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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莉:與其讨論“什麼是滿分作文”,不如建設對好散文的了解和感覺

張莉:與其讨論“什麼是滿分作文”,不如建設對好散文的了解和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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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所思:給青少年的散文讀本》是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張莉教授精心選編,專門面向青少年的散文集,收錄了從魯迅、朱自清、冰心、茅盾、巴金、蕭紅到汪曾祺、孫犁、鐵凝、王安憶、史鐵生、李敬澤、格非、畢飛宇、遲子建、劉亮程、周曉楓、李修文、李娟等著名作家的優秀散文作品。

今天分享的這篇文章是《人生有所思:給青少年的散文讀本》的導讀,原題為《散文之美,日常之光》。在這篇文章中,張莉講述了編纂選本的原因,也讓我們看到這些散文的動人之處。

散文之美,日常之光

文/張 莉

《人生有所思》是專門面向青少年的散文集,收錄了從魯迅、朱自清、冰心、茅盾、巴金、蕭紅到汪曾祺、孫犁、鐵凝、史鐵生、李敬澤、畢飛宇、劉亮程、周曉楓、李修文、李娟等人的優秀散文作品,其中多篇已被選入中學國文教材或補充閱讀教材裡。之是以有這個編纂計劃,原因在于我對某年聯考滿分作文的關注——與其參與讨論“是不是應該得滿分”,不如去建設好散文的了解與感覺,因為這影響着一代又一代年輕人的文學審美眼光。

這一選本的特點在于衆聲喧嘩,豐富多樣,所收錄的散文風趣、鮮活、生動,語言典雅洗練,有利于培養青年一代的語感。希望青少年朋友們通過閱讀這些作品可以認識到,好散文絕非千篇一律、千人一腔;好散文有它的溫度和豐富,好散文有它的銳利和鋒芒。非常期待的是,更多的讀者從這本書裡認識到,好散文原來是這樣的,散文也可以這樣寫。

張莉:與其讨論“什麼是滿分作文”,不如建設對好散文的了解和感覺

《人生有所思》實拍圖

01

中學時代提到散文,我們通常會說到記叙文、抒情文以及議論文,這是最為基礎和簡單的分類。而無論是記叙、抒情還是議論,說到底也都與“我”有關,散文所寫的是“我”之所見、“我”之所感和“我”之所想。——判斷一篇散文是否優秀,在于寫作者能否真正地将“我”之所見、“我”之所感、“我”之所想變成“我們”之所見、“我們”之所感和“我們”之所想。——換言之,好散文的魅力在于能引起我們長久的共鳴。

為閱讀友善,我将這些散文分為三部分:“有物”“有情”“有思”。正如大家所看到的,三個題目都強調“有”。“有”與“無”相對——無論我們寫的是一個人、一件事還是一個道理,它都要從“有”出發,這個“有”,有時可以是物,有時可以是人,有時可以是一個場景,總之“有”是“實在”而非“虛空”。

誰能忘記《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呢?這是魯迅《朝花夕拾》中的一篇,也是現代散文的名篇,直到今天,我們幾乎每個人都會背裡面的經典段落:“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裡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雲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雲霄裡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牆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每個句子裡都有動物或植物,那都是我們尋常所見之物,而正是對它們細緻的觀察和描摹,才構成了百草園的生趣。《濟南的冬天》中,老舍将那種溫暖用拟人方式表達:“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愛,好像是把濟南放在一個小搖籃裡,它們安靜不動地低聲地說:‘你們放心吧,這兒準保暖和。’”“小搖籃”的比喻對應的是濟南的地理位置,既寫出濟南冬天的特點,也寫了這裡的冬天何以不結冰的緣由。

無論童年還是季節,其實是非常寬泛的、“虛”的概念,作家們都選擇了一個“抓手”、一種“憑借”。因為在“實在”的基礎上升發感悟,是以讀來并不枯燥。鐵凝的《一千張糖紙》關于欺騙,關于如何對待孩子,她從故事講起。表姑嫌孩子們話多,便随口許了一個諾言:孩子們如果能收集一千張糖紙,就可以換給他們一隻電動狗。但當孩子們真的收集到了一千張糖紙時,表姑卻并沒有兌現她的承諾,她承認自己哄騙了他們。欺騙與信任,世故與天真的糾纏,都展現在有關糖紙的故事裡。我們想到那一千張糖紙,便會想到承諾的可貴。

