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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思成逝世50周年之際,女兒梁再冰出書深情憶父母

“父母總引領我們感受世間的美好”

梁思成逝世50周年之際,女兒梁再冰出書深情憶父母

梁思成逝世50周年之際,女兒梁再冰出書深情憶父母

1949年,梁再冰南下前與父母合影。梁再冰供圖

“爹爹離開我已經50年了。可是在我心目中,他依然還是那位調皮風趣的‘不老’父親”

1月9日是梁思成逝世50周年紀念日。近日,梁再冰首度以第一人稱撰述出版的回憶錄《梁思成與林徽因——我的父親母親》,以獨特的女兒身份與家庭視角,回憶雙親一生對于國家、民族、事業、友人、兒女赤誠又熾熱的愛,講述他們考察、研究、保護古建築的一生

1946年夏,梁家南渡迎來北歸,安穩的生活時隔9年降臨清華園。一天,17歲的梁再冰和母親林徽因一前一後分乘兩輛三輪車,經過北海前的“金鳌玉蝀”橋,林徽因突然向前面的梁再冰大喊:“梁再冰回頭看!”

如今已屆鲐背之年的梁再冰依然記得那次回頭看,“夕陽下,五彩缤紛的‘金鳌玉蝀’橋,同半圓的團城城牆高低錯落有緻,美麗極了!隻可惜我當時沒有一架錄影機能将這一畫面永遠留下。”

如今林徽因和梁思成都已去世多年,“金鳌玉蝀”橋也在北京城的改造中被另一座橋取代。梁再冰首度以第一人稱撰述出版的回憶錄《梁思成與林徽因——我的父親母親》,以獨特的女兒身份與家庭視角,回憶雙親一生對于國家、民族、事業、友人、兒女赤誠又熾熱的愛,講述他們考察、研究、保護古建築的一生。

“現在市面上關于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書很多,這本書的特殊之處是來自他們的至親,視角獨特,部分照片、梁家家書和梁再冰的日記,都是第一次公開。”該書責任編輯易娜告訴記者。

談起親愛的爹爹媽媽,梁再冰仍會激動不已。“我能感受到她非常懷念她的父母,她常常說着說着就流淚了,或陷入思念中,長時間沉默不語。”梁再冰女兒、該書執筆者于葵說。

在梁再冰的記憶中,有林徽因拉着年幼的她在院子裡踱步;有家中洗澡盆裡泡着的古建築底片;有梁思成把着她的手作畫,寥寥幾筆,院子裡的樹和房子便躍然紙上;有抗戰爆發後去往昆明的擁擠不堪的汽車上,林徽因指點她多看沿途風景;有困守李莊時,梁思成帶她去鎮上典賣派克鋼筆和手表;有新中國成立後,家中到處擺放着的紅金兩色的國徽圖案……在她心目中,梁思成和林徽因是建築學家,也是給予兒女很多很多愛的父母。

1月9日是梁思成逝世50周年紀念日,“爹爹離開我已經50年了。可是在我心目中,他依然還是那位調皮風趣的‘不老’父親。”梁再冰說。

梁再冰家中,至今挂着一張她嬰兒時期和母親的合影。照片中的林徽因,美麗,溫暖,面向女兒的神情充滿慈愛。晚年的梁再冰,還會看着照片向家人感歎:“我的媽媽多漂亮啊!”

“我們做中國人應該要頂勇敢”

“寶寶,媽媽不知道要怎樣告訴你許多的事,現在我分開來一件一件的講給你聽……”

這是林徽因1937年7月寫給女兒的信的開頭。當時,她與梁思成等人剛剛結束在山西五台山的古建築考察,在五台山豆村找到了佛光寺,通過詳盡的測繪調查,論證佛光寺建于唐大中十一年(公元857年)。梁思成一向所抱着的國内必有唐代殿宇的信念在此得到證明。

然而,就在他們考察期間,七七事變爆發。

曆經波折從山西回到北平後,林徽因給在北戴河的梁再冰寫了一封信,她在信中繪制了此次考察與回程的路線圖,還特别将他們途經的雁門關标注出來,并在旁邊留下一行小字:“叫二哥(梁思成姐姐梁思順之子)給你講講雁門關楊六郎的故事。”

