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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躺在床上吃粉鹽豆,看書,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世界讀書日

汪曾祺:躺在床上吃粉鹽豆,看書,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世界讀書日

世界讀書日

編者按:4月23日是一年一度的世界讀書日。在高速運轉的生活中,打開一本書,正逐漸變成一件困難的事,是以我們更願意在今天這個日子,祝福您能更多地感受到閱讀的快樂。就像汪曾祺先生回憶當年:“躺在床上吃粉鹽豆(江陰的特産),喝白開水,看書,把三角函數、化學分子式暫時都忘在腦後,考試、分數,于我何有哉,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願每一個“讀書日”都能成為這樣快活的一天!

以下文章均節選自《汪曾祺散文全編》,讓我們聽聽汪曾祺先生回憶讀書往事,聊聊他的讀書心得。

一折八扣書

一折八扣書盛行于30年代,中學生所買的大都是這種書。一折,而又打八扣,即定價如是一進制,實售隻是八分錢。當然書後面的定價是預先提高了的。但是經過一折八扣,總還是很便宜的。為什麼不把定價壓低,實價出售,而用這種一折八扣的辦法呢,大概是投合買書人貪便宜的心理:這差不多等于白給了。

一折八扣書多是供人消遣的筆記小說,如《子不語》《夜雨秋燈錄》《續齊諧》等等。但也有文筆好,内容有意思的,如餘澹心的《闆橋雜記》、冒辟疆的《影梅庵憶語》。也有舊詩詞集。我最初讀到的《漱玉詞》和《斷腸詞》就是這種一折八扣本。《斷腸詞》的樣子我到現在還記得,封面是磚紅色的,一側畫一枝滴下兩滴墨水的羽毛筆。一折八扣書都很薄,但也有較厚的,《劍南詩鈔》即是相當厚的兩本。這書的封面是米黃色的銅版紙,王西神題簽。這在一折八扣書中是相當貴的了。

星期天,上午上街,買買東西(毛巾、牙膏、襪子之類),吃一碗脆鳝面或辣油面(我讀高中在江陰,江陰的面我以為是做得最好的,真是細若銀絲,湯也極好),幾隻豬油青韭餡餅(滿口清香),到書攤上挑一兩本一折八扣書,回校。下午躺在床上吃粉鹽豆(江陰的特産),喝白開水,看書,把三角函數、化學分子式暫時都忘在腦後,考試、分數,于我何有哉,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

舊書攤

昆明的舊書店集中在文明街,街北頭路西,有幾家舊書店。我們和這幾家舊書店的關系,不是去買書,倒是常去賣書。這幾家舊書店的老闆和夥計對于書都不大内行,隻要是稍微整齊一點的書,古今中外,文法理工,都要,而且收購的價錢不低。尤其是工具書,拿去,當時就付錢。我在西南聯大時,時常斷頓,有時日高不起,擁被墜卧。朱德熙看我到快11點鐘還不露面,便知道我午飯還沒有着落,于是挾了一本英文字典,走進來,推推我:“起來起來,去吃飯!”到了文明街,出脫了字典,兩個人便可以吃一頓破酥包子或兩碗焖雞米線,還可以喝二兩酒。

工具書裡最走俏的是《辭源》。有一個同學發現一家書店的《辭源》的收售價比原價要高出不少,而拐角的商務印書館的書架就有幾十本嶄新的《辭源》,于是以原價買到,轉身即以高價賣給舊書店。他這種搬運工作幹了好幾次。

我應當在昆明舊書店也買過幾本書,是些什麼書,記不得了。

在上海,我短不了逛逛舊書店。有時是陪黃裳去,有時我自己去。也買過幾本書。印象真鑿的是買過一本英文的《威尼斯商人》。其時大概是想好好學學英文,但這本《威尼斯商人》始終沒有讀完。

汪曾祺:躺在床上吃粉鹽豆,看書,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世界讀書日

我倒是在地攤上買到過幾本好書。我在福煦路一個中學教書,有一個工友,姑且叫他老許吧,他管打掃辦公室和教室外面的地面,打開水,還包幾個無家的單身教員的夥食。夥食極簡便,經常提供的是紅燒小黃魚和炒雞毛菜。他在校門外還擺了一個書攤。他這書攤是名副其實的“地攤”,連一塊闆子或油布也沒有,書直接平攤在人行道的水泥地上。老許坐于校門内側,手裡做着事,擇菜或清除洋鐵壺的水堿,一面拿眼睛向地攤上瞟着。我進進出出,總要蹲下來看看他的書。

我曾經買過他一些書,——那是和爛紙的價錢差不多的,其中值得紀念的有兩本,一本是張岱的《陶庵夢憶》,這本書現在大概還在我家不知哪個角落裡。一本在我來說,是很名貴的:萬有文庫湯顯祖評本《董解元西廂記》。我對董西廂一直在偏愛,以為非王西廂所可比。湯顯祖的批語包括眉批和每一出的總批,都極精彩。這本書字大,紙厚,湯評是照手書刻印的。湯顯祖字似歐陽率更《張翰帖》,秀逸處似陳老蓮,極可愛。我未見過臨川書真迹,得見此影印刻本,而不禁神往不置。“萬有文庫”算是什麼稀罕版本呢?但在我這個向不藏書的人,是視同珍寶的。這書跟随我多年,約十年前為人借去不還,弄得我想引用湯評時,隻能于記憶中得其仿佛,不勝怅怅!

