網紅減肥針遭瘋搶，誰在拿自己的身體探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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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周葉斌

“一周打一針，輕松減十斤”。去年以來，一種減肥針開始在全球爆紅，它得到的不僅僅是中國社交媒體的網友們的追捧，埃隆·馬斯克等名人也公開站出來為其背書。馬斯克在社交媒體上宣稱，他通過Wegovy（通用名司美格魯肽注射液）和間歇性斷食，整整減掉了30磅（約13.6公斤）。

這種網紅減肥針，實際上是一種降糖針，目前在中國獲批的适應症隻有二型糖尿病，但據國内多家媒體報道，由于遭到減肥群體的瘋搶，糖尿病患者反而經常缺藥。

減肥針的前世

這種減肥針，是人體分泌的天然激素——胰高血糖素樣肽-1（GLP-1）的類似物。GLP-1最早被注意到的作用是能刺激胰腺分泌胰島素，同時抑制與胰島素對着幹的胰高血糖素的産生。這種作用對于二型糖尿病來說就是“天選”藥物。

GLP-1類藥物能像現在這麼火，絕不是老實本分地守在二型糖尿病這一畝三分地上的結果——如今大家熱議的可是減肥針，不是降糖針。

那GLP-1怎麼就又成了減肥利器呢？二型糖尿病屬于代謝類疾病（一型糖尿病屬于自身免疫疾病），往往與肥胖、缺乏運動等因素相關。是以，二型糖尿病藥物的臨床試驗招募到的受試者往往還是肥胖症患者，這讓降糖類藥物在觀察“減肥”上成了“順道”的事。

不過降糖藥不是必然能減肥，實際上很多糖尿病藥物會增肥。

可GLP-1類藥物和以往的降糖藥大不相同。在二型糖尿病的臨床試驗裡，多個GLP-1藥物不負所望，服藥組與對照組相比，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減重效果。

比如大火的司美格魯肽，在一個受試者平均基線體重約99.3千克的二型糖尿病臨床試驗裡，每周使用1mg的劑量，40周後平均減重5.7千克。

不止是司美格魯肽，多種GLP-1藥物在二型糖尿病的臨床試驗裡都展現出了減重作用，這讓一些醫生開始超标簽（即超出獲批的藥物适應症）将部分GLP-1用于幫人減肥或控制體重。

轉戰減肥一鳴驚人

減肥難，這幾乎沒人有異議，可做個有效的減肥藥，更難。

一種使用比較多的減肥藥奧利司他（orlistat），作為脂肪酶抑制劑，可以抑制對脂肪的吸收，在多個臨床試驗中，使用一年，受試者也就比對照組減重了2-3千克。要知道減肥藥的受試者往往BMI是30以上，體重100千克屬于平均水準，2-3千克說實在屬于拿放大鏡才能看得到的差別。

醫學上有個“具有臨床意義的減重”标準，指減重5%。5%看上去不多，可卻是諸多減肥藥在鍛煉、飲食控制加成下，仍無法在大多數肥胖患者身上逾越的高山。

本身安全性很好，而在二型糖尿病的臨床試驗裡不少受試者都獲得了顯著的減重效果。是以，一些減重更出挑的GLP-1藥物就開始被送上減肥的戰場——直接招募沒有二型糖尿病的肥胖患者做臨床試驗，看看不管糖尿病，就當減肥藥用好使不。

最早開始的是利拉魯肽（liraglutide），結果一鳴驚人。2009年發表于《柳葉刀》的一項臨床試驗，在BMI30-40的受試者中，在均有鍛煉與飲食控制的背景下，每天注射1.2，1.8，2.4與3.0毫克的利拉魯肽，20周時平均減重4.8，5.5，6.3與7.2千克，安慰劑僅減重2.8千克，前面提到的奧利司他是4.1千克。

而且達到臨床意義的減重，即減重5%的受試者比例，安慰劑組是30%，奧利司他是44%，3mg利拉魯肽是多少？76%！

這些是20周的資料，後來的研究在更長的時間範圍裡顯示了利拉魯肽的減重能力，像一項超過3000人（基線平均體重約106千克）的臨床試驗顯示，跟蹤56周（超過一年）62.3%的3mg利拉魯肽使用者減重超過5%，減重超10%的達33.9%，平均減重9.2%。

憑借驚人的減肥效果，2014年，FDA準許了利拉魯肽用于幫助肥胖者患者減輕或控制體重，這也是第一個減肥針。（注：利拉魯肽在中國2011年準許用于糖尿病，僅比FDA晚了一年，但國内至今沒批肥胖的适應症；原研藥2017年開始進入醫保，專利已過期，3月30日國内第一個利拉魯肽的生物類似藥獲批。）

