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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作者:Beiqing.com

2016年,鮑勃·迪倫成為了史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音樂家。有些人以為,這是一次向過去的緻敬與懷念,紀念鮑勃·迪倫所在的那個逝去的美好年代。但鮑勃·迪倫對世界說:我的音樂巡演還遠未結束。

2020年,年近耄耋的鮑勃·迪倫時隔八年發行了新專輯《粗暴吵鬧的方式》(Rough and Rowdy Ways),這也是他獲頒諾獎後的首張專輯。其中包含了一首長達17分鐘的新歌《最肮髒的謀殺》(Murder Most Foul),一時間就登上了熱門歌曲排行榜。不少評論認為,鮑勃·迪倫創作這首“史詩級的散文詩”意在安撫新冠疫情襲擊下的世界各國人民。

2022年末,鮑勃·迪倫又出版了獲諾獎後的第一本新書《現代歌曲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Modern Song)。這不是讓人期待已久的自傳的第二卷,而是他的一份私人歌單。其中收錄了鮑勃·迪倫在過去12年間撰寫的66篇音樂評論,内容涉及流行音樂史上數十位詞曲作者的經典之作。

迪倫曾在一次歌迷會上坦言,“我寫的歌不是憑空而來的,這一切都得益于音樂傳統的滋養。”讀者有望從這本書中一窺鮑勃·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現代歌曲的哲學》(The Philosophy of Modern Song)英文版書封。

近日,該書的中文版《答案在風中飄:現代歌曲的哲學》在國内正式發行。下文經出版社獨家授權,刊發中文版的譯者後記,原文題為“為什麼今天我們還要讀鮑勃·迪倫”。正如本文作者所說,“在重新登上巅峰,獲得能夠想象的一切榮譽之後,耄耋之年的迪倫的旅行還沒有結束,人們仍然有理由對他懷有期待,整個世界依然滿心敬畏,見證這位年邁的歌手如何與時間作戰。”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答案在風中飄:現代歌曲的哲學》,鮑勃·迪倫著,董楠 譯,中信出版社2023年6月。

走進鮑勃·迪倫的書房

在讀這本書的時候,你是天底下最幸運的人,因為某種奇妙的原因——暫時就說是因為中了什麼幸運大獎吧——可以到你的偶像,鮑勃·迪倫的家中拜訪。

他在他的書房門口迎接你。你感覺和上一次你看他演出的時候相比,那張布滿褶皺的熟悉面容又蒼老了一些,隻是那雙著名的湛藍眼睛年輕狡黠依舊。你聽到他嘟囔了一句什麼,似乎是“你和其他來做客的人差不多,也許比其他人好一點”之類,你拘謹地笑了笑,跟随他走進他巨大的書房。

不出所料,你看到無數黑膠唱片,堆滿了一個個從地闆延伸到天花闆的唱片架——你知道自己今後的人生裡可能還有其他機會見到這麼多唱片,但是這樣的機會絕對不會很多。當然,還有CD、錄音帶、開盤帶錄音帶;适當的播放器材;木吉他、鋼琴、口琴,以及房間主人碰巧想要使用或是想要把玩的其他樂器。書桌上随便放着幾本書,你匆匆掃了一眼,有音樂史和美國曆史,還有一本“貓王”傳記。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鮑勃·迪倫。紀錄片《滾雷巡演:鮑勃·迪倫傳奇》(2019)劇照。

房間的主人示意你坐在對面的椅子上,自己則從架子上随手抽出一張唱片放進唱機裡。你本以為會是他兩年前新出的那張專輯,卻不料聽到一個明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聲音,輕快的吉他,甜美醇厚的男聲,唱着,“我想回家,我想回家”——一首……你不太熟悉的……鄉村歌曲。這時你聽見他問你:“怎麼樣?”你略帶遲疑地說:“好……好聽……”他沒有回頭看你狼狽的表情,隻是手裡不停翻撿唱片,不時挑出一張放在旁邊以備播放,嘴裡自顧自地說:“鮑比·貝爾。《底特律城》。底特律是‘摩城’和‘财富’的故鄉,還有漢克·巴拉德、米奇·賴德、傑基·威爾遜、傑克·懷特、伊基·波普、‘MC5’……在一首歌裡說上一段旁白,讓你覺得歌手突然揭示了真相,這是怎麼做到的呢?”你松了一口氣,感覺自己似乎暫時通過了考驗。

