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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加缪、鮑勃·迪倫盛贊的小說:《白鲸》麥爾維爾

作者:漫遊在雲海的鲸魚

【原創】求知若渴,虛心若愚。

【評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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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錄

- 譯本序

-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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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譯本序

船長亞哈,在上一次獵擊中,給莫比-迪克咬掉了一條腿,是以,他滿懷複仇之念,一心想追捕這條白鲸,竟至失去理性,變成一個獨斷獨行的偏熱症狂。他将白鲸看成人間萬惡之源,發誓要到天涯海角去追索它。他搜羅一批所謂社會渣滓,不顧船東的利益,以獵鲸為名出航,使用威脅利誘的手段,勒迫他們跟他一起去作環球航行,專事搜捕白鲸。經過長期的海上颠簸生活,曆盡千難萬險,終于遇到白鲸,在連續三天的惡戰中,最後總算結果了這條白鲸。但是,亞哈本人,大船,小艇,全體船員水手都與白鲸同歸于盡,隻剩一個幸存的水手以實瑪利,來向人間講述這個故事。

以實瑪利為我們介紹他出海捕鲸之前的種種遭際:他去聽牧師講道,在教堂裡看墓碑,在客店裡碰到那個“生番”标槍手魁魁格,同他結成知心朋友,又為我們介紹“裴廓德号”。待到船啟碇後,以實瑪利就好像不見了。但是,我們仍會在好些場合意識到他的存在,不時可以隐約地聽到他的聲音。到了最後與白鲸的三天決鬥,當然隻有依靠他這個唯一幸慶生還的人來告訴我們這個故事了。

随着船隻向前航駛而日益顯露。最初是他在甲闆上,向大二三副,三個标槍手和全體水手傾倒出他那抑制不住的激情,力圖“降服”他們,表白他要把莫比-迪克追擊至死的決心。後來在九次“聯歡會”,即同九艘捕鲸船相遇的故事中,作者繪聲繪色地刻劃了亞哈的急迫心情和堅定決心。在荒漠的太平洋上,船來船往,有的船歡歡喜喜,滿載回航,有的船愁容滿面,帶來令人膽戰心驚的消息:白鲸又在肆虐。亞哈一經得知白鲸的動向,便不顧前景如何艱險,不聽大副勸告,立即要船頂着逆風,迫不及待地直沖向那表面無比平靜柔和,卻就可能會在那兒被莫比-迪克摧毀的洋面。

他的魚槍曾經刺中無數大鲸,他操魚槍的靈活與準确。作為一個捕鲸船長來說,他是個無所顧忌,意志堅強,骁勇善戰,經驗豐富的船長。法勒船長就說他是個偉大的、不敬神卻像神似的人物,是個好人,但不是個虔誠的人。

麥爾維爾和愛默生、惠特曼等同時代作家一樣,對于宗教、自由、民主、種族等社會問題都很關切,毫不掩飾地表達自己的獨特的見解。

在寄同情于這些黑人的同時,着力描繪那個生番标槍手魁魁格,塑造了一個栩栩如生的光風霁月的藝術形象。

在具體的情節安排上,也見作者匠心獨具,比如在“後甲闆”一章中,亞哈懷着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的想法,以金币懸賞誰先發現白鲸的場面;船頭樓之夜衆多水手的個個“亮相”;在海上遇到九艘捕鲸船的所謂“聯歡會”的不同情景;最後與白鲸決鬥的驚心動魄的三天,都是寫得有聲有色,令人心蕩神移,可說罕有其匹。麥爾維爾觀察銳敏透徹,富有新意,既寫現在,又寫過去以至遠古的故事,交相輝映,使作品更其富有藝術魅力。

作者對大自然,對大海的描寫,不僅從側面烘托人在同大自然鬥争的頑強精神和心理活動,同樣也為作品增色添彩。那無涘無際的大海,一會兒是籠罩着田園式的甯靜,肅穆柔和,具有使人陷入遐思的魔力;一會兒是狂風暴雨,洶湧奔騰的巨浪,令人目眩頭暈。而且不論是涼爽晴朗,多色多豔的白晝,還是繁星閃爍,端莊娴靜的夜空,大海底下始終蘊藏着巨大的破壞力,陰險詭詐的殺機,仿佛海洋本身寓有無際無垠,高深莫測的真理。作者就這樣通過渲染環境,索物托情,寓情于景,景随情遷,使得人物形象同周圍環境,自然現象水乳交融,生動真切。

讀者不免要為本書中間部分那些看似偏離主題的描述與議論所困惑,進而懷疑這部作品是否稱得上一部小說。因為作者往往在有根有據地向我們縷述有關捕鲸業和大鲸的許多詳細情況,在繪聲繪色描繪追捕大鲸的驚險場面的同時,談天說地,講曆史,說哲理,論人物,講習俗。可是,如果我們對它們細加玩味一下,我們就覺得這些都不是抽象的說教和閑文,而是激蕩在作者胸臆間的慷慨激越之情的自然流露,他正是通過這些“閑筆”加強氣氛,寓托深意,或憤慨地鞭撻種種醜惡的人情世态,或寓物托諷,抒發他的民主見解,抨擊人間的不公正和非正義,這些都不是矯揉造作的無病呻吟,而是同故事、人物緊密相連,互相映照,耐人尋味的。我們也正是從這些看似不着邊際的議論中,看到了作者的愛與憎。

