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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家人|走在時間裡的媽媽

【編者按】

每逢佳節倍思親。親情往往既近又遠,“是想觸碰又縮回手”,也許我們了解其他的許多人,卻未必對家人了解更多。

今年春節,“澎湃人物”欄目推出特别策劃“親愛的家人”,重新認識跟我們血脈相通的人,也回頭審視親情中的那份羁絆。

許多年前,媽媽頭上第一次冒出白發時,她心酸地感慨:老了。那時她不過40多歲。我趕緊說,哪老了。讓她靠過來,幫她拔掉,仿佛拔掉了,就再也不會長了。

年歲漸長,白發越來越頻繁地出現在媽媽頭上。剛開始,我會拿剪刀剪掉。後來它們越來越頑固,一根一根,從黑發的叢林中生長開來,那麼紮眼。剪不過來,我便刻意忽視。

我開始意識到,媽媽真的老了。她的臉,經曆幾十年的摧折和風吹日曬,粗粝了許多,眼角、額頭的皺紋,細密地攀行着;她的手長滿厚繭,變得粗糙;年輕時她又瘦又高,總被誇身材好,如今也圓潤了不少。

我的媽媽是那種最平凡的中國母親,她沒什麼文化,沒什麼大的能耐,一生幹着最辛苦的活,用勤儉耐勞撐起了萬千星火中那個小小的家。她的一生,沒什麼波瀾壯闊、曲折離奇的際遇,平凡得我不知該從何寫起。

我和媽媽也是最普通的中國式母女。兒時,媽媽的辛勞和愛,是我發奮讀書的動力,長大後,我一心渴望能帶她去看外面的世界。

在我人生失意的時候,每每想到媽媽的脆弱、眼淚、堅強、笑容,仿佛又有了力量。她讓我看到,即便生活晦暗,也要努力尋覓光影。

【一】

泛黃的照片中,媽媽穿着一條藍色長裙,燙着波浪卷發,耳朵上墜着大耳環,斜挎着包,臉上笑容燦爛,看上去青春又時髦。

那時的媽媽不到20歲,還是個愛美的女孩。而我記憶中的媽媽,總是一身樸素,極少化妝。

媽媽出生在1968年的秋天。外婆生她時,已經42歲了。

很小的時候我就聽說,外婆生于民國十五年(1926年)。對于出生九零年代的我來說,那是個古老的年代,一如外婆在我腦海中留下的印象。

外婆是家中長女,有兩個妹妹一個弟弟。她沒上過學,不識字。外公小外婆三歲,是獨生子。兩人村莊相隔幾公裡。

關于他們的過往,怎麼相識、結婚的,媽媽知之甚少。聊起這些時,她用手揉了揉臉,有些遺憾地說,“那時候也沒多問問”。

外婆生了七個孩子,頭三個兒子,包括一對雙胞胎,都在幾歲時夭折,成了外婆一生的痛。生第四個孩子後,外婆格外緊張,每次幹活回來,總要去摸摸他,看有沒有氣息。

婚後,外公跟着生産隊種稻谷、小麥、油菜,有時也去修水庫。外婆也要下地幹活。為了趕時間,她每天上工時提一桶衣服放水塘邊,散工後,匆匆忙忙洗了帶回家。

六十年代的“四清”運動中,外公家被劃分為地主,外婆的金銀首飾、嫁妝等家當全被沒收,家裡一貧如洗。

媽媽說,他們小的時候,家裡窮得要命,每天喝粥吃鹹菜,有時大米磨成粉,做成米粑。偶爾生産隊發點面粉,外婆會做成餅分給幾個孩子吃,自己和丈夫用面粉攙着麸子吃。

媽媽上國小時,學費1塊5毛錢,經常是今天交一毛、明天交一毛,好多天才湊齊。想買一根5分錢的筆,要哭很久,外婆才給她錢。

那個年代,很多家裡條件不好的,不讓孩子上學。沒讀過書的外婆卻總說,再苦也要供你們四個讀書。遺憾的是,隻有大舅伯讀了高中,媽媽和二舅伯三舅伯上國中後學不進去,辍學了。