聲音是多麼難以表達,阿來選擇了非常具象的方式。一大早,“聲音響起來了”:老馬的聲音、鎮長的聲音、舊皮鞋的聲音、羊叫的聲音、許多門開啟的聲音。更多的聲音傳過來,越來越雜亂,男女的調笑聲、收音機的音樂聲、家畜們的鳴叫聲、魚販的聲音、菜販的聲音,等等。随着這些聲音的進來,我們知道作家因為生病在一個鎮子裡滞留了三天,三天來,作家通過這些聲音熟悉了草原上的小鎮,而此後每次路過相似的鎮子,那些聲音就會響起來,聲音成為他的深刻記憶。

李敬澤《壺碎,一個宜興故事》關于宜興壺的曲折流轉。被買走的壺見證了人的風光、人的寥落,雖然藏壺者心有不平,但一切之于造壺者都是浮雲。在顧景舟大師那裡,壺隻是壺本身,他平靜的臉龐讓人心中湧起萬千感慨。畢飛宇的《蠶豆》裡,帶着熱氣的蠶豆溫暖着一個少年的心,所有的情感都落實在了那家常之物上,而那炒蠶豆的奶奶又是多麼讓人懷念。周曉楓的《雨後》書寫的是普泛意義上的雨後風景,雨點燃了作家的觸覺、思考、情感和她對世界的了解,由此我們看到了許多個大雨過後的“風景”。

那些習焉不察的日常之物在作家筆下變得神彩奕奕。那些人生片斷仿佛記憶牆壁上的釘子……借由作家的懸挂,便永遠懸挂在我們的記憶深處了。——物怎麼可能隻是物呢,代表着的是我們的所見、所想、所念,紅豆不隻是紅豆,明月不隻是明月,炊煙也不隻是炊煙……它們是它們自身但又不隻是它們自身,借由作家們的書寫,它們還變成了我們共同的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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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所思》實拍圖

02

我們生活在新媒體時代。新媒體使我們的生活迅捷、便利,但有時候也可能會侵蝕我們的感受力。今天的我們多麼迷戀線上交流。——我們甯可在手機裡和人談情說愛,也想不起給身邊人一個實實在在的擁抱。

某種意義上,我們對身邊事物的細微感受力正在被手機綁架。是的,在一個機器、智能機器人和大資料占重要地位的時代裡,人顯得如此笨拙。可是,人之是以是人,是在于他/她有思考、有情感,是在于他/她脆弱、痛楚、羞怯而非無堅不摧——今天,無論是不是寫作者,保持對外在世界的敏感性與疼痛感都很有必要,人之是以為人,就要感受屬于人的那些笨拙、羞怯、不安以及痛苦。

“有情”部分中,我選擇了朱自清的《背影》。這是寫于一九二五年的作品,兒子以前總是嫌父親不夠聰明,但人到中年才發現自己的愚蠢。作品樸素、平實、洗盡鉛華。朱自清使“背影”成為了漢語裡最迷人也最牽腸挂肚的意象。《好時光悄悄溜走》寫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遲子建寫的也是父親。與朱自清不同,遲子建懷念父親的文字裡,寫了庭院、花草、菜地、山上郁郁蔥蔥的植物和鮮活可愛的動物,當然,也有正值壯年的父親和母親。孩子長大了,但父親逝去了,“我望着雨中的母親,忽然覺得時光是如此可怕,時光把父親帶到了一個永遠無法再回來的地方,時光将母親孤零零地抛到了岸邊。那一刻我就想:生活永遠不會圓滿的。但是,曾擁有過圓滿,有過,不就足夠了嗎?”遲子建将記憶中永遠健壯和富有溫情的父母刻在了文字裡。

汪曾祺的《星鬥其文,赤子其人》寫的是自己的老師沈從文先生,他寫下沈從文生活的點滴:他愛用的詞是“耐煩”,他不大用稿紙寫作,他喜歡搜集器物,尤其是那些被人丢棄的器物,比如“漆盒”。他穿衣服不講究,喜歡吃“慈姑”和“豬頭肉”……汪曾祺談天般記下沈從文的日常生活,形象而鮮活,他也寫到沈從文的喪事,“我走近他身邊,看着他,久久不能離開。這樣一個人,就這樣地去了。我看他一眼,又看一眼,我哭了。”筆觸節制而細微,結尾尤其令人難忘:“沈先生家有一盆虎耳草,種在一個橢圓形的小小鈞窯盆裡。很多人不認識這種草。這就是《邊城》裡翠翠在夢裡采摘的那種草,沈先生喜歡的草”。

