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唯一的故事》:檢視叙事本身的遮蔽

《唯一的故事》顯示朱利安·巴恩斯對愛與痛的沉重之思,他始終在叙事與思辨的交鋒中,闡釋故事所能具有的不同層位,面向與可能。這是“唯一”故事與多元評價的反差,看似一個“獨斷論者”的叙事者,隻能通往無限開放的意義回溯。故事雖然并不複雜,如果概括主題,就是愛與痛苦,控制與失控,體驗與追憶的辯證交織。單從形态上看,它理應算作“經典的老套”――剛成年的小夥兒和中年已婚婦女的持久“忘年戀”,體驗了刺激與背德,出走與同居,最終卻徒勞潦草,互相折磨,不堪忍受。靠憐憫挽救情感,靠追憶懷戀逝去之愛。

《唯一的故事》:檢視叙事本身的遮蔽

《唯一的故事》

作者:(英)朱利安·巴恩斯

譯者:郭國良

版本:譯林出版社

2021年10月

然而,巴恩斯的意圖不在講故事,而是内省地檢視叙事本身的遮蔽,歪曲與美化――它就是人生的虛飾。“一遍遍的講述,是離事實更近了,還是更遠了?我吃不準,有個方法也許能知道,就是看看随着時間的流逝,故事裡的自己在反複講述中是越來越好,還是越來越糟。”如果更糟,可能越實事求是,但同時也許會失實貶低。這是一種生存論視野,存在隻有于時間中去把握,隻能在故事裡得到澄明。重述故事是闡釋人生的功能需求。“多數人都隻有一個故事可講”,“隻有一個故事至關重要,隻有一個故事最終值得講述。這便是我的故事。”

“諷刺性抒情”,小說基調的奠定

巴恩斯将一個感傷故事的開場寫得輕快迅捷,配以不恭的嘲諷。“網球俱樂部——誰能想到故事會從那裡開始呢?從小到大,我都把那兒當作年輕保守分子的一個戶外活動場所。”而作家如同打網球時的精彩落點與線路,真正實作了“落筆自由”。幾乎每個句子,都能看到任意所為,漫不經心的聰明。凱西極度反感網球俱樂部的庸俗社交:造作、虛僞且愚蠢,是那個時代英式中産保守主義生活的拙劣荟萃。俱樂部“測的不光是網球技術,還有言談舉止、為人處世,都以最正統的英式标準暗中考核——如果測不出岔子,以後就不會出岔子,這就是準則。”

《唯一的故事》:檢視叙事本身的遮蔽

朱利安·巴恩斯,生于1946年,英國當代作家。畢業于牛津大學,曾參與《牛津英語辭典》的編纂工作。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福樓拜的鹦鹉》入圍布克獎決選,于2011年憑《終結的感覺》赢得該獎。

作家開篇就嵌入了階層分析的語境。俱樂部是标記圈層的空間場所,它規訓且批量培養出同類人群。以至于,凱西用外号指代俱樂部裡的兩個物種:所有男士都是“雨果們”(聰明過頭,自以為是),女士都是“卡羅琳們”(善解人意,有點保守的金發姑娘)。而“我”需要的就是戲仿,迎合他們。蘇珊的出現,在于她獨特真實,打破了“類型模式”,成為喚起凱西真情的契因。其後,是二人搭車調情,冒險升溫。我們往往沉醉在縱情的節奏,忽視了蘇珊的“提醒”——第一句是年輕小夥都得有點名聲,第二句是我們是過氣的一代。

兩句話像預警,宣告故事會怎麼收場。戀情開端或許即偶然,“我”也許并非愛上中年已婚女人,而是迷戀借此反抗世界的興奮刺激。巴恩斯把握了情緒與狀态,可以概括為“籠統性的勃起”與“總體性的年輕”——沖動綿延、盲目又混沌。他意欲追問“性的存在論意義”。性總停留于即時、短暫興奮,意識的空洞斷點中。我們的興趣又大多局限在對象、時間、地點與技巧。它囊括了“多愁善感、淫穢下作、刻意歪曲的大雜燴”,缺乏沉思,“不大考慮‘為何’和‘何去何從’。”這其實是重新回望青春,是關于自我的闡釋學。

