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個從來沒在任何媒體上發表過文章的人，我覺得自己的生活平淡順遂，沒有什麼特别的經曆。但幾個月前工作中發生的一次意外，估計會讓我永生難忘。我覺得，必須給果殼病人投個稿。
我天天和“酸”打交道
我在現在的機關工作17年了，工作内容類似于醫院的檢驗科。不過醫院檢驗科的檢測對象是人，出具人體各種名額的檢驗報告；我們的工作則是以食品、農産品、土壤、肥料等為檢測對象，出具關于水分、脂肪、纖維素、蛋白質、碳水化合物以及各種元素的檢測報告。
目前主要做元素分析的我，每天都要大量使用各種高濃度的酸，包括濃硫酸、濃硝酸、濃鹽酸等，還有非常有名的混合酸溶液“王水”：由濃鹽酸（HCl）和濃硝酸（HNO ）按3:1體積比組成的混合物。
天天用酸，即便我們有矽膠手套、護目鏡、工作服等一系列防護裝置，酸濺到身上也是難免的事。絕大多數情況下，一旦發現有少量的酸濺到身上，可以立即用水沖，多沖一會兒也就沒事了。如果有時候發現衣服、褲子上莫名多了個洞，肯定就是哪天濺上酸了沒有發覺，布料被腐蝕了。
可是幾個月前的一滴酸，卻讓我徹夜難眠。
“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那是去年十月下旬的一天，我們用新購置的一台多功能電熱闆消解樣品。當時電熱闆的溫度超過200℃，上面裝滿了消解罐。我要逐個檢查消解罐裡面的樣品是否消解完全。
多功能電熱闆 | 作者供圖
正在消解的樣品 | 作者供圖
為了防止燙傷，我右手戴了兩隻厚的純棉白線手套（就是最常見的勞保手套）。但這種手套不耐酸堿，不是防腐蝕的。
檢查過程中，我發現放在電熱闆中心位置的部分消解罐，由于溫度較高，裡面的酸蒸發消失了一大半，導緻其中的樣品沒有被完全消解，出現了結塊，需要再加硝酸。
裝硝酸的分液器 | 作者供圖
于是我取來了裝硝酸的分液器，擰開螺帽、調整好加液量，準備往消解罐裡加硝酸。
剛加一會兒，我突然感覺到右手食指有點疼。
“肯定是沾上酸了”，我心想。
我立即脫了手套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沖洗食指。沖着沖着，大拇指也開始疼，于是我兩隻手指一起沖。
過程中我發現食指第一指節内側有點發黃，大拇指第一指節也有點發黃，不過較食指淺一些。
沖了大概半小時後，可能是流動的涼水帶走了太多熱量，手指冰冰的，我暫時感覺到沒那麼疼了。可是一離開水，疼痛又迅速襲來。
我把剩下的工作匆忙收尾，過程中感覺手越來越疼，體會到了“十指連心”的感覺。結束之後，我奔向離機關最近的藥店，雖然路途隻有二十分鐘，但手越來越嚴重——又疼又脹，并且食指已經不能彎曲了。
到了藥店，好心的店員幫我抹上濕潤燙傷膏，還幫我把食指和大拇指包紮了起來。雖然手還是很疼，但我已經放下心來，因為以前做飯燙傷後，抹同款燙傷膏很快就好了。
舉着兩根粗大的手指，我坐上了回家的公共汽車。我發現把手舉起來比較舒服，而且要高過心髒，如果手像平常一樣向下垂着，我會立即感覺到脹痛，血液好像要順着手指沖出去。我給老公打了個電話，說：“我負工傷啦，晚飯歸你做啦。”
當時的我甚至還在為逃脫做飯而開心，覺得不嚴重，抹上燙傷膏睡一覺就沒什麼問題了。其實，一切才剛剛開始。
一夜過後，我的食指腫成原來的兩倍大
回到家我解開紗布，抹完燙傷膏的手指油光水滑，像剛抓完油餅，但疼痛依然在持續。我每過幾分鐘就抹一次燙傷膏，心裡總覺得抹一下疼痛就能緩解一點，實際上并沒有。
睡前我又抹了一次燙傷膏，并拍下照片。此時的食指已經粗了一圈，食指第一、二指節除了燒得發黃的部分，其他位置的皮膚隐隐發白。
我套上一次性手套以防燙傷膏抹到被子上，希望一覺睡醒後一切如常。
