即又笑了起来,道:“不是不说,而是我真正认为不值一提,说来干甚么?”

我还想问甚么,胡明重重推了我一下,李规范道:“两位请随便,我要去看看外面的情形,请卫先生等一会也出来一下。”

李规范不等我再说甚么,他就走了开去,我埋怨胡明:“你撞我干甚么?我再问他几句,他就会把祖先是甚么人说出来了。”

胡明笑了一下:“你这人怎么了?他的祖先是甚么人,还用他说,你还料不到么?“

我略想了一想:“我是可以料得到的,但总不如听他自己说了来得好。”

胡明仍笑著:“你太执著了,他都认为自己的祖先是谁不值一提了,管他是谁,和他以后的生活关系不会太多,几百年来在这些人身上的恶梦,现在已经结束了。”

我耸了耸肩,就在这时,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少女,一望而知是双胞胎,穿著鲜红的衣服,看来十分惹眼,一起嘻笑著走过来,也一起向胡明挥手,大声叫著:“胡博士,好。”

胡明一面回答著,一面神情充满疑惑:“你们是——”

那两个少女十分俏皮地一笑,慧黠可人之极,又齐声道:“田校长好?”

胡明几乎直跳了起来,指著她们,一时之间,一句话也讲不出来。那两个少女神情十分高兴,跳跳蹦蹦走了开去,在她们的动作之中,我可以看出她们的武术根基极好,她们在我身边经过时,向我作了一个鬼脸,齐声道:“对不起。”

我愣了一愣:“甚么对不起?”

那两个少女笑得更是欢畅,她们的动作也是一致的,各自用手按住了心口,简直笑得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看她们笑得那么有趣,虽然给她们的话弄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也没有法子不随著她们笑。

笑了好一会,两个中的一个才道:“那小鬼——”另一个道:“又坏又胆小——”一个立时接上去:“没把他吓死——”另一个道:“也吓了个大半死——”然后两个人一起总结:“真对不起。”

她们这种讲话的方式,每一个人讲半句,可以毫无困难地联结下去,倒是双生子之间经常见到的情形,不算是甚么怪异。奇的是她们说的话,我却全然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看她们这样一面笑一面说的情形,我也不禁笑著,忙问:“你们说话,怎么无头无脑的,你们是在说甚么啊?”那两个少女仍然不断咭咭咯咯笑著,就算再性急想知道究竟,也无法发她们的脾气,两人笑著又向我道:“对不起,真对不起。”

说著,她们已向后退开去,我踏前一步,伸手去抓她们,一面喝:“慢走。”可是我出手虽然快,她们的反应更快,我手才伸出,两人已笑著飘开去,齐声叫:“别问,你自然会知道的。”

她们去势快绝,到最后几个字时,声音飘飘忽忽,人竟不知已飘开多远了。

胡明神情骇然,向我望来:“这两个小女孩┅┅怎么知道┅┅田校长?”

他连声音都在发抖,可知他所受震动之甚,但随即想到,这多人的戒律已经不再执行,他才十分舒坦地大大松了一口气,但神情仍然疑惑不已。

我心中也十分疑惑,因为照胡明所说,他和田青丝相识,还是不久之前的事,这两个红衣少女,如果是一直在此隐居的话,怎可能知道有“田校长”其人呢?

而且,就算她们经常离开这里,若不是有意追寻田青丝的下落,只怕也不容易知道田青丝现在是在甚么地方。

我只想了一想,就压低了声音:“他们一直在追寻田青丝的下落,而且早就找到她了。”

胡明仍不免有些受了过度惊悸之后的脸青唇白:“是,我想是┅┅而且,你看看┅┅他们,一声说走,好像立刻就可以融入现代生活之中一样┅┅只怕他们的隐居┅┅也早已名存实亡,他们一定早已和现代生活发生过千丝万缕的关系。”

我吸了一口气,胡明的判断自然大有根据:“到外面去看看,李规范刚才曾邀我出去,不知有甚么事。”

胡明直到这时,才算完全恢复了过来,和我一起,一前一后,在狭窄的通道中向外走著。在通道中迎面而来的人相当多,几乎毫无例外,一发现我们,迎面而来的人就像一阵风一样,掠身而起,在我们的头顶跃过去,真像是会飞的一样。

三五次之后,我实在忍不住,不等对面来的人先掠起,我就提气拔身,跃掠向前,对面的人也就不再掠起,有几个在我飞身掠过之际,还声音响亮地叫:“好!”

