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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利茲:發動一場有關女性身體的“啟蒙運動” |專訪

還記得你第一次看婦科醫生時的體驗嗎?

在希拉·德利茲還是一個17歲女孩的時候,她第一次去看婦科醫生。即便已經過去了36年,她依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一切:她好不容易鼓起勇氣向醫生提出了兩個問題,卻沒有得到什麼回答,婦科醫生很冷漠,一副很不耐煩的樣子。在人們還非常保守的20世紀80年代,這似乎是婦科醫生的普遍态度:不體貼、不友好。而一直到現在,出于成見、禁忌,或者感到羞恥等原因,很多人在面對婦科醫生時,依然不敢刨根問底。

當德利茲決心成為一名婦科醫生時,她意識到,醫生不應該那樣做。德利茲給自己定下了目标:把她掌握的婦科知識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講授給大家,讓她們能放心且感覺舒服,“如果婦科醫生不進行這方面的科普,還有誰能做呢?”她意識到,大部分女性對婦科知識的了解十分有限,她們對自己身體所持的态度是不确定的,很多似是而非的說法從小就在她們心裡紮了根,諱莫如深的态度被媽媽傳女兒,且一代代傳了下來。

為此,德利茲發動了一場有關女性身體的“啟蒙運動”,她解答了女性所關注的衆多問題,并形成了一本名叫《身體由我:關于了不起的女性身體的一切》的書。以下為我們對她的專訪。

德利茲:發動一場有關女性身體的“啟蒙運動” |專訪

希拉·德利茲(Sheila de Liz),醫學博士,在德國威斯巴登擁有自己的婦科産科診所,有着超過30年的科研及臨床經驗,屢次受邀參加電視台和廣播電台的健康節目錄制,是著名女性健康科普專家,被譽為“人們理想中的婦科醫生”。

不要向下一代傳遞恥感和恐懼

新京報:是什麼讓你想成為一名婦科醫生?一個“理想的婦科醫生”需要做什麼?

希拉·德利茲:我上學讀書的時候,就知道我想當一個醫生,因為我想做一些必不可少的非常有意義的事。我也知道我想要在女性生命中的每個階段裡幫助她們。

起初,我認為我應該成為一名面向女性的心理治療師。但因為我喜歡尋找并提供問題的快速解決方法,而且分娩這整個領域都很吸引人,是以我成了一名婦科醫生。最棒的事情之一就是有各個年齡段的患者,我可以陪她們度過生命的不同階段。

對我來說,重要的是了解患者并了解她們的狀況,邀請她們參與自己的健康管理,而不是居高臨下。

我也學到,做一名好醫生往往意味着閉上嘴,聽患者說——畢竟我們從患者那裡學到的最多。

一名好的婦科醫生首先要接納自己,這樣才能做到真實;其次,要做個有同理心的人,了解患者可能會因為太過尴尬,而沒有問出準确的問題;第三,向患者解釋問題時一定要抛掉“醫生的話語”。如果想要成為一位好婦科醫生,我們就要願意教導我們的患者,讓她們更好地了解我們給出的治療選項。

新京報:在《身體由我》一書中,你提到關于婦科生理知識的學習,在女性進入青春期前就應該開始了,但大部分女性對自己身體所持的态度是不确定的,不該存在什麼隻有婦科醫生才知道的秘密。那麼,你能從醫生的角度給女孩們的家長一些建議嗎?

希拉·德利茲:跟青春期女孩“談一談”可能會有些壓力,特别是如果我們成年人對自己的性别還有困惑的時候。

德利茲:發動一場有關女性身體的“啟蒙運動” |專訪

《身體由我:關于了不起的女性身體的一切》,[德]希拉·德利茲著,[德]路易莎·施托默爾繪,馬心湖譯,北京科學技術出版社,2021年12月版。

很多時候,學校裡算是“性教育”的内容更多都是關于生殖生物學的教育,而不是關于性。

我們首先需要深入自我,找到我們感到尴尬的領域,可能是我們從童年起就背負的東西。對于我們的身體和女性性征的不健康的觀念弊大于利,并且已經該讓這些錯誤的觀念系統消失了,這樣我們就不會向下一代傳遞恥感和恐懼。

我強烈認為女性性征和女性快感的運作方式應該成為所有成年人都知道的常識。無論男女都能從這些知識中獲益,并引向更幸福的婚姻和更健康的兩性交流。

把更年期視為侮辱,是父權觀念作祟

新京報:作為一名婦科醫生,你擁有超過30年的研究和臨床經驗。在你過去所遇到的所有和女性身體相關的問題裡,女性更關注哪些?

希拉·德利茲:女性非常關心生育、避孕和身體裡激素的奧秘,也會擔心她們作為一位女性伴侶的角色,在親密關系中她們是否表現得像她們“應該有”的樣子。也有很多女性受到性欲低下的困擾,想解決這個問題。

新京報:在女性羞于談論的話題裡,你覺得哪些是最不容忽視的?