睡前的拇指和食指 | 作者供圖
可是，平常躺倒就能入睡的我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是不知道手該放哪裡，朝下放手不舒服，朝上放我不習慣。二是關燈後一片黑暗，我感覺仿佛全身都消失了，隻剩下右手存在，尤其是受傷的兩根手指。心髒的跳動仿佛直接傳導到手指，緊繃的皮膚似乎馬上要被撐開。
我翻來覆去無法入睡，老公也被影響得睡不踏實。為了不影響他，我挪到沙發上，躺了不知多久，仍然沒有睡着。就這樣熬到淩晨四點，我受不了起來抹燙傷膏，發現手指越來越粗了。
迷迷糊糊眯到早晨七點半，我習慣性地醒來，一看手的樣子，必須去醫院了——
食指已經腫到原來的兩倍粗，拇指指肚也膨大了很多，兩根手指既無法彎曲也無法伸直，像被凍住了。
一覺醒來後的拇指和食指 | 作者供圖
查了一下，離家不遠的三甲醫院有燒傷傷口修複科，于是我立即出發。前往醫院的路上，我一直把手舉在胸前，這奇怪的姿勢引得路人時不時投來“注目禮”。
壞掉的皮膚被去除，
漫長的換藥之旅随之開啟
燒傷傷口修複科病人不太多，我很快就見到了醫生。他仔細觀察了我的手指，詢問了整個燙傷過程，告訴我大拇指和食指第二指節會恢複得比較快，需要十天左右；食指第一指節受傷最重，需要二十多天才能恢複。醫生開了單子，讓我拿完藥後找護士處理傷口。
處理傷口的是個動作麻利的中年女護士，在我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用手術刀片劃開了我的手指，開始用剪刀剪掉那些壞死的皮膚。
我的心開始抽搐，手也不自覺地往回縮，難道不打麻藥嗎？
護士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說：“手别動！還疼嗎？應該不疼了呀，神經都被燙死了……”
被剝皮後的手指 | 作者供圖
之後，醫生來看了傷口，說我的真皮層已經被燙破，部分肌肉也受傷變黑了。護士幫我抹上磺胺嘧啶銀乳膏，接着把我的手指五花大綁了起來。我把手舉在胸口，又一路接受着“注目禮”回家。
手指仍然很疼，但是發脹的感覺好了一點，我猜可能跟把皮剪了有關。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深刻體會到了右手食指有多麼重要。完全右利手的我，不得不從零開始學習用左手刷牙、洗臉……做一切事。
遵照醫囑，第二天、第五天、第十天我要到醫院換藥、觀察傷口恢複情況。在等待換藥的間隙，我對照牆上的燒傷宣傳材料，判斷出自己大拇指和食指第二指節屬于淺Ⅱ度燒傷、食指第一指節屬于深Ⅱ度燒傷。
複診記錄 | 作者供圖
在第三次換藥時，我碰見了另一位醫生，他觀察了我的傷口之後說，如果恢複不好可能需要住院植皮。我心情沮喪地去找護士換藥，還是那位麻利的女護士，她安慰我說也不一定需要植皮，先觀察着看。
受傷後第五天我進行了換藥。 | 作者供圖
受傷後的第十天，我再次前往醫院複診。大拇指的傷口基本恢複，隻剩最中間的一點點還沒長好；食指第二指節已經長好了，而受傷最嚴重的食指第一指節，傷口蓋着一層黑色的硬殼。
這次是首診的那位大夫。他跟護士交代了一番，護士便開始操作了。她左手緊緊地抓着我的手，右手拿着手術刀輕輕地在黑殼上劃線，她劃得很輕、很密，仿佛在傷口上作畫。她橫着劃了很多刀，又豎着劃了很多刀，黑殼被分割成了很多小塊。
我揪着心忍受着這一切，看了幾眼便不忍再看，背過頭去，心裡用關公刮骨療毒的事迹激勵自己。護士劃完了，擡起頭舒了一口氣，向我解釋說劃線的目的是把黑殼破壞掉，讓黑殼之下的新肉露出來。由于黑殼的厚度不均勻，而且下刀的輕重有差別，會不時地劃到新肉，肯定會疼。
第十天換藥 | 作者供圖
