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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史記|兩百年前,有一群晚清醫生全力诋毀“牛痘接種術”

短史記|兩百年前,有一群晚清醫生全力诋毀“牛痘接種術”

忽然想起晚清的天花與牛痘。

衆所周知,天花是一種曾讓人類極為頭疼的傳染病。最早的預防辦法是“人痘接種術”,簡單說來就是從天花病患者身上的膿包裡抽取“痘漿”,然後用小刀之類的工具移拭到接種者的皮膚上,也有做法是先抽取漿苗,待其幹燥後再吹入接種者的鼻子。目的都是為了讓接種者産生免疫力。大約在宋朝時,中國已有關于“人痘接種術”的記載。至明清兩代,種人痘術已流傳頗廣,給人種痘的醫生有個專門的稱呼“痘師”。據說在康熙年間,俄羅斯還曾派人來華專門學習“痘醫”。

短史記|兩百年前,有一群晚清醫生全力诋毀“牛痘接種術”

将幹燥的人痘痘漿吹入兒童的鼻孔,俗稱“鼻痘術”

“人痘接種術”的主要問題是安全性不夠,若選苗不當接種失敗,接種者有感染天花喪命的風險,且會傳染給周圍的人。1796年,英國醫生愛德華·詹納(Edward Jenner)發明了“牛痘接種術”。原理是牛痘病毒與天花病毒是近親,有着相似的抗原,人類感染牛痘後,其免疫系統産生的抗體不但對牛痘病毒有效,也可以對抗天花病毒。除非免疫系統存在缺陷,牛痘病毒基本不會給接種者造成生命威脅。

于是,在歐洲各國及其殖民地,牛痘苗漸漸取代了人痘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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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痘的發明者愛德華·詹納(Edward Jenner)

牛痘法傳入中國,始于1805年。該年,英國外科醫生皮爾遜(Alexander Pearson)受雇于英國東印度公司來到廣州。在為東印度公司員工提供醫療服務的同時,皮爾遜也向中國人介紹了牛痘術。同年九月,西班牙宮廷禦醫巴爾密斯(Francisco Javier de Balmis )率船隊自美洲執行牛痘接種任務歸來,途徑澳門時,也給一些澳門百姓實施了牛痘接種。

然而,牛痘法雖好,當時的中國人卻不願接受。他們更願意相信傳統的“鼻苗痘”(即人痘),覺得“洋痘”(即牛痘)是洋人搞出來的,必定不懷好意。暫時雖然有效,“遲至十年或二十年,必然複出”,過個十年二十年就要失效,人還是會感染天花。

這種懷疑心态的背後,既有對陌生事物的疑慮,也有中國傳統痘師在煽風點火。他們聲稱:鼻苗痘自鼻孔吹入人體,走的是氣,這是正道;洋痘點在手臂破膚之處,走的是血,這是邪道。走邪道定有惡果。一個接種了洋痘的人如果患上其他疾病,這種先後關系在當時很容易被傳統痘師們解讀成因果關系。普通群眾沒有辨識力,聽多了這類說辭,自然而然就對牛痘法畏而遠之。故此,皮爾遜曾無奈感慨道:

“中國醫學界,尤其是醫生們則對其(牛痘)持完全不接受态度,這成為牛痘傳播的一個重要障礙。他們甚至将痘症、麻疹、天皰瘡、皮疹症等說成是因先前接種牛痘造成的。”

當時的牛痘接種,有一個非常現實的難題,就是技術上還做不到長期儲存牛痘苗,隻能通過人與人來不斷接力,也就是利用最新接種的那個人來做牛痘苗的中轉站,以確定牛痘苗不會失傳。歐洲人跨越大洋去美洲殖民地推廣牛痘術,用的正是這種辦法。