雞蛋書

趙樹理同志曾希望他的書能在農村的廟會上賣,農民可以拿幾個雞蛋來換。這個理想一直未見實作。用實物換書,有一定困難,因為雞蛋的價錢是漲落不定的。但是便宜到隻值兩三個雞蛋,這樣的書原先就有過。

我家在高郵北市口開了一爿中藥店萬全堂。萬全堂的廊下常年擺着一個書攤,兩張闆凳支三塊門闆,“書”就一本一本地平放在上面。為了怕風吹跑,用幾根削方了的木棍橫壓着。攤主用一個小闆凳坐在一邊,神情古樸。這些書都是唱本,封面一色是淺紫色的很薄的智語紙的,上面印了單線的人物畫,都與内容有關,左邊留出長方的框,印出書名:《薛丁山征西》《三請樊梨花》《李三娘挑水》《孟姜女哭長城》……裡面是白色有光紙石印的“文本”,兩句之間空一字,念起來不易串行。我曾經跟攤主借閱過。一本“書”一會兒就看完了,因為隻有幾頁,看完一本,再去換。

這種唱本幾乎千篇一律,開頭總是:“自從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三皇五帝是和什麼故事都挨得上的。唱詞是沒有多大文采的,但卻文從字順,合轍押韻(七字句和十字句)。當中當然有許多不必要的“水詞”。老舍先生曾批評舊曲藝有許多不必要的字,如“開言有語叫張生”,“叫張生”就得了嘛,幹嘛還要“開言”還“有語”呢?不行啊,不這樣就湊不足7個字,而且韻也押不好。這種“水詞”在唱本中比比皆是,也自成一種文理。我倒想什麼時候有空,專門研究一下曲藝唱本裡的“水詞”。不是開玩笑,我覺得我們的新詩裡所缺乏的正是這種“水詞”,字句之間過于擁擠,這是題外話。我讀過的唱本最有趣的一本是《王婆罵雞》。

這種唱本是賣給農民的。農民進城,打了油,撕了布,稱了鹽,到萬全堂買了治牙疼的“過街笑”、治肚子疼的暖臍膏,順便就到書攤上翻翻,挑兩本,放進捎碼子,帶回去了。

農民拿了這種書,不是看,是要大聲念的。會唱“送麒麟”、“看火戲”的還要打起調子唱。一人唱念,就有不少人圍坐靜聽。自娛娛人,這是家鄉農村的重要文化生活。

唱本定價120文左右,與一碗寬湯餃面相等,相當于3個雞蛋。

這種石印唱本不知是什麼地方出的(大概是上海),曲本作者更不知道是什麼人。

另外一種極便宜的書是“百本張”的鼓曲段子。這是用毛邊紙手抄的,折疊式,不裝訂,書面寫出曲段名,背後有一方長方形的墨印“百本張”的印記(大小如豆腐幹)。裡面的字頗大,是蹩腳的館閣體楷書,而皆微扁。這種曲本是在廟會上賣的,我曾在隆福寺買到過幾本。後來,就再看不見了。這種唱本的價錢,也就是相當于三個雞蛋。

附帶想到一個問題,北京的鼓詞俗曲的資料極為豐富,可是一直沒有人認真地研究過。孫楷第先生曾編過俗曲目錄,但隻是目錄而已。事實上這裡可研究的東西很多,從民俗學的角度,從北京方言角度,當然也從文學角度,都很值得鑽進去,搞10年8年。一般對北京曲段多隻重視其文學性,重視羅松窗、韓小窗,對于更俚俗的不大看重。其實有些極俗的曲段。如“闊大奶奶逛廟會”“窮大奶奶逛廟會”,單看題目就知道是非常有趣的。車王府有那麼多曲本,一直躺在首都圖書館睡覺,太可惜了!

開卷有益

大概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一年暑假,我在我們家花廳的塵封書架上找到一套巾箱本木活字的叢書,抽出一本《嶺表錄異》看起來,看得津津有味。接着又看了《嶺外代答》。從此我就對筆記、遊記發生很大的興趣。一直到現在,還是這樣。這一類書的文字簡練樸素而有情緻,對我的作品的語言風格是有影響的。

我從國小五年級到國中一二年級,教國文的老師都是高北溟先生。高先生教過的課文中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歸有光的《先妣事略》和《項脊軒志》。有一年暑假,高先生教了我鄭闆橋的家書和道情。我後來從高先生那裡借來鄭闆橋的全集,通讀了一遍。鄭闆橋的元白體的詩和接近口語的散文,他的詩文中的藹然的仁者之心,使我深受感動。全集是闆橋手寫刻印的,看看他的書法,也是一種享受。