他們或則認為這部作品是将傳奇與事實混在一起的拙劣雜八湊兒;或則說它是一派胡言,既沉悶又枯燥。

認為作者才思靈活,他所具有的分析善惡是非的才能,不下于他那善于狀景寫物的非凡能力。有的認為,所有驚心動魄的情節具有卓越的藝術效果,說它不僅是一部驚險小說,也是一部揭示生活的哲學著作。

捕鲸者那種緊張疲累而感人的生活,還旁征博引,汪洋恣肆,鑒古論今,為航海、捕鲸以至大鲸本身這門科學提供了大量材料,它是一部捕鲸業史,也是一部百科全書式的作品,但是,最主要的,它是一部絢麗多彩,蔚為奇觀,充滿艱險而又英勇壯烈的小說。它使我們從中看到捕鲸業在資本主義發展過程中的作用,看到捕鲸作為一種工業的整個生産過程以及生産者的種種艱辛險阻的生活。作者通過象征手法,兼用烘托,借喻,暗示,曲筆等表現手法,敷演了曲折跌宕的故事,刻劃了人物的隐秘的内心世界,抒發了他對美與醜,善與惡,文明與野蠻,民主與奴役,命運與自由的見解,表達了他對普通人民,特别是黑人的深摯的同情,揭露與諷刺資産階級的所謂文明。

由于作者的身世與處境,使他雖然親身體會到捕鲸者的艱難困苦的悲慘命運,看到種種人情世态,卻未能找到任何解決途徑,更不能窮原竟委,隻能悲天憫人,感歎人生的禍福無常,将一切歸之于天命。因而對一切事物雖有所揭露,有所抨擊,也隻是局限于倫理道德的範圍。作品有濃厚的宿命論思想,陰郁、神秘的色彩,低沉、悲觀的調子

# 正文

除了不時傳來的狂風暴雨的呼嘯,裡面彌漫着一片壓抑着似的靜寂。

歌聲昂揚缭繞,蓋過了暴風雨的号嘯。

他落到那麼一個無法控制的騷動的大渦流中間,以至于一點也沒有留意到他已經直掉進了那隻正在等他的、張開着的大嘴巴裡了。

外邊的斜風斜雨的凄厲的号嘯聲似乎更給他增添了力量,當他在叙述約拿在暴風雨裡的海中的時候,好像他自己也讓暴風雨颠簸得搖來擺去。他那深厚的胸膛像是澎湃的海洋那樣起伏着;他那雙翻來翻去的胳膊像是狂風暴雨在吹打似的;加上那滾滾閃過他那黑黝黝的眉梢的雷電,以及從他眼睛裡閃耀出來的電光,弄得他那些質樸的聽衆,個個都帶着一種從未有過的驚訝之色直盯着他。

以一種非常深切而又極富有男子氣概的謙恭态度。

那些抗拒現世的魔鬼和船長的、始終現出自己的堅韌不拔的本性的人,願他愉悅——非常、非常昂揚和出自内心的愉悅。在這個卑鄙、險詐的世界的船已在他的腳下沉落時,自己的堅強的胳膊還撐得住的人,願他愉悅。在真理上毫不饒恕,把一切罪孽都殺盡,燒光,毀淨,雖然這些罪惡是他從參議員和推事的袍服下拉出來的人,願他愉悅。那個不認得别的法律和主宰,隻認得主耶和華,隻對上天忠誠的人,願他愉悅,至上的愉悅。那個在萬浪翻騰,波濤洶湧中永遠動搖不了他那牢固的經年的龍骨的人,願他愉悅。

靈魂是無法隐蔽的。我認為,我從他那渾身可怕的刺花中,看到了一個質樸的靈魂的許多痕迹;在他那雙深沉的大眼睛裡,那股炯炯的黑光和勇猛的神氣,似乎表征出他是一個敢于抵敵無數惡魔的人物。除此以外,這個異教徒身上還有一種崇高的氣質。他們那種質樸而寓有恬靜的泰然自若的神氣,好像具有一種蘇格拉底的智慧。

當我現在坐在這個孤寂的房間裡的時候,爐火正在悠悠地燒着,燒得那樣柔和,正是柴火的初度威力已把空間暖了一陣後、但見一片火光的時分。這時,晚霞和幢幢魔影正朝窗格攏來,在悄悄地窺伺我們這兩個一聲不響的、孤寂的人。外邊的暴風雨正在發出莊重、昂揚的隆隆聲,我不由撩起陣陣奇特的感覺。我感到渾身都溶化了。我的破碎的心和瘋狂的手再也不想反抗這個虎狼的世界。這個鎮定的野人已把衆生給超度了。他坐在那裡,他那種十分冷漠的态度,證明他天生毫無文明人的虛僞和甜言蜜語的奸詐。

他們住在海上,猶如野雉之生活于大草原中;他們隐伏在驚濤駭浪中,他們攀登巨浪,一如羚羊獵戶之攀登阿爾卑斯山。多少年來,他們不知道有陸地。

在薄暮時分,遠離陸地,卷起風帆,躺下來休息了,而在他們的枕頭底下,卻正是川流不息的海象群和鲸群。

過着靜止而隐遁的生活,又曾在北方的星空下過着同這裡截然不同的生活,而能不按傳統地獨立思考;一方面又得到剛由大自然的純潔、自由和誠摯的胸懷所産生出來的一切天然的溫和或者慓悍的印象。

加上他那含含糊糊、半暗示、半揭露,躲躲閃閃的談話方式,一下子使我産生各種講不清楚的驚異和信疑參半的想法。

盡管這是滔天惡浪的大西洋的寒冷的冬夜,盡管我雙腳濕淋淋,外套更其濕漉漉,當時我卻覺得,未來将是無限愉快的安樂窩;那麼春色永恒的草地和空林,春天蓬勃生長的草木,到了仲夏時節,還是未遭踐踏,沒有枯萎。

宇宙的最激烈的風暴卻沆瀣一氣地想把船隻抛上那不可靠的、奴氣十足的岸上去?