王安憶的《比鄰而居》寫的是鄰居。她對鄰居生活的了解來自于味道——蔥油味花椒大料、草藥氣息、雞湯羊肉湯韭菜辣香、咖啡味道以及艾草的熏煙……作家從味道感覺鄰人的日常,那不隻是他們的生活味道,也是我們的。李修文的《長安陌上無窮樹》裡則寫了兩個萍水相逢之人的别離,生離與死别都在醫院病房的方寸空間裡,那位背不出詩句的白血病孩子,那位離大限之期不遠的老師,在不斷誦讀的詩句中,我們看到了千年以來的人與人之間貼心貼肉的情誼。

這是有情之人寫下的有情之文。寫下身邊人生活和身邊人的日常性,寫下人本身的樸素和自然,也寫下人本身的有趣和煙火氣。因為來自本心,因為來自體悟,更因為真情實意,這些作品一經發表便長久引發人共情。

如果這個人讓你念念不忘,為什麼不寫下來呢?如果你對此人此事此物完全無感,完全不動情,為什麼要寫呢?隻有對他人有深情的人,才會真切記下所交往的點滴。對于寫作者而言,寫下某個人、某件事時,也在傳遞給讀者他的情感。真正的好散文是一種神奇的聯接,它最終使我們和親人,使我們和萍水相逢的人,形成堅固的情感共同體。

張莉:與其讨論“什麼是滿分作文”,不如建設對好散文的了解和感覺

《人生有所思》實拍圖

03

這是大資料時代。如果我們在電腦裡搜尋過“牙齒”,那麼一連數天,我們的電腦便會自動送來無數關于牙齒和牙齒美容的廣告。大資料在想方設法讓我們活得舒服,無須我們挑選和思考。無論是否願意,事實上,我們每個人都已經成為被精準投喂的目标人群。在大學課堂裡,我常跟年輕一代讨論的問題是,都說“爽文”最受歡迎,那麼“爽”是人生中最重要的感受嗎,被“爽”到是一個人活在世上的終極追求嗎?而如果“爽”不是我們的終極追求,我們也不想成為被精準投喂的人群,我們又該怎樣掙脫?

選擇用魯迅的《〈呐喊〉自序》做“有思”部分第一篇,當然首先是因為魯迅是新文學史上最具代表性的散文家,同時也因為這篇《〈呐喊〉自序》的思考深度和廣度。那位出入于質鋪和藥店的少年,渴望的是“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别樣的人們”。在日本課堂的幻燈片裡,他看到圍觀的人群,認識到文學的重要性,“是以我們的第一要著,是在改變他們的精神,而善于改變精神的是,我那時以為當然要推文藝,于是想提倡文藝運動了”。魯迅的思考痛切、清醒,讓人多次想到今年年初熱映的電視劇《覺醒年代》。正是從一百年前開始,一個民族發出了最強有力的“呐喊”。

茅盾的《談月亮》寫于一九三四年中秋後,對于人們以為月亮所帶來的柔情,作為革命者的作家卻另有思考:“也許我們中國古來文人發揮的月亮‘文化’,并不是全然主觀的;月亮确是那麼一個會迷人會麻醉人的家夥。”《鍍金的學說》中,蕭紅寫的是伯伯,在她童年時,“他說起話有洪亮的聲音,并且他什麼時候講話總關于正理,至少那時候我覺得他的話是嚴肅的,有條理的,千真萬對的。”但是,越成長,越懷疑伯伯的話,因為一講到“我”上學的事,“伯父微笑了:‘不用上學,家裡請個老先生念念書就夠了!哈爾濱的女學生們太荒唐。’”伯父逐漸變成“嚴涼的石塊”,甚至對于與他談過戀愛的女人也很無情……什麼是“鍍金的學說”,作品裡沒有明确說,但卻是可以被感覺的,“鍍金的學說”是陳舊思想,也是毫無同情心和同理心的思想。

