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最後一次和我爸發脾氣,是在醫院裡。
那一年,我11歲。
記憶裡,窗外的天,陰沉沉的。
天氣預報說有大雨,可一直憋着不下。
我媽把檢查報告摔在我爸面前,哭着說,讓你早點來你不來,你讓我們母女以後怎麼辦啊。
我爸抱住了我媽。
隻是這次,我爸不知道要怎麼哄媽媽了。
我媽生在長江邊一座有名的古城。
外公是音樂學院管弦系的副教授,生了二兒一女。
我的兩位舅舅都沒有音樂天分。隻有我媽繼承了我外公的基因,從國小長笛和鋼琴。
國小的時候,我媽就是學校裡的文藝骨幹,小公主般的存在。
老師都說她将來肯定會是個音樂家。
我媽大學考上了音樂學院,畢業,進了我們這邊的市歌舞團。
那是1991年,藝術不值錢的年代。
大家都愛港台明星,沒人看歌舞了。
還好我媽夠漂亮,也有一點門路。
經人介紹,每天在我們那邊一家四星酒店的大堂咖啡廳彈琴。
在當時,能在涉外酒店裡工作,都是讓人羨慕的。
因為工作環境好,工資高,并且還能拿小費。
每次我媽都會在鋼琴上放個巨大的紅酒杯。好多外國人會給錢,其中有一個美國人,特别殷勤。
每次,他都會在我媽的大杯子裡放10塊錢。
放到第20天的時候,我媽成了他的女朋友。
有關那個美國人的事,我知道得很少。
因為我媽不願意提起他。
據說還是請過來的技術專家。我媽以為那個美國人會帶她去國外。可我媽懷孕了,那個美國人卻不告而别,回國了。
我媽懷孕四個月,肚子大起來才被我外婆發現。
家裡氣壞了,強行拉她去打了胎。事情鬧得沸沸揚揚。
我媽在家裡休息了一段時間,說是養身體,其實也是有意避風頭。
一天下午,有人來敲家門。我外公外婆都上班去了。
我媽打開門之後有點意外。她問,你誰啊,想幹什麼?
其實,我媽認識那個人。他是酒店拿行李的門童。
不久之後,他成了我爸。
我爸是吉林人,家在大山裡,比我媽大4歲。
他有兩個姐姐,一個弟弟。
爺爺是個暴脾氣,懶,愛喝酒,愛家暴。
我爸8歲那年,爺爺和朋友喝酒,回來的路上,醉倒在路邊。一個晚上,凍死了。
那時家裡太窮了。我爸上國中被老師指着鼻子嘲笑,氣得他辍學,跑出來闖江湖。
還好我爸個子高,形象好,做門童做了好幾年,那時已是禮賓部的小領班了。
據我爸回憶,我媽第一次上班,穿了條白裙子,坐在白色的鋼琴前,彈着德彪西的《月光》。
當然,那時候,我爸并不知道誰是德彪西。
他隻覺得,我媽長得好看,彈得好聽,潺潺的琴音流過來,美得不像在人間。
我爸正幫客人送行李,結果被我媽迷住了,呆呆地站在那裡,腿都邁不開。
我媽打胎後,有半個多月沒上班。
我爸聽不見“月光”,心裡像丢了魂似的。多方打聽到我媽的情況,找過來探望。
我媽說,現在想起來,還挺吓人的。莫名其妙被個男的盯上了。
但當時沒覺得。
可能我爸長了一張憨厚的臉吧。
他手裡提着三斤雞蛋,兩斤紅糖。20歲的眼睛,長着30歲的魚尾紋。
我外公開始看不上他的。
鄉下人,學曆低,各方面條件都配不上我媽。
可我爸隔三差五的就是去看我媽。
給外公家幹活,辦事。
我媽重新回到酒店彈琴之後,我爸求經理,謝同僚,好輪班輪到能送我媽回家。
那時候,我媽正經曆着人生的低谷。
自己的事業,前途不明,周遭又都是閑言碎語。
隻有我爸,在所有人落井下石的時候,依然把我媽當成仰望的公主。
卑微,卻堅定的愛着她。
有一次,酒店的火警突然響了,有煙從走廊湧出來。
大家不知道發生什麼了,全都往外跑。
我媽穿着高跟鞋,一着急,把腳崴了。
她正疼得站不起來,就看見我爸一個人,跑過來了。