通道十分曲折,很花了一些时间,才出了建筑物,到了外面的空地,整个山顶的空地上,热闹之极,人来人往,有的在引吭高歌,歌声听来十分激昂粗豪,有的在跳一种步伐大而节奏强烈的舞,而那两个红衣少女的笑声更是不断传来,只是她们身形飘忽,不容易找到她们在哪里。

她们的笑声忽东忽西,闻之在前,忽焉在后,好不容易在人丛中见到了她们,想钉住她们,却一下子又失了踪影,身形灵活巧妙之极,简直有点神出鬼没的味道,我也说不上来这是哪一门派的独步轻功,看来在这多人之中,也不是人人都会的。

每一个人见了我和胡明,神态都相当友善恭敬,可是又都使人感到有一定的距离。还有许多人搬抬著很多箱子出来,那些箱子看来都很笨重,式样质地我并不陌生,因为曾在陈长青的屋子中见到过。

看他们的情形,竟像是有不少人准备连夜下山的样子,由此可知,他们之间酝酿下山,已是很久的事了。牛一山本来可能还有点支持者,但现在已经证明,只有他一个人才愿意继续做那种莫名其妙的孤臣孽子了。

李规范在人丛中走来走去,和每个人交谈著,看来正在向各人告诫甚么,我向他走去,他拉住了我的手,把我拉上了一块大石,朗声道:“我介绍各位认识卫斯理先生,他答应,我们如果有困难,去找他的话,他会照顾我们。”

众人都向我望来,发出欢呼声,我正想客气几句时,忽然听得那一双红衣少女的清脆笑声传了出来,在笑声中,是她们动听的语声:“卫先生有时会自身难保,不知怎么帮助照顾我们?”

这种话,若是出自别人的口中,那实在是一种明显的挑战了。可是出自那一双红衣少女之口,却是叫人觉得有趣,一点也不会生气,我循声望去,看见她们两人,正挤眉弄眼,在向我作鬼脸,我笑道:“对了,外面世界广阔,人心险诈,风大浪大,谁都难免有闪失的时候,我自身难保时,自然要找朋友照顾帮助,在场各位,就都是我的朋友。”

我这一番话,说得十分真挚,在我讲完之后,足足静了十来秒,才爆发出一阵采声来,立时有不少人跃上石来,向我拱手行礼,我要和他们握手,他们有的在开始时不是很习惯,但是他们显然都知道有这样的礼节,也都能在一呆之后,就和我握手。

那些人三五成群地向山下走去,我在李规范身边沉声道:“你们是早有准备的了。“

李规范抿著嘴,点了点头,我沉声道:“长期来,策划离开这里的人,是一个天才的领导人。”

李规范扬了扬眉:“卫先生,你太夸奖我了,有钱好办事,我们一点也不缺钱。”

我知道李规范是这多人的首领,但是我在想,他的年纪轻,领导地位自然是由于他上代的关系世袭来的,却料不到他真有实际的领导才能。这倒很叫我感到意外,他又笑了一下:“我筹划了三年,老实说,通过胡博士请你来,通过田校长请胡博士来,都是我的计画,田校长毕竟在这里住过很久,有一半是这里的人,知道我们有意结束这种可笑的生活,她十分高兴。”

我“啊”地一声:“为甚么选中我?”

