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不見隐形家務,就是看不見女性
新周刊
2024-04-29 12:03釋出于廣東新周刊官方賬号
作者 | 瑪麗奧
編輯 | 詹騰宇
題圖 | 《不夠善良的我們》
最近,一個熱帖在外網流傳,問的是:有哪些讓你一瞬間超級想分手的小事情?
回複五花八門,多是日常小事,但每一件都讓人氣出結節,尤其讓女性感同身受,比如:
打開櫥櫃,發現用過的花生醬沒蓋上蓋子,上面還插着一個叉子;
要換洗的髒衣服扔滿一地,唯獨不放在髒衣筐裡;
沒吃完的面包,包裝口永遠是敞開的,不會被封存或放進冰箱裡,就那麼曝露在空氣中發酵;
特意不收拾對象的床頭櫃,兩周之後,上面有四個喝完的可樂罐,散落的盤子、杯子、叉子和碗,還有一些亂七八糟的雜物……
讓人血壓值拉爆的場景。(圖/微網誌)
如果你對這一切都無感、沒印象、沒被困擾,那證明有人在替你“負重前行”。
日常生活中,有無數這樣的“隐形家務”伴随着飙升的血壓被默默解決了,大多數時候,它們都被歸為“女性的工作”。
時代狂飙向前,黑科技層出不窮,女性的話語權和存在感提高了,但一些深藏在日常的,本該緩解的女性困局似乎依然無解。很多家務無法被取代和易手,因為它們首先得被“看見”——不管它們是真的難以被發現,還是有人在選擇性眼瞎。
隐形的家務,無限延伸的黑洞
長久以來,“隐形家務”一直難以被具象化,而被當成庸俗的、不值一提的日常。無數家庭主婦會在茶餘飯後抱怨:哪怕全家人都已吃飽喝足、屋子整潔,她們還是無法獲得片刻的休憩,像随身攜帶“掃雷儀”,總能精準發現一些被遺忘在角落的家務。
一直到2020年,日本出版了一本叫《無名家事圖鑒》的書,作者梅田悟司在書中列舉了從早到晚需要做的衆多無名家務,比如:将晾幹的保鮮盒容器和蓋子組合并重新歸位;定期清洗排水口的黏液和頭發;洗衣籃裡隻剩一隻襪子時,四處去尋找另一隻;開啟掃地機器人之前,得先把地闆上的雜物收拾一遍……
梅田悟司一一給這些家務起了名,附上家務的“所需時間”和“心煩指數”,發現全部做完,一天就差不多結束了,做家務的人也快崩潰了。他認為,這些瑣碎的活兒看似簡單,但實際上是會“無限增殖的輪回地獄”。
至此,數不清的“隐形家務”終于有了名諱,但做的人依然沒有尊嚴。它們就像無數社畜在工作中被塞入的小型但不計薪酬的“工作量”,是一些“你做了老闆也不會知道,但如果不做會影響整體工作”的活兒。
你隻能被迫縫縫補補,因為每一個小小的工作量都隻是齒輪上的一環,它們過于雷同且機械,很難被看見和記住。
泡水隻需要幾秒鐘,但總有人不會記得。(圖/《不夠善良的我們》)
一部分隐形家務或許還容易被察覺,但還有一部分家務藏在更深處,比如手機上的“隐形勞動”。
在今天,高新科技和網際網路讓我們能更自由地安排日常事務,一切日常所需,似乎都可以系于手機,但這不僅沒讓家務減少,反而更加細密地嵌入了生活裡——很多女性發現,自己的手機裝上了很多“家務性”軟體,有些天然與家務挂鈎,有些慢慢演變成了家務的一部分。
首先,各種購物App占了大頭。家庭生活用品需要定期更換和補充,日常消耗品不會自動“長出來”,是以女性手機上的購物車裡總是在囤一家大小的東西,比如家裡有誰的衣服明顯少,總得尋思着去網購平台,把之前加了購物車、最近才等到降價的給買下來。
遇上“雙十一”或“6·18”這種大型消費節,還得負責貨比三家,湊最大的折扣和滿減——這放在一個公司裡大概叫“采購”,但在家庭中往往是必要但無償的勞動。
很多人不會注意到家裡的消耗品是如何被更替的。(圖/《82年生的金智英》)
對于需要兼顧家庭和事業的人,在買菜App上構思菜單、搭配菜式、比價,也是每天難以逃避的家務。一些人還會加入附近小區的各種“團購群”,手機每天“嘀嘀嘀”響個不停,就為了給家庭省下幾塊錢。
各種智能家居的App也占滿一整屏,比如一些掃地機器人的使用,需要在App上模組化、設定不同的清潔模式;清潔液沒了或機器出故障,得在App上翻閱說明書,找解決方案。
此外,電器壞了,需要在維修App上預約師傅,溝通瑣碎的細節;孩子要報網課或興趣班,需要在各種育兒App上做調研,確定每一分錢都花在刀刃上;節假日來臨前,需要在出行App上預訂車票和酒店,做好旅行路線……
假期旅行計劃,通常也是由女性來做。(圖/《82年生的金智英》)
正如學者霍克希爾德寫的一本書《職場媽媽不下班》,裡面提出了“第二輪班”的概念——女性終于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又匆匆開始了次日的工作:“盡管他們感到彼此平等,但第二輪班的負擔還是主要落在了卡蘿身上。正是一個在他們穩定而幸福的婚姻之外的社會體系——對兩性間不平等的更大社會支援,間接地維持着‘他’和‘她’之間不平等的家務配置設定。”
這些看不見的瑣事更為隐秘,更能禁锢一個人的行動和思想。巨大的、過于便捷的網絡系統意味着一個更龐大的家務系統,是隐形家務plus版,它可以無限延伸,就像一個無人能勘探盡頭的黑洞,吸走了無數具體的人。
現代版“田螺姑娘”,
隐沒在數字化家務裡
隐形家務,常常屬于家裡那個“忍不下去的人”,通常也是女人。
她可能是唠唠叨叨的媽媽、突然爆炸的妻子,總是奔走在家人不在意的角落,為一切“不拘小節”買單,收拾日常生活的殘局,還可能被他人誤解為“有潔癖”“喜怒無常”。
她們是對家庭中犄角旮旯的事務最了解的人,也是最擔憂老公和孩子因為不懂家務而“無法生活”的人。在電視劇《請回答1988》裡,豹子女士要回娘家探望家人,臨走前惴惴不安,一一交代怎樣做飯、煤餅熄滅了怎樣解決、馬桶堵了要怎麼辦,活像民間傳說裡臨出門前給丈夫脖子挂上大餅,怕丈夫餓死的那位妻子。
永遠無法安心出遠門的媽媽。(圖/《請回答1988》)
但為什麼在科技産品日新月異、家務載體已經發生重大革新的當下,承擔手機上隐形家務的人仍是女性?