八十年代,外公剽學了木工,會做桌椅闆凳、木床、木梯等各種家具。一天掙1塊6毛錢,上交1塊5給生産隊,自己留一毛錢。

外婆勤勞、能幹,很會繡花,經常有人找她幫忙畫床單、鞋墊、門檐上的花。媽媽記得,外婆總點着煤油燈給他們納鞋底,以至于年邁後她眼睛不好。

辍學後,媽媽在家幫外婆幹活,之後跟着親戚去工地上幫小工,一天掙一塊錢。

年輕時的她愛美,掙錢了不用上交,就自己買衣服。她還買了輛新自行車,每天騎着去上班。有一回買了雙黑皮鞋,外婆知道後怪她亂花錢,攆着要打她。

【二】

十八歲時,通過親戚介紹,媽媽認識了爸爸。

爸爸大媽媽三歲。爸爸幾歲時,我奶奶就去世了,十幾歲時,爺爺也去世了,爸爸的姐姐把他拉扯大。他也是國中辍學後到工地上幹活。

三十多年後,當我問媽媽對爸爸初印象時,媽媽臉上露出少女般的羞怯,眼神也變得柔軟,她說他心好,人不錯,家裡地點也好——就是人懶了點。

他們一起出去玩,逛街,蕩路,看電影,相處一兩年後,結婚了。很快有了我哥哥,三年後又有了我。我是媽媽躲到山裡偷偷生出來的。計生的人上家裡看,一貧如洗,躲過了罰款。

親愛的家人|走在時間裡的媽媽

家附近的公園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媽媽經常跟我說,爸爸很愛我,我出生時,他見是個女孩,興奮得睡不着,整晚抱着字典翻,給我取名字。我小的時候,也經常抱懷裡。

婚後,爸爸拉闆車賣過水果,到面廠做過面,從淩晨一兩點幹到第二天上午,熬了兩年,身體扛不住,又跑去跟人合夥搞水果批發,去山東、陝西、河南等地進水果,拉回來賣,也沒掙到什麼錢。有一回,他興緻勃勃地跟着親戚跑到新疆工地上,結果幹活時間太長,受不了,沒兩天灰溜溜地回來了。

我上學後,媽媽也開始賣水果。每天推着闆車在街上售賣,四處躲城管。夏天暑熱,頭頂斑駁的陽光傾瀉到她臉上,變成深一塊淺一塊的斑點。冬天天冷,她凍得直跺腳。

她早上七八點出門,中午随便買點吃的,累了,就趴闆車邊眯會兒,一直到晚上九十點街上人影寥寥,才踩着夜色回家。昏黃的路燈将她的身影拉得老長,那個畫面,镌刻進我童年的記憶中。

小時候我最期盼下大雨,因為那樣媽媽就出不了門,可以在家歇會兒。等雨一停,她又推着闆車出門了。她總想多掙點錢。

我一個人在家的時候,一到晚上,就豎着耳朵聽屋後的聲音,一聽到媽媽的咳嗽聲或是車輪碾過的聲音,就從椅子上彈起,興沖沖地跑去開院子門,幫她把闆車拉進來。媽媽回家了,那是我一天中最開心的時刻。

從小目睹爸媽的辛苦,我長成了一個懂事的孩子。

國小五年級開始,我開竅了一樣,成績變好,每次領獎狀回家,看到媽媽臉上的笑容,我就在心裡暗想,下次要考更好的成績讓她開心。

整個國中,我幾乎都是班上第一名。高中考進了縣城最好的一中,當别人問起女兒在哪讀時,爸媽總是一臉驕傲。

媽媽說,看到你這麼成器,我越幹越有勁。

我卻想,我要讓爸媽因為我而開心,因為他們太辛苦了。

我在日記、書本的扉頁上寫,“為爸媽而努力,為夢想而奮鬥”。寫了很多很多遍。

【三】

高一時,我右手中指的關節突然腫了起來,酸痛酸痛的,緊接着,右手食指、左手食指、雙手肘關節、腿,像傳染病一樣相繼酸痛,最嚴重的時候,手彎不了,腿走路一拐一拐的。

去醫院後,查出是類風濕性關節炎——一般老年人才會得。家族裡,從來沒人得過這病。醫生也說不清是什麼原因。

不記得從哪兒看到這個病被稱為“不死的癌症”,十六歲的我,躺病床上偷偷哭。爸媽急瘋了,帶着我去省城看病,買了一大堆藥。之後每天中午接我回家打吊針,喝中藥,用藥渣敷手,下午送我回學校。晚上我下晚自習後,又給我送藥。

後來不需要打針了,他們也一天兩次送藥送飯,風雨無阻。

那一年,我總是透過學校鐵門看到爸爸或是媽媽的臉,手中遞過來的溫熱的藥,看到他們轉身離去的背影。

因為治療及時,病情漸漸好轉,後來不用吃藥了。但爸媽依然擔心。這十幾年,他們每次打電話,總習慣性地問,手還痛不痛?你不能吃冷的,不能碰冷水。

也是在我上高中後,爸爸承包建築,當起了小包工頭。這個摸爬滾打多年,碌碌無為的中年男人,終于找到了自己的事業和方向。他腦子聰明,為人仗義,漸漸找他的人越來越多。但他不愛幹活,經常溜去打麻将。