就這樣,整個下午,你的主人一張又一張地為你播放唱片,當然,其中有一些是你聽過并且喜歡的,然而更大的一部分是你相當陌生的——山地搖滾、鄉村布魯斯、嘟—喔普、藍草、布基-伍基、鄉村樂、靈歌、标準曲……總的說來,他的口味相當“美國”。他一邊放一邊為你講解,“音樂史學家們會說把這一切融合起來就叫做搖滾樂,我猜這就是我最喜歡的音樂類型。”他語速快得不可思議,完全沒有你插話的餘地,他不經意間流露的熱情和不動聲色的幽默感讓你深深着迷,你覺得好像是在天堂裡。

你發現他腦海裡藏着一個海量曲庫,他不假思索就能從架上抽出他想要的唱片,然後随口說出一大串這首歌背後的故事,還有關于它的歌者、詞曲作者乃至制作人的各種轶事八卦——他們有的是和他同一時代的同行和老友,有的是他尊敬的前輩或喜愛的後輩,這樣的時候,你可以從他的眼中捕捉到一絲隐約的溫情與懷念——然而他很快轉移了話題,旁征博引,用五花八門的資訊瞬間把你淹沒。比如放到一首關于金錢的歌,他脫口而出:“要是每說出一首關于金錢的歌就能得到五分錢,那我可就發财了。從莎拉·沃恩歌詠的《天堂便士》到巴迪·蓋伊對着《百元大鈔》喊出的布魯斯。如果你喜歡‘綠背美鈔’,雷·查爾斯有一首歌就叫這個名字;‘新迷失城市漫步者’也有一首歌叫《綠背美元》。貝裡·戈迪在《金錢》的基礎上建立了摩城唱片;盧萬兄弟希望對方《馬上就付錢》;‘吹牛老爹’知道,《都是本傑明的問題》。查理·裡奇唱的是《不義之财》,埃迪·馬尼唱的是《百萬美元女孩》,還有約翰尼·卡什,他唱點兒什麼都行。”你隻有在一邊目瞪口呆聽着的份兒。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鮑勃·迪倫的傳記電影《迷途之家》劇照。

這其中還穿插着他對音樂的見解:怎樣寫歌、怎樣寫歌詞、怎樣去了解一首歌、怎樣才能算得上一首好歌……甚至包括押韻、斷句方式這樣一些極為細節的問題,談到興頭上,他會拿起吉他,給你親自示範幾個“奇怪的增和弦與半和弦”。毫無疑問,你知道這一切全部來自這位創作大師六十多年的寶貴經驗,而他就這樣漫不經心地把這些畢生心血凝結成的小小珍寶當成磚石瓦礫那樣随手向你抛擲過來……有些東西你暫時還不能完全了解,你試着盡量把它們全部都記在腦子裡。

漸漸地,他開始談起對一些社會問題的看法,原住民問題、老齡人口、代際差異、戰争、毒品,甚至“恢複美國偉大榮光”……你能感覺到,對于這個處于極度分歧和撕扯中的國家,他懷着深深的憂慮與關切,但又盡量克制着自己,希望成為彌合分裂與團結心靈的力量。後來他好像終于有些按捺不住,一些尖酸刻薄、憤世嫉俗的話脫口而出,你并不完全贊同,但你禮貌地點頭,做出了解與傾聽的姿态。越是往後,他的話越像是自言自語,像是無韻的詩歌與歌詞,或是沒頭沒尾的小說片段,有時你能分辨出那是對歌曲意境的描述,有時你不知道他在說些什麼,感覺純粹是他内心詭異黑暗的幻想。

時間流逝,整個下午就這樣漸漸過去,你也徹底放松下來,就這樣跟着他聽了一首又一首歌。終于,當暮色降臨之時,你的主人沒有起身播放下一首歌曲,隻是一手支着頭,靠在桌邊,安詳地合上了雙眼,仿佛沉浸在上一首歌的餘韻之中。你不知道他究竟是陷入了沉思還是進入了夢鄉,抑或隻是暗示你該告辭了。你識趣地退出去,輕輕掩上房門,胸中充滿激蕩的情緒,卻又無從說起,你知道這些與鮑勃·迪倫一起聆聽的音樂将永遠留在你的記憶裡,正如剛剛他放最後一首歌時說過的話:

“音樂屬于時代,但也是永恒的;它可以用來制造記憶,它就是記憶本身。”

他和他的老美國

鮑勃·迪倫原名羅伯特·艾倫·齊默曼,1941年出生于明尼蘇達州德盧斯,後來在這個州北部一個名叫希賓的小鎮上成長。1960年,他來到紐約,在格林尼治村的酒吧演唱。那個時候,流行音樂中最令人興奮的是民謠音樂,它的複興為上世紀60年代初奠定了節奏。在未來幾年裡,這個落魄的卷發男孩會把民謠界搞得天翻地覆,繼而把搖滾界搞得天翻地覆,而在當時,他隻是一個慕名前來拜見民謠歌王伍迪·格瑟裡的男孩而已。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迷途之家》劇照。

1962年,迪倫發行了首張專輯《鮑勃·迪倫》,雖然主要是翻唱民謠和布魯斯名曲,但令他一舉成名。1963年到1964年,他推出原創專輯《自由自在的鮑勃·迪倫》和《時代正在改變》,其中《答案在風中飄》《暴雨将至》《時代正在改變》等名曲以詩意的語言、紛呈的意向把握住了時代的迷惘與憤怒。自此,迪倫成為自己時代的聲音乃至同代人的良心,也成為民謠複興運動中的先知。

然而,民謠和“抗議歌曲”很快就難以容納迪倫的表達欲望與旺盛的天賦和創造力,從1965年3月到1966年5月,一年多的時間裡,迪倫推出了《全數帶回家》《重訪61号公路》《金發疊金發》三張專輯,除了《全數帶回家》的後半張專輯,其他全部是由電聲樂隊伴奏的搖滾歌曲,迪倫也是以被視為民謠搖滾的開創者。這些歌曲堪稱現代主義的大爆發,被視為20世紀中期的藝術裡程碑。而迪倫1965年秋至1966年春的巡演幾乎每夜都在狂熱、戲劇化與接近鬥争和沖突的狀态中結束,它們更是将迪倫推上了榮譽與争議的巅峰。

1966年6月,在短暫的巡演間隙,迪倫騎機車時在自己位于伍德斯托克附近的住宅不遠處出了車禍。然而這對當時深陷狂熱旋渦的他來說反而成了一種幸運,令他從将人掏空的巡演中抽身,得以戒毒并擺脫貪婪的經紀人,為自己赢得了一段重獲新生的時間。1967年12月,他推出了神秘、莊嚴、充滿天啟和征兆的《約翰·韋斯利·哈丁》;1969年4月,年僅28歲的他推出了自己的第九張錄音室傑作,甜美柔和的鄉村樂專輯《納什維爾天際線》。二者都備受好評,擁有令人難忘的名曲,被視為他的開辟新路之作。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鮑勃·迪倫和美國民謠歌手瓊·貝茲,來自《迷途之家》劇照。

然而,上世紀70年代到80年代,整整20年的時間裡,迪倫進入了一個漫長糾結的時期。曾經輕而易舉的創作如今對他來說無比艱難,時代的脈搏完全不在他的把握之下。他雖然仍然保持着相對較高的産出,雖然偶有傑作以及散見于各張專輯的明珠,但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都無法與60年代相提并論,大部分都相當平庸。1970年,一張駁雜混亂的精選集《自畫像》發行幾個月後,他再度推出專輯《新清晨》,歌頌簡單的家庭生活。除了一張電影原聲輯和一張低劣的精選集外,他到1974年才推出三年來的第一張正式專輯《行星波》,其中開始暗示家庭的不和。1975年,同妻子分道揚镳給他帶來了這段時期的傑作,專輯《音軌上的血痕》;1978年1月水準尚可的《欲望》之後,緊接着又是同年6月大跌水準的《街道合法》。

1979年到1981年,成為基要派基督徒的迪倫接連推出了《慢車開來》《得救》《愛的針劑》,被稱為“信仰三部曲”。這一時期他與傳奇制作人傑裡·韋克斯勒合作,将大量福音音樂和靈魂樂元素納入自己的創作,其成果卻備受诟病。1983年的《異教徒》仿佛向世俗回歸,但仍顯得平庸沮喪。随後的三張專輯更是枯燥乏味,乏善可陳。1989年的《哦,仁慈》是與制作人丹尼爾·拉諾伊斯合作的成果,讓人看到一線希望,1990年的《紅色天空下》再度顯得粗制濫造,不知所雲。