因為汪洋大海本身就寓有最高的真理,無涘無涯,像上帝一樣高深莫測——是以,與其可恥地沖向下風,不如滅亡在那呼嘯的無垠中。

為隻有那些蟲豸似的東西,啊,才會畏縮地匍匐到陸地去!

捕鲸手總被陸地人看成是一種頗為缺乏詩意而又聲名狼藉的職業。

一碰上那在他頭頂刮起小旋風的、幽靈似的抹香鲸的巨大尾巴時,卻會立刻畏縮起來。因為人類所能了解的恐怖,怎能同上帝的奇觀和恐怖結合在一起的東西相比呢!

這種筆直向前、固定不動、不畏不懼的目光中,含有一種無限的、最堅決的、不屈不撓的神氣,一種堅定不移的、永不妥協的頑強精神。

那雙眼睛活脫是兩隻火藥桶!

【我的書評】

煙鬥代表享樂,亞哈扔掉了煙鬥象征他抛棄享樂也要和白鲸決鬥的心。

凜然不可侵犯的架勢的,那種人就暫時具有一種穩如磐石的權力和威信。

跟船長餐桌上那種難受的拘謹和說不出又看不見的專橫氣氛恰成顯著的對比,這些下等人的标槍手全然快活不羁。

這個心不在焉的小夥子已讓浪潮與思潮的混合韻律,催眠得六神無主,想入非非,像吸鴉片似的沒精打采,以緻終于失去識别力;把他腳下的神秘的海洋,當成一幅明顯的畫像,其中有滲透了人類與自然的、深藍無底的靈魂;而每一種把他弄胡塗了的奇特的、半隐半現的、滑滑閃閃的美麗的東西;每一種有鬧不清的形體的時隐時現、時升時沉的鳍類,在他看來,隻是人的心靈在不斷想來想去的那種無從捉摸的思想的化身。在這種受蠱惑的心情中,你的生命就會向着它來的地方逐漸衰退,變成時空不明。這時,你已失去了生命,有的隻是靠這艘徐徐滾動的船所賜予的搖晃不停的生氣,而船隻卻是靠着海洋;海洋又是靠着上帝那費解的潮汐才有生氣的。但是,這個睡魔,這個夢神一經附在你的身上,你的手足隻消挪移一英寸,雙手完全放松;那麼你的本體就在恐怖中回來。你就翺翔在笛卡兒的旋風上了。也許正是天氣最晴朗的正午,你帶着一聲半悶半響的尖叫,穿過透明的太空,直落進了夏天的海洋,再也爬不起來了。好好地留心呀,你們這些泛神論者。

認為他們的精神已穿過未來的濃霧,遠遠地看到那些非得避開不可的淺灘和暗礁。

你站在那裡,沉迷于一片連綿不絕的波濤中,除了巨浪号嘯,一無雜音。那隻出神了似的船,懶洋洋地颠簸前進;催眠似的貿易風徐徐吹來;一切都存心要弄得你昏昏乏力。在這種熱帶的捕鲸生活中,大多是會教你覺得非常平平穩穩的;你聽不到消息,讀不到刊物;決不會有什麼額外驚人的日常瑣事來使你引起不必要的激動;你聽不到國内的苦惱情況;證券破産;股票跌落;也決不會叫你因想到晚飯要吃什麼而煩惱——因為你三年多的飯食都已舒舒齊齊地儲藏在桶裡,而且你的菜單是不變的。

在瞭望台上為了防備冰凍的海洋上的寒冷天氣,設有那種值得羨慕的小篷帳、或者小講壇的叫做“守望處”的東西。

捕鲸業就好像是為許多羅曼蒂克,有憂郁症的和心不在焉的年輕人而設的避難所一般,他們不屑做塵世瑣事,卻到柏油和鲸脂中來尋找情趣。

船長卻往往一邊雇用這些心不在焉的年輕哲學家,一邊又在責備他們對航程沒有充分的“興趣”;隐隐約約地說他們是如此不堪救藥,喪盡光榮大志,因為在他們那隐秘的靈魂中實在是很不願意看到大鲸的。

船闆也很熟悉他的腳步,并且全都布滿他那特殊的腳步的凹痕、像化石似的。如果你同時也凝注一下他那有棱條和凹痕的額頭,你還可以在那上面看到一些更為新奇的腳印——他那種不睡覺、始終在踱方步的思想的腳印。

“好!”亞哈看到他那突如其來的問題竟這麼有吸引力,弄得大家都生氣蓬勃了,不禁以一種狂熱的贊許聲氣嚷道。

每一聲叫喊,都使這老人的臉色越來越顯得奇特和非常快活滿意;水手們也都開始好奇地彼此面面相觑,仿佛為他們聽到這種似乎是毫無意義的問題,竟會如此激動而覺得詫異。

我在它身上看到一股兇暴的力量,有一種不可思議的惡念支援着那種力量。那種不可思議的東西就是我所憎恨的主要的東西;不管白鲸是走狗,還是主犯,我都要向它洩恨雪仇。别對我說什麼亵渎神明,朋友,如果太陽侮辱我,我也要戳穿它。