巴恩斯把抒情藝術發揮到一種高度,那就是“諷刺性抒情”。抒情之感傷與諷刺之戲谑,看似對沖消解,但也奠定了小說内部複雜的對抗性。叙事者不隻反抗前代人,也抵抗未來年輕人對自己的評價。“過氣的一代”是小說暗含的影響焦慮。同時,人物還在反抗潛在讀者的道德判斷,一切隐匿、可能的他者目光。“如今,你會用什麼樣的詞語來形容一個十九歲男孩,和一位四十八歲女人的關系呢?或許用通俗小報上的字眼‘熟女’和‘小白臉’?……或許,你也會聯想到那些法國小說中,上了年紀的女人給年輕男人傳授‘愛的技藝’”。這種内在和外部的多元抗拒,使小說有随時應對質疑的“攻擊性”。

不止叙事,更是在“評估”故事

反抗的手段,是自我評論,想象性辯護。主人公自白和内心活動,形成類似“彈幕”與正文的對話藝術。這不同于獨白,或傳統心理描寫。因為它是内心與外部互動的欲望,又在客觀上保持言不由衷。内心言說和外部話語“共時”發生,又互相背離。這種被壓抑的對話,展現辯駁對小說的意義,而這是大多數作家很少考量的。巴恩斯不斷“重估”故事意義,補述叙事者當時未曾意識的内容。“寫到這兒,已經能心照不宣,當時的我卻渾然不覺。”“關于我和蘇珊的種種,無論當時還是多年後的現在,我都覺得常常找不到言辭來形容我們的關系……也許這是所有愛侶都抱有的幻覺吧――不落窠臼,妙不可言。”

他寫出了“洛麗塔”的另一版本,近乎母子的禁忌感。不倫與反差,是檢視常情限度與深度的最佳視角。如戀情的年齡、代際差距,母性在愛戀中又占據多少比例。巴恩斯和納博科夫的相通在于,用唯美主義的追憶自白,使背德變得清新脫俗,使讀者暫時遺忘道德判斷。現實倫理讓位給叙事倫理。二人對“唯一”的闡釋,也說明早年痕迹對人物一生都有原型意義。亨伯特先生的記憶定格在因斑疹傷寒而死的女孩,凱西的情感被這位中年女人定型。後來的故事都成了原型焦慮,無法開啟新戀情。他最終也沒有穩定情感,隻能用流動的性友誼度過餘生。

作家有微末的細節,如“我”在内心暗示自己,假裝與蘇珊的同代。“瓊大概比蘇珊大五歲,但我覺得她們卻像隔了一代人。”這話其實不是在說瓊有多老,而是在間接拉平自己與蘇珊的代際。我們也可以發現幾種聲音,一種是少年的迷戀,一種是守護戀人形象,一種是離開後追述。三段論分别屬于上升期,震蕩期,類似反複的下探,最後是情感的“破位”,不堪煎熬,選擇離場。這種情感線大約和投資的波段差不多。而小說需要這種徒勞。如果現實态度是既然有結束又何必開始;那麼藝術态度則是,愛上你,不後悔,也接受故事的結尾。一部好小說是無論怎麼看,似乎都有雞湯醞釀,卻找不到煲湯的鍋。巴恩斯太會抒情,以至于處處都用克制、痛苦與壓抑控制抒情。這種技術,在紀德那裡曾是極緻,無論《背德者》還是《窄門》,都是這類會呼吸的痛。

故事的自我否定與攻擊

小說書名恰好是反語,主人公笃定的唯一,隻是叙事者的唯一,而故事本身卻是在不同頻段内,凝視下發生的。唯一即可靠嗎?蘇珊始終是“被述”,她隻存于他者鏡像裡,沒有發聲辯白。也許她想駁斥、否認這種唯一,很不幸,她被巴恩斯判決了“精神失常”“酒精成瘾”。正如福柯所謂,瘋癫是理性的沉默缺席。作家拒絕了福克納那種不同人物叙述同一故事的雜語手段,改換成同一人物代拟不同立場,分裂不同視角,造成故事意義的激進交鋒。

書中有第一人稱的激情,張揚主體性,逐愛的自由意志;第二人稱的質疑,模拟讀者和旁人的指責審判,承諾不可實作的幻滅;第三人稱的沉默、距離與間離,是事後退潮的冷眼旁觀。巴恩斯用三個人稱來回切換,甚至有眩暈迷惑之感,但他絕妙地用人稱劃分了情感分期,心态斷裂,标記了故事的“情緒面”。人物始終在一股渦旋裡較勁,這就是叙事之氣流。他要與父母,同學,瓊,諸多女友,以及“大象先生”去周旋,僞裝與解釋。他幾乎反抗了全世界去和一個中年女人相