“今天再讀媽媽這一行提示,我依然可以感受到她當時的心情和用意。”梁再冰認為,母親當時不僅是在鼓勵她,也是在鼓勵自己。

信中,林徽因這樣解釋七七事變,“現在我要告訴你這一次日本人同我們鬧什麼,你知道他們老要我們的華北地方,這一次又是為了點小事就大出兵來打我們”,并堅定地說,“我們希望不打仗事情就可以完,但是如果日本人要來占北平,我們都願意打仗。”

此時的林徽因,還不知道戰争開始後,自己和丈夫的事業、家庭以及身體将經曆怎樣的磨難與摧殘,但她認真地告訴年僅8歲的女兒,“我覺得現在我們做中國人應該要頂勇敢,什麼都不怕,什麼都頂有決心才好……”

不久之後,林徽因和梁思成便抛下北平相對安逸的生活,帶着年幼的女兒梁再冰、兒子梁從誡以及林徽因的母親,一起踏上南渡之路。他們先從北平到長沙,停留兩個月後,再前往昆明,後又遷往李莊。一路上,他們經曆了貧病交加,甚至死亡的陰影籠罩。

在長沙,梁再冰第一次感覺到一家人的生活完全變了樣,沒有四合院和花草樹木了,沒有單門獨戶的住所了,沒有廚師和保姆了,父母必須自己動手做飯,洗衣,打掃衛生,照顧孩子,“對于不習慣、也不熟悉家務勞動的爹爹和媽媽來說,這當然是非常辛苦的差事”,但讓梁再冰意外的是,父母對此很少抱怨,“爹爹和媽媽立即開始學習做家務,還常常互相調侃,生活驟然變苦,家裡卻依然有趣有樂”。

1938年1月,到達昆明後,旅途的勞累加上當地的潮氣,使梁思成得了嚴重的關節炎,脊椎毛病也惡化了,不能在床上平躺,隻能日夜半坐在一張帆布軟椅上。在這期間,有美國的大學和博物館寫信邀請他到美國通路講學,但是,“父親不願在這民族危急存亡的關頭離開自己的國家,哪怕是暫時的……”梁再冰在梁思成誕辰85周年的紀念文章裡寫道。1939年秋,大病初愈的梁思成,便和劉敦桢帶隊赴川西開始新一輪田野調查。

在缺醫少藥、條件艱苦的李莊,林徽因連續幾個星期高燒40攝氏度不退,梁再冰早上起床,常常看見她的床前挂着許多汗濕的毛巾,雖然最終撐了下來,但林徽因從此失去了健康,需要長久卧床休息,可她稍有好轉,便繼續協助梁思成做建築學研究工作。

抗戰勝利後,梁從誡有一天與林徽因談起1944年日軍攻占貴州獨山的危局,梁從誡問林徽因,如果日本人真打進了四川,打算怎麼辦?林徽因若有所思:“中國念書人總還有一條後路嘛,我們家門口不就是揚子江嗎?”梁從誡急了:“我一個人在重慶上學,那你們就不管我啦?”林徽因握着兒子的手,仿佛道歉似的小聲說:“真要到了那一步,恐怕就顧不上你了!”這份平淡語氣中蘊含的凜然之氣,讓梁從誡的淚水奪眶而出。

“我們遍體鱗傷,經過慘痛的煎熬……我們不僅體驗了生活,也受到了艱辛生活的考驗。我們的身體受到嚴重損傷,但我們的信念如故……”1946年2月,林徽因在給美國友人費慰梅的信中,這樣描述戰後與老朋友重逢時的心情,和9年前“我覺得現在我們做中國人應該要頂勇敢”是那麼相似。

“走上一條非凡的建築人生之路”

梁思成和林徽因對國家和民族的感情,與他們在建築領域的追求是融為一體的。作為中國建築學界一代宗師,早在美國留學期間,他們便立志回國後研究中國建築史。

在賓夕法尼亞大學讀書時,有教授問梁思成,你們中國有建築史方面的著作或研究嗎?這讓梁思成意識到中國建築研究的空白。大二那年,梁思成收到父親梁啟超寄來的古代建築術書《營造法式》。梁思成又驚喜又苦惱,驚喜于早在12世紀初,中國就有這樣完備的一部建築術書。苦惱的是這部著作對當時的他來說,如天書一般無法看懂。