李规范道:“第一,我们认为你真的能在危急时帮助我们;第二,由于你的一个朋友,他是——”

我失声叫了起来:“陈长青,你们早知道┅┅陈长青是陈氏一族的传人。”

李规范深深吸了一口气:“是的,我们不能不倾全力去查,因为我们先人的遗体,全由陈姓族长带走的,他并没有违背当年的誓言,也没有泄漏秘密,我们并没有和陈长青联络,他就失踪了。”

我道:“他不是失踪——”

我把陈长青的情形,约略和他说了一下:“他把那屋子交给了一个十分有趣的少年人——”

我想起温宝裕,自然而然地拿他和李规范比较了一下,两人都差不多年龄,别说一个俊一个丑,外形截然不同,内在更是完全相反。我停了一停:“如果你愿意,我相信你们可以成为好朋友。”

李规范笑了一下:“陈长青有权处置他的屋子,可是我们祖先的遗骸——”

我忙道:“都在极好的保管状态之中,而且,一定可以继续下去。”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想起温宝裕曾起过要打开那些灵柩来看看的念头,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而就在这时,忽然又听得那两个少女的声音就在我身后响起,一个道:“那小鬼,最不是东西。”另一个道:“是啊,坏得很。”

我疾转过身去,她们就在我身后,我竟未觉察到她们是甚么时候接近来的,由此可知她们的行动是何等的轻巧灵便。

虽然这时天色十分阴暗,可是她们的一身红衣还是十分耀目,我心中陡然一动,脱口道:“啊,昔年你们两人的祖上——”

那一双红衣少女不等我说出,连忙各自把手指放在唇上,示意我别说出甚么人的名字来,我也立时住了口,缓一口气之后才道:“独门轻功,看来传女不传男,全教你们学去了。”

两个少女咭咭笑著,一起躬身:“请指教我们两个。”一个道:“我叫良辰。”另一个道:“我叫美景。”

我不禁笑了起来:“好有趣的名字。”

良辰道:“我们妈妈生我们的时候,昏了过去,接生的婆婆老眼昏花,分不清谁先出世,谁后出世。”美景道:“所以我们竟不知道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胡明也被她们逗得笑了起来,道:“良辰总在美景之前,应该是姐姐。”

美景一嘟嘴:“美景良辰,还不是一样?”

我哈哈大笑:“不管谁是姐姐,谁是妹妹,有甚么关系?严格上来说,她们根本是一个人。”

两人眨着大眼睛,望着我,忽然又笑了起来,手拉著手,一溜烟奔了开去。

李规范咕哝了一句:“很没规矩。”

我道:“真有趣,她们准备——”

李规范道:“她们已申请到了瑞士一家女子学校的学位了——凡是二十岁以下,连我自己在内,下山之后,都尽量就学。”

我神情也严肃起来:“啊,若干年之后,人类之中,必然多了一批精英份子。”

李规范很有当仁不让的气概:“我们会散居在世界各地,但是每年会有一次聚会,卫先生、胡博士,你们如果有兴趣,可以来参加。”

我客气了几句:“一定,一定。”一面心中在想,我要是真去,只怕不受欢迎,因为这毕竟是他们这一多人自己人之间的事。

李规范又道:“我第一件要卫先生帮忙的事是,允许我把祖先的遗体自陈家屋子中搬出来,我已找到了十分好的、隐密的安葬地点。”

我皱了皱眉:“不必多此一举了吧。”

李规范的神情却十分坚决,反正祖先是他的祖先,我自然不必再坚持,也就做了一个无可无不可的手势。

空地上的人已变得稀稀落落,还有几个也正在向山下走去。

李规范转过身来,向著建筑物的大门,先吸了一口气,然后叫道:“牛大哥。”

在建筑物之中,传出了牛一山的怒吼声,李规范叫著:“牛大哥,你一个人如何过日子?不如——”

牛一山的怒吼声传出来:“谁说我还打算活下去?你这不肖子孙,忘了祖宗遗训,我无力阻止,只有以身殉道,看你死后有何面目见祖宗于九泉之下。”