那段時間,靈感遺棄了他,但他還要苦苦掙紮;時代已經不再屬于他,他仿佛已被文化遺忘。用他自己的話說,“我就是人們所說的那種過氣的人……鏡面已經翻過來了,我可以看見自己的未來——一個老演員在自己過去輝煌過的劇院外面翻撿着垃圾桶。”而約翰·列侬的歌詞更加簡單直白:“我不相信齊默曼……夢已經做完了。”

仿佛厭倦了十字路口的久久徘徊,迪倫終于做了一件許多旅人都會做的事情:他原路傳回。

1992年11月,美國總統競選日當天,銷聲匿迹兩年的迪倫低調地推出了一張小小的專輯《像我對你一樣好》,内容完全是翻唱一些美國鄉村布魯斯和歌謠,其中大部分是迪倫在1960年代初走進錄音室之前便已經在咖啡館和朋友們家中唱過的歌,制作極為粗糙簡單。它在商業上并不成功,也未受到重視。

《像我對你一樣好》很快離開了公衆的視線,迪倫那個時候的聲望也可謂一再跌落。然而,不到一年的時間裡,他又推出了第二張未經過多制作,隻由吉他和口琴伴奏的傳統布魯斯與民謠合集《世界變得糟糕》。在《像我對你一樣好》中,迪倫已經作為歌手活了過來;現在,作為一個歌手,在《世界變得糟糕》之中,他又作為哲學家活了過來。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鮑勃·迪倫在閱讀一份關于鮑勃·迪倫的報道。

此後,鮑勃·迪倫再也沒有令人失望。

1997年的《被遺忘的時光》是迪倫七年來的第一張原創專輯。它神秘、莊嚴而又黑暗、破碎,如同圍繞篝火,與那些美國古老音樂的幽靈共度的盛大夜晚。它不是對舊日輝煌的懷舊,也不再有迷茫和彷徨,而是深深植根于美國傳統,但又充滿抱負與雄心。那個無所不能的迪倫仿佛又回來了!

其後,迪倫2001年的《“愛與偷”》和2006年的《摩登時代》無不保持了極高的水準和令人驚喜的活力,是典型的“美國音樂”,而又充滿了迪倫的個性與思省。就好像晚年的迪倫終于發覺如何才能有意識地創作出自己早年在無意中就能創作出的作品。用迪倫自己的話說“《被遺忘的時光》是我努力擺脫困境的回歸之作,但《“愛與偷”》已經從困境中走出了,在《摩登時代》裡,我哪兒都沒在,你在哪兒都找不到我。”

2009年,迪倫發行了專輯《共度人生》,年底又發行了一張聖誕專輯——這種事一度讓人難以想象——而2012年的專輯《暴風雨》堪稱迪倫創作生涯暮年的又一高點。2015年,他發行了《夜晚的陰影》,收錄了1923年至1963年間創作的10首歌曲,它們全都曾由著名流行歌手弗蘭克·辛納屈錄制過,這是迪倫向兒時曾經啟發他的音樂靈感緻敬,試圖将這些長盛不衰的美國流行樂标準曲重新帶給人們的耳朵。

如今,鮑勃·迪倫的職業生涯已經進入第七個十年,卻絲毫沒有放緩的迹象,到2019年春天,他已經舉辦了大約3000場演出,被稱為“永不結束的巡演”,演出場地從小俱樂部到體育場館。除了錄音室專輯,他不斷推出的《私錄系列》(Bootleg Series)收集現場錄音、專輯棄用歌曲等,也深受喜愛和追捧。

2020年春天,迪倫悄無聲息地釋出了三首新歌。《最肮髒的謀殺》(Murder Most Foul)迅速登上排行榜第一名,講述了1963年肯尼迪遇刺事件。緊随其後的是《我包羅萬象》(I Contain Multitudes),然後是5月8日發行的《假先知》(False Prophet)。6月,他發行了自己的第39張錄音室專輯《粗暴吵鬧的方式》(Rough and Rowdy Ways)。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除了音樂,迪倫還為自己的創造力找到了其他途徑。他于2004年出版的自傳《編年史——第一卷》備受好評。2007年,他在德國開姆尼茨的藝術收藏館舉辦的《描繪空白》(Drawn Blank)畫展中,以視覺藝術家的身份正式登場。接下來還有幾個主題展覽:2013年的《情緒波動》(Mood Swings)展示了迪倫的另一種創作媒介——鐵藝。2018年,迪倫推出了一個定制威士忌系列——“天堂之門”烈性酒,酒瓶設計以迪倫的雕塑為基礎。

