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玩家,馬未都算是一号人物,可别人問他:你一生最佩服的人是誰?
馬未都脫口而出:王世襄。
王世襄是誰?他是豪門之子,馬未都說過:“和他家比起來,今天的豪門都隻是旁門。”
王健林的公子王思聰,揮金如土各種玩,靠的是錢,可是有人說,十萬個王思聰,也玩不赢一個王世襄。
王世襄會玩,是真正的玩,把玩當成一種生活的态度,絕對不是有錢人無聊的消遣。
他玩,隻是因為想玩,隻是因為玩就是生活。
01
王世襄家有多厲害?
高祖王慶雲是工部尚書,曾祖是刑部主事,伯祖是梁啟超的老師,祖父也曾官至工部尚書。
再說到了王世襄的父親這裡,清政府沒了,父親也是新政府的國務院秘書長。
王家夠顯赫了,但還不完,再看王世襄的母親這邊,母親是著名的花鳥畫畫家,而且工于詩詞,寫得一手好字。
大舅金北樓是畫壇領袖,曾與張大千齊名。
王世襄出生的前一個晚上,遠在上海的祖父做了一個夢,夢裡有人送來一幅畫,打開一看,原來是左宗棠的畫像。
第二天,遠在京城的家人傳來消息說孫兒出生,祖父聯系昨夜之夢,因左宗棠谥号“文襄”,祖父覺得孫兒的出生,或許與此有微妙聯系,于是便取名“世襄”。
父親也給王世襄取了一個小名:長安。
出生在這樣的家庭裡,王世襄的教育當然是最好的,3歲的時候,就給他請來最好的私塾先生,教他經史子集,但王世襄都不喜歡,他隻喜歡古典詩詞和調皮搗蛋。
王世襄有多調皮呢?他去舅舅家,也搗鼓個不停,時間長了,舅舅一見王世襄,就笑着說他是“捅馬蜂窩”的。
幾個舅舅中,有著名畫家,有著名雕刻家,王世襄看着舅舅們圍繞着一堆竹簡,縱情談笑,他不知道竹簡有什麼作用,但舅舅的生活方式,卻影響了他。
“如缺少這樣的家學,我的人生可能是另一種方向。”
02
稍微大一點,王世襄的尿性就出來了。
比起經史子集,四書五經,他更喜歡京外面的那些玩鴿子、鬥蛐蛐、養葫蘆、還有難度更大的玩鷹及玩獾狗。
一般人玩,玩物喪志,淺嘗辄止。
王世襄的話,玩得更加進階,也更加刁鑽。
他玩蛐蛐,就常常流連在朝陽門、東華門、天橋的蛐蛐攤上“尋寶”,實在尋不到好的,就自己上山去捉。
捉到了好蛐蛐,他就自設鬥局,邀請各玩家來一起玩,決一勝負。
當時有一蛐蛐玩家李桐華,他的蛐蛐,身經百戰,百戰不敗,可是遇到了王世襄,他就敗了。
而那時候的王世襄,還是一個中學生。
捉蟲、買蟲、養蟲、鬥蟲,王世襄一樣不落。
而且樣樣都玩得比較牛逼。
玩蛐蛐還不夠,他還玩葫蘆,他跟人學養葫蘆,在葫蘆還小的時候,就套上模具,等葫蘆長大了,拆開模具,一種美麗的葫蘆就成型了。
養葫蘆還不夠,他還玩鴿子。
為了訓練鴿子的反應能力,他拿着杆子,追着鴿子到處跑,飛檐走壁。
他養出的鴿子,無比聽話,想讓它飛哪兒,它就飛哪兒。
玩鴿子的王世襄,連作文寫的都是鴿子,有一段時間,他作文篇篇寫鴿子,老師都看煩了,作文本丢給他,警告他說還寫鴿子,一律0分。
玩鴿子,順便将鴿哨也玩了,每天鴿哨一響,他耳朵就豎起來,覺得聽到了最美好的天籁。
為了尋得好鴿哨,他四處拜訪老手,結識“哨癡”王熙鹹,此人無鴿不活,沒有鴿子,吃肉都沒味道。