但在中國,這種辦法卻經常失效。首先,受傳統痘師們的煽動,願意接受牛痘術的人本就不多。其次,即便有部分群眾試着讓孩子接受了牛痘術,他們也會受限于“血氣說”之類的錯誤認知,拒絕讓醫生從孩子的手臂上取走痘漿。正如當時的名醫黃寬所言的那樣,“中國的母親們反對從自己孩子的手臂取出痘漿,她們認為這樣會有傷元氣。”黃寬于1850年代在英國獲得醫學博士學位,後回到廣州開設醫館,業務裡包括了給人種牛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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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寬像

在整個19世紀,因接種者不願配合取漿造成的痘苗荒,是那些緻力于在中國推廣牛痘接種的醫生最常遇見的困擾。

當然也有解決的辦法。那就是拿錢雇傭窮人家的孩子,先給他們接種牛痘苗,等出了痘之後,再帶着這個孩子去客戶家中,從孩子身上取漿接種給客戶。作為報酬,提供痘漿的窮孩子會得到一筆費用。這樣做成本很高(即便沒有客戶也得不間斷地維持牛痘苗的存續),是以晚清緻力于牛痘接種的醫生,或出自富裕人家,或會收取較高的接種費用。

比如最早自廣東的英國人那裡學到牛痘接種術的梁輝,便是一位番禺富商。他花費重金購入牛痘苗後,給家鄉之人接種,“不吝分文謝”,也就是不向衆人收錢。另一位與梁輝同時代的痘醫邱熺,出自普通人家,原本在澳門給英國商人打工。他學到牛痘接種術後,将之當成謀生的事業,開設了家族代代相傳的醫館。種牛痘的收入幫助他實作階層躍升,成為了一名有聲望的士紳。

邱熺的成功,與廣州設有負責對外貿易的十三行、是當時最開放的城市有直接關系。

1806年,廣東爆發嚴重的天花傳染,許多人走投無路,懷着死馬當着活馬醫的心态湧入皮爾遜的診所,接種了牛痘。十三行商人鄭崇謙見牛痘有效,遂協助皮爾遜将如何種牛痘的英文手冊翻譯成中文公開出版,定名為《英咭唎國新出種痘奇書》。鄭崇謙還招募了一批中國人來向皮爾遜學習,其中就有邱熺。如果沒有這次疫情,牛痘法恐怕很難在廣州紮下根來。如果不是廣州,邱熺恐怕也不會得到機會改行成為痘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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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咭唎國新出種痘奇書》

但廣州的開放程度終究有限。東印度公司将《英咭唎國新出種痘奇書》當做聯絡外交感情的禮物,多次贈送給兩廣總督與廣州海關的官員,卻從未引起他們的興趣。1806年的疫情雖然讓很多廣州人接種了牛痘,但疫情一旦緩和,那些接種者的父母便“未依約帶領子女前來檢驗是否種出真痘,也不願讓醫生從種出之痘中取疫苗”,結果直接導緻廣州的牛痘疫苗斷掉了來源。

為了應對這種保守,以擴張醫館的生意,邱熺在1817年出版了《引痘略》一書。這是一本用陰陽五行學說和穴位經絡理論,來包裝牛痘法的奇特著作。書中說,牛痘之是以有效,是因為牛在五行中為土畜,人的脾髒在五行中也屬土,是以用屬土的牛痘,最容易将脾髒中的毒“引”出來。書中還說,那個手臂上用來種痘的小切口,其實不是随便切的,而是一個穴位,這個穴位出痘其實是在排出胎毒。

邱熺内心未必真信自己書裡的這些話。但他的這種解釋模式确實有效,極大地緩解了官員、讀書人與底層群眾對牛痘的疑慮情緒。正因為使用了這種話術,《引痘略》一書才能先後再版五十餘次,邱熺本人也被曾國藩和阮元等督撫重臣奉為座上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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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痘略》封面及内文

1832年,皮爾遜離開中國。有統計稱,由廣東洋行商人出資、皮爾遜和邱熺先後負責主持的“洋行公所痘局”,在約三十年的時間裡為約100萬廣東人接種了牛痘,使他們終身免受天花感染之苦。