牛一山的声音,越来越是凄厉,我“啊”地一声:“不好,他要自尽,快把他拉出来。”

李规范却摇头:“来不及了。”

他说著,向前一指,就在那几句话之间,整幢极大的建筑物,几乎无处不在冒烟出来,冒出来的烟,又劲又直,在大门口,更是蓬蓬勃勃,浓烟像是无数妖魔鬼怪一样,像外狼奔豕突而出。

这时,东方已现出了鱼肚白来,转眼之间,冒出来的浓烟之中已夹著火苗,我看到有不少已下了山的人,纷纷奔上来伫立著观看,他们的神情之中,虽然有点可惜,但是也不见得有甚么哀伤,显然他们对这建筑物,都没有甚么留恋了。

火势越来越旺,发出惊人的轰轰发发的声响,映得站在山顶上的人,个个满身通红,朝阳恰好又在这时升起,漫天红霞,在火苗和浓烟之中,看起来更是奇怪之至。

李规范在我身边道:“这屋子造成这样,本来就是为了一放火,在顷刻之间,火势就会蔓延得不可收拾而设计的。”

胡明闷哼了一声:“哪有人造房子,是为了容易放火而造的?”

李规范的声音十分平静:“我们的祖先就是那样,他们的遭遇太┅┅”他忽然笑了起来:“过去了,噩梦做了那么多年,也该过去了。”

在他的感叹声中,轰然巨响连续不断,整幢建筑物从六处地上塌陷了下来,六根火柱,冲天而起,火势更加猛烈,李规范也在这时转过身去,再不回头看一眼,就挥著手,和在山顶上的人一起下山去了。

反倒是我和胡明,在山顶上多耽了相当长的时间,一直到火全熄灭,建筑物变成了一堆在枭枭冒烟的、发黑的废墟。牛一山的尸体当然再也找不到,这一大堆废墟在山顶上,只怕以后也不会有甚么人特地上来凭吊一番。我和胡明下山之后,在山脚下的镇市中,再也见不到那多人的踪迹,只是有人在议论山顶的“山火”,但也没有人敢去看一看。

胡明一直在咕哝:“我真不明白,他们要下山就下山好了,何必要把我牵进去?青丝也是┅┅她写的故事,原来是专写给我看的,若说可以由我牵出你来,我也不明白有甚么作用。”

我笑了一下:“我看为来为去,就是为了那几十具灵柩,如果不让我知道来龙去脉,你想,我会让他们把屋子中的灵柩搬出去吗?”

胡明一面摇著头,但又显然同意了我的说法。他心急到法国去见他的恋爱对象,我也没有在海岛上久留,就迳自回去,在机场,通知了一下白素。

一下机,温宝裕就向我飞奔过来,神态神秘之极,一面吞著口水,一面道:“那屋子┅┅真是有鬼。”

我瞪了他一眼,他发了急:“真的,真的,那些东西,为甚么会那样乾净,是有人在打扫┅┅不,是有鬼在打扫的。”

我再瞪了他一眼,他更加指天发誓,一面还顿住脚:“真的,我还见到了几次,有几次,差点没叫恶鬼┅┅勾了魂去┅┅那恶鬼┅┅一共有两个,一身红,看来像是女鬼,会笑,笑起来的声音倒并不可怕┅┅”

听到这里,我完全明白了。

良辰美景!

我明白了良辰美景何以向我说“对不起”,何以说“这小鬼又坏又胆小”,当然就是她们,用她们的绝顶轻功在屋子中出入,扮鬼吓温宝裕。把对她们祖先遗体多少有点不恭敬行动的温宝裕,吓得如今在光天化日的情形之下,也面青唇白。

我不住地笑著,温宝裕一直在翻著眼,直到我笑得喘不过气来,他才恶狠狠道:”报应。”

白素在一旁道:“小宝不是胡说,看起来,真有一点怪异之处——”

