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疫情時代的生活就是一場堅硬忍耐,像卡夫卡作品一樣

疫情時代的生活就是一場堅硬忍耐,像卡夫卡作品一樣

1

“一天早上,格裡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這是卡夫卡《變形記》的開頭。這一句話,不知道點醒了多少想要成為大作家的人的再一次想要在寫作之困境中再次嘗試的努力和夢想。比如那個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馬爾克斯,而且,他成功了。

但是在這樣的大量存在的、受到了《變形記》開頭影響的文學愛好者當中,沒有包含我。因為我曾經想,我永遠不會在自己的文章中寫到,我會變成一個“大甲蟲”。哪怕是做夢,也不會夢到自己變成類似大甲蟲這樣的東西。——這個甲蟲,太不幸福了。

疫情時代的生活就是一場堅硬忍耐,像卡夫卡作品一樣

■ 圖源網絡

蜷縮在狹小的房間裡,渾身堅硬,每移動一步,都是連滾帶爬,跌跌撞撞;盡管他曾經的努力工作是家裡唯一的生活來源,但是一旦他變成甲蟲,立即被所有親人嫌棄,以至于最後,老爹還朝着他/它扔了一個蘋果,蘋果嵌入他/它的身體,腐爛,而他/它的傷口發炎,發炎,終于,死了。在他臨終前,他仍舊“懷着溫柔和愛意,想着自己的一家人”,但是爹媽和妹妹呢,則“乘着電車出城到郊外去。車廂裡充滿溫暖的陽光……他們舒服地靠在椅背上談起了将來的前途……”

看到這裡,眼淚止不住地流。太不幸福了,我不要這樣的人生。也不要這樣的想象。哪怕寫出這樣的文字,會成為世界大文豪,我也不要這樣的生活。

我曾經夢到過自己是一條柔軟的小蟲子,在盛開着牽牛花的清晨的田野裡探出頭來,那時候,那個盡管隻是一條小蟲子的自我,呼吸着新鮮的空氣,憧憬着美好的未來,滿心希望自己能夠對全世界的人都好,是以後來,力所能及的,走過了一些地方,足迹所到之處,我總是會發自内心的地笑着,感覺自己能夠接得住所有人的言論、目光和心意。我還曾經夢到過自己變成了一條掉進水坑的大黑豬。做了這一個變黑豬的夢之後,我按照我們老家那個地方的方言所提供的邏輯,解析了自己的夢:我屬豬,是以豬就是我;掉進水坑,說明自己掉進了幸福的漩渦。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人生想象,哪怕是頭豬呢,也是多麼的好啊!做完這樣的解析,我繼續踐行我的認為人生應該“幸福”的人生觀。

但是事情總是會起變化的。這個變化是怎麼來的?好像是被新冠疫情帶來的。新冠來了之後,有兩年的春節沒有回過家,老爸老媽三年來的生日,都因為疫情防控的原因,不能回家;其他的節假日,本來也都有回家的安排,多半都被取消;這樣,除了住在一個小區裡的熟人,生活在其他空間裡的人,失去了大多數的能夠開心見面的機會,以至于在網絡上看到生産于2020年以前的電影,都會嫉妒曆史:銀幕上的那些人,都不戴口罩,到處的走來走去,吵來吵去,打來打去,戀愛來戀愛去,太氣人了。這時候,我們沒辦法不套用卡夫卡的句子:

“一天早上,***從不安的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的手機上又有了一條通知,要求每一個人,非必要,不出門。”

卡夫卡,你牛逼,我終于引用你了,因為我從裡到外的,徹徹底底的,服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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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短時間的不出門,目的是為了截斷感染源,這是古往今來人類應對傳染性流行疾病的最常用的方法。但是人總是不出門,不被允許出門,根據我的經驗,它會促成人的懷疑的壞習慣。這個懷疑,應該不是哲學層面的懷疑主義者的懷疑,因為所有那些可以稱為懷疑論者的哲學家,他們總能夠很清楚地說出,自己懷疑的是什麼,而我不能。

我的這個懷疑,最多隻能說是疑神疑鬼。比如前一段時間,我們這個城市總是連續不斷地下大雨,結果我們的小區有一天突然就停水了。一發現這個“突發事件”來勢不妙,我趕緊将睡得迷迷糊糊的老公叫起:快去,快去,快到超市買水!他先是一個愣怔,問為啥要買水?我說停水啦!停水就要買水?對呀!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修好啊!你看外面這雨,天昏地暗,跟馬孔多鎮一樣,有停的意思嗎?世界末日就要來啦!然而他,鎮定地說:我決不會去的。然後他起來,穿上衣服,上班去了。