再大一點,王世襄就開始玩兇猛的鷹,玩鷹的話,難度比較大。
鷹訓起來比較難,但王世襄不信邪,最終訓出來的鷹,跟狗一樣聽話。
他架鷹獵兔,信号一發,手臂上的鷹就猛地撲向兔子。
完了就右手擎着鷹,左肩扛着兔子,滿載而歸。
玩鷹之外,又開始玩狗,訓狗捉獾。
總而言之,就是玩。
他自己也說:
“我自幼及壯,從國小到大學,始終是玩物喪志,業荒于嬉。秋鬥蟋蟀,冬懷鳴蟲,架鷹逐兔,挈狗捉獾,皆樂之不疲。”
03
王世襄玩什麼,不是因為能博得眼球和掌聲,隻是因為喜歡。
有一次,王世襄在街上看到有人騎機車,一大群人圍觀,王世襄卻很不屑地說:
這算玩什麼啊,怎麼也得騎一匹白馬。
那時候,機車代表的就是身份和地位,就是一大群人豔羨的目光,就是新奇的玩意,就是時尚。
可王世襄不屑,他覺得,騎着白馬在街上走,才是真正的玩,騎機車,估計也就是炫富而已,王家很富,都不用炫富。
上大學的時候,王世襄遵照父命,考了一個燕京大學的醫學系。
在父親眼裡,亂世做什麼都不靠譜,還是懸壺濟世的手藝容易混飯吃。
可王世襄不是吃這碗飯的。
王家在燕京大學旁邊,有一個大院子,王世襄在院子裡搭着葫蘆架,開始種葫蘆。
他養了一群鴿子,還養了4條狗。
課堂之上,王世襄手上架着鷹,衣服兜裡揣着蝈蝈,上着客,蝈蝈不小心就出來唱個歌,惹得同學們哄堂大笑。
他還帶着夠出去打獵,為了捉到獾,他蹲守三天三夜,終于取得傲人戰績。
一心玩耍,學習自然就落下了,校方通知書說挂科太多,成績太差,不得繼續學醫,要麼轉專業,要麼退學。
不得已,王世襄轉修文學。
至于為啥選擇文學呢?大概是因為寫作的時候,又可以寫鴿子了。
麥家說:
“生活就是要貼着自己的性情走,你生定是什麼人就拿什麼腔調,别跟人去湊熱鬧,熱鬧終歸不是你的。”
玩,在大部分人是玩物喪志,可是在少數人則是玩物養志。
王世襄就是這少數人之一。
他現在玩,隻是一生玩的開始。
就像後來他說的:
我不憚霜雪,不避風雨,不分晝夜,于人不遊處遊,于人不至時至,期有會心,自悅而已。
04
大學畢業後,王世襄還想繼續玩。
可當時的王家,已經開始中落了,甚至到了典當物品來維持生活的地步,再加上母親金章突然離世,王世襄決定,還是好好學習,好好工作,好好做研究。
他驅散了鴿群,送走了大鷹和獾狗,将蛐蛐罐、葫蘆、鴿哨等玩意也全部束之高閣,決心在燕京研究院潛心苦讀。
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鷹可以驅散,鴿子可以放飛,蛐蛐可以放生,但玩的心還是改不了。
他不玩鷹獵,卻開始研究玩鷹的藝術,根據自身體驗,再加上旁征博引,他發表了大鷹和老北京玩鷹民俗風情的文章,細緻地總結了捕鷹、養鷹、馴鷹、放鷹的過程,還在曆朝文獻中,考據了中國養鷹的曆史。
鷹在心中,玩成了學術文章。
玩鷹的王同志,也被鄙視過,那個鄙視他的人,叫傅斯年。
1943年,王世襄從燕京大學畢業,南下求職時遇到梁思成,當梁思成得知王世襄想在傅斯年的手下找一份工作,便帶他去見傅斯年,可傅斯年得知王世襄燕京大學畢業,斷然拒絕:“燕京大學出來的人,根本不配進我們史語所!”