“從那時起,破解這本天書成為爹爹的夢想和追求,引領他走上一條充滿荊棘卻精彩非凡的建築人生之路……爹爹由此萌生了研究中國建築史的強烈願望。”梁再冰介紹。

從此,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人生與中國建築再也沒有分開。1928年夏,他們留學歸國,秋天便赴沈陽,創辦了東北大學建築系。1931年,梁思成和林徽因回到北平,加入中國營造學社。當時,日本已經侵占東北,華北也籠罩在戰争陰影中。根據曆史經驗,每一次戰争,古建築都要遭殃,營造學社是以加緊了考察,他們希望,如果将來這些古建築不幸被毀,至少能留下一些資料。

當時兵匪橫行、交通落後,許多有考察價值的古建築又零散地分布在華北大地上那些條件艱苦的窮鄉僻壤,但梁思成、林徽因以及整個營造學社換乘各種交通工具,甚至騎騾子,6年中輾轉15個省200餘個縣,實地考察測繪了2700多處古建築。

父母外出考察時,年幼的梁再冰喜歡搬個小凳子,坐在院門口等待父母歸來。小小年紀的她已經隐約感覺到,父母有一個更廣闊的世界,有一個比這個小家大得多的世界,“我很小就有這個感覺,我們這個家隻是他們那個很大的世界的一個角落吧”。

梁再冰還記得,在李莊,由于背痛,梁思成畫圖時找來一個花瓶支撐自己的下巴;為了恢複出版《中國營造學社彙刊》,沒有印刷裝置,梁思成他們便自己刻蠟版石印,全家人包括林徽因的母親都參與進來,一針一線裝訂成冊;沒有經費再做野外考察,梁思成和林徽因便投入全部心血梳理以前的考察成果,撰寫出一部具有現代新意的《中國建築史》……

有學者形容這一時期的梁思成為:“以殉國者的姿态對他所從事的中國建築史研究做出總結。”

抗戰遷徙途中逗留長沙期間,最令梁再冰印象深刻的,是每一次與朋友聚會結束時,梁思成帶領大家唱《義勇軍進行曲》:“‘歌詠隊’中男女老少都有,父親是‘樂隊指揮’,他像當年指揮清華學堂學生軍樂團一樣認真……”

多年後,《義勇軍進行曲》又出現在梁思成父女共同的生命中,1949年9月29日,在位于漢口的新華社四野總分社任編輯的梁再冰,收到梁思成的一封信,信中講述了他參加第一次政協會議的情景:“關于國歌之標明,張奚若伯伯同我可以自誇有不小的功勞,那是我首先提出的,同時也有許多人有那意思……有人主張改詞,我認為不必……我的主張得以勝利的通過。當晚散會之前,我們圍着毛主席高聲同唱第一次的‘國歌’,高興興奮無比。那是最可紀念的一步。”

梁再冰回憶說,“我看到這裡時,腦海中立即浮現出他在長沙指揮我們唱這首歌的情景,也不禁激動起來。”

不僅僅是國歌,梁思成和林徽因當時都以極大的熱情投入到新中國的建設中。1950年6月底,梁再冰由四野總分社調回北京新華社總社,當時她離開家已經一年多,“媽媽整日給我寫信,催我回家,想念我想念得不得了”。然而,當梁再冰回到清華園家中時,全心投入國徽設計的林徽因,對于女兒的歸家并沒有表現出特别的驚喜,“我覺得自己就像隻是去了一趟大街上買東西”,梁再冰這樣形容。

不僅如此,回到闊别一年多的家時,梁再冰驚奇地發現,家裡沙發上、桌子上、椅子上到處都是紅金兩色的國徽圖案,好像家裡已經成了一個巨大的國徽“作坊”。在梁再冰的記憶中,“那段時間,爹爹和媽媽整日全神貫注地埋頭工作,似乎将其他一切都暫時忘記了……我覺得媽媽已經完全忘記了她自己是一個身患重病的人,她周圍的人往往也不太把她當病人看待……”

後來,面對天安門上的國徽,梁再冰有種跟其他人不一樣的心情:“在那個紅色中有着父母的心血,那個金色中也有着父母心中的輝煌。”

“爹爹和媽媽是一體的”

在梁再冰看來,人前光彩奪目的林徽因,幕後的角色更加不容忽視。“在與爹爹共同的事業奮鬥中,有很多她參與并作出重大貢獻的工作,有時她隻是編外人員,常常沒有頭銜也沒有名分,卻又是父親團隊中不可缺少的,甚至是靈魂人物。”