福建師範大學傳播學院宋美傑教授與學生幸宇芳曾以此為議題,撰寫了《數字時代的“田螺姑娘”:家務數字化與女性勞動隐形化研究》。他們發現,在訪談的13個家庭中,不僅家校線上溝通、線上買菜等傳統家務的數字化的主要承擔者是女性,一些新智能家居裝置的接入者與使用者也主要是女性。
這與數字技術生來自帶“男性氣質”的刻闆印象不同。論文中分析了幾點原因:首先,大陸的傳統性别觀念,導緻數字化家務仍然被看作家務的一部分,是“女性的任務”。其次,技術的設計、宣傳和使用被賦予性别傾向,很多産品被定位成為女性量身打造的“婦女幫手”,或是“男性花錢送給太太或媽媽的禮物”。
金智英因為做家務而手腕勞損,但醫生表示不解。(圖/《82年生的金智英》)
這不失為一種關于現代女性的悲哀——她們與男性的智識和能力相當,對新科技了如指掌,懂得學習用更科學便捷的手段來解決家務,但正因如此,也剛好掉進了當代廣告商和傳統觀念設定的兩重圈套,甚至被策劃成一種可供“炫耀”的資本:隻要入手了這些,你就是走在最前端、對生活更有掌控感的新時代女性。
再者,新技術導緻家務被重新分工,一些在傳統意義上歸為男性負責的家庭工作,如家庭裝置清潔、維護、修理和更換這類對體力與技術要求較高的勞動,也可能由于家政平台的引入而轉移給女性;老年群體對新裝置的排斥,也導緻原本由家中長輩承擔的家務項目轉移給家中的年輕女性。
是以,當你看到一個女性的家中有洗碗機、掃地機器人等一應俱全的智能家電,并不意味着她就可以甩掉家務、活得輕省,事實可能正好相反。
不是所有東西都可以放進機器洗,也沒有任何東西會自動變幹淨,望周知。(圖/《82年生的金智英》)
她們甚至很難在高科技産品面前獲得徹底的平靜。即便知道洗衣機在洗衣服、洗碗機在洗碗,神經還是會懸于那些機器之上,耳朵豎起來,直到聽到機器發出“工作結束”的鈴聲——因為衣服要晾起來、碗得取出來,一旦它們工作不力或發生故障,“田螺姑娘”依然會是首先被詢問的人,也是兜底的人。
可見,家務數字化,進一步加劇了家務勞動的隐形程度,人工智能技術與看不見的家務合謀塑造出了數字時代的新“田螺姑娘”。她們付出了更多的隐形勞動和情緒勞動,卻還可能被家人誤認為在“玩手機”。
家務數字化,并不意味着家務就消失了。(圖/《82年生的金智英》)
正如《看不見的女性》一書所言,“即使是在這個超級理性的世界裡,在這個日益受到超級公正的超級計算機主導的時代裡,女性在很大程度上仍是波伏瓦所說的第二性——而且,和過去一樣,依然有淪為男性的從屬類型的危險”。
是以,諸如某産品“解放女性”的叙事,大多是一種當代語境中的陷阱;盡管黑科技遍地開花,但數字化家務也在給女性帶來新的負擔。如果這些隐形家務一直被無視,女性的困境很難得到纾解,家庭空間從來不會因為“多買一個産品”而更加其樂融融。
愛本身可以讓人不計較雞毛蒜皮,但日積月累的雞毛蒜皮,一定會消耗愛。
《蠟筆小新》中有一期就提到美伢每天忍受的隐形家務,觀念超前。(圖/《蠟筆小新》)
校對:鄒蔚昀
營運:小野
排版:甘妙
封面:《坡道上的家》
[1] 宋美傑,幸宇芳.《數字時代的“田螺姑娘”:家務數字化與女性勞動隐形化研究》[J].中國青年研究,2024-2
[2] 卡羅琳·克裡亞多·佩雷斯,《看不見的女性》,新星出版社,20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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