希拉·德利茲:這個問題不太好答。因為這樣的太多了!如果我隻能挑幾個來說。

第一個就是,女性必須了解更年期。不僅是圍繞更年期的諸多傳聞讓成百上千的女性一天天地忍受不必要的痛苦,而且更年期和激素缺乏也會帶來一系列問題,嚴重影響女性此後的健康,這裡面大部分是可以預防的。

第二,性生活中的疼痛并不是正常的,也不該忍着。

第三,女性的性活動其實很好了解,你隻是需要正确的資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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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女人的碎片》劇照。

新京報:在很多文化裡,人們并不會認真對待更年期,甚至把它視為一種侮辱。我們可以做些什麼來改變偏見?

希拉·德利茲:把更年期視為侮辱,歸根結底是因為對女性在生命中扮演的角色有兩種設想:其一是美麗,能吸引丈夫,并且通過保持美麗來侍奉丈夫;另一個就是生孩子。

在這種父權觀念下,更年期一到,這些就都結束了,女性不再有任何意義。她成了“空巢”婦女,非常悲傷。這種思維方式極其過時,對女性非常有害。更重要的是,它是非常可笑的謬論:女性保持健康的時間更長了,活得更久了,比二三十年前活得更好,并且她們中的很多人都在更年期又找到了新的力量。

當一位女性進入圍絕經期(月經開始變得不規律)時,她大約是45歲。拿今天的标準來看,她才活了壽命的一半。很多女性在進入更年期後才得出了重大發現:她們的生活根本沒“結束”,還有新的、令人興奮的部分剛要開始。擺脫了帶孩子的負擔,還能從事專業工作,女性會發現自己就像是帶着負重訓練的拳擊手:現在負重都去掉了,她有雙倍的力量。現在有一批新女性,準備好了挑戰世界、追逐夢想。

我将更年期比作一個通道,在這個通道裡,你可以重獲自信和力量,在隧道盡頭你會成為你一直以來想要成為的那個女人。我們中年女性現在正以身作則,教導年輕的女性不要懼怕更年期,而是要為自己女性生命中新的一個神奇的階段做好準備。

我要告訴第一次當媽媽的人:做你認為有意義的事

新京報:月經也是最讓女性苦惱的問題之一,對痛經的人來說尤其如此。

希拉·德利茲:首先,痛經一定要得到重視。

女性總是聽人說“别抱怨”,疼是“正常的”。從來沒有一種“一刀切”的解決痛經的方法。口服避孕藥确實有用,但如果有女性不想吃避孕藥,她就得在疼痛難忍之前吃止痛藥,盡早服用止痛藥是關鍵,但作為女性我們經常意識不到這一點:我們等着,拿熱水瓶捂着肚子,試着鍛煉。但是盡早吃止痛藥真的很重要。

同樣重要的是,要知道嚴重的經痛可能是子宮内膜異位的症狀,子宮内膜異位可能會對盆腔器官造成嚴重的損傷,極大降低生活品質。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要重視痛經——你拖得越久沒能确診子宮内膜異位,它的危害就越大。

新京報:你剛才也提到了生育。成為一位媽媽既是讓人興奮的時刻,也是一種改變人生的體驗。在嘗試适應做媽媽的新任務和新技能的同時,生理、激素和情緒上的變動混合在一起,可能讓很多女性覺得難以承受。一些變化是臨時的,但有一些可能是永久的。你有什麼建議要講給新手媽媽嗎?在剖腹産和自然分娩之間做抉擇時,我們需要考慮什麼?

希拉·德利茲:我得到的最重要的資訊之一就是,做我認為最好的事。

是以我要告訴第一次當媽媽的人:做你認為有意義的事。每個媽媽和每個孩子都是獨立的個體,每個人的情況都不相同。有的世代可能支援母乳喂養,而其他人可能不喜歡這麼做。在德國,有很多人認為孩子需要跟媽媽在家裡呆三年,而工作在身的人隻能在家呆幾個月。關鍵是做出決定并有信心堅持下去。當然,總會有很多人想讓你相信你的決定是錯誤的,因為他們不是這麼做的。别理他們,你最了解你的寶寶了。

德利茲:發動一場有關女性身體的“啟蒙運動” |專訪

電影《暗處的女兒》劇照。

關于剖腹産和自然分娩的抉擇,這也是個人化的。和有些人以為的相反,剖腹産并不是“簡單的出路”。在一段時間裡剖腹産也很痛苦。是以我一直在說,生孩子是痛苦的——無論是在生之前還是生之後。

另一個重要的建議是,在生完孩子頭三個月裡要保護好你自己的時間和空間:這意味着,睡覺,在寶寶睡着的時候,别想着招待客人或者當個完美的主人。這很荒唐,特别是你的寶寶還沒睡,你還要一整天喂奶的時候。你和寶寶都需要休息和共同相處的時間。是以,如果有必要的話,禮貌地拒絕訪客和親友,除非他們真的能幫你分憂。

學習并了解女性身體的重大秘密,讓女性被看到并得到認可

新京報:對于女性來說,《身體由我》這本書所涉及到的身體知識非常多。為什麼會想要創作這樣一本書?