顯而易見,梁思成持同樣的觀點。1946年,他一生重要的學術成果《圖像中國建築史》的序言中,講述了林徽因對于他和他的建築事業無與倫比的重要性。“我要感謝我的妻子、同僚、舊日的同窗林徽因。二十多年來,她在我們共同的事業中不懈地貢獻着力量。從在大學建築系求學的時代起,我們就互相為對方‘幹苦力活’,以後,在大部分的實地調查中,她又與我做伴,有過許多重要的發現,并對許多建築物進行過實測和草繪。近年來,她雖罹患重病,卻仍葆其天賦的機敏與堅毅;在戰争時期的艱苦日子裡,營造學社的學術精神和士氣得以維持,主要應歸功于她。沒有她的合作與啟迪,無論是本書的撰寫,還是我對中國建築的任何一項研究工作,都是不可能成功的。”

梁再冰有一句話,精準地形容了梁思成與林徽因二人在事業與感情上的不可分割,“爹爹和媽媽是一體的”。

這句話說的是梁思成一開始選擇建築,便和林徽因有關,甚至可以說是林徽因引導他認準了建築這一領域。在梁再冰的記憶中,“爹爹和媽媽在一起總有着說不盡的話題,常常興趣大到将我們小孩子‘晾在一邊’”。

這句話說的是梁再冰記憶中的西遷路上,盡管旅行緊張又充滿困難,林徽因和梁思成配合默契,“譬如打包行李時,他們兩人合作,很快地就能把一大包被褥枕頭打成一個結實的鋪蓋卷兒,然後用油布包起來”。

這句話說的是梁再冰記憶中的昆明,為了給梁思成去川西考察創造條件,林徽因坐鎮主持營造學社的日常工作。與此同時,她還大量閱讀、查閱文獻并做筆記,為營造學社的研究作文獻準備工作。

這句話說的是梁再冰記憶中的李莊,在最艱難的日子裡,林徽因曾一遍一遍地對梁思成說:“營造學社一定要堅持下去!”而為了照顧重病的林徽因,梁思成學會了打靜脈注射。

這句話說的是在梁再冰的記憶中,抗戰勝利後,清華大學聘梁思成主持籌建清華大學建築系,但梁家傳回北平沒多久,梁思成便赴美考察,并受邀在多所大學講學,後來還和世界其他國家的建築大師一起,讨論聯合國大廈設計方案。籌辦清華大學建築系的工作,便落在了林徽因和一批年輕教師身上,“那時我常在母親身邊,我覺得她是拼盡全力做這件事情”,“從桌椅闆凳等瑣碎的行政事務,到專業性很強的為初學者講授建築課程這樣的學術問題,母親全部參與其中”。

1955年3月31日晚,林徽因病危,在醫院,梁再冰目睹了父母的訣别。“護士把爹爹攙過來時,他坐在媽媽床前,拉着媽媽的手放聲痛哭,我一生從沒見過爹爹如此流淚,他一邊哭一邊喃喃不斷地說:‘受罪呀,徽,受罪呀,你真受罪呀!’”

“那一刻我覺得,他們的關系是如此緊密,在他們生離死别的這一刻,任何‘外人’,哪怕是我,也不能打擾他們……”多年後,梁再冰這樣描述當時的感觸。

“被這樣細緻地愛過可真好啊”

2021年8月,“棟梁——梁思成誕辰一百二十周年文獻展”開展不久,展品中那封林徽因在七七事變後寫給梁再冰的信上了微網誌熱搜。大家感動于林徽因家國情懷的同時,也為她字裡行間流露出來的對女兒的濃濃愛意而感慨。

在那樣一個緊張的時期,林徽因給女兒的信仍是耐心細緻又充滿呵護的,她一件一件地講述了此次山西考察回程的行程和中國遭遇日本侵略的事,又囑咐女兒,“你做一個小孩,現在頂要緊的是身體要好,讀書要好,别的不用管。現在既然在海邊,就痛痛快快的玩”,“請大姐(梁思順之女)多幫忙你學遊水。遊水如果能學會了,這趟海邊的避暑就更有意思了”,而且仍記挂着“你要的衣服同書就寄過來”。