别看利拉魯肽把奧利司他等減肥藥前輩們摁在地闆上摩擦，但比起新一代GLP-1藥物來說，都不算個事兒。如今的網紅減肥針司美格魯肽，在研究減肥作用的三期臨床試驗裡，68周，平均減重幅度14.9%，減重超過5%的受試者占比超80%，有30.9%的受試者減重幅度超過了20%。

這還沒完，利拉魯肽與司美格魯肽都是諾和諾德研發的，GLP-1領域還有一家藥企也是地位顯赫——禮來。2022年7月，禮來公布了自己的新一代GLP-1藥物替西帕肽（tirzepatide）治療肥胖的三期臨床試驗結果：三個劑量，5mg，10mg與15mg，72周的跟蹤時間，基線體重約105千克，平均減重幅度分布為15%，19.5%與20.9%。

包括胃旁路手術等減肥手術獲得的減重效果也是1-2年内平均減重25-30%。替西帕肽高劑量組裡超過三分之一的受試者減重幅度超過25%，堪比減肥手術。

替西帕肽和司美格魯肽這些前輩們不太一樣，是雙激動劑，不僅是GLP-1的類似物，還與另一種激素GIP類似。這個藥目前FDA僅準許用于糖尿病，但業界認為，不久就會準許用于肥胖症的治療。

減肥針風險幾何？

GLP-1類藥物整體安全性非常好，這也是為什麼它們能被開發成減肥針。可是這并不意味着司美格魯肽等藥物就是什麼人用都沒風險，或是沒有值得警惕的不良反應。

所有GLP-1類藥物都會提到一個看上去很吓人的風險：甲狀腺C細胞增生或癌變。很多人可能也會被這類癌症風險勸退，不過這是大鼠模型裡觀察到的現象，至今尚未有GLP-1類藥物在臨床試驗或上市使用後增加甲狀腺C細胞癌變的證據。出于謹慎起見，存在甲狀腺髓質癌等少數幾種内分泌相關癌變家族史的人目前不建議使用GLP-1藥物。可對大多數人來說，這種聽上去最吓人的癌症不是使用減肥針時需要擔心的危險。

此外，在GLP-1類藥物的使用過程中也出現過使用者發生急性胰腺炎的情況。不過這類藥物是否真的增加急性胰腺炎的風險還是遇到了偶合現象目前存疑。但急性胰腺炎非常兇險，是以減肥針使用時要注意是否有相關迹象。

減肥針還有一個常見的不良反應，GLP-1減肥的機理不是讓身體耗能增加，而是通過增加飽腹感以及延緩食物在消化道的排空，減少能量攝入。也正是由于這種機理，常見的不良反應包括了惡心、嘔吐、便秘或腹瀉，這些與進食、消化道活動密切相關的問題。像司美格魯肽治療肥胖症的三期臨床試驗，惡心、嘔吐、便秘與腹瀉在受試者中發生的比例分别為44.2%，24.8%，23.4%與31.5%。

另一個常見一旦使用者注意到後容易引起恐慌，但實際影響不大的副作用——靜息心率增加。這是由于心髒處也有GLP-1受體，使用GLP-1類藥物平均每分鐘靜息心率會增加1-4次。這會讓人擔心長期是否會增加心髒病風險。不過在糖尿病、肥胖症的臨床試驗裡，GLP-1藥物都顯示有心血管疾病方面的收益，而不是風險增加。是以至少在适用人群裡沒有顯示出危害。

其實GLP-1類藥物整體安全性很好，使用減肥針，個人要注意的不是極為罕見的嚴重不良反應，而是如何面對這類藥物由于作用機理，很難“躲掉”的胃腸道副作用。

誰在拿自己的身體探險？

很多人讀到這裡可能巴不得自己也去打上一針，不求減個20%，減個5%也是好的。這種減肥心切也恰恰引發了面對減肥針我們必須關注的一個話題——如何理性看待這類藥物的作用，避免濫用。

對于肥胖症治療來說可以說是革命性的突破。說到減肥，我們都會想到控制飲食與增加運動，俗稱“管住嘴，邁開腿”。可在現實中，不僅做到這兩點極為困難，大多數肥胖症患者能獲得的實際減肥效果可能也很一般。

參考司美格魯肽與替西帕肽肥胖症三期臨床試驗裡的對照組的情況。這兩個三期臨床試驗都是在控制飲食與增加運動的基礎上進行的，也就是說對照組與用藥組都減少了熱量攝入并增加了體育運動。

而且這些臨床試驗的飲食控制與增加運動是專業的營養學家或健康輔導人員定期提供個性化的輔助支援，設計出來是每周體育運動150分鐘，配上每天攝入熱量比參加試驗時估計的能量消耗少500卡路裡的飲食方案。現實生活中大多數人第一不會有這麼好的輔導支援，第二飲食控制與增加運動也未必能達到上述程度。