媽媽不放心工地上沒人看着,跟着一塊幹活。她像那些強壯的男人一樣,和水泥,開吊機,紮鋼筋,啥都幹。中午還要趕回家煮十幾個人的飯,做菜。晚上所有人散工了,她收好機器才走。她一頓吃兩三碗飯,因為吃不飽,沒力氣幹活。

漸漸的,她胳膊上長出了結實的肌肉,烈日把她曬得黝黑。在灰塵、粉末與水泥間,她把自己熬成了“女漢子”。

所有人都說,她幹得太苦了,勸她别那麼拼,她聽不進去。

每次看到她騎一輛綠色電動車,車鬥内裝滿木料,或是她站在高高的樓頂上,我總是眼睛發酸。我勸她不要那麼累。媽媽說,你爸不幹,我再不幹,拿什麼養你們。

【四】

我家旁邊有條河,對岸一公裡外就是外婆家。

在我記憶中,外婆家門前有一片茂密的竹林,村裡有個大水塘,一到春天,大片的油菜花開得絢爛。

我記憶中的外婆,總是一副瘦小、慈祥的模樣。小時候去她家,她會讓外公出去買肉,剁成肉丸子,煮給我吃。走的時候,把家裡的餅幹、糖果、罐頭往我兜裡塞。過年時,他們自己沒什麼錢,卻一定會給我壓歲錢。

兒女相繼成家後,外公外婆單過。家裡沒電視,沒收音機,小時候我一直搞不懂,他們每天怎麼過的。

外公身體硬朗,八十多歲還在種棉花、小麥、花生、蕃薯。他總顧着我家,年年送米、苕粉、花生油、自己種的青菜過來。媽媽也孝順,給他們買衣服買鞋,送吃的。

時間緩慢吞噬着他們的身體。外婆七八十歲時,有一回在家裡捆草,起身時突然暈倒,摔斷了腿。她怕痛,不去醫院,村醫來家裡給她的腿打綁帶,沒好徹底,自此她走路一瘸一拐。

出不了門後,外婆整日待在家裡。她的眼睛因為白内障總是渾濁一片,漸漸的,完全看不清了,隻能摸着洗衣燒火。人也開始迷糊,說胡話。

有時咳得厲害,媽媽就把她接到家裡打吊針。許多年過去,我一直記得一個畫面:外婆坐走廊上打吊針,媽媽怕她亂動、把手上的針拔掉了,一直握着她的手直到打完。兩人相對坐着,陽光打在他們身上。

外婆吃飯要嚼老半天,媽媽就一口一口喂她。夜裡怕她着涼,就挨着她睡,幫她蓋被子、洗臉洗腳、擦身子。外婆有時一整晚說胡話,媽媽就在邊上聽着。

外公接她回家的時候,外婆說:“再什麼時候又來啊。”

她再也沒來了。2017年正月,外婆去世了,卒年91歲。生命最後的時光,她骨瘦如柴,吃不下東西,隻認識外公和我媽媽。

外婆還在世時,外公就患有心衰。三舅伯條件稍好些,送他去住院,給他請護工。

早年,外公還能自己做飯,後來身體越來越弱,舅伯們每天給他送飯,他有時忘了吃。因為照料老人的事,兄弟間也生過嫌隙。

外婆走後,外公一個人過得冷清。有時清晨來我家送菜,坐上一會兒就走,背影孤獨。

他的心衰越來越嚴重,人也開始迷糊,常忘記吃藥。媽媽把他每天要喝的三四種藥裝小藥瓶裡備好,叮囑他記得喝。但他還是忘了。好幾次因為沒吃藥,他腦袋紅腫,咳血,喘不上氣。

媽媽想把他接家裡住。他住了沒幾天,怕麻煩,堅持回自己家。媽媽就每天清早或晚上,去給外公送藥,督促他吃。去的時候,幫他燒熱水,把髒床單、衣服帶回家洗,也給他帶些吃的。

那兩年是媽媽最辛苦的時候,白天要幹活、做飯,晚上要帶小孫女,還要惦念外公,在女兒、母親、妻子、奶奶這些角色裡穿行,她每天跟打仗一樣,

我也給外公送過藥,記憶中那個健朗的外公終是老了,整日癱在床上,看着窗外天黑了又亮,亮了又黑。我有時忍不住想,以後的自己,面對衰老的父母,又能做到什麼程度?