“被這樣細緻地愛過可真好啊”,一位網友的感歎得到數萬人的點贊與轉發。

這封信也是易娜在編輯過程中最感動的細節,“我第一次見到這封信的原件時幾乎落下淚來,這位媽媽是發自内心尊重一個隻有8歲大的孩子,并沒有覺得她聽不懂,而是那麼認真地把爸爸媽媽在做的事情告訴她。”

另一封父親寫給女兒的信同樣感人至深,那是林徽因去世四個月後,梁思成寫給梁再冰的,那一天是梁再冰的生日。

“寶寶,今天我又這樣叫你,是因為今天是一個特殊的日子,特别是今年,我沒有忘記今天。二十六年前的今天二時一分,我初次認識了你,初次聽見你的聲音,雖然很久了,記憶還不太模糊……我記得去年今天,你打了一個電話回家,媽咪接的,當時她忘記了,後來她想起,心裡懊悔,難過了半天……寶寶,今天我特别想念你,告訴你,爹爹是那樣疼愛他的好女兒……”

梁思成和林徽因是梁再冰心目中的楷模,更是一對慈愛的父母。“他們給予我的愛可能比一對普通的父母更多、更深……爹爹梁思成是我最喜歡親近的‘老友父親’,他總是耐心聆聽我的感受……媽媽林徽因是我人生中最重要的導師和最貼心的朋友,她總是興緻勃勃、平等地同我們小孩談天說地。”

“在很多人的想象中,林徽因似乎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女神,其實她極為善解人意,善于照顧親友,更是一位好母親。”于葵告訴記者。

幼年的梁再冰特别依戀母親,“每到我生病時,媽媽就把我抱到她的卧室中,自己照料我……她兼有醫生的觀察和判斷能力、護士的細心和媽媽的體貼”,梁再冰回憶說,有一次她生病時夜裡醒來,發現林徽因根本沒睡,一直在聽着她的動靜。

不僅如此,“成年以前,我的許多衣裙都是媽媽親手縫制,我懷孕後,她又親手準備了一大摞嬰兒小衣裳和小被子。”世人眼中風華絕代的女性,依然心甘情願用“慈母手中線”表達對女兒的愛。

東城北總布胡同三号院,是1929年夏天出生的梁再冰記憶中的第一個家。鲐背之年的她,仍對這個家中諸多溫馨的細節記憶猶新。她記得母親為她做布娃娃,先把棉花塞進襪子,用布繃上,然後在上面畫一張“超級可愛”的臉;父親為她設計兒童房間,裡面所有的書桌書櫃,都是梁思成親手制作的;母親抱給她一隻小貓,讓她起名字,她随口說就叫“明兒好”吧,從此這隻貓就叫“明兒好”了;為了幫助她克服怕狗的心理,父母送給她一隻小白狗,還給狗取名“冰狗”,以強調這是梁再冰的狗……

往西南遷移的路上,炮火與困境中,梁思成和林徽因仍竭力讓一雙兒女開心一些。在簡陋的旅館裡,梁思成教孩子看地圖,辨識一路走過的城鎮山川;在貴州晃縣,林徽因突然感染了肺炎,高燒兩個星期,梁思成一個人撐起全家老小的生活,他每天支起小爐竈為妻子熬藥,照顧重病的妻子,在這樣焦慮的日子,他見兩個孩子悶悶的,便每天帶着他們去河邊“打水漂”。梁再冰至今記得梁思成躍起投石的漂亮姿态,“一塊小圓石從他手中飛向河心,落在水面竟然跳起一二十下。”“我和弟弟跟着爹爹奔跑跳躍,一時忘記了這一路的狼狽和困苦。”

在昆明郊區,住房條件差,但在梁再冰的記憶中,不論住在怎樣簡陋的房子裡,林徽因都會盡可能做一點美化。“我覺得我老媽真神了,怎麼一下子就能把這樣一個小破房間變得如此舒心可愛。”

梁思成外出考察期間,林徽因一個人承擔起所有家務,甚至在趕集日一個人背回一家人一周的菜,但對于梁再冰來說,昆明鄉下的日子卻是一段快樂的時光。她那時留下來的日記裡,幾乎每篇末尾都是“我快活極了!”很多年後,梁再冰才意識到,是母親的辛苦付出,讓她在艱難的歲月裡仍擁有了一個快樂的童年。