但是這種革命性的減肥效果也帶來了一些不理性的期望。分析任何一個GLP-1藥物的減肥作用，我們必須注意這類藥物針對的人群是真的有肥胖症，還是一般的超重。

無論是減重15%的司美格魯肽還是減重20%的替西帕肽，它們的三期臨床試驗人群都是BMI30以上或是27以上，還有與超重相關的基礎疾病。實際招募的受試者，平均體重在105千克左右，平均腰圍114厘米左右，平均BMI是38左右，94%以上受試者BMI在30以上，甚至有近三分之一受試者BMI超過40。可以說，這些受試者确實面臨肥胖症的健康威脅，有減輕體重的必要性，即存在醫療上的減肥需求。

在體重沒那麼重的人群裡，減肥針未必能複制三期臨床試驗的結果，一針減個15%體重。

中國至今沒有準許任何一個GLP-1類藥物用于減肥，可網上讨論減肥針、求購減肥針的并不少見。

而且現實生活中網紅減肥針的閱聽人是四五十歲，病怏怏的大胖子嗎？還是因社會偏見對身型過度焦慮的年輕人？在網紅減肥針的報道中經常可以看到小紅書、B站等社交平台上大量種草的描述。僅憑這些平台的主要使用者人群屬性，就和司美格魯肽等藥物臨床試驗人群沒多大交集。身體相對健康，體重都不算肥胖或不是嚴重肥胖的年輕人，使用GLP-1類藥物的意義有多大？有很多理由讓我們存疑。

成為網紅的司美格魯肽減肥針，到底有多少是給了真實醫學減肥需求的人？

從減重角度看，參考最能減肥的替西帕肽在體重輕一些的糖尿病患者裡取得的減重幅度比肥胖症患者小不少，那些隻是想讓自己身材更好看些的普通人可能未必能獲得理想的結果。

而且司美格魯肽等藥物的減肥作用都是随劑量遞增。中國沒有準許這類用于減肥的高劑量GLP-1藥物。司美格魯肽國内準許的最高劑量隻有1mg，遠低于國外獲批用于減肥的Wegovy的2.4mg。靠糖尿病患者的低劑量版本來減肥，作用會有局限：1mg司美格魯肽在平均體重99.3千克的糖尿病患者中40周減重幅度不到6%。把糖尿病患者的降糖針拿來當網紅減肥針，效果恐怕不會像網上炒作得那麼好。

司美格魯肽等減肥針可以帶來長期的減重收益，可這裡有一個前提，那就是一直使用。像臨床試驗裡，在使用2.4mg減肥版司美格魯肽一年後，停藥一年，之前打針減掉的體重就回來了三分之二。不是患有肥胖症的人，沒有因為肥胖真的影響健康的人，是否真的願意長期打針——減肥針可不便宜，還是最後隻是打幾針圖個新鮮，在生命中短暫輕了那麼幾天、幾個月？

更為關鍵的是，醫學上沒有肥胖症的人，即便通過減肥針減了幾斤體重，健康上能有收益嗎？對于這些本來就挺健康的人，減肥針帶來的消化道不适是否成了毫無必要的“遭罪”？甚至基礎心率的提高，是否也需要更為警惕？

就如同不能忽視肥胖症帶來的健康威脅，我們也不能忽視當下社會極為普遍的身材焦慮。各種影視劇、時尚雜志、廣告，乃至社交媒體，往往都在向我們傳遞一些未必健康甚至是不現實的身體意象（body image）。近年來，厭食症等飲食障礙疾病在中國也是迅速增加，GLP-1藥物的作用機理恰好是降低食欲，延緩消化道排空。當減肥針随着各種種草進入受到身材焦慮影響的年輕人的視野，是否會帶來徹底偏離這些藥物研制初衷的嚴重風險？

無論是用于降糖還是減肥，GLP-1類藥物都是處方藥，都需要由醫學專業人員判斷是否适合且在相應指導下使用。伴随着網上各種炒作，我們看到的是糖尿病患者開始難以獲得對他（她）們來說是必需品的藥物，同時，很多并不需要司美格魯肽等藥物來減肥的人在沒有任何醫學指導的情況下斥重金拿自己的身體“探險”。

面對日益嚴重的肥胖症問題，我們需要讓司美格魯肽等GLP-1藥物成為減肥針，幫助一些真正的肥胖症患者。但是，我們不能迷失在社會偏見帶來的身材焦慮中，讓與健康毫不相關的身體意象綁架本應用于治療肥胖症的減肥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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