希拉·德利茲:我的母親是一位單身孀婦,我在三姐妹裡年齡最小,同時我還是一名婦科醫生,是以我常常感到自己應該多和女性相處并幫助她們。

當我成為一名婦科醫生後,我注意到,許多女性,不管是受到過多好的教育,多麼有力量,當她們要面對自己的身體時,仍然受困于恥感、痛苦,受困于缺乏基本女性生理結構知識。

一部分原因是,女性身體常讓人覺得尴尬,而且也沒人好好地跟她們講過這些。我總說,我不是世上最聰明的人,我能學的東西,你也能學;我能了解的東西,你也可以了解。但是要想讓這些知識普及到所有人,就需要用易懂的語言來解釋,而不能用醫學的話語。我的特長就是把知識和事實用趣味和簡單的語言包裝起來,寫得能讓你咯咯笑。畢竟,你笑了,就是學到了!

這本書立刻沖上了暢銷榜。在街上,在商店裡,我都遇到過陌生人過來跟我說,我寫的書改變了他們的生活。德國各地的女性——也有一些男性,都給我寫了信,感謝我用簡單的語言敞開了談這些事情,讀起來既不會感到羞恥,也不會覺得太過專業。

我希望這本書可以成為一本伴讀者終生的女性身體“指南手冊”,讓讀者學習并了解女性身體的那些重大秘密,最終讓女性被看到并得到認可。

德利茲:發動一場有關女性身體的“啟蒙運動” |專訪

卡通片《自由的她們》劇照。

新京報:你在書中提到,所有和“女性器官”相關的詞彙在德語裡都有點負面。

希拉·德利茲:也許在斯堪的納維亞國家會有一些例外,但我覺得,确實,迄今為止女性生理構造總是被忽視,甚至被妖魔化。還是小女孩的時候,我們就知道我們的女性器官不能被碰到,而且聞起來很奇怪,這個器官很惡心,很吓人,好像是别的生命體。一旦我們意識到所有生理結構都是正常的、值得接納的,我們就能開始了解自己的身體,并和它的每一部分友好相處。

新京報:有沒有國家在這方面做得比較好?

希拉·德利茲:我很驚訝的是,大多數婦科醫學會仍然沒有認同陰蒂具有任何重要性或醫學意義。很多婦科醫生仍然認為陰蒂就是個微縮陰莖,隻存在于女性身體的表面。實際上,陰蒂在體内也有很大的部分,是陰莖在解剖學上的“雙胞胎”:所有陰莖的勃起組織,都可以在女性外陰周圍找到相應的女性勃起組織。

還是這麼說,我相信斯堪的納維亞國家比其他國家更進步,或許也能算上法國。但是放眼全球,同為人類,為了讓女性生理構造成為普遍的常識,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已經被稱作“更年期的聖女貞德”了

新京報:新冠疫情的暴發改變了很多東西。從婦科醫生的視角看,這對女性産生了哪些影響?

希拉·德利茲:很多女性都比以前更關注激素健康。

新冠疫情帶來的壓力和被打亂的生活,隔離與恐慌導緻了睡眠不良、不健康的飲食習慣和伴侶關系緊張。女性需要幫助來打破壓力的循環。

我們一直告訴女性要多加鍛煉,健康飲食,減少壓力。但事實上,女性有時隻是需要幫忙對付家務、孩子、工作、婆媳關系等帶來的負擔。如果我們不去尋求幫助,也就得不到幫助,就會在化學意義上燃盡——這時候所有的壓力激素都占了主導,我們就會在情緒上、身體上、激素上都耗盡了。

新京報:最近在忙些什麼?接下來有什麼工作計劃?

希拉·德利茲:我在寫我的第三本書了!這本書是關于青春期的女孩兒的。在過去的一年裡,我跟我的青春期女兒一起做了很多的研究也學了很多東西——孩子們成長于一個狂熱的全新網絡時代,我們做家長的需要新的攻略書來做參考。

我的第二本書,《浴火的女人:奇妙的更年期》(Women on Fire: the fabulous menopause)已經在德國暢銷書榜單上呆了一年半了,我還是要忙着宣傳提升對更年期的認識——我已經被稱作“更年期的聖女貞德”了。我把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寫作、照顧我正值青春期的孩子們、媒體工作和患者咨詢上。

我覺得有一個記者問我的問題算得上讓我印象深刻,他問我,我是怎麼想到要向60歲以下的女性賣我的書的——他覺得激素問題從五十多歲的時候才開始!我真是目瞪口呆,他也很困惑,我就告訴他,激素問題可能開始于女性三十五歲左右的時候,是以我的書基本上對各種年紀的女性都有用。他以為隻有高齡女性會遇到激素問題!這個問題就顯示出世界對女性的誤解究竟是多麼龐大。

親愛的中國讀者們,能成為你們美妙的女性身體的私人向導,甚或能讓你們比以前多愛自己一點,我感到非常榮幸。生命如此短暫,怎能不珍愛自然母親給予我們的奇迹呢——記住,你的身體就是一片奇境!

題圖來自電影《女人的碎片》劇照。

采寫 | 何安安

編輯 | 青青子、羅東

校對 | 柳寶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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