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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薮‖保鮮花朵的人

談薮‖保鮮花朵的人

□ 李木生

按說,大自然的保鮮力量是無與倫比的,可是無與倫比的大自然,也無法讓一朵花鮮豔一百年。尤其是又香又美的花朵,更易香消玉殒。還是人能,以自己短促的生命,竟能培植出千年不謝的奇葩。

這花,是女人。

綜觀古今中外,哪一位偉大的作家不是花朵的保鮮大師呢?自有了中國的曹雪芹在《紅樓夢》的園地裡,将上百位花樣女子保鮮之後,那保鮮了安娜·卡列尼娜、喀秋莎·瑪絲洛娃、娜塔莎·羅斯托娃的托爾斯泰,也就不那麼孤單了。

中國,本來就是花朵保鮮大家輩出的國度,以至于到了現當代,還出現了魯迅、沈從文、孫犁、汪曾祺等大家。就說汪曾祺吧,那種對于女子的尊重、愛護、了解與欣賞,那種對于女性美好與善良的發現與發掘,真可稱之為一代絕唱。他的過早謝世,不能不說首先是女性的巨大損失,也使她們失去了一個真正的知音。

談薮‖保鮮花朵的人

女子為什麼能夠如此感動這些細膩而又偉大的心靈?美麗之外,還有格外的痛苦,甚至美麗在痛苦裡。

汪曾祺在談到自己的師承之時,曾經說起過一位古代的文學家,叫歸有光。夜讀歸有光的散文,細細揣摩,探尋到歸、汪的靈魂隐秘處,我便發現了一條淙然有聲的相通之脈,一種對待女性的熱愛與同情之脈,正從古代流到今天,又從今天流向未來。歸有光最有名的散文《項脊軒志》,記載了對于祖母、母親、妻子和祖母婢女的無限思念。“庭有枇杷樹,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蓋矣”的語句,至今還在撥動着多少人的心扉啊。

在專制時代,嫁雞随雞,夫死則守節、殉夫的“貞女”,是被褒獎、規定的“正道”,正是這一“正道”,毀滅了無數女子的青春、生命和歡樂。歸有光的《貞女論》,則和這一“正道”公然唱起反調,劈頭就說:“女未嫁人,而或為其夫死,又有終身不改适者,非禮也”,并進而揭露出這種守節、殉夫的不道德、喪人性,“是乖陰陽之氣,而傷天地之和也”。生于明朝中葉的歸有光,祖父、父親都是一生不曾為官,他雖有滿腹文才,卻也連續赴北京參加會試24年均未中第。現在已經無法探究幾百年前歸有光内心世界的具體波瀾,失意,惆怅,痛苦,悲涼,肯定都有,但是快樂與安慰也一定存在。而這快樂與安慰,有不少便是來自女性和對于女性美好品性的塑造與保鮮。百十字的《寒花葬志》,已使一個陪嫁婢女的活潑可愛,和對她早逝的悲傷,有聲有色地躍然紙上——她還在天寒的冬日裡,垂着一對環形的發髻,燃火煮着荸荠嗎?她還忽悠悠閃動着眸子,依着桌幾吃飯嗎?

談薮‖保鮮花朵的人

大多數的讀書人,在皇權獨裁社會裡,扮着統治者工具和應聲蟲的角色。歸有光卻不,作為一介無職無權無錢的文人,挺身而出,放言心聲,樂于敢于為普通女子立傳,由衷地贊美她們,為她們伸張正義,真真地讓我這個現代人欽敬而又赧顔。他的《書張貞女死事》,不可不讀。有時,我們會以現代人自居,以為比古時人高明得多、進步得多。其實,囿于曆史慣性渦流中的我們,往往比古時人還要落後,而那些獨立思索、正義多情的古人,恰恰能超越數百年數千年的時空,具有新鮮的現代性、先進性。而怎樣對待女性,則是一面鏡子。在這面鏡子中,歸有光就是這樣一個具有現代性、先進性的古人。是他的文章,為我們保鮮了一位出淤泥而不染、敢于以死抗争、有着獨立品格的奇女子。張貞女新嫁汪家,公公、丈夫皆昏庸無用之人,婆婆與地痞流氓肆意淫蕩,并逼她合污。面對強暴,年僅19歲的張貞女,毫不猶豫,挺身堅拒,規勸,斥罵,杵擊,節節相抗。歸有光贊她“為人淑婉”“獨亢然蹈白刃而不惴,可不謂賢哉!”他欽佩地“歎其以童年妙齡,自立如此,凜然毛骨為竦”。他以“通訊”和“報告文學”的文筆,真實地記載下張貞女事件的全過程,并期待着張貞女的事迹像帝王将相一樣地載入史冊:“因反複校勘,著其始末,以備史氏之采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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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啻一種反叛。聖人是怎麼說來着?“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歸有光咋說?“天地正義,淪沒幾盡,僅僅見于婦女之間。吾輩宜培植之,使之昌大;不宜沮抑之,使之銷铄;此等關系世道非淺”。

幾乎與女子一樣柔弱的讀書人,何以有這樣足的底氣?無他,隻因女子本身就具備着這種曆久也不腐不衰的質地。這些保鮮大師們的存在與出現,不僅是女性的幸運,更是人類的幸運。

都說男人是石,是山嶽,凜然,峻然,轟轟烈烈,不可一世。女人是水,是海洋,柔順,靜和,不動聲色,随遇而安。可誰定的男陽女陰?又是誰說的女是月亮男是太陽?說不定人類開始就弄錯了,原本是男陰女陽,女子才是隻知給予、溫暖了世界的太陽。

如此看來,即使我們不具備保鮮花朵的能力,也必須培養發現、欣賞、愛護、欽佩花朵之美、之香的素養。這樣,我們庶幾可以稍稍離開一點醜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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