“可憐。”想起外公外婆,媽媽聲音細細的,“說來說去,那時候做那,總忙啊。”

2020年春天,疫情來了,封城了。媽媽依然每天雷打不動,穿過橋去給外公送藥。路上設關卡的執勤人員,聽說她是給老人送藥,從來不攔她。

外公熬過了春天,沒能熬過夏天。2020年夏天,91歲的他去世了。送葬那天,我扛着花圈,一步一步,送别外公。

他和外婆葬在離家不遠的山包上,腳下是那方他們耕耘過、度過微渺一生的土地。

親愛的家人|走在時間裡的媽媽

家附近的河流

【五】

外婆外公過世後,媽媽身上的擔子輕了,但她的腳步沒有停歇,仍像個陀螺一樣操心着家裡的每一個人。

幾十年生活的重擔壓她肩頭,将她打磨成一個粗粝的中年婦女,一生勤儉節約到了近乎摳門的地步。盡管家裡經濟寬裕,她舍不得吃穿,舍不得花錢。念叨最多的是,你不知道掙錢有多難。

曾經愛美的她,很多年都素面朝天,隻擦點便宜面霜。衣服也很少買。我工作掙錢後,總拉着她上街買衣服。

她嘴裡說着,我這個年紀,還講究什麼。等進了商場,見到那些漂亮裙子,眼睛直溜溜的。先看看價牌,貴的舍不得。付錢時,她想自己掏錢,我搶着買單,她不好意思,覺得又花女兒錢了。等回到家,開心地拿出來給我爸看,說這是女兒買的。

媽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堅持。平時我幫她買東西,她固執地非要還錢給我,不想花我的錢。給她買的新衣服,她很少穿,成天穿舊的。

有一回,她穿一身濺着水泥的舊衣服去買菜,賣菜的見她穿的磕碜,說我看你沒錢,把藕兩頭的結削掉,稱起來輕一點。等媽媽從兜裡掏出一大把紅鈔票,對方驚到了:原來你有錢啊。

回家後她講給我們聽,我跟爸爸又是一頓數落。

她的衣櫃裡至今塞滿過去幾十年的衣服,舍不得扔。有幾次,爸爸偷偷扔了些,又被她找回來了。她寶貝着每一件舊物,如同寶貝着那些舊時光。

在我人生中,上大學,選專業,讀研,工作,找對象……她尊重我的每一個選擇,總是鼓勵我。每次我回家,她都會做好早飯端到我房間,喊我起床。一天問幾遍,你想吃什麼?

那些無言的愛,豐盈了我的人生。

我喜歡帶媽媽出去玩,看那些她從未見過的風景。每次出門,她開心得像個孩子,穿上那些平時舍不得穿的新衣服,裙子。我拉着她,像小時候她拉着我一樣。

她喜歡拍照。我就給她化妝,拍很多照片。粉底描過她布滿歲月溝壑的臉,我突然想起,我的媽媽也是個愛美的女人。

媽媽喜歡刷短視訊,網購買菜,那是她生活裡唯一的喘息。皮膚病折磨着她。多年接觸水泥,讓她的手和腳上起了硬硬的痂,身上瘙癢難忍,經常夜不能寐。受不了的時候,她氣得打自己的手。

她去醫院和皮膚病防治所都看過,挂消炎藥水,喝中藥,每晚洗澡、敷藥、包腳,折騰一兩個小時。幾年下來,仍反反複複。很多東西她都不敢吃。有一陣子,每天隻能吃些青菜豆腐,葷菜都不敢吃。

這些生活裡的苦,還有和丈夫的争吵,心裡的委屈,父母的離世……她默默吞咽,從不與我說。隻是笑着,讓我看到日子裡的甜。

這個新年,我兩次看到了媽媽的眼淚。第一次是,不聽話的兒子出去打牌,引發了家庭沖突,媽媽氣得在家門口抹眼淚。過會兒,想起兒子沒穿羽絨服,怕他凍到了,她把衣服遞給他。

“穿上”,她看着兒子,“你吃晚飯了嗎?”

第二次是抱孫子下樓時,腳踩空扭傷了,頭撞到牆,她痛得眼淚出來了。兒子把她背到床上,她還惦記着一家人的晚飯沒做。

去年國慶時,爸爸開車帶我和媽媽出去玩。媽媽穿上裙子,帶上水果,像秋遊一樣。我們去了一條曆史老街,沒什麼看點,她卻看得津津有味。

那時我正經曆人生中的一些挫折,心情抑郁。回家路上,車裡飄蕩着歌聲,看着在我面前說笑的爸媽,一瞬間,仿佛有束光照進心裡,一種久違的快樂湧上心頭。原來,有父母在身邊,就是幸福。

海報設計:鮮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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