梁思成惜才,邀請王世襄加入“中國營造學社”,這是梁思成和林徽因主持的,以保護古建築為主的學社。
正是在這裡,王世襄再次見識到了時間的魅力,那些時間裡的“文物”,充滿傳奇,充滿魅力。
玩,不僅僅是吃喝嫖賭,不僅僅是花錢賺快活,更是一種學問,一種藝術,一種生活的方式。
05
日本投降後,在梁思成的推薦下,王世襄有了一份新工作,找回遺失的文物。
多年來,因為戰争,大量文物流落在外,王世襄開始了尋寶之旅,他大魚大肉招待北京知名的古玩商,苦口婆心請他們提供文物線索。
得了線索,可是有些文物需要花錢買,王世襄沒錢,國家也暫時沒錢,隻能自己籌錢,最終從宋子文處得到10萬美元,買回珍品瓷器422件。
在王世襄的努力下,不斷有文物被追回,1946年7月,追回21匣珍貴文物,有1085件,附件39件,珍品古玉數百件。
同年9月,又追回一大批文物;12月,為尋文物東渡日本,追回珍本古書107箱。
在日本,王世襄努力到什麼程度呢?
駐日代表團的組長對他說:
真沒見過你這樣的人,你現在有清理文物的職務,正好借機在日本各處觀光,給你時間,給你錢,何樂而不為?為何偏要冒風險急急忙忙将文物運回去?
王世襄說:
故宮有許多事情要做,我不能在這裡耗費時日。
1947年,王世襄被任命為古物館科長。
那時候的故宮博物院,由于幾十年戰亂破壞,年久失修,院内積土盈尺,雜草叢生,小房倒塌,大房滲漏。
王世襄帶着人一樣一樣整理,一樣一樣修理,工作之餘,就回家和夫人一起彈琴、吟詩、讀書、賞畫。
偶爾出去逛逛,走街串巷,搜羅那些“人棄我取”的小古董,那些還沒有被收藏家認識到的文物,王世襄用較便宜的價格,就買到了心愛之物。
每天下班回家,王世襄就和妻子一起欣賞自己淘回來的小寶貝。
06
王世襄追回文物的經曆,可謂輝煌,其行為,更是追回文物的英雄。
可是在随後到三反運動中,這段經曆,成了給王世襄定罪的理由:
短短兩年内收回七批文物,不僅多次往返平津,還從東京運回這麼多的善本書,如果沒有好處,豈肯如此日夜操勞盡心盡力呢?
于是,王世襄锒铛入獄,編号38。
他家中所藏的文物,也全部被抄。
他的夫人鼓勵他要堅強:“堅強要有本錢,本錢就是自己必須清清白白,沒有違法行為,否則一旦被揭發,身敗名裂,怎麼還能堅持?!你有功無罪,竟被開除公職,處理不公問題在上級,是以我們完全具備堅強的條件。”
王世襄很堅強,審查了一年多,竟然毫無證據,隻好釋放回家。
雖然被釋放了,但是被開除了故宮公職。
朋友勸他:你别再玩了,我給你介紹個穩定工作吧。
王世襄說:一個人如果連玩都玩不好,還可能把工作幹好嗎?