二話沒說,一個公主抱,把我媽抱出了大堂。
我媽說,她被我爸那把傻力氣打動了。
這個比她大四歲的男孩,給了她強大的安全感。
1993年,我媽頂着家裡所有人的反對嫁給了我爸。
如果我媽沒鬧出過打胎的事,我外公打折她的腿,也不會讓她嫁的。
但那時她年紀不小了,外面又都是風言風語,外公不得已妥協了。
我們家的第一個房子,是租的。
小小的一室戶,但有一架鋼琴。
那是我媽從小彈到大的。
平時我媽練琴,我爸就會泡一壺茶,坐在一旁陪着。
他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認識德彪西,認識貝多芬,認識莫紮特。
當然,他最愛聽的,還是那首《月光》。
有時,很難評說什麼樣的婚姻才是幸福。
我爸是沒錢,但我媽嫁給他之後,沒受過一絲委屈。
他從不讓我媽幹一點活。
飯,他做。衣服,他洗。就連吃完飯的碗,都不讓我媽洗。
他說,我媽那是搞藝術的手,隻能碰琴鍵子。
我媽彈琴久了,手的關節會疼。我爸每天晚上就會燒熱水,給我媽泡手。
然後再幫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按摩。
1994年春節,我媽第一次跟我爸回老家。
藏在大山裡的小村子。
下了火車,轉大客進山,又坐了5個多小時。
我媽感覺自己就像國寶一樣,全村家家戶戶都來看。
因為我爸娶回個大城市的老婆,這可是大事。
我奶奶特别喜歡我媽。就像劉外婆見到林黛玉似的,想摸又不敢,就坐在一邊看。
我大姑要摸摸我媽的手,我奶奶就打她說,别動,人家這細皮嫩肉的,讓你的大爪子弄折了。
搞得我媽特别不好意思。
1994年11月,我出現在了這個家裡。
那時候,我爸已經開始做生意了。
他開了家東北土特産的店,賣人參,鹿茸什麼的。前期的錢,是我兩個舅舅借給他的。
為了讓我媽和外婆都能好好睡覺。他白天開店,晚上帶着我,二三個小時起來一次,給我喂奶,哄我睡覺。
外婆以前對我爸很嫌棄的。
但後來,看到我爸對我媽的好。她也就不說什麼了。
她和我媽說,女人能找個知冷知熱的男人,比會賺錢的好。
我爸的确不會做大買賣,但小生意經營得很好。
他賣的特産貨真價實。識貨的,都願意到我家店裡買。
到了96年,我們家就買了房子了。
那時我二舅建議我爸,先别買房,拿錢開分店,把生意做大。可我爸說,不行不行,我管那麼多店,誰管我老婆孩子啊。
我二舅說他沒出息。
而我爸卻樂得沒出息。
外人都說我爸養了兩個女兒。
我,還有我媽。在家裡,我爸是照顧我們的大家長。
不論生活起居,還是出門旅行。我和我媽隻負責美就行了。
可慢慢的,我媽的脾氣被我爸寵得驕縱起來了。
一點不滿意,就會訓我爸。
什麼菜做鹹了,衣服洗黃了,蘋果皮沒削幹淨了……
有時甚至在街上,她也會因為一些小事,和我爸發脾氣。而我爸永遠笑臉相迎,說,對不起,對不起,我馬上改。
記得我5歲那年的中秋,去我外公家吃飯。
因為我爸忘了把送我外公的酒帶過來,我媽大發雷霆。
我爸回家取的時候,我外婆說我媽,你不能這樣。一家人,他不記得,你就幫他記着。再說了,男人在外面,你要給他留臉面。
我媽就說,他要受不了可以走啊,我又沒攔着。
真是應了那句歌詞,被偏愛的,有恃無恐。
時間轉進2003年。
我媽在一所音樂學校裡當老師。
那時她得了腱鞘炎,彈鋼琴的職業病。後來嚴重到手腕一用力就會痛,一度琴都不能彈。
那是我媽脾氣最壞的時候,稍不順心,就罵我爸。
我特别為我爸鳴不平。因為我媽暴發的原因,越來越莫名其妙。
有一次,我問我爸,你為什麼不生氣呢?