看他那麼堅決,而且已經閃人了,我隻好自己去了。超市裡當然在排着長隊,而且桶裝水已經沒有了,隻有瓶裝水。即便這樣,人們還是用各種方式,盡量多地,往家帶水。在小區裡看到有人用桶接雨水,接雨水的人碰到認識的人,好像有些不好意思,解釋着說:“咱還沒有富裕到用瓶裝水沖廁所的程度,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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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圖源:央廣網

後來的三天時間裡,每天的戶外,都是大雨滂沱。停水不久,小區來了一些送水車,很威武地站在那裡,供大家拿桶去接。晚上的時候,老公面帶微笑,親切問候我這個大驚失色的人這一天過得怎麼樣。我說,我還是覺得要盡量少地喝水,盡量少地吃飯,盡量少地沖廁所。他更加開心地總結道:對于你這樣的人,我真不知道該說啥了。看到他的樣子,我也很好奇,盡管事情解決了,難道這種突發事件,對他的心理感受沒有影響嗎?難道心理上的感受,不是一種綿延的感覺嗎?總之,就在我倆形成的小小的可交往的人際圈裡,我倆對事物的認識、評價和感受,都是那樣的不同。

——後來,随着防疫政策的越來越靈敏,越來越周全,隻要看到新聞裡報出新增一例本地感染者,我就趕緊到超市去,買點東西帶回家。而且,一定不會有錯的是,每當我想買點東西囤起來的時候,超市裡總是在排隊,可見,我和我的鄰居們在這件事情上,其沖動感的到來,是絕對同頻的。幾年來,網絡上動不動就有人傳播某地超市貨架被買空的鏡頭,我也多次犯了這種感覺到世界末日就要來到的慌張病,而我的老公,他也當然不會錯過能夠多次毫不留情地嘲諷我的樂趣,但是我的這種感覺,總還是消除不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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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覺這東西,是自己的啊!别人的感覺,代替不了我的感覺啊!我不能将自己的感受權,交給别人的啊!就好比若幹年前,我不相信自己會變成一個懷疑論者;現在,我所懷疑的是,若幹年前的那種打開心胸接納一切的感受,會不會還有機會降臨在我們此生尚未到來的那些未來歲月中?

在這樣的心情中,翻開卡夫卡的《審判》,開頭第一句話:“準是有人誣陷了約瑟夫·K,因為在一個晴朗的早晨,他無緣無故地被捕了。”——卡夫卡,你可真是煩人啊!我原來總是相信“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我原來根本看不懂你說的“無緣無故”是什麼感覺,現在看懂了你的話,我的本來很煩人的生活,更煩了。不由得想起來一個問題:一個人,有沒有感覺煩惱的權利?一個人,他感覺到煩惱,這是不是一種屬于人的自然現象?這好像是一個曆史問題,沒有想到,今天,還得再問一問。

3

是以,前一段時間,因為讀卡夫卡,見到什麼都很煩躁。

這一段時間,又很想寫點什麼,寫一寫在此情此景中,閱讀卡夫卡的感受。盡管讀懂卡夫卡,并不是一種好的感受。

寫出來,好像比放在心裡好點,盡管我也說不出為什麼寫出來比不寫好。

寫出來,是一種雖然說不出,但可以寫得出的情境下的選項。有選項,自然要好過沒有選項。

寫出來,似乎更能獲得一種審慎觀察、努力思考的“嘗試”某種解決的可能性的滿足。有可能性,當然要好過沒有可能性。

寫出來,将類似卡夫卡式的體驗也出來,這正是卡夫卡偉大的文學遺産在今天複活的機緣。他以一種憂心忡忡的熱情,觸及了對另外一個世界的想象,而當寫到他的人物與那個想象中的世界的關系的時候,一開始,他是這樣寫的:

K到村子的時候,已經是後半夜了。村子深深地陷在雪地裡。城堡所在的那個山岡,籠罩在霧霭和夜色裡看不見了,連一星點兒顯示出有一座城堡屹立在那兒的亮光也看不見。K站在一座從大路通向村子的木橋上,對着他頭上那一片空洞虛無的幻景,凝視了好一會兒。(湯永寬譯)

“黑夜”,“積雪”,“城堡”,“空洞虛無的幻景”,“凝視”。即便前面四個關鍵詞已經提示了一個灰階很大的情景,這個K,他依然凝視了。是的,盡管那個城堡很空洞虛無,但他還是要看一看,它是怎樣空洞虛無的;盡管他早已知道那個城堡是個幻景,他也一定要知道。它是怎樣的一個幻景。