但皮爾遜與邱熺在廣州的成功,很難複制到晚清的其他地方。比如,江西新昌人熊乙燃于1835年在湖南親眼目睹了牛痘接種術後,覺得這是一件大好事,遂引進牛痘苗,在家鄉設立了痘局。結果卻發現許多有意接種者被流言所阻,最後死于天花。于是,他憤怒批評中國的那些傳統痘師,說他們為了一己私利竟不惜胡說八道害人性命:

“近因種神痘輩極力毀謗,人心疑畏,往往願種人家,聞風辄阻,而卒罹于流痘之災者,不計其數。”

所謂“種神痘輩”,即是指那些從事種人痘術的傳統痘師。他們發現自己的飯碗受了影響後,不是想着與時俱進去學習種牛痘術,而是在社會上散布謠言,對牛痘實施各種诋毀,讓無力判斷是非對錯的普通群眾不敢去給孩子接種牛痘,使許多本可得到挽救的生命無辜消亡。

活躍年代略晚于熊乙燃、緻力于在杭州推廣牛痘法的醫生趙蘭亭,也遭遇了相似的阻力。趙說,據他所聞,诋毀牛痘法的輿論主要出自“習神痘之醫”,也就是以種人痘為業的那群人。原因是牛痘法的出現,讓他們“無所施其巧,于是百端簧鼓,謂種牛痘者,後必重出”,因為牛痘法損害了他們的利益,于是他們不斷散播牛痘法不能治本、以後肯定還會得天花的謠言。

1885年,牛痘醫師沈善豐出版了《牛痘新編》一書。内中感慨說,牛痘法進入中國已經超過五六十年了,可以說已經給了衆人很充足的時間去審視;各省設定種痘局,有不少人接種,可以說效果如何也是有目共睹。種牛痘的辦法也很容易學,不是什麼艱深之術。然而直到今天,情況仍然是“是者少而非者多,信之一而疑者百”——肯定牛痘者少,否定牛痘者多;有一個人相信牛痘,就有一百個人懷疑牛痘。

為什麼會這樣?為該書作序的許樾身說得很直白:

“牛痘盡善盡美,最有礙于塞鼻痘醫;牛痘不必延醫,又不利于幼科;牛痘無餘毒遺患,又不利于外科;牛痘無藥有喜,于藥鋪亦不無小損。是故每有射利之徒,視善舉為妒業之端,暗中煽惑。以刀刺為驚人之語,以再出為阻人之詞。”

意思是:牛痘苗的效果和安全性都比鼻痘苗(人痘)好。種牛痘不會像種人痘那樣發病,也沒有後遺症。牛痘法的出現,不但砸了傳統痘師的飯碗,連帶着兒科醫生、外科醫生與藥鋪,也都有損失。是以這個行當裡,願意對牛痘持公正态度者不多。許多人是在故意捏造謠言說牛痘法的壞話,以恐吓群眾讓他們不敢接種牛痘。

隻有将牛痘法妖魔化,那些不願轉型的傳統痘師們才能繼續維系他們的好生活。(作者:言九林;編輯:吳酉仁;來源:騰訊新聞)

短史記|兩百年前,有一群晚清醫生全力诋毀“牛痘接種術”

[1]張嘉鳳:《十九世紀牛痘的在地化──以「咭唎國新出種痘奇書」、「西洋種痘論」與「引痘略」為讨論中心》,(台北)“中研院”史語所集刊,2007年12月。[2] The Chinese Repository,Vol.2,p.38.轉引自:譚樹林《英國東印度公司與澳門》,廣東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216頁。[3]廖育群:《牛痘法在近代中國的傳播》,《中國科技史料》1988年第9卷。[4]徐謙:《邱熺「引痘略」:推廣牛痘術的重要先驅》,《南方都市報》2019年7月28日。[5]何小蓮:《西醫東漸與文化調适》,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12-113頁。[6]沈福偉:《中西文化交流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32頁。[7]梁其姿著,董建中譯,任可譯校:《19世紀廣東的牛痘接種業》,收入《羅威廉專輯》,國家清史編纂委員會編譯組編著,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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