我爸說,你媽是藝術家。藝術家當然要有脾氣了。我臉皮厚的,讓她罵兩句無所謂。她開心就行。
現在回想起來,我爸是一直在仰望着我媽吧。
他一個從山溝裡走出來的小男孩。小時候,被我爺爺吊起來打,在學校,被老師指着鼻子罵,在酒店,被經理各種欺負……
他的前半生,一直遊走在社會的最底層,經曆了太多的不公正。
他是從認識我媽之後,人生才開始轉變的。
我媽能嫁給他,就像是天方夜譚裡的夢。
是以,在他眼裡,被我媽罵兩句真不算什麼。
他最怕的是,我媽一個不高興,夢就要醒了。
2005年,我媽生日的時候,我爸買了條狗當禮物。
那是一隻小邊牧,特别可愛。
可因為這條狗,我媽發了很大的脾氣。她質問我爸,為什麼不和她商量就帶個活物回來。
後來,還是我特别喜歡才留下來。
我給它取名,小二。
也是那一年,我爸開始有點懶了。有時候,早晨會睡過頭,沒有給我和媽媽做早飯。
感冒發燒也多起來。
5月,天氣熱了,我媽發現我爸左胸下面又紅又腫。我爸說,火疖子,沒事。
可到了8月,腫的地方流出了膿。
我媽這才覺得有點不對勁,催着我爸去醫院做檢查。
誰能想得到,一個大男人,竟然得了乳腺癌,晚期。
查出來,就已經轉移了。無力回天。
印象裡,我媽隻發了一次脾氣。
在醫院。
她氣洶洶地把報告摔在我爸面前說,讓你早點來你不來,你讓我們母女以後怎麼辦!
我爸像往常一樣溫柔地笑着。
隻是這次,他有點不知道要怎麼哄我媽了。
他說,我錯了,對不起。
我媽黑着臉,突然眼淚就下來了。她想抱我爸,又怕碰到他疼。
然後我爸就伸手,把我和我媽都攬進了懷裡。
三個人在走廊裡哭成了一團。
我爸手術安排在了9月。手術前,他把店關了,處理了存貨。然後和我媽說,他想回老家看看。
本來他要一個人回去,我和我媽都不同意。請了假,一起和他回了東北。
火車上,我媽去廁所的時候,我爸和我說,爸爸想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
我說,行,交給我。
我爸就笑,說,那我就把你媽交給你了。爸爸手術之後,就沒力氣了。要是媽媽手疼,你就替爸爸揉一揉。她要是不開心,你就替爸爸哄一哄。她要是發脾氣……
我學着我爸的口吻接話,對不起,對不起,我錯了,你不要生氣了。
我爸摸我的頭,微微地笑,眼裡全是細細碎碎的小星光。
我的眼淚就這樣出來了。
九月的南方還是夏天的樣子,可北方的小村子,已經有秋天的意思了。
夜晚特别涼。山上的闊葉林,次第變成了黃色,橙色和紅色。
我爸和大家聚了聚,然後趁着夜色,一個人悄悄上了山。
等家人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安靜的離開了。
他自殺了,他才40歲。
奶奶說,葉落歸根。什麼地方來,什麼地方去。
顯然我爸這次回來,就是有意“歸根了”。
他不想成為我媽的累贅。
他隻允許自己給我媽幸福,不允許自己給我媽麻煩。
那幾天,我和我媽一直在哭。
哭着睡着,睜開眼睛就掉眼淚。
我們三個人來的,回去就成兩個了。
走的時候,我奶奶給我們帶了好多東西。奶奶說,可憐你們母女兩個了。
我媽噗通給我奶奶跪下了。
她什麼都沒說,流着淚給我奶奶磕了三個頭。
我媽一直不太喜歡小二。
但自從我爸走了之後,她變得特别愛它。
每天管它吃飯,按時給它洗澡。
晚上看電視的時候,總要摟着它。
其實,我爸看錯我媽了。
曾經,他那麼擔心自己不在了,沒人能安撫住我媽的脾氣。可事實上,沒有了我爸,我媽不愛發脾氣了。
她變了很多。
或者說,她開始重新學習生活。打理家務,照顧我起居,學習炒菜做飯。
我媽開始炒的菜特别難吃,難以下咽的難吃。
有一天,我放學回來,她做了紅燒肉。聞着還挺香的。
可是端上來,我倆誰都不願意動筷子,因為很苦。我們都撿另一盤青菜吃。
飯後,我媽把紅燒肉倒了,一邊洗碗,一邊無聲的哭。
我發現,我爸也看錯我了。
我沒本事像他那樣,哄我媽開心。
我媽哭,我也哭得說不出話。
唯一繼承他的,也就隻有小二了。
說來也奇怪,小二對我媽特别敏感,一聽到我媽哭,它就會跑過去蹭我媽的腿,發出吭吭叽叽的叫聲。
仿佛某人委屈巴拉地在說,對不起,是我錯了,不要生氣了。
我爸去世後的第一年,就有說媒的上門了。
那時我媽37歲。
因為從不操持家務,看起來比同齡人年輕太多了。
其實不用介紹,追她的人也很多。其中不乏條件相當好的。
但我媽一一拒絕。
她把自己的世界,關上了門,隻守着我和小二過日子。
那幾年,我媽一直和我奶奶有聯系。逢年過節,我媽就會給我奶奶寄錢。
奶奶也會給我們寄好吃的。
都是山裡的特産。
高中前的暑假,我媽還帶着我,去看望奶奶。
我在山裡,整整瘋了一個月。
我爸去世後的第六年。
奶奶過世。
我正讀高三。我媽依然帶着我,千裡迢迢回東北奔喪。
村裡人都說我媽這個媳婦有良心,我媽隻說,都是應該的。
大學,我考去了上海。
我媽送我去的。
她回家之前,我們去避風塘吃了飯。我打趣她說,我這個小包袱甩掉了,你也該再考慮考慮終身大事了啊。
那一年,我媽44歲。
身材保持得很好,又有藝術加成,我室友都以為她是我姐。不戀愛,真的可惜了。
可我媽卻嫌我多事。
後來,她問我,你還怪媽媽不?