在諾貝爾獎獲獎感言中,迪倫寫道:“長期以來,我一直做着最初的事業,現在。我已經出了幾十張唱片,在世界各地開了幾千場演唱會。但我所做的一切幾乎都以我的歌為中心。在許多不同文化之中,它們似乎都能在人們的生活中找到位置,我對此非常感激。”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編年史》,鮑勃·迪倫 著,徐振鋒、吳宏凱 譯,河南大學出版社 2017年2月。

鮑勃·迪倫自稱“音樂探險者”,他肯定會像他所崇敬的那些老布魯斯歌手那樣,一直演奏到生命的最後一刻。在重新登上巅峰,獲得能夠想象的一切榮譽之後,耄耋之年的迪倫的旅行還沒有結束,人們仍然有理由對他懷有期待,整個世界依然滿心敬畏,見證這位年邁的歌手如何與時間作戰。

靈感與哲思

毫不誇張地說,迪倫的畢生創作曆程,就是對整個美國流行音樂吸收、挪用、提煉、升華的過程。他不僅是各種類型的美國流行歌曲活的百科全書,更重要的是,他使用新鮮、驚人、富于創造性的方式重新組合與運用這些素材,創造出無與倫比、為他獨有的内容,正如2016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獎詞對他的評價,“在偉大的美國歌曲傳統中創造了新的詩歌表達形式”。而這本迪倫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出版的第一本書雖然名為《現代歌曲的哲學》,實際上大部分都是在講述迪倫畢生浸淫其中,汲取養分的美國歌曲。

據迪倫自己所說,這本書是他在十幾年的時間裡陸續寫就,收錄了66篇關于流行歌曲的短文,其中最早的歌曲是戴夫·梅肯叔叔1924年錄制的《讓我的鍋裡總有好油水》,最晚的是阿爾文·楊布拉德·哈特2004年錄制的《内莉是位女士》(有趣的是,這首歌的詞曲作者是19世紀的“美國音樂之父”斯蒂芬·福斯特)。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我包羅萬象》(I Contain Multitudes)封面。

大部分文章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夢幻般的即興片段”,使用第二人稱視角“你”來指代歌曲中的叙述者,展開對歌曲意境的詩意想象。然而,如果你真正對照原本歌曲的歌詞,就會發現,迪倫對一首歌意境的勾勒,可能要比歌詞的字面意思,乃至普通人對它們的了解,來得深邃、黑暗得多。

就如第一首歌《底特律城》,歌者滿懷思鄉之情,“夢見我的媽媽,親愛的老爸,姐姐和哥哥,我夢見那個等了我很久的女孩。”迪倫卻毫不留情指出“那個幻景其實根本就不存在。沒有母親,沒有親愛的老爸、沒有哥哥姐姐。他們不是死了就是已經離去。夢裡那個等了他很久的女孩嫁給一個離婚律師,生了三個孩子。” “誰人”上世紀60年代譜寫的青春贊歌《我的世代》到了迪倫筆下,成為業已變老的搖滾嬰兒潮一代當今困境的諷刺畫面,“在現實中,你是一個80歲的老人,坐在養老院的輪椅上被人推過來又推過去,護士們讓你很不滿意。你說,你們幹嘛不統統消失呢。你不願意生活在愚人的天堂,你不期待這個,你祈禱自己不要落到那種地步。啊呸呸呸。你甯願死掉。”憂郁華麗的《面前的酒杯》的主人公似乎是一位戰場歸來,患有創傷後應激障礙的老兵,迪倫為他安排的恐怖經曆足以令人毛骨悚然;至于歌唱暗戀者心聲的《你不了解我》,迪倫輕飄飄地說,“一個連環殺手說不定喜歡唱它”;而講述了一個西部傳奇故事的《埃爾帕索》則是“死亡之門,魔法之地,一首關于種族滅絕的歌”。從這些奇詭陰暗,帶有一絲黑色幽默的腦洞之中,或許可以隐約窺見這位歌手畢生都極為與衆不同的思維方式;又或許隻是如同迪倫早年的自白:“我并不悲觀,我隻是想用最簡短、最簡潔的方式來表達自己。”