有一年暑假,我從韋子廉先生讀了幾十篇桐城派的古文。“桐城義法”,未可厚非。桐城派并不全是“謬種”。我以為中學生讀幾篇桐城派古文是有好處的,比如姚鼐的《遊泰山記》、方苞的《左忠毅公逸事》。

我讀書的高中江陰南菁中學注重數理化,功課很緊,課外閱讀時間不多,但也不是完全沒有。我買了一套胡雲翼編的《詞學小叢書》;在做完習題後或星期天,就一首一首抄寫起來,字是寸楷行書。這樣就讀了詞也練了字。抄寫,我以為是讀詩詞的好辦法。讀詞,帶有一定的偶然性,因為買了一套《詞學小叢書》;同時詞裡大都有一種感傷情緒,流連光景惜朱顔,和一個中學生的感情易于合拍。

江南失陷,我不能到南菁中學讀書,避居鄉下,住在我的小說《受戒》所寫的一個庵裡。随身所帶的書,除了數理化教科書外,隻有一本屠格涅夫的《獵人筆記》,一本上海的“野雞書店”盜印的《沈從文選集》。我于是反反複複地看這兩本書。可以說,這兩本書引導我走上了文學道路,并且一直對我的作品從内到外産生極為深遠的影響。

汪曾祺:躺在床上吃粉鹽豆,看書,這一天實在過得蠻快活|世界讀書日

我在昆明西南聯大讀了中文系,選讀了沈從文先生的三門課,《各體文寫作》、《創作實習》和《中國小說史》,是沈先生的名副其實的入室弟子。沈先生為了教課所需,收羅了很多文學作品,古今中外,各種流派都有。他架上的書,我陸陸續續,幾乎全部都借來讀過。外國作家裡我最喜愛的是契诃夫和一個西班牙作家阿索林。因為,他們有點像我,在氣質上比較接近。

作為一個文學愛好者,或有志成為作家的青年,應該博覽群書,但是可以有所側重,有所偏愛。一個作家,應該認識自己,知道自己的氣質。而認識自己的氣質之一法,是看你偏愛哪些作家的書,你一看就看進去了,那麼看下去吧;有的作家的書,看不進去,就别看!比如巴爾紮克,我承認他很偉大,但是我就是不喜歡,你其奈我何!

我主張看書看得雜一些,即不隻看文學書,文學之外的書也都可以看看。比如我愛看吳其濬的《中國植物名實圖考》,法布爾的《昆蟲記》。有的書,比如講古代的仵作(法醫)驗屍的書《宋提刑洗冤錄》,看看,也怪有意思。

古人雲:“開卷有益”。有人反對,說看書應有選擇。我覺得,隻要是書,翻開來讀讀,都是有好處的,即便是一本老年間的黃曆。

談讀雜書

我讀書很雜,毫無系統,也沒有目的。随手抓起一本書來就看。覺得沒意思,就丢開。我看雜書所用的時間比看文學作品和評論的要多得多。常看的是有關節令風物民俗的,如《荊楚歲時記》《東京夢華錄》。其次是方志、遊記,如《嶺表錄異》《嶺外代答》。講草木蟲魚的書我也愛看,如法布爾的《昆蟲記》,吳其濬的《植物名實圖考》,《花鏡》。講正經學問的書,隻要寫得通達而不迂腐的也很好看,如《癸巳類稿》。《十駕齋養新錄》差一點,其中一部分也挺好玩。我也愛讀書論、畫論。有些書無法歸類,如《宋提刑洗冤錄》,這是講驗屍的。有些書本身内容就很龐雜,如《夢溪筆談》《容齋随筆》之類的書,隻好籠統地稱之為筆記了。

讀雜書至少有以下幾種好處:

第一,這是很好的休息。泡一杯茶懶懶地靠在沙發裡,看雜書一冊,這比打撲克要舒服得多。

第二,可以增長知識,認識世界。我從法布爾的書裡知道知了原來是個聾子,從吳其濬的書裡知道古詩裡的葵就是湖南、四川人現在還吃的冬苋菜,實在非常高興。

第三,可以學習語言。雜書的文字都寫得比較随便,比較自然,不是正襟危坐,刻意為文,但自有情緻,而且接近口語。一個現代作家從古人學語言,與其苦讀《昭明文選》、“唐宋八家”,不如參看雜書。這樣較易溶入自己的筆下。這是我的一點經驗之談。青年作家,不妨試試。

第四,從雜書裡可以悟出一些寫小說、寫散文的道理,尤其是書論和畫論。包世臣《藝舟雙楫》雲:“吳興書筆,專用平順,一點一畫,一字一行,排次頂接而成。古帖字型,大小頗有相徑庭者,如老翁攜幼孫行,長短參差,而情意真摯,痛癢相關。吳興書如士人入隘巷,魚貫徐行,而争先競後之色,人人見面,安能使上下左右空白有字哉!”他講的是寫字,寫小說、散文不也正當如此嗎?小說、散文的各部分,應該“情意真摯,痛癢相關”,這樣才能做到“形散而神不散”。

讀雜書的收獲很多,我就以自己的感想談這麼一點。

節選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汪曾祺散文全編》2019版

插圖來自網絡

本期微信編輯:于文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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