他繼續玩,《古琴名曲廣陵散》《傅毅(舞賦)與般鼓舞》《普查民族音樂的開端——記湖南音樂的普查工作》《談展子虔》,一篇篇發表。
真正的玩,就是以玩的态度生活,用玩的心态工作。
07
沒有工作的牽絆,他種自己的葫蘆,養自己的鴿子,寫自己的文章,日子波瀾不驚。
可是這世界,并不是你自己安靜,就全世界安靜,紅衛兵拔了他的葫蘆,砸碎他的物品,王世襄心疼不已。
為了保護文物不受損傷,他決定主動上交。
王世襄也被“流放”到幹校,放了兩年牛。
放牛的時候,他就躺在草坡上聽百靈鳥叫,在那裡觀察百靈鳥飛翔,好像做夢進入仙境一樣,忘了“大字報”,甚至忘了自己是在“受苦”。
他照料鴨子,産下的鴨蛋,個頭奇大。
他養豬時也不忘玩,豬吃浮蓮,他就說:“池塘一片水浮蓮,日日豬餐日日鮮。自笑當年缸裡種,隻知掬月照無眠。”
當然,他也絕對不忘了吃,他進山采蘑菇,下水打魚,有時候采到蘑菇和魚一起炖,美味得不行。
他向當地的一個漁民韓祖祥的求教捕魚之術,他說:“我姓王,是‘五七’幹校的,以後我每個星期天都來你家玩,中午就在你家做飯吃。”
韓祖祥答應了。
之後每個星期天,王世襄就帶着醬油、生姜、大蒜等佐料來到韓家。來得早了,他同韓家父子在船艙裡又睡了一覺。
王世襄做魚,一桌都是鳜魚,炒鳜魚片啊,炸鳜魚排啊,糖醋鳜魚啊,還有幹燒鳜魚、清蒸鳜魚和清湯魚丸。
他吃上了‘鳜魚宴’。
有時候,王世襄每天要從低窪處挑一百多擔水澆菜,可是看着漫山的油菜花,他笑了。
日子是自己的,玩成什麼樣,總是看自己的本事。
真正的玩家,是好的時候要玩,不好的時候更要玩,快樂的時候好玩,不快樂的時候玩玩就快樂了。
08
王世襄喜歡做飯,少年時雖然家裡有做飯的人,但他沒事就跑進廚房學做菜。
幼年讀書之餘,我喜歡進廚房去看廚師做菜,那時我家的家廚,多是從各地請來的名師,技術十分高超。
在他們的指點下,我常常上竈,煎炒熘炸,樣樣都行。各幫菜,我都學,做菜的興趣越來越濃,交了不少廚師朋友。
在美食界,汪曾祺是一個神話,能說,能寫,能玩,可是說到王世襄,他也不得不服。在《學人談吃》這本書中:
學人中真正精于烹饪的,當推北京王世襄。他以此為樂。
有時候,朋友請他去家裡做幾個菜,主料、配料、醬油、黃酒……都是自己帶去。
有一次在黃永玉家,幾個朋友會餐,規定每人備料表演一個菜。
王世襄提着一捆蔥去了。
他做了一道菜:悶蔥。“把别的菜全蓋了”。
王世襄什麼都玩,玩得五花八門,蛐蛐、鴿、鷹、狗、烹饪、火繪、漆器、竹刻、明式家具,他都玩出來名堂。
玩了幾十年蛐蛐,他根據各種文獻,寫成了《蟋蟀譜內建》。
王世襄玩葫蘆,寫葫蘆,一本《讀匏器》,葫蘆藏家,大概都會看一看。
他玩明清家具,寫了幾本書:《明式家具研究》《明式家具珍賞》《明式家具萃珍》。
七十多歲時,他被稱為京城第一玩家。
他玩這些不為消遣,而是真心喜愛。為了得到愛物,他舍得花錢,舍得搭工夫,甚至長途跋涉、餐風飲露亦在所不辭。
是以有人說,王世襄是玩物成家,成一代大家。
清華大學教授尚剛說:在當代玩家中,王世襄是最通制作、最知材料、最善遊藝的一位。
大收藏家張伯駒也曾感歎:王世襄是個天才。
09
2004年,楊瀾采訪王世襄時問:
當您精心收藏多年的家具被運走時,您當時的什麼樣心情?
王世襄笑着說:
“對文物的占有都是次要的,重要的是對它們的研究和欣賞。這些東西,由我得之,最終又由我遣之。豈不就是一個最圓滿的結束?”
2009年,王世襄去世的時候,很多人感歎:“京城第一玩家王世襄駕鶴西去,京城空餘鴿哨聲。”
香港作家董橋哀歎:“這樣的老人,以後沒有啦,沒有啦”。
真正會玩的人,玩的是生命本身的樂趣,玩的是生活本身的真味,玩的是人世的變化後的尋常,玩的是人生的境界。
有人說的玩,是有錢後才能玩,那是無聊後的消遣。
有人說的玩,是生活的點綴。
但真正的玩,玩本身就是生活,生活本身就是玩,不是生活的玩,不是真的玩,不是玩的生活,不是好玩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