第二部分則更像是傳統的散文,是迪倫在歌曲基礎上發散的叙事與哲思。他用了很大篇幅,講述歌曲背後的人物與故事,雖然對于新一代讀者來說,大多數人與事顯得有些久遠,然而這位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隻需寥寥數筆,就能讓它們重新鮮活生動起來。在他筆下,運命多舛、生不逢時的鮑比·達林,銳意求新卻不幸英年早逝的裡奇·納爾遜,充滿自毀色彩的傳奇湯斯·範·贊特和“舊提琴”約翰尼·派切克……他們的故事令人唏噓感歎。至于從慘遭剽竊的作曲者搖身變為雪茄大亨的阿諾·烏韋齊恩,為衆多歌星設計華麗服裝的努迪·科恩,以及維克·達蒙尼、皮耶爾·安傑利和詹姆斯·迪恩的三角戀……這些趣聞轶事讓人看到老迪倫頗為八卦的一面,讓人忍俊不禁。而當這位耄耋之年的前輩對他同時代的人乃至後輩不吝贊美的時候——“萊·庫德……提升了自己參與過的每一張唱片,還有許多他不曾參與過的唱片”“‘唱盤’的托尼·威廉姆斯是有史以來最偉大的歌手之一,他把自己的精神與信仰帶入了流行樂的世界”——你會覺得對于被稱贊的人來說,真正是一字之褒,榮于華衮。

鮑勃·迪倫獲諾獎後的首部作品,展現迪倫歌曲的靈感源頭

《鮑勃·迪倫:三十周年紀念演唱會》劇照。

這位老歌手還會慷慨地同讀者分享多年音樂創作的心得。從歌詞的“押韻陷阱”到創作者的生活經曆與創作的關系;從外語歌曲的發音到藝術家從創作中得到的心理療愈……精彩的觀點與金句層出不窮。然而它并不是一份創作指南或是經驗總結,并不能幫助你寫出一首像鮑勃·迪倫一樣好的歌曲,甚至也不能幫助你更加了解書中提到的這些歌曲,或許隻能令你會心一笑而已。畢竟,正如迪倫自己所說的“你越是研究音樂,就越不了解音樂。”

雖然距離那個唱着“答案在風中飄蕩”的抗議歌手,已經過去了六十年的時間,年邁的迪倫在這本新書中,依然沒有忘記輸出自己的社會觀點。總的來說,對于這個日益割裂,日益碎片化、流媒體化、細分市場化的世界,他頗有微詞。在他眼中,當今年輕人的精神世界似乎日益受到局限;而年長者,特别是嬰兒潮一代,失去了人們的尊重,被當做“老了,隻會礙手礙腳”。這一切令他憂慮,但他依然保持着禮節和幽默,仿佛試圖借助自己超然的身份,讓分裂的各方可以得到共識。

然而在涉及一些他更加關切的問題時,他也毫不抑制自己的憤怒——談到美國原住民面臨的不公處境,他說:“所有大談民權、女權、平權、動物權這些東西的人士,應該多看看美國對那些有史以來就生活在這裡的人們做了什麼。”談到美國發動的對外戰争時,他大膽地指出,選民同樣對此負有道義責任:“我們走出投票站時肩負的責任和我們走進去時肩負的責任一樣多……想看戰犯是什麼樣子,我們隻要照照鏡子就行。”——在這樣的時刻,那個上世紀60年代,曾在反戰歌曲《戰争大師》中用力唱出“我希望你死去”的那位橫眉怒目的年輕歌手,仿佛又在字裡行間浮現。

這一切的苦心孤詣與發聾振聩,未知能夠得到多少共鳴。至于他就“以破壞他人家庭為業的離婚律師”所發的牢騷,以及對“多配偶婚”憤世嫉俗的倡導,我們不妨當做他的惡趣味,一笑置之。

正如迪倫在本書中所說,“重要的是,一首歌裡有什麼東西,能讓你感受自己的生活。”

而一本書能做到的,也不外如是。

撰文/董楠

編輯/李永博

校對/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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