這個K在那個本來打算隻是臨時歇腳的村子裡,可以說是拼盡了所有的努力。他本來的目的,是要到達城堡,做伯爵聘請的“土地測量員”(多麼奇怪的一個職業!你說它重要,它就重要;你說它不重要,在見不到自己的聘用者的情況下,這怎麼能算是職業呢),但是他才隻是到達歇腳的村子,就好比深陷泥潭一樣,向前再走一步,都那麼不容易,都幾乎可以說是不可能:需要一張無法開具的通行證、聘用文書消失在檔案的海洋中、怎麼也見不到那個好像決定着他的命運的村長……

雪,依然;黑夜,依然;寸步難行,依然。然而,在經曆了這些“深陷泥潭”一般的瑣碎和憤怒中,卡夫卡再一次讓這個K,凝視了他曾經凝視的城堡:

城堡的輪廓已經開始漸漸隐去,但是仍然靜悄悄地聳立在那兒;K看不到那兒有一絲生命的迹象——或許從那麼遠的地方根本不可能看出什麼東西來,可是眼睛總想看到一些什麼,實在受不住它那樣的沉寂。K觀察城堡的時候,常常覺得自己好像在看一個坐在他面前凝視着他的人,這個人不是出神,也不是忘卻一切,而是旁若無人,無所顧慮,好像并沒有人在觀察他,他仿佛是獨自一個人似的,可是他一定知道有人在觀察他,不過他仍舊鎮靜自若,沒有一絲兒局促不安;真的——不知道這是他鎮靜的原因還是因為鎮靜而産生的效果,——觀察者的目光往往無法集中在他身上,隻能悄悄地轉移到别處去。在今天這樣暮霭未濃的天色下,更加強了這種感覺;你看得越久,就越看不清楚,在暮色蒼茫中,一切也就隐藏得越深。(《城堡》,湯永寬譯)

“可是眼睛總想看到一些什麼,”K就那樣努力地看着。K看着看着,那個其實看不清的城堡,好像變成了一個人。這個人,旁若無人,無所顧慮,即便知道有人在看他,他也會鎮定自若,并且還會讓看他的人、觀察他的人、凝視他的人,有一些害怕,讓“觀察者的目光,往往無法集中在他身上”,并且還要将目光“悄悄轉移到别處”。他假裝不知道有人也在看他。喜歡假裝不知道,這就是一個臉皮厚的人。

面對一個像城堡一樣,總是擺出一副“旁若無人”“鎮定自若”的模樣的人,K,他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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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真想多百度幾次,看看那些世界級的大文豪,他們在面對一個個具有種種特殊性的世界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像托爾斯泰,他就參軍了,參軍回來之後,還可以成為一個大文豪;卡夫卡呢,他,就隻是一直睜着他的童真的大眼睛,看着他的那個世界,思考着他的那個世界,以一種一定要登上文學之高峰的決心,營造着他的世界。世界在變,人們忙活的方式,也在變,從腰間拴着粗粗編織的樹葉子,徒步東奔西跑,到乘坐馬車東奔西跑,到乘坐綠皮火車東奔西跑,到坐着飛機或者高鐵東奔西跑,再到因疫情管控呆家裡在網絡上東奔西跑,在這些一次又一次的變化中,文學和藝術,它們始終在儲存着我們的心,用豪情萬丈的方式,或者用極度頹敗方式,儲存着我們的心。——看完托爾斯泰,總是那麼安慰,因為他讓你相信,無論多麼混亂的世道,人的心,總應該是熱的;讀完卡夫卡,你可能感覺不到安慰,因為他有可能讓你感覺到,活着,就是一場堅硬的忍耐。

是以,我真心不想讀懂卡夫卡。因為我不想讓人生成為忍耐。

但是,像感謝托爾斯泰一樣,我覺得也應該感謝卡夫卡,因為既然現在的自己,再也沒有機會做一個在鮮花叢中探頭探腦的小蟲子的夢,既然自己,再也不會夢到自己是一頭掉進幸福的漩渦的大黑豬,忍耐就是現實本身。而既然是忍耐,其過程,必然是很困難的。在這種困難的情勢下,卡夫卡也許會告訴我們:好不好再試着凝視一次那個造成了你的不爽體驗的“城堡”。盡管那個“城堡”有可能真的根本不顧慮你,但你凝視了,你主動了,你存在了,你的忍耐,就不完全是一場悲劇了。

卡夫卡讓他的K,就是這麼做的。因為如前所引,他讓K第二次凝視了虛無缥缈的城堡之後,小說的故事,才進行了一小半,K,他在那個好比深陷泥潭的村子裡,繼續戰鬥了另外的一百多頁篇幅。更加令人佩服的,是小說直到最後一頁,故事都沒有結束,因為K最終沒有放棄自己作為一個弱者的觀察和凝視的權利。“你什麼都不是”,這是K的未婚妻的媽和所有村子裡的人,對他的評價。

作者 |番小茄 | 閱讀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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