我忙向白素使了一个眼色,白素立即会意,不再说下去,温宝裕叹著气:“那两个女鬼太厉害,我不怕鬼,可是,好男不和女斗,好人不和鬼斗,何况是女鬼,真不知如何才好。”

我拍住他的肩头:“很容易,把地窖的那些灵柩全搬出去,就会没有事了。”

温宝裕眨著大眼睛,一副不明白的神气,望定了我,我心想,良辰美景两个小鬼头,多半对温宝裕这个美少年很有好感,出自少年人心情的嬉戏,就是有感情的根苗。不知她们出了甚么顽皮花样,连天不怕地不怕的温宝裕也要收敛几分。

后来,我把山顶怪屋子,李规范那多人的事说给白素听,又提到了慧黠可爱的良辰美景,白素也笑得喘不过气来,很赞成良辰美景多多出现。可是,在几天之后,李规范出现,连夜把所有的灵柩都运走之后,就再也未曾有他们的信息,他们那一多人,已经十分成功地融进了现代社会之中,而且必然会成为十分出色的现代人。

我破例,过了好久才对温宝裕提起整件事来,温宝裕听得如痴如醉,失声道:“那┅┅大头丑少年┅┅姓李的,叫李规范,是不是?如果他祖上事业成功,他┅┅的身份是皇帝?”

我耸了耸肩:“对啊,不过,皇帝也是废墟中的东西了。”温宝裕又骇绝:“你说那一对爱穿红衣的女鬼叫甚么名字?良辰美景?名字倒真有趣。”

温宝裕更感兴趣的是:“他们人人都会武功!唉,我这年纪,若是再去拜师学艺,不知道还来得及吗?”

我大喝一声:“来不及了。”

温宝裕搓著手,一副不相信的神色,我不再理他,他又唉声叹气了好一会,才胀红了脸问我:“要和良辰美景联络,有甚么法子?”

我想取笑他几句,可是被白素的一个眼色止住了。这个故事,有长有短,一共分成了十二个部份来叙述,正如第十二部的题目一样:应该算是结束了。

但是,实际上,却又如第十三部的题目,其实还只是开始,当时,我就曾想到过这一点.所以,在李规范一提出来要我帮助,在他们这多人下山之后,如果有甚么事要来找我的话,我一定尽我所能,帮助他们,原因就是因为我当时就想到了日后必然会有许多事发生之故。

试想想,这些人,超过一百五十个,个个全是身怀绝技的人,虽然他们的一身武功,我用了“废墟”来作比喻,认为那全然是和时代脱节的一种技能——武功再高,抵不住新式武器的一击,但是他们毕竟和现代社会脱节得太久了。

虽然李规范说他们一直在留意世界上发生的一切,但是要和时代一起进步,必须每一天每一年都生活在这个时代中,和时代一起成长、前进,而不是派几个人下山去,再上山来,向关在古怪建筑物中的其他人转述一番,就能使其他人明白的,甚至于连下山“探听”的人,就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只怕连时代进步的脉搏也摸不著,别说感受体会到时代的进步了。

再加上当他们在群体生活的时候,意识形态还全然是他们祖上遗下来的那一套,和现代人的生活全然南辕北辙,格格不入。

这些人中,年纪大的,倒也罢了,至少有“看穿世情”的心态,但也一样有不甘寂寞的在。年纪轻的,本就不肯安分,再加上一身本领,岂有真正肯把自己当作是普通人的?

