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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風來疏竹——懷念關連吉先生

■ 楊光祖

1993年,我大學畢業,配置設定到甘肅省委黨校文史部工作。關連吉是副主任,算我的上司。第一次相見,他說話就有點刺人。記得他還說:“和我小兒子歲數差不多,倒這麼成熟!”我當時一驚,沒有說話。我想,我是放羊娃出身,來自鄉村,肯定比城裡娃成熟一點吧?

後來,日子長了,倒覺得他很随和,平易,沒有官架子,頗為喜歡他。有機會,就和他聊兩句,他是蘭州大學曆史系“文革”結束後,恢複研究所學生招生的第一批碩士生。他的導師是杜經國和吉林大學的李時嶽教授。但趙俪生先生也對他影響頗大,他經常提起他,我是從他那裡第一次聽說這個人。

他說:“某某有師長之風,但沒有學者之氣;趙俪生有學者之氣,但沒有師長之風。”有一次,趙老師嚴厲批評了某研究所學生,後來發現自己誤解了。又馬上跑回宿舍給學生道歉。我聽了,覺得甚為有趣。我就喜歡這樣的學者,性情中人也。關老師也是性情中人,遇事随意,任情而說,不怕得罪人。有一次,他陪校長去省上開會,校長給省上上司介紹說:“這是關教授。”他馬上說:“副教授。”校長尴尬了,就說:“水準早就到教授了。”這其實就是給他面子,結果他又說:“既然到了教授,你為什麼不給?”場面于是有點尴尬。

這就是他,關連吉的性情,還是八旗子弟的習氣。他是滿族正白旗,瓜爾佳氏。義和團事變後,祖上随端郡王載漪輾轉來到了蘭州。幾代人過去了,但骨子裡的東西,是很難改的。他熱愛甘肅,畢生傾心于少數民族文化研究,頗有心得,發表了一些有分量的論文。但他似乎不太珍惜,随發随散,從來不想着結集出書。他有著作《鳳鳴隴山》《絲綢之路貿易史》《河西開發史》等,有的是和别人合撰的,有的是自己獨著的,頗多獨特見解。但從來不給人簽名送書。我手頭就沒有一本他的簽名本。

後來,我讀溥儒,發現也很相似。作為大師級的畫家,溥儒對自己的畫,似乎無所謂,很超然。啟功的話語風格,我聽了就很熟悉,細一想,這就是關連吉身上也有的。他從來不會把留名後世當回事,似乎很有一些玩世不恭的感覺。其實,大概是一種貴族家庭的超越精神吧。

有一次,部裡集體寫一部教材,我把校樣送到關老師家裡。他把東西掃了一眼,就說:“我的這部分你也校一下吧。”我那時也無知,想人家的東西,我校錯了咋辦?就說:“我恐怕沒有能力校吧?”他一聽,臉一拉,轉身就走了,邊走邊說:“你真會說話。”我于是很惶恐地出來了。但事後,他也像什麼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有一年,我倆去臨夏講課。他住朋友安排的房間,挺不錯的。我隻能住學校。他給人家說:“宿舍嘛,随便安排一個,沒有關系。”結果,讓我住到了一個很破舊的房子,沒有衛生間,晚上還得跑出來上廁所,又是寒冬臘月的。第二天見面,我就生氣了,給他說:“你住那麼好的房間,把我安排到這麼破的宿舍?”他一愣,然後馬上說:“不要急,我待會給他們說。”後來,問題完滿解決。那時,我還是一名小講師,竟然給我的直接上司,一名資深教授,如此說話。等我年長以後,也深悔孟浪,也更加感覺到關老師的溫暖。他是有一點不通人情,但内心裡是有一種平等觀的。

某種意義上,我們倆的性格有點相似,是以,比較投緣。有時感覺不像上下級,倒像忘年交。我從心眼裡是尊敬他的,但遇到不公平待遇,就會馬上反擊。他似乎真地做到了“雁渡寒潭,雁過而潭不留影。”我自然也是“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都是短兵相接,但并不記仇。不過恐怕他也不是完全不介意吧?有一次,我們出去開會,說起什麼,他忽然說:“光祖腦後有反骨。”我一愣,然後也隻有微笑而已。

後來,學校機構改革,給我了一個中文室主任。事後,他給我說:“我知道你從來不會要這些,也不找我們,你也不會找。”我默默。然後,他說:“就直接給你了。”那時,我30歲剛過,還是講師。這就是我這輩子最高的職務了,以後也沒有一點長進。我想,他也會欣然的。他晚年擔任了多年的主持工作的文史部副主任,一直沒有扶正,他也很坦然。我也沒有覺得他會少什麼。孟子說:“萬物皆備于我。”劉禹錫說:“君子居之,何陋之有?”

2000年,我到北京大學訪學,一年後回來。忽一日,他說:“光祖脫胎換骨了。”我初聽此語,感覺像遭遇棒喝,一下卸掉了許多東西。很快,我就介入了當代文學的研究,在《甘肅日報》等處開專欄,一時反響頗大。一次,教研部小聚,散後,我們步行回家。他慨然地說:“沒想到你終于找見了自己的路。”我一時無語,深夜的大街上,燈影恍惚。如今,我年過半百,果然還在這條道上。

關老師不願意麻煩别人,也不大與人來往。他退休後,我們偶然會在校園相遇,聊上幾句。後來,他去了北京,就再沒有聯系,也沒有見面。去年8月31日,他在北京去世,享年77歲。忽然得知他去世了,一時黯然。“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随空。”我想,關老師是通達之人,對生死可能早就看破了。

但幾個月過去了,我依然懷念他。

想起他,就會懂得溫暖,懂得什麼該放下。

(作者系文學評論家,西北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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