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我的主業是讀金庸,是以再來說說《三體》。
之是以很想聊這個話題,倒還不是因為最近網上人們說得很熱鬧,也不是因為上了高分新劇。劇可以回頭說。
這次是很偶然的原因,看了《解碼三體》那個訪談節目。其實我平時更喜歡看個人集中輸出觀點的,不太喜歡看訪談,覺得效率低,資訊量少。但是這個節目因為嘉賓水準高,片子的剪切節奏也塊,比較吸引人,我一口氣看了好幾集。
看了之後的感覺就是,這種好事,怎麼就不找我去?
聊别的咱不行,聊《三體》我還不行嗎,真是的。
要說搞金庸的不合适,那白一骢不也搞過金庸嗎,還編劇過《天龍八部》呢。
你們不找我聊,我就自己寫。
作為《三體》書粉,今天推文主要想聊一個問題,是許許多多對《三體》的讨論都避不開的,在上述的訪談節目裡也有嘉賓多次聊到,就是“冷酷”。
《三體》的風格,是不是太“理性”,有些人物甚至有點冷酷?
既然是聊書,一定要從《原著》說。咱們就打開《三體》這本書,從一個細節說起。
那是關于小說裡的一張畫,就是《清明上河圖》。
二
這一處細節,出現在《三體》第三部,總共就隻有幾十個字。
當時的情節背景是太陽系被“降維打擊”了,即将二向化了,也就是從三維世界被壓扁成二維的。你就想象類似一個橘子被剝開了、壓扁了,成了一張橘子皮了。人類文明要毀滅了。
主角們拼命逃了出來,并且還搶救出了一小批人類的文物。
這時候,作者忽然寫到了《清明上河圖》。
站在毀滅中的太陽系邊緣,主角們打量起了那批文物。一個叫艾AA的随手展開了一幅畫,淡淡地說:“《清明上河圖》。”
她當時根本沒有什麼看到絕世珍品的敬畏,隻有一種冷淡。書上說:
“就是一幅普通的古畫而已。”
“當遙遠未來的觀察者到來時……很難想象這幅二十四厘米寬、五米長的畫真的有什麼特别的價值。”
無比的簡省、克制,不包含感情色彩,除了一種淡然。
描述這幅畫時,劉慈欣也沒用任何主觀的形容詞,僅僅說了完全客觀的兩句,一句是“二十四厘米寬、五米長”,另一句是“一幅古畫”。
用“一張古畫”來概括《清明上河圖》,猛一聽你甚至會覺得這是一種刻意的避重就輕,是一種漠視。
三
劉慈欣為什麼要這樣冷冰冰地處理呢,面對絕世名畫,連一點感情都不給?
倘若是别的作者寫,勢必會:“艾AA淚水滿眶,伸出顫抖的手,想撫摸一下這絕世精美的筆觸,卻又不敢”吧?
這裡隻簡單講兩點原因。第一,這是合理和必然。
在這個時候,面對一幅畫,艾AA的反應冷淡,才合理;反之,則不合理。
此時,她對畫兒要再有任何的驚豔、敬畏,都會是備援,甚至是敗筆。
她當時所見證的,是整個文明都被埋葬的大悲劇。
巨大的星球,無助地被剝開、攤平。無數生靈在死亡,被展開成一幅幅二維的血肉之畫。
當你親眼見證了這無力改變的一切,再低頭看着手上一幅搶出來的畫,你會是什麼心情?
和故宮裡看展的心情能一樣嗎?
此時此刻,如果再說什麼驚豔、激動、贊歎,那就是扯淡。
唯有無盡的無力感、幻滅感才是合理的。
注意,《三體》的觀察尺度,是宇宙級的尺度。這部書是在一個極恢弘的尺度上落筆的。
在宇宙級的尺度上看來,星系不過是蟻穴,文明不過是蝼蟻,那麼一幅畫又能是什麼。
艾AA在目睹大毀滅的時刻,由于極緻的幻滅感,使她大概瞬間代入了一個高文明觀察者的視角。
當某年某月,一個高文明的過客經過這片廢墟,看到一幅殘存的小畫,會是什麼情緒?
自然是除了淡漠,隻有淡漠,焉能有其它?
了解了這種視角,會友善了解《三體》裡的很多情節。
比如“古筝行動”,作為三體人代表的智子明明知道,為什麼不阻止?
在《解碼三體》節目裡,白一骢就解釋得很好:因為在三體人的眼裡你們是蝼蟻,一群蝼蟻互相攻殺,有什麼好阻止的?