而事实上他们也确然不是普通人,不但各有一身奇妙至极,大不相同的武功,而且聪明才智也都在普通人之上,忽然一下子从那么与世隔绝的山顶之上,融进了广阔无比的花花世界之中,那情形也就像“水浒传”一开始那样:洪太尉一下子揭开了石板,把囚禁在内的一干妖魔,一下子全都放了出来,到了人间,化成了一百零八条好汉,闹了个天翻地覆,变得甚么样的人物全有,甚么样的新奇古怪事儿,都有人做出来。

自然,开始时并不容易觉察,由于对他们来说,一开始了新的生活,新奇的事物太多,就算内中有一些性子最好动、最不安分的,也能被吸引住,尽量去适应新的、现代的生活。可是,要不了多久,就渐渐显出来了。

有的,很快就花完了祖产——古董虽然值钱,但总至少要十对八对上佳的宋瓷花瓶或是明瓷中的精品,才能换到一艘像样些的游艇吧。

(越是和时代脱节的人,越是一下就容易越过时代的基干而走到尖端去。在这个时代长大的人,对“像样的游艇”的概念是:二十公尺的,已经很满足了。但是对不起,对那些人来说,不超过一百公尺的——那算是甚么“游艇”呢?)

手头珍珠宝贝再多的,若是到了蒙地卡罗赌场,和欧洲军火业钜子、阿拉伯油王、甚至日本工业界首脑的情妇、各国独裁者的甚么沾不上边的亲戚一比,从山上那古怪建筑物中带出来的百宝箱之中的那些东西,虽然不能算是破铜烂铁,也已远远离开了它们原来的价值。

现代社会是有市场供求率的,古董珠宝市场中,如果忽然多了数以公斤计的古董珠宝求售的话,首先的情形,就是珠宝至多只剩下了本身的价值,古董价值会在无形中消失了,其次,珠宝价值的本身也会直线下降。

那个曾打过电话给我的古董商,在以后不到一年的时间中,就曾不止一次地向我说道:“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好像所罗门王宝藏终于被人发掘了出来一样,古董珠宝市场上,宝石多得┅┅就快比雨花台石还便宜了,以前看了能叫人眼珠都跌出来的宝石,现在可以抓一把,拢在双手之中摇晃,听它们发出的叮叮咚咚的声响!”

古董商的话,自然夸张一些,可是那多人手头的珠宝,能以正常的价格的十分之一销售出去的,已经算是十分好的现象了。

由于有不少人,是经由我介绍出去给各大古董商珠宝商的,虽然我不是那么心痛金钱的人,也知道那多人手上的宝物,全是他们的祖上,并不是很光彩,甚至是用十分残虐的暴力方法得来的,来得容易去得快,也很合乎“悖入悖出”的原则,但总有点替他们不值,曾劝过他们,不必那么急于脱手。

可是,对于已学会了挥霍的人来说,我的话怎能听得进去?

(挥霍金钱,是最容易学会的一件事,只要你对之有兴趣的话。)

(挥霍金钱,也是最难学会的一件事,如果你对之没有兴趣的话。)

所以,很快地,那一多人之中,有的就坐吃山空,要靠自己的本领来谋生了。

而他们有甚么“本领”呢?

他们的本领高强,但这种本领在现代社会中换取金钱的可能性不是太高——当然,其中有几个,不但赢得了相当金钱,也赢得了相当高的声名,他们加入了电影行业之中,轻而易举地成了“中国功夫”在电影事业中的代表人物。

但更多的人不肯“抛头露面”,而且,观念上也抱定了“真人不露相”,自己的一身绝艺,哪能沦落到“街头贾艺”的地步!于是,那些人就另外设法“谋生”,江湖上自然开始风起云涌,逐渐多事。

而就算不等钱用,这多人之中年轻的一代,像李规范,像良辰美景等等,又岂全是安分守己之辈?自然也不免仗著身手,暗中明里,多少有点活动,那也很能令本来就不平静的江湖,变得波涛汹涌。

江湖上本来就卧虎藏龙,有不少英雄豪杰、奇人异士,这些人本来各有各的势力和活动范围。

现在忽然一下子多了那么多人物,个个都可以与原来的争一日之长短,其间奇事叠生,精采纷陈,自然也可想而知,更妙的是,夹超特之奇技,一代一代相传,平时绝对深藏不露的江湖异人,真还不算少,世界各地都有——本来就是那样,谁能想到法国南部的一个小小农庄中的一个老头子,竟然曾是七帮十八会的大龙头,一身中国功夫,内功、外功,都几乎到了绝顶境界呢?