帶着一種小孩子坐在爐邊,又怕又要聽的心情,來傾聽南海捕鲸的狂熱、新奇的故事。

也是他的理智上、精神上的憤激的宿敵。他把浮遊在他面前的白鲸,看成是種種屬于心懷惡念的神力的偏熱症的化身,這種神力把那些意志強烈的人都腐蝕得隻剩半顆心和半隻肺在苟延殘喘着。

亞哈可不像他們那樣向它屈膝膜拜,而是神志昏亂地把它的概念都移植到這條令人憎惡的白鲸身上,他不惜以遍體鱗傷之軀跟這種惡行敵對到底。

他把他整個種族自古以來的一切憤怒和憎恨全都加在大鲸的白色背峰上;于是,仿佛他的胸膛就是一架臼炮,他就在那上面發射出他那火熱的心彈來。

他的這種偏熱症,也許不是剛好在他失去肢體時就立刻産生的。當時,他手裡拿着刀,正在猛擊那隻巨獸,他隻顧恣情發洩那種突如其來的、怒不可遏的、肉體上的仇恨而已。

人的瘋狂往往就是一種詭詐而最陰險的東西。你以為它已經遠走高飛了,它卻也許不過是變成一種更為巧妙的形體而已。亞哈的瘋狂并沒有完全消退,而是更其深沉地凝縮起來了。

當他稍微想到那種籠罩在這種高峰上的永恒的冰凍凄涼景象時,他也許會自然而然地想到,如果一旦迷失在這樣渺無人煙的荒地裡,該有多麼可怖。

看到的似乎就是一片遼闊的墓地,和它那冰封的細長墓碑以及破碎的十字架在對他獰笑。

那種乳白色的海洋的隐隐翻騰聲,那結着冰花的群山的凄恻飒飒聲,大草原上風幹了的雪花的孤寂飄動聲。

神化了的大自然完全像是妓女的塗脂抹粉一樣,她們的魅力隻是掩蓋那殘骸所在的内部。

一面全神貫注地研究他所看到的各種航線和明暗圖影,一面又遲緩而從容地用鉛筆在以前那些空白的地方再畫上一些航線。

他在這樣用功的時候,吊在他頭頂那盞系着鍊條的沉重蠟錫燈,不斷地随着船身的搖動而晃動,始終把閃閃的微光和簇簇的陰影,投射在他那刻滿皺紋的額頭上,簡直叫人以為,他自己在那幅皺折的海圖上劃着航線記号的同時,也有一支肉眼看不見的鉛筆,在他那深刻着海圖似的額角上劃着航線。

要在這樣茫茫的大海裡發現一隻孤零零的生物,是一種荒誕而無望的工作。

這些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緊張夢景,又把思潮繼續帶到如癫如狂的戰陣裡,在他那熊熊烈火的腦殼裡不停地打旋,旋得他那唯一的生命之火激成難抑的苦楚。

也許不能說是他暴露了他的壓制不住的弱點,也不能說是他對自己的決心有所動搖,而隻能說是它那劇烈的程度的最明白的表現。因為,在這種時候,瘋瘋癫癫的亞哈,這個深謀遠慮、決不妥協、信心堅決的白鲸獵手。

全然由于它本身的宿願所驅使,不得不由反抗鬼神而成為目的本身的一種獨斷獨行。

他的緊張的思潮已經使他成為一個普羅米修斯了。鷹隼永遠在啄食着那個心胸,那隻鷹隼就正是他所創造的生物。

應該把航行的恐怖性給掩蓋起來(因為人的勇氣抵擋不住為行動所無法解決的長期胡思亂想),他也看出了當那些大小船員在漫漫長夜中值班的時候,心裡所想的一定都是一些私人的事情,決不會想到莫比—迪克。因為,不管這些野蠻的水手對他所宣布的搜捕鲸魚計劃,報以多麼熱烈和激動的歡呼;這些包括各式人等的水手,總不免有點反複無常、不可靠——他們生活在變化無常的海洋上,吸到的又是海洋那種變幻無定的氣息。

哪怕是古代那些情緒激昂,富有騎士風的十字軍,要是不讓他們順便幹些偷盜,摸摸口袋的勾當,順便撈到其它一些以宗教為口實的油水的話,那他們也不見得會心甘情願,跋涉二千多英裡去為他們那聖墓作戰。

整個景色如此靜寂、柔和,然而,不知怎的,卻好像要發生什麼事情似的,空中又隐伏有那麼一種使人陷入遐想的魔力,弄得每個默默的水手都似乎各自化成幽靈了。

當他這樣高挂在半空裡,翺翔在你頭頂,眼色非常狂野而急切地望着前面的時候,你準會當他是個看到了命運之神的影子的先知或者一個預言家,正在用這種狂叫,宣告命運之神降臨了。

他會對他的水手說出最可怕的話來,腔調非常奇特,其中既含有開玩笑又像冒火,而且那種冒火也冒得像是完全隻給開玩笑添加情趣那般。

隻有生活在無恥的海裡的那些沒有信仰的鲨魚才高興聽這種話,況且這時又正是亞哈眉毛如旋風,眼睛殺氣騰騰,嘴巴粘着涎沫在急起直追他的獵物的時候。

這一切都是教人驚心動魄的。這種場面,教一個初次劃進了那條被追擊的抹香鲸的如使魔法的、攪得泡沫四濺的包圍圈裡的人看來,他的情緒之不可思議和激動,大大超過一個别離了妻子,初次投入火熱的戰陣的新兵,也大大超過一個死人的幽靈初度碰到陰間的陌生的幻象。