《三八節有感》是丁玲的著名散文,關于女性如何獨立生活、如何自我完善。首先,她不把女人當作“永遠引領我們上升的偉大女性”,而把女人當作人:“她們不會是逾時代的,不會是理想的,她們不是鐵打的。她們抵抗不了社會一切的誘惑,和無聲的壓迫,她們每人都有一部血淚史,都有過崇高的感情……”是以,女人首先要自強:“不要讓自己生病”“使自己愉快。隻有愉快裡面才有青春,才有活力,才覺得生命飽滿,才覺得能擔受一切磨難,才有前途,才有享受。”“用腦子。最好養好成一種習慣。改正不作思索,随波逐流的毛病。”“第四,下吃苦的決心,堅持到底。生為現代的有覺悟的女人,就要有認定犧牲一切薔薇色的溫柔的夢幻。”無論茅盾、蕭紅還是丁玲,他們寫下的是自己對人生的獨特了解。

賈平凹的《讀書示小妹十八生日書》是寫給十八歲妹妹的信,他對讀書、做人深有見地:“夜讀《西遊記》,悟出‘取經唯誠,伏怪以力’,不覺懷多感激,臨風而歎息。”作家對于讀書的了解多麼令人感喟:“任何一個大家,你隻能繼承,不能重複,你要在讀他的作品時,就将他拉到你的腳下來讀。這不是狂妄,這正是知其長,曉其短,師精神而棄皮毛啊。”史鐵生的《我與地壇》則是關于地壇的思考。母親在地壇裡悄悄跟随患病癱瘓的兒子,渴望他慢慢振作起來,後來母親病逝了。——《我與地壇》裡寫着一個人對于生命的領悟,關于活着和死去,關于相見和别離。最終,推着輪椅的兒子在園子裡成長,這園子既小又大,他逐漸領受這個世界的諸多秘密:“我在這園子裡坐着,園神成年累月地對我說:孩子,這不是别的,這是你的罪孽和福祉。”

作家們的思考銳利而有鋒芒,令人深受啟發。當然,無論有怎樣令人頓悟的看法,都來自作家對日常生活的重新發現和重要了解。也就是說,這裡的“所思”,都來自生活本身。一切都依憑的是“我”的獨立思考。一切由“我”而起,“我”是容器、“我”是感覺、“我”是視角、“我”是方法,隻有如此,才能做到魯迅先生所說的,“不合衆嚣,獨具我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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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有所思》實拍圖

04

之是以把《人生有所思》裡的散文分為三部分,目的在于閱讀和讨論的友善,但分類隻是權宜。在每一部作品裡,其實我們都會看到生活的真實,情感的真摯,作家對世界的獨特了解。——好的散文都會内在地将“有物”“有情”“有思”結合在一起。而作家們的語言,雖然風格各異,卻也都擺脫了舊有的陳詞濫調,平實、質樸、鮮活、動人。

是的,要擺脫陳詞濫調。白話文運動強調“我手寫我口,我手寫我心”,是希冀每個人自由表達自己真實的喜怒悲歡,而反對将感受封閉在同一個語言風格的套子裡、模式裡。以往的作文輔導班裡,常常要求同學們去背誦作文模闆、背誦好詞好句,認為那是寫作文的捷徑,那顯然是一種誤導,那些模闆是在套用别人的詞語、别人的經驗而不是我們自己的。所謂修辭立其誠,指的是寫作者要表達對世界最誠摯的認知而不能借用矯揉造作的濾鏡。

忽然想到敦煌莫高窟。窟裡的許多塑像和壁畫美不勝收,那些曆經歲月的佛像和壁畫,栩栩如生。尤其記得第159窟,那是中唐時的作品,菩薩的面像上有種美好的聖潔感。即使年代久遠,依然能感受到這是兩尊有生命力的“活像”。

也想到背後的畫師們。想到他們畫下這些佛像的虔誠與真摯,而那一筆一畫,不是來自空蹈的想象,而是來自對生活中普通人情感的喜怒哀樂的觀察、體察和表現,正是一切從日常而來,才有了那兩尊穿越時光的、卓有生命力的活像。

藝術創作的道理是相通的。——最迷人的寫作從不來自“遠方”和“高處”,而隻來自“切近”和“體悟”。真正優秀的散文既能寫出切近日常生活的質感,也能重新發現日常生活的幽微。正是從這個意義上說,最迷人的散文之美在于寫出我們的日常之光。

張莉:與其讨論“什麼是滿分作文”,不如建設對好散文的了解和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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