我說,怪你什麼呀?
我媽說,怪我不關心你爸。
其實,我一點都不記得了。
可我媽說,在我爸的靈堂上,我哭着說她從沒關心過我爸。我爸都得癌了,她都不知道。
我說她太自私了,把我爸害死了。
也許是記憶出現偏差了吧,我真的不記得自己說過那些話。
但我媽記得,一直記得。
這些年,她仿佛一直在暗暗彌補當初的過失。
她學着做一個好媳婦,一個好媽媽。
我媽對我說,确實是我沒做好,對不起你爸。他身上發生了那麼大的變化,我都沒注意到,是我太不在意他了。
我爸曾悄悄囑咐我,要我照顧好媽媽。
可沒想到,我媽卻悄悄改變了她自己。
我爸去世後的第九年,我交了男朋友。
同鄉聯誼的時候認識的。
他人挺好的,很樸實。
父母都是公務員。他早我一年畢業,回去考公上岸。
我保研成功,又在校園裡待了兩年。
畢業考進了家國企,還不錯。
而我媽,仍是一人,一狗,守着一個家。
我爸去世後第十三年,小二13歲。
對于狗來說,已經進入暮年了,它越來越沒精神。
我媽經常抱着小二不肯松手。不說話,隻有眼淚默默地流。
小二堅持了一年多。
最後的日子,不吃不喝,隻剩一口氣。臨走前,它忽然就掙紮着擡起頭,溫柔地看向我媽。
我媽一瞬崩潰了。她抱小二在懷裡,失聲痛哭。
她說,孩子,别怕,那邊有人等着你呢!
我爸去世後的第十五年。
我結婚了。
婚禮前的晚上,我媽一直跟着我收拾東西。
她特别愛看我的婚紗照。
因為她和我爸沒拍過。
想想自己都成家了,我媽還是一個人。不由得心疼她。
我說,爸都走那麼久了,你還放不下啊?
我媽說,有多久啊,一輩子了嗎?我一直覺得你爸沒離開我。他就是和我賭氣,要教訓我一下。誰讓我不珍惜他。
以前,我覺得我媽不願再婚,是找不到比我爸更愛她的男人。
可直到那時我才明白,有些愛,永遠不會消失。
不會因為某一個人的離開,就消彌在過去。也不會在将來,被某一個人所替代。
愛過,并一定是過去式。有時它也是進行時。
2022年,我爸去世的第十七年。
我懷孕了,老公給我買了一架鋼琴,說是用來胎教。
有天我媽來看我,陽光透過落地窗照進來,折起金色的霧。
我媽坐在那片金霧中,彈了一曲《月光》。
好久不聽她彈琴了,還是那麼柔麗輕盈,像緩緩逆流的時光。
她穿着白色的連衣裙,挽起公主一樣的長發。
我爸仿佛根本沒有離開,他還是那個毛頭小夥子,被我媽迷住了。
那一曲,就是一世。那一眼,就是萬年。
這一年,我媽53歲了。她的心卻永遠留在了我爸那。
因為被我爸那樣珍重的愛過,其他人都變成了将就。
而我媽不想将就。
喜歡看我媽說起我爸的樣子,多少年了,仍然嘴角含笑,宛若少女,好像那個愛她的男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