我們的小艇還在隆隆地穿過迷霧,浪濤在我們四周翻卷,發出咝咝的嘯聲,好像狂怒的巨蟒昂起頭來。

風勢增強,大肆呼嘯;海浪把我們包圍住了;一片狂風在我們周圍号嘯,穿梭,噼噼啪啪地響得像是大草原上的烈火,我們這些鬼門關裡的不死者,燃燒在烈火裡,卻還沒有燒成灰燼!我們在大風暴中徒勞地呼喊其它幾隻小艇,猶如對着那火光熊熊的大爐子,煙囪底下燒得通紅的煤塊吼叫。

濕透浸透,冷得發抖,放棄了對大小船隻的希望,直到曙光初露,我們這才擡起眼睛來。迷霧仍然彌漫在海上,火光已滅的燈籠皺癟地躺在船肚裡。

這正如鐵木兒的戰士們常常為鐵木兒那非常貴重的生命應否親臨戰陣而争辯得眼淚汪汪一樣。

深夜波濤洶湧中,立于甲闆上眺望大鲸的老人,霜雪将他的睫毛連在了一塊,他的表情剛毅又堅定,他的身體就好像一尊大理石雕像般任海風擊打也保持堅挺的姿勢,為這個老人頑強的生命力我感到着迷。

月白天清,浪濤像銀軸般滾滾而過;由于浪濤在徐徐沸騰,顯得彌漫着一種不是凄寂,而是銀白色的靜穆;在這樣靜穆的夜空裡,在泡沫四濺的船頭的遠前方,出現了一股銀白色的噴水。它給月色一照耀,賽似一股靈光,似乎突然從海裡冒出了一個光耀奪目的神明。

在經過這麼靜穆後,突然聽到他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在喊出那銀白的月色的噴射,這時候,每個躺着的水手都不禁吓得跳将起來,仿佛有什麼長着翅膀的神靈已經降落在索具上,在招呼這群人間的水手。

神秘的噴射有時發生在晴朗的月夜,有時發生在滿天星鬥的夜空。

大家都一時間對這條忽來忽去的幽靈感到有種特殊的恐怖了,仿佛它是在詭詐地招呼我們繼續向前,好讓那條怪物掉過頭來,撲上我們,最後就在這最荒僻的海洋上把我們撕得粉碎。

暫時産生的這些憂慮,是如此暧昧又如此可畏,不免使人覺得那反常的晴朗的天氣自有一股奇妙的力量,而在這種天氣中,在它那一派蔚藍的、柔和的底裡,隐藏有一種邪惡的魔力,于是,當我們這樣一天一天地駛去,穿過那麼令人發膩而又有孤寂之感的海洋的時候。

在風暴肆虐這種令人絕望的境地裡,亞哈雖然還在繼續指揮這艘透濕而危險的船隻,臉上卻顯得極其陰沉抑郁。

然而在任何一個害偏熱症的人的眼裡,最微不足道的事情也說不定是富有深意的。

那聲氣,卻表露出這個神經失常的老人有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可奈何的深切的傷感。

為了追逐我們夢想的這許多神秘缥缈的東西,或者為了苦痛地追擊那種遲早要泛上一切人類心頭的魔影——這樣環球地追擊下去,那它們不是把我們引向徒勞的迷宮,就是教我們中途覆沒。

瞧一瞧這種規規矩矩、老老實實、不善虛僞、好意殷勤、愛好交際、不拘禮節的捕鲸船吧!

他可是出身在洶湧的海洋中,受着波濤洶湧的海洋的熏陶,跟任何一個大膽的水手一樣,他一點也不是個懦夫,一點也不是那種謹小慎微患得患失的人物。

當一個人處于發号施令的地位,而發現有個下屬很影響到他那高人一等的威信的時候,他立刻就會對那人懷着一種按捺不住的不滿和恨之入骨的心思;如果他有機會,他就要摧毀和粉碎那個下屬的氣焰,把他打垮。

極其專橫暴戾,蠻不講理,又無可置辯地重申他的指令,同時又從身旁的桶上随手抓起一把箍桶匠用的木榔頭。

他再也按捺不住了;不過他還是設法壓住内心的怒火,一言不發而依然頑強地、生根似地坐在那裡。

由于先前七個同夥的背叛而極為憤怒,加上剛才又讓船長對他那麼冷言冷語所刺痛,再加上他久給幽閉在那絕望的深淵似的暗窩裡。

海洋也是這樣洶湧奔騰,連最有威力的大鲸也給沖得撞上礁石,跟四分五裂的破船并排撇在那裡。

它四周的海水,被那些貪得無厭的鲨魚穿躍得浪花四濺,上空又激蕩着貪婪的鳥群的尖叫聲,它們的嘴喙有如許多匕首,在無禮地戳這條鲸。

洶湧的浪潮一陣緊接一陣地滾過去,這種偶然襲來的、毫無定性的海浪不是在向上沖,而是在整個地翻來卷去。

這時,既沒有一聲呻吟,又沒有任何的叫聲,而且連海底激起的漣漪、泡泡也不多;可是,在這種全然靜寂和穆的水面之下,那隻最厲害的大海獸正在苦痛地扭絞。

它整個動脈系統就立刻狂奔直流了,再加上海底水勢的超常壓力,它的生命可以說是像潺潺的溪流一般流個沒完沒了。

水源有如噴泉來自千山萬嶺、無法辨清方向的山岡。

它身上就另外背着一隻生命的儲藏器,有如駱駝越過幹燥的沙漠,背着另外一隻儲水器以供它四隻額外的胃未來之用。這種迷宮似的事實是無可置辯的;而且當我想到這種大鲸在“瀉出它的噴水”。