本来,这些异人,大都蛰伏不出的了,在逐代相传的情形之下,武功的境界自然也只有越来越低。但忽然有了这样一多“生力军”,在这多人的心目之中,武术依然是头等重要的大事,自然也引得本来已完全在心理上放弃了的那些能人异士,心痒难熬起来,纷纷不甘寂寞,虽未能说是波澜壮阔,可也真有意想不到之多,和意想不到之怪的事情发生。

我的“废墟”说法,是不是还能成立呢?在许多事发生之后,我曾这样问白素。

白素想了一会,道:“有两种回答,其一,如今发生的那些事,牵涉到的人,虽然都是武学中的奇人,但是他们另有才智,不是单靠武术。其二,平了废墟,何尝不能再建造更多更好更新的建筑?”

我叹了一声,无话可说,情形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之后一样,那多人之中,清者上升,浊者下降,不清不浊的在中间沉浮不定,都各有事故在他们身上发生。

所以,故事的主干应该算是结束了,但是枝和叶,天知道会开散到甚么样的地步。

真正,其实只算是开始而已。

若干时日之后,在某一个特异的事件之中,在一个相当古怪的环境之中,我有机会和李规范单独相处,有以下一番的谈话。

李规范那时仍然介乎少年和青年之间,可是他却有很多感叹:“卫先生,我们那┅┅多人,没有给你太多的麻烦吧?”

我据实道:“好说好说,当日在山上,虽然我答应了帮你们,也真的准备帮你们,可是这些日子来,没有一个人来找过我的。”

李规范的丑脸上泛起一个自傲的笑容:“这┅┅总算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傲气吧。就算是山穷水尽,也宁愿求己,不愿求人的。”

我闷哼了一声:“求己总比求人靠得住多了。但是,最近有许多件事发生┅┅我一听那些事,就知道必定和你们有关——”

我把话说得相当委婉,而且还故意顿上一顿,直视著他。李规范人极聪明,立时就知道我是指甚么事而言的了。(这些事,可说是相当大的大事。)

他丑脸略红了一下,道:“我们一下山之后,我┅┅只不过是名义上的┅┅首领,实际上,对┅┅所有人,没有任何约束力,自然也无法过问他们做了一些甚么。”

我对他的辩解很不满意:“我以为当年七姓共同远离中原,万里间关到海外避难时,应该有一定的誓言的。”

李规范苦笑:“当然有,可是当年的誓言有甚么用?我自己就第一个打破了祖宗的规矩;不再隐居下去,就是我竭力主张的。”

我不禁苦笑了一下:“就算你们┅┅算是一个门派,一派之中,出了为非作歹的败类——”

李规范一扬手,打断了我的话头:“你言重了,『为非作歹』,我们的人还不至于。”

我有点生气,提高了声音:“哦,不至于?那么,照你看来,亚洲某国,为甚么忽然会发生军事政变,政变的过程又曲折离奇如幻想小说?”

李规范“哈哈”大笑了起来:“那算是甚么为非作歹?你忘了我祖宗是干甚么的了?”

我被他闹了个啼笑皆非,自然也无法生他的气,只好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祖宗是干甚么的,你从来也没有告诉过我,请问,贵祖上是干甚么的?”

李规范眨著眼:“对不起,不能告诉你,因为我们一开始懂事,就曾立过誓:“永不泄密。”

那次谈话,当然不止那些,但有些没有记述出来的价值,也就不提了。

又若干日之后,又能有机会和那一双来去如飞、行动如鬼魅的双生姐妹良辰美景见面——当她们在陈长青屋子中任意出没之际,温宝裕确然把她们当成了“红衣女鬼”的。

良辰美景还是那样喜欢笑,我和她们,和白素,和温宝裕,和胡说,都参与了一件十分有趣,自然也很离奇的事情之中。

不过,那全然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是连甚么时候开始,当时都不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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