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文的媽媽準備出門一會兒。這意味着,我這個21歲的女生,将單獨面對一位20歲的自閉症男青年。
小文媽媽一直對孩子管教有加,她叮囑小文:“你要跟姐姐保持距離,不能亂碰人家!”這似乎也是對我的提醒。
就在媽媽走後,屋裡霎時安靜下來,隻聽鍋裡的洋芋炒肉滋滋作響,小文突然拉起我的頭發,閉着眼聞了起來,接着又碰了一下我的胳膊和大腿。
盡管事先有心理準備,但出于本能,我還是被吓一跳。
對小文來說,這種尴尬場景并不少。更讓媽媽擔心的是,自閉症人士普遍拿捏不好人際交往的分寸,小文在工作上也惹出不少麻煩。
他會控制不住自己去碰同僚的大腿,險些是以失去寶貴的實習機會。
對其他人來說,他隻是一時失控。而媽媽悉心管教了20年。
小文走在大街上,頭和手會不由自主地晃動,走到哪裡,陌生人會投來好奇的目光。
一開始,媽媽還沒強大到無視陌生人異樣的眼光。她一度“以暴制暴”,想把這些奇怪的舉動從母子的生活中剔除。
但每一次,小文的情緒總會扳倒媽媽。萬般無奈,她總是把兒子帶到附近沒人的巷子裡,讓他盡情發洩。
眼見兒子雙手抖個不停,還大聲吼叫,那一刻的無助和心酸,她每每想起就瞬間落淚。
張愛玲曾說:“你如果認識從前的我,也許會原諒現在的我。”是以,我明白小關其實沒有惡意,他也在有意地對抗這些不受自我控制的行為。
他做菜粗中有細,小心切肉,硬核炒菜,鍋鏟翻得當當響。
炒菜的架勢,比我拿捏得到位多了
一個新朋友
小文,是我認識的第一位自閉症朋友。
我是一個在校大學生,關于自閉症,來大米和小米實習前,我知道的不多。即便是實習4個月後,我仍感覺我與自閉症隔紙如山,模糊不清。
戰地攝影師羅伯特·卡帕曾說,“如果你拍得不夠好,是因為你離得不夠近。”寫文章也是同理。于是,11月末,我去了深圳,跟小文待了3天時間。
我發現,認識他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他心思單純,易敞開心扉,渴望與普通人走進彼此的世界。當然,想把他當成正常朋友相處,卻并不容易。
文章開頭的一幕,發生在我認識他的第一天。媽媽走後,他掌勺做洋芋炒肉,做出“不禮貌”的行為後,又若無其事地炒菜。
盡管事先從他媽媽那裡了解到,這些是他的自我刺激行為,當時的我學着鎮定,嘗試去了解和包容他這種行為。和普通大衆一樣,出于對異性的戒備,我吓了一跳。
小文試圖反抗自閉症帶來的缺陷。他小聲嘀咕:“姐姐,碰别人是不是不禮貌的行為?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控制不住......”看着小文左手壓住自己的右手,竭力限制自己。實在管不住了,他就掐自己的大腿。
兩天後,我與他告别。他坐在我旁邊,就用手搭着我肩膀,低着頭說,我舍不得你走。他的情義,真誠又純粹。
短短3天相處,我發現這位同齡人的成長,每一步都掙紮蹒跚。而作為自閉症人士,小文的社會性表現得相當不錯。
他興沖沖地跟我介紹參加過的各種活動和認識的朋友。
實不相瞞,他的微信好友比“社恐”的我還多
我曾誤解自閉症
在學校的時候,我的班長曾自導自演了一部以自閉症人士為主角的微電影。這部微電影做得不好,看完的同學,都以為自閉症人士隻是會哼哼唧唧的智力障礙人群。
來到大米和小米後,我開始接觸一些特别的自閉症人士:能速記五線譜,與郎朗同台競演的海峰;14歲就背出40多個城市地鐵線路圖,玩轉程式設計的阿斯伯格男孩淘淘......這些突出的孤島能力,讓我誤以為自閉症是天才的怪異光環。
接觸到小文後,我才明白,對自閉症人士的污名化和浪漫化都是兩個極端。
在人群中的20歲自閉症青年小文,外在生理發育與正常的同齡人無異,1米8的标準個頭,唇周還有道胡茬,頗為陽剛。
但隻需交流幾分鐘,他落後的心智就會顯露無疑。他能應付日常對話,這值得欣喜。但一般人和他談話依然傷神費腦,他會像卡頓的電腦一樣揪着一個問題重複問,還會冷不丁地蹦出一句髒話。
我倒不介意,反而哈哈大笑。這不能怪他,他不了解這些粗話的意思。當然,還有更多被他誤用的詞句。
除了了解上有問題,他還在表達上吃虧,常常受人欺負。
同學放在桌面上的眼鏡不見了,領居家門口的牛奶被偷喝了……大大小小的人類品性行為,周圍的人首先都會歸罪于有點怪異、嘴笨又無辜的小文。
有些事對旁人而言雲淡風輕,對母子倆卻刻骨銘心。有一次,班級剛調換完座位,刻闆的小文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結果被新主人誤認為他要行竊。
更無奈的是,他本來是清白的,遇到别人說他偷東西,他不了解何為“偷”。