比如說它停留了十一分鐘,噴了七十次水,那就是說,它呼吸了七十次;那麼,等它在随便什麼時候重新冒出來的時候,它就一定準确地再呼吸七十次。如果它剛呼吸了幾下子就被你驚動了,不得不潛到水裡去的話,它往往又會偷偷地再沖上來,補足它所要吸進去的氣。它不做完這七十次呼吸,是不會安心地沉到海底裡去的。

鲸為什麼老要這樣噴出水來,難道它非得把那空氣的儲藏庫加足了後,這才肯安定地沉下去嗎?

看到大鲸威風十足地遊過熱帶那種風平浪靜的海洋時,這隻魁梧而迷蒙蒙的巨獸,可一下子教我們激起了多麼壯麗的幻想。在它那碩大、柔和的頭頂,由于它那無法言傳的沉思默想而挂着一頂霧氣重重的華蓋,而那種霧氣——你有時看得到——又被虹彩照耀得光輝燦爛,仿佛上天已經準許它的思想似的。

在我腦裡的種種迷雲疑團中,總不時地有直覺的神力顯現出來,以一種聖光來點破我的迷津。

有些詩人曾經用顫音溫柔地歌頌羚羊那種不十分明亮的眼睛,歌頌從來不曾飛下地來的可愛的鳥類的翎毛。

動作柔和自如好像是通過一種巨人似的力量而波動起伏。相反地,這種動作産生一種非常令人驚駭的美感。真正的力量決不會破壞美或者和諧,而是往往更賦它以美,同時,凡是富麗堂皇的東西,力量就跟不可思議的魔力極有關系。如果把雕刻品的海格立斯那種似乎要從大理石炸出來的、滿布全身的緊張肌肉都給毀掉,它的誘人的力量也就完全消失了。

它那柔韌靈活的動作總有一種非常優雅的特色。

對于大鲸說來,它的尾巴是發揮推進力的主要手段。它像卷軸一般在它身體下面向前一卷,接着就迅速往後一撒,正是這種動作使這種巨獸在狂奔猛遊時有種奇妙的一沖一躍的姿勢。它兩邊的鳍隻是作為把舵之用的。

當大鲸像少女那麼嬌柔,以一種柔順、遲慢的動作,揮動它那巨大的裂片。

像一隻躺在火爐旁的小貓似的在大洋裡嬉戲。

它那平坦的大尾巴倏地向空一聳,然後砰地一聲落在水面上,雷鳴似的激蕩聲,回旋好幾英裡遠,簡直教人以為放了大炮。如果你同時再看一看它另一端的噴水孔裡所迸射出來的閃亮而霧氣重重的圈圈的話,你準會認為那是火門迸射出來的火藥煙。

這就像我曾經在夢中看見威風凜凜的撒旦,從地獄的大火海裡猛地抽出他那痛苦難挨的巨爪。

我們這位土耳其貴族便開始踏上體衰力弱、自我忏悔、勸人行善的生活階段,毅然遣散全部妻妾,精神逐漸陰郁、蒼老、事事都想為人表率,孤身寡人地到處走動,誦經祈禱,并以自己的情海孽恨告誡年輕的鲸莫蹈覆轍。

一條孤鲸——這是人們對一隻孤寂的大海獸的叫法。

它們像一群年輕的大學生那樣,愛好打架,興緻勃勃,頑皮淘氣,滿不在乎而嘻嘻哈哈地東沖西撞,是以,謹慎的保險掮客都甯可去找那些耶魯或者哈佛的放蕩吵鬧的小夥子,而不高興去找它們兜保險生意。

因為琥珀雖則可以不時地在海邊找到,但也可以在遙遠的内陸的土壤裡挖到;而龍涎香,則是除了在海上,随便什麼地方都找不到的。此外,琥珀是一種質硬、透明、性脆、毫無味道,可以用來作煙鬥上的煙嘴、念珠和裝飾品的東西;而龍涎香卻是質軟,呈蠟黃色,非常馥郁,是被大量使用于香料品、香錠、名貴的蠟燭、發粉和香油的東西。有些釀酒商,還在紅葡萄酒裡滴它幾滴,增加酒香。這種極其芬芳撲鼻而不朽的龍涎香,竟是從這樣腐朽的東西的裡邊找出來的。

他從前在故鄉的草地上,在情調绮麗的黃昏時分,曾經以他那快活的哈哈大笑,為多少提琴手的狂奏助過興,把四周的大地都化為一個星光閃爍的小手鼓。

因為我一邊泡在那種沐浴裡,一邊神妙地覺得已經把一切邪念、惡意、脾氣暴躁以及其它類似等等都蕩滌淨盡了。

眼睛直瞪着那赤熱的烈火,望得眼睛好像要燒焦了。他們那茶色的臉,現在都讓煙和汗弄得腌裡腌臜,他們那纏結着的胡子,和那适成對比的富有野氣的明亮的牙齒,全都在煉油間的變化無定的裝飾下顯得很為奇特。他們在交談他們那些不幹不淨的險遇,那些用神秘的話語說出來的恐怖的故事;他們的嘴裡冒出那些不很文雅的大笑聲,有如竈子裡冒出來的烈焰一樣;标槍手們在火焰前面踱來踱去,手裡亂指亂晃地拿着他們那粗大的槍柄和杓柄。風不住咆哮,海在奔騰,船在哼叫沖潛,然而卻還堅定不移地把它那地獄的赤焰不住地沖向漆黑的海洋、漆黑的夜空,船頭傲慢地嚼着白沫,惡意地把周圍潑濺得一片茫茫。