她包紮好傷口，讓我每天自行換藥，一周後再來醫院。上面這張照片是我晚上回家換藥時拍的，網狀的黑殼已經被乳膏軟化，顔色也變淺了。
一周後，在藥膏的滋潤下，殼已經徹底軟化，成為覆寫在肌肉上的一層死皮。護士用鑷子和手術刀把死皮剝離掉，露出新鮮的肌肉，粉粉嫩嫩的。
剝離死皮後第二天 | 作者供圖
剝離死皮後第九天 | 作者供圖
缺失的皮膚完全長好，
但感覺的恢複仍是未知數
又過了短短幾天之後，受傷的皮膚已經完全長好，我終于可以沒有負擔地用右手做事了。
燒傷後一個月，我的食指仍然不能完全伸直、彎曲，腫脹也沒有完全消失，傷口處的皮膚摸上去和正常皮膚還是不一樣，食指的觸覺也沒有完全恢複。
現在已經是燒傷後的四個多月了，我食指第一指節處的皮膚還是跟正常皮膚不一樣，顔色要淺一些，摸上去硬硬的。最關鍵的是，受傷部位神經似乎受損了，觸感跟未受傷的皮膚明顯不同。我遵照醫囑在服用“甲钴胺”，希望能恢複到受傷前的樣子！
回憶這次意外，我覺得自己非常幸運，遇到了經驗豐富的醫生和護士，傷口也恢複得非常順利。同時我也在反思，實驗室的安全、規範操作是多麼重要。如果當時在白線手套裡戴上防腐蝕的矽膠手套，我就不用忍受這段時間的痛苦了。
實驗室安全無小事，任何時候都不能存有僥幸心理。同時，也提醒相關專業的讀者們一定要規範操作、小心為上。
醫生點評
結祥 | 上海長征醫院整形外科 主治醫師
在日常工作和生活中，燒傷是極為常見的一類損傷，特别是對于需要接觸化學制品、火焰、熱油、熱水、電流等危險因素的從業者來說，燒傷常常發生于勞動保護不到位或操作不規範時。本文作者就是一位化學領域的從業者，其緻傷因素為濃硝酸燒傷，即化學燒傷的一種。
一旦發生燒傷，我們首先要做的就是中止傷害，快速冷療。從業多年，作者具有專業的急救意識——發現濃硝酸燒傷後第一時間選擇沖洗半小時以上，處理十分及時。但由于濃硝酸是一種強氧化劑和硝化劑，對皮膚具有極其強大的腐蝕作用，一旦接觸皮膚，常常造成較為嚴重的燒傷，多為深Ⅱ度甚至Ⅲ度。是以在采取正确的急救處理後，需要及時前往醫院燒傷專科就診，而不應該前往藥店自行塗藥處理。
大陸對燒傷傷口的深度診斷一般采用三度四分法，即Ⅰ度、淺Ⅱ度、深Ⅱ度和Ⅲ度。
Ⅰ度燒傷僅僅損傷角質層，皮膚完整性沒有破壞，傷口呈紅斑樣外觀，灼痛明顯，通常一周内就能完全愈合。
如果損傷更深到達真皮乳頭層，就是淺Ⅱ度燒傷。此時表皮、真皮間會出現水疱，疼痛劇烈，兩周内依靠殘存的生發層上皮細胞增生可達到無疤愈合。本文作者的拇指和食指第二指節就屬于淺Ⅱ度燒傷。
如果損傷深達真皮網狀層，就是深Ⅱ度燒傷，如本文作者的食指第一指節。由于乳頭層内的毛細血管壞死，滲出反而較少，傷口呈現黃褐色結痂，手指腫脹壓迫指神經造成劇痛，後期清創切痂時因神經末梢壞死反而沒有明顯的疼痛。深Ⅱ度燒傷依靠殘存的皮膚附件上皮細胞增生修複，愈合後有明顯的瘢痕形成，由于硝酸腐蝕性太強，殘存的皮膚附件上皮細胞極少，是以愈合緩慢，瘢痕較重，食指的感覺運動功能恢複都較差。
Ⅲ度燒傷是皮膚全層的壞死，深達脂肪層，一般無法自愈，需要手術修複。
回顧了作者的受傷經過，我們更應牢記燒傷處理的“五字真訣”：沖（沖冷水半小時以上）、脫（剪或小心脫去衣物，避免二次損傷）、泡（冷水浸泡半小時左右）、蓋（清潔紗布覆寫，不可任意塗抹牙膏、民間偏方等藥物）、送（及時就醫）。
當然最重要的是在工作和生活中做好預防，避免接觸危險因素，實在需要接觸者，務必做好勞動防護，并在操作時嚴謹規範，避免發生這類“切膚之痛”。
個人經曆分享不構成診療建議，不能取代醫生對特定患者的個體化判斷，如有就診需要請前往正規醫院。
作者：Olive
編輯：元氣洋、黎小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