“他重複别人的話,也說自己在偷東西。”小文媽媽心疼地說,她自己能承受任何委屈,但孩子每遭遇一次歧視和不公,她心裡就多劃了一道深痕。
自閉症家庭就是在各種誤解中被迫成長。
從13歲起,小文每天都會堅持寫日記,記錄下當天發生了什麼。哪怕是被人欺負了,他還是會用“今天又是美好的一天”結尾。上圖是小文的優點本,可以看出,他正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緒。
他很怪,也很乖
讓媽媽欣慰的事情之一,就是小文學會了做菜。
那天,小文剛實習回來,見到我十分熱情,連工服都沒換,坐在我旁邊好奇地打量我。
他很高興,掏出手機加我微信,還熱情地邀請我吃晚飯,嘗嘗他的廚藝。
這位“大廚”已經長大。去年5月,小文在老家參加過一次夏令營,在寺廟裡待了3個月。
大山裡艱難原始的生活一直考驗着他:住簡易的帳篷,走山路去挑生活用水,在田園間勞動,頓頓吃素,還要忍受蚊蟲叮咬。
雖然他學不會抱怨這種高階表達,但他的表現自始至終讓媽媽驕傲。他不僅能漸漸融入集體,還能生活做飯服務大家。
她回憶,在一個下着暴雨的夜晚,寺廟的人都下山回家了。小文媽媽需要照顧患病的老父親,外面風大雨大,心急如焚的她沒法上山,隻好電話安慰小文。
沒想到,電話那端的兒子情緒穩定,獨自待了一夜。而那一夜,連寺廟的狗都轉移下山了。
像這樣閃光的自閉症孩子,仍受困于人際交往,甚至連上學這樣的小事都費盡周折。
努力,在孤獨中努力
為了像普通孩子一樣正常接受教育,小文一家東挪西搬,從城市國小轉戰到農村國小,好不容易升上普通中學後,又受同學的欺淩和老師的冷落。
為了更好地融合,母子倆在5年前暫别故鄉,輾轉到舉目無親的深圳。
沒有任何資源的母子倆唯一能做的,就是努力。小文一步一個腳印,上了大專,還在庇護工場找到實習崗位。
這離不開母親的努力。除了日常的照料和幹預,每周三,母子倆都會跑步10公裡。
我躍躍欲試。當年追男朋友都沒那麼用力的我,跟了幾百米後,就被小文遠遠甩在後頭。
3年來,小文曾參加6次半程馬拉松,獲得6枚獎牌。他很珍惜這些獎牌,那都是對他努力的肯定。
在照顧家人上,他也能遠遠甩開同齡人。小文的外公年事已高,常年受糖尿病,呼吸困難和身材浮腫的折磨,做動作都很吃力。
小文媽媽的悉心照料他,還是做不到盡善盡美。小文不嫌髒不嫌累,主動在廁所門外等外公如廁完幫他清潔,還承擔起幫他梳洗的責任。
因為外公行動不便,智開喜歡親昵地叫他為“老胖爺”。
這張照片是小文和外公生前的最後一張合照。
小文雖然有自閉症,但他不喜歡孤獨,渴望有人走近他的世界。當他一個人的時候,他會翻起微信,給朋友和家長發去問候。有時候還會主動發起通話,雖然隻是問對方某位明星唱歌是否好聽,但這是他獨特的溝通方式。
媽媽,你不能老得太快
我有時候都很羨慕自閉症孩子,因為他們的特殊,能獲得父母無微不至的照顧,幫他們解決各種成長中的問題。
那種親密,那種相依為命,在小文母子倆身上展現得特别明顯。
小文問媽媽:“媽媽,你的腿還疼嗎?”
媽媽說:“你先去集合,我慢點走過去。你吃了止咳藥後,好點了嗎?”
今年6月,外公因病離世,面對生離死别,一般人會認為自閉症孩子情感淡漠,他們體會不到悲傷,似乎不是一件壞事。
但小文非常難過。當知道死亡就是再也見不到某個人之後,他問媽媽:
“媽媽,你也會死嗎?”
“人都會經曆死亡。是以你要學會獨立……”媽媽回道。
小文使勁點點頭,好像是聽懂了。
為了讓小文在漫長的餘生,留下一個可以照顧他的親人。7年前,媽媽拼着42歲高齡,和可能再孕出自閉症孩子的風險,懷上了二胎。不幸的是,因當時辦事過于勞累,她沒能保住這個脆弱的生命。
因為養育小文等問題的分歧,小文的父母選擇離婚。雖然對自己的婚姻很失望,但她沒有挫敗,對兒子成家滿懷期待。
她清楚,也許很難找到正常的女孩子結婚,因為在精神等方面,小文始終做不到共鳴。
也許他能找個和他一樣的心智障礙者。不生小孩也沒關系,兩個人能照顧彼此,共度餘生?小文媽媽無數次這樣想。
小文也對生活充滿向往,他一本正經地跟媽媽說:
你不可以老得太快,以後還得幫我帶孩子呢。我的孩子要是調皮了,不可以打,要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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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寫|面包 編輯|當當 主編|秦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