我看到的盡是不絕如縷的幢幢鬼影,在濃煙裡,在烈火裡半隐半現,最後弄得我的心靈裡盡是這些類似的幻影。

即使在最漆黑的夜晚,捕鲸船的墨黑的船身仍是到處燈火輝煌。

他們點的也都是未經加工的、最純粹的、因而也是一塵不染的原油;這種液體是岸上的太陽、太陰和星辰所自歎不如的巧妙發明品。它有如早春的草漿一樣芬芳。捕鲸人本來就是獵取鲸油的,當然要求其新鮮與純真,如同大草原上的旅客,獵取野味做自己的晚餐一樣。

僧人們在它的頭骷髅裡燃起一盞終年不息、氣味芬芳的燈火,是以,那隻神秘的腦袋又散發出它那迷蒙蒙的噴水。

它全身都織滿着葡萄藤;每時每刻都顯得更旺盛,更青翠,可它自己卻是架骨骼。生命籠罩着死亡;死亡支撐着生命;嚴酷的神配上朝氣蓬勃的生命,賦予它以鬈發的美容。

隻有在最危急的關頭;隻有在它那怒沖沖的裂尾的大渦流裡;隻有在無涯無底的大海上,才能真切而逼真地看到這條充滿生氣的大鲸的雄姿。

由于那些思想都是超出了解的範圍而把我弄昏了,仿佛勢必涉及整個科學的各部門,涉及過去、現在、未來的曆朝曆代的鲸類、人類、乳齒象類,以及人間的帝王的輪回轉替,勢必貫通整個宇宙,而且不能把人間境遇除外。這就是這麼一個包羅萬象、而又廣袤無垠的題材的特點!

在接近死亡時分,究竟是像萬念俱消,還是像全然具有一種最後啟示的痕迹,那是隻有死過了的作家才說得上來。是以——我們得再說一遍——這時,當可憐的魁魁格寂靜地躺在他那晃來晃去的吊鋪上,翻騰起伏的大海似乎在溫柔地搖他到那最後的安息地,海洋上那眼不能見的漲潮正在越漲越高地把他升到那命定要去的天上去的時候。

這個大洋總有一股使人說不出的奧妙的味道,它那緩慢而使人害怕的騷擾不平的氣氛,似乎是表示下邊隐藏有個神秘的人。

在這片海洋的大牧場,綿延起伏的汪洋的大草原和四海的公共大墓地上,波濤在不停地起落漲退;因為在這裡,有許許多多鬧不清的亡魂幽靈,沉湎于夢鄉者,夢遊病者,幻想家,以及一切我們稱為生命和靈魂的,都在這裡做夢,做夢,竟自做夢下去;像酣睡者在他們床鋪上翻來覆去一樣;這些惶亂不安的人就這樣弄得波濤洶湧不息。

似乎就是大地的潮汐起伏的中心。你被這種永遠滔滔不息的浪潮所簸騰。

他不聲不響,慢條斯理而一本正經;弓着他那長期佝偻的背,不停地幹下去,好像勞作就是生命,他的錘子的沉重的敲擊,就是他的心的沉重的跳動。

這個年輕可愛、身體壯健的妻子總是帶着一種不無快活的膽怯、然而卻很有樂趣,傾聽她年老丈夫那像小夥子的腕力猛力敲擊的錘子聲;錘子的回音,朦胧地穿過樓闆和牆壁,頗為愉快地傳上她的育兒室;鐵匠的小孩們也就這樣合着勞動之神的猛力的鋼鐵催眠曲,給震蕩得甜睡着了。

在暖和的陽光下,整天飄蕩在那光坦而微波稍泛的海面上;坐在小艇裡,像坐在一隻桦木的獨木舟裡一般輕松;又因為跟那微波不興的氣氛這樣投合地融混在一起,他們倚在船舷邊,就像偎依在火爐邊的小貓;這就是夢一般靜穆的時刻,一看到海洋這種外表那麼風平浪靜的美景,光芒四閃的景色,真會叫人忘記了海洋下面還有狼虎似的心髒在跳動着;而且也不願意想到,這種絲絨也似的腳爪裡還隐藏有兇殘的毒牙。

在那玫瑰色的空中,突然激起這樣一種動人而又這樣憂傷的情調,這樣一種像是在堆滿花圈的氛圍裡作禱告的景況,簡直像是遠從馬尼拉群島那郁郁蒼蒼的修道院似的幽谷裡,刮來一陣西班牙的陸風,讓個放蕩不羁的水手載着這些晚禱的贊美歌聲出海去了。

夏季的白晝就像是閃耀的奔流。張大着眼睛似的鮮豔的日本海上的太陽,似乎就是這個玻璃般的海洋的一面不可計量的凸透鏡的強烈的焦點。天空像是塗上一層漆;萬裡晴空,沒有一片雲彩;水準線在漂泛着;這種亮得刺眼的光輝直似上帝寶座上的難以忍受的光彩。