四
說了這一點,再說第二點:這是文學上的故意。
劉慈欣在這裡的處理,是有文學目的的。
此處的文字,越是不帶感情色彩,越是克制、淡然,就越凸顯悲劇價值。
什麼是悲劇,悲劇就是把美好的東西毀滅給人看。
并且,你毀滅的時候越無情、越淡漠,悲劇的效果往往可能就更強烈。
《清明上河圖》,本來是珍貴的、美好的東西。而此時此刻,它在人類幸存者的眼中忽然變成了僅僅是“二十四厘米寬、五米長的一幅古畫”,其它一切意義都抹煞了,都可有可無了,這豈不是悲劇?正是極大的悲劇。
為了說明白這點,再舉另一個《三體》裡的小例子,東方延緒。
東方延緒是一名女性,是戰艦“自然選擇”号的艦長。出場的時候,劉慈欣用了很多筆墨寫她的美麗和優秀,制服上将星閃耀,身材高挑修長,走路時“像空間中的一個飄逸的音符”。對她的頭發、眼神、神态,作者也不厭其煩地作了許多刻畫。
起初讀到這裡時,我就納悶:怎麼像是二流網絡小說的對俊男美女濫用筆墨?這些文字到底有什麼意義?
後來我就知道答案了。
“自然選擇”号最後遭遇了一場巨大的人性悲劇,被同類搶先開火,全艦皆亡,也包括這位女艦長。
而在毀滅的那一刻,你注意,劉慈欣再沒有一筆寫東方延緒,仿佛把她忘了。她死得悄無聲息。
原來,之前的一切筆墨,都是默默為悲劇作鋪墊。他之前那樣寫,就是先要讓你記住她;然後他仿佛忘了,是讓你記得更深。這就叫“美麗的東西毀滅給你看”,讓悲劇更有悲劇價值。
五
事實上,在讀《清明上河圖》這個細節的時候,透過淡漠,反而能讀出一種背後的溫情。
劉慈欣可能不屑于說什麼“溫情”,你要拿這一段去問他,他也未必認,因為這樣會顯得不酷,也缺乏進階感。
再者,到經典裡去尋找“溫情”,這也不很對,有一點緣木求魚。經典的使命也從來不是帶給人“溫情”。
但我認為,當艾AA淡漠地注視着《清明上河圖》的那一刻,正是大毀滅中最人性化、最稍有慰藉的一刻。
她的淡漠,說明什麼?
說明她在理性上明明知道,這些搶救是徒勞的,是偏執的,乃至是可笑的。
她明明知道,幾個渺小的低文明碳基生物,在大覆滅面前,居然還想儲存一點點自己文明存在過的證據,還在拼命想帶走幾個雕塑、幾張畫。
她明明知道,在廣闊無垠的黑暗宇宙裡,幾個卑微的蟲子帶着自己文明“存在過的證據”,其實毫無意義——能證明什麼?向誰證明?
可是她們卻仍然去做了。
是以,劉慈欣把這件事寫得越徒勞,把她們的内心寫得越清醒,把她們的眼神處理得越淡漠,反而就越人性、越溫暖、越慰藉。
知其不可而為之,知其無益而行之。
在絕對的理性之下,仍然儲存着這一份人類的偏執和熱血。
這就是我為啥挑出《清明上河圖》細節來講。因為它最能展現《三體》的一種冷峻之下的溫情,一種作者對文明的既珍愛、又達觀的态度。
六
我們拿金庸來作個對比。可以幫你更好了解《三體》。
劉慈欣和金庸,某些手法恰好是反着的。
金庸的手法是有情之情,劉慈欣的手法是無情之情。
金庸的武俠,會給你一個“光明的虛幻的結尾”,也就是說,把小機率的光明拿給你看,用來安撫你,慰藉你。
比如暴虐的任我行居然會猝死,比如求死的小龍女居然能活着,比如張無忌居然能在朱元璋的手下全身而退。
金庸的态度是:你要溫暖,好,我給你。但事實上,我又不動聲色地提醒你,這是不可能的。
是以我在讀金庸的書裡就說過,金庸武俠其實有隐藏版的“平行的結尾”,你要在一片溫暖和僥幸之中,自己把這個真實的、恐怖的平行結尾讀出來。
而劉慈欣的科幻是反過來的。
他隻會給你機率上最大的可能,給你邏輯上最真實的可能,沒有安撫,沒有僥幸。
是以“彈星者”必然被歌者們發現,是以太陽系早晚會被清理,該發生的就是會發生。
然而,他又有一種“無情之情”,把一種對文明的拳拳之意、眷戀之情,藏在一種淡漠的筆觸之中。
比如讓幾個明明很通透、很理性的人,在文明已隕落之後,仍然背着《清明上河圖》奔跑。
想起一件事,記得我國小的時候,寫過特别俗爛的一個作文。
外星人攻打地球,大殺特殺,最後關頭卻忽然撤退了,還留言說:因為你們有愛,是以我們打不過。走了。
當時還自鳴得意,覺得深刻極了。
後來年紀漸長,才慢慢明白了一點,愛這玩意不是任何武器,也吓不到任何殘暴的敵人。愛的唯一作用,是讓你成為你。
最後還是想問問《解碼三體》:為什麼不找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