盡管經濟日漸捉襟見肘,林徽因還是堅持給孩子們買書,但并不是刻意督促他們看什麼書,而是順其自然讓他們憑興趣閱讀。梁思成和林徽因也給孩子們講授經典名著,梁再冰至今記得昆明的小院裡,梁思成為她講解《左傳》,記得林徽因在病榻上,引領她走進了廣闊豐富的文學世界。

在李莊,梁家的生活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林徽因卧病在床,通貨膨脹讓食品的價格越來越貴,實在無米下鍋時,梁思成便帶着梁再冰到宜賓鎮上,典賣家裡的派克鋼筆、手表和林徽因的一些衣物,梁思成常常開玩笑:“我們今天把這隻表‘紅燒’了吧?”“這件衣服‘清炖’如何?”

那些日子,在給費慰梅的信中,林徽因這樣調侃自己:“我正在繼續扮演經濟絕招的雜耍演員,使得全家和一些親戚、同僚多多少少受到一點好的照顧。我必須為思成和兩個孩子不斷縫補那些幾乎補不了的小衣和襪子……這比寫整整一章關于遼、宋、清的建築發展或者試圖描繪宋朝首都都還要費勁得多。”

梁思成也在信中這樣描述李莊的日子,“煤油燈下,我們做着兒童的棉底鞋,點火做飯,買便宜的粗糧,我們回到從前,過着像父母十幾歲時一樣的生活,但卻從事着現代工作。”

這樣一貧如洗甚至貧病交加的生活,留給梁再冰印象最深的,卻是父母的“苦中作樂”,“他們常常互相調侃”,“很少看到他倆愁眉苦臉的”,“他們用自己做到的一切,告訴兒女如何面對危機、如何面對生活的突變、如何堅守自己心中的那份摯愛”。

北平和平解放後,在北京大學西語系讀大三的梁再冰決定南下參軍,梁思成和林徽因一開始不同意,“父母很不願意我走……我母親哭啊,哭得很傷心”,但父母最終還是選擇尊重女兒的決定。梁再冰記得,臨行前林徽因帶着毛巾等生活用品來看她,在她的鋪蓋上坐了很久很久。

就這樣,梁再冰離開父母走向社會,此後大半生都在新華社從事國際報道工作,但父母的愛伴随了她的一生。

“常與爹爹媽媽不期而遇”

由于戰争期間損毀了健康,林徽因51歲就病逝了。然而,對于林徽因在1955年的過早離世,她的兒女都認為是種幸福。“相比爹爹後來所經受的磨難,很難想象媽媽如果還活着的情形,如此對她來說,也算是種福分了。”梁再冰說。

每當想起父母的一生,梁再冰總是情難自禁。1986年,清華大學建築系為梁思成誕辰85周年舉辦了紀念活動。活動當天,走上講台的梁再冰,面對台下的熱烈掌聲,淚水奪眶而出。因為,“爹爹終于得到了公正的評價,以及人們的了解和愛戴”。

後來,更多人知道了梁思成和林徽因,但不少人的興趣卻集中在林徽因那些并不存在的“感情”上,忽視了真實的她。

于葵介紹,她和家人協助母親出版這本書,也是希望人們多了解真實的梁思成和林徽因。

梁再冰第一次接觸林徽因的詩歌,是在李莊林徽因的病榻前,她曾經将媽媽的詩抄在自己的小本子上。後來,經曆諸多世事滄桑,1979年,梁再冰和梁從誡在一起,聊起媽媽作詩的事。那時,林徽因已經去世20多年,當年手抄的詩歌也早就不在了。然而,當他們開始回憶媽媽的詩,竟然把一首詩完整背了出來。他們既驚訝又驚喜,母親那些美好的詩,竟然如此深刻地銘刻在自己的記憶中。

從小,梁再冰就常常跟随父母在北京城裡到處遊玩,梁思成曾帶着她爬上景山,讓她順着他指向的中軸線,從東西南北四個方向眺望,俯瞰城市的完美布局和規劃。

“父母總是引領我們感受世間的美好。”梁再冰說。

退休後,梁再冰用另一種方式走進了爹爹和媽媽的世界,她帶着《梁思成全集》,重走了父母當年考察古建築的路。在回憶錄的結尾,梁再冰深情寫道:“人們想念親人,常常會在夢裡與他們相會。而對我而言,走過北京大街小巷,或穿越山間古廟,也常常與爹爹媽媽不期而遇。”(記者 劉夢妮)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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