最燦爛的天空最會窩藏那最會緻人死命的大雷電。

最可怕的風暴——台風。它往往會突然從那晴朗無雲的天際飕地刮了起來,像是扔向瞌盹懵懂的小城的一顆大炸彈。

那三根高高的桅杆,全都在那種充滿磷質的氣體中慢慢地燒着,就像是神殿上三根大蠟燭的燭芯。

魁魁格身上的刺花,給這股不可思議的亮光一照,好像也燃得身上發出了惡魔似的藍光。

如果你哪怕以最起碼的愛的形式來對待我,我就會跪倒下來吻着你;可是,如果你隻是以至高的權力來壓我;盡管你出動全部裝備充足的海軍,我們這裡還是不為所動。

猛烈向前吹刮的風勢還是這麼厲害,弄得海空似乎就是挺胸腆肚的大篷帆;整個世界都隆隆地順風而駛了。那隻看不見的太陽給掩在一片晨曦中,隻靠它那四射的光線才知道它的方位;它那槍尖似的光線一堆一堆地向前蠕動,金光燦爛,像是發自那些巴比倫王和王後的寶冠那樣籠罩着萬物。海洋就像隻熔金的坩埚,泡沸沸地閃動着光和熱。

開始增添了那麼一種叫人捉摸不定的奇特的神氣,身子那麼不住地索索抖,使得水手們都以懷疑的神色望着他。

在一片蔚藍中,海空簡直交融在一起;隻是那顯得焦慮的天際明朗得又清又滑,像個女人的臉,而那個粗犷、男人也似的海洋,卻不住地起伏,有力而遲緩,像是熟睡的參孫的胸脯。

在高空上,這裡那裡都掠過一些毫無斑點的小鳥的雪白的翅膀;這就是發人遐思的女性氣質的天空;可是在海裡,在無底的深淵裡,卻有威力無比的大鲸、劍魚和鲨魚在遊來遊去;這就是使人激起強烈的、苦惱的、殺氣騰騰的想法的男性氣質的大海。

高在上、像個威風凜凜的帝王的太陽,似乎給這個豪邁翻騰的大海抹上一層柔和的神态。

是什麼欺詐的、隐藏的統治者和王君,和殘酷無情的皇帝在控制我,才弄得我違反一切常情的愛慕,這麼始終不停地硬沖、硬擠、硬塞;弄得我這麼輕率地随時去做那種按照我的本心本意說來,我決不會那麼勇敢去做的事呢?

他高聲叫喊,聲調曳長、悠揚、富有節奏,跟那條鲸慢悠悠迸射出來的明顯的噴水遙相配合。

到頭來卻發現這種靜穆原來就是風暴的外衣。

人們把亞哈拖進了斯塔布的小艇裡,亞哈兩眼充血,眼花缭亂,臉上的皺紋都粘着白花花的淚水;他那緊張了好久的體力确實是垮了,暫時不得不因他這個倒楣身體而服輸,萎癟癟地躺在斯塔布的艇肚裡,像個遭到象群踐踏過的人。他發出的幽沉而難以形容的哭聲,猶如來自遠方的深谷孤音。

偉大人物,刹那間所積起的深重痛苦,往往等于常人終其一生所經曆的全部平淡痛苦。

白鲸以它無限的骁勇,身子像隻鲑魚直沖雲霄。在青翠的草原也似的海面上,襯着那個還要青翠的天邊,突然看到它噴出來的水霧,頓時有如看到一條閃爍的冰河,閃閃發光。那條冰河從那開始時的炫眼的強度逐漸逐漸消退,終于變成山谷中行将到來的陣雨那麼迷霧朦胧。

啊,現在我覺得我的至高的偉大就寓于我的至高的悲傷中。嗬,嗬!我整整一生所經曆過的勇敢的波濤呀,你現在盡管打四面八方排山倒海地來,在我的垂死的浪潮上再加上一層吧!我要滾到你那邊去了,你這殺人不眨眼而又無法征服的大鲸;我要跟你扭鬥到底;到了地獄,我還是要跟你拚一拚;為了洩恨,我要朝你啐最後一口唾沫。讓所有的棺材和棺架都沉在一口大水塘裡吧!

思考就是,也應該是樁冷靜、鎮定的事兒;可是,我們的可憐的心跳得這般厲害,我們的可憐的腦子又跳得如此急劇,哪能思考呢?

人生許多挺古怪的問題似乎顯得逐漸明朗了。

它給籠罩在一陣低垂的霧障中,在虹彩似的天空裡逗留一下後,便撲通一聲跌回海裡去。海水嘩啦啦地往上濺了三十英尺高,像是一堆堆的噴泉似的閃爍了一下後,又像一陣雪花樣散落在水裡。

它整個相貌是一種報複、雪恥心切、無窮惡毒的神氣,而且不管人類的一切能耐,它那隻硬得像拱架般的白額頭拚命撞船頭的右舷,直撞得水手和木頭都晃個不停。

啊,你們是我的三隻威武不屈的塔尖;你們是不碎的龍骨;唯一的神慌鬼怕的船殼;你們是堅韌的甲闆,驕傲的船舵和指向北極星的船頭,——雖死猶榮的船呀!難道你就這樣撇掉了我而毀滅嗎?

他們透過那迷蒙的、教人眼花缭亂的靈氣,看到了那隻打斜的逐漸消失的船影,好像是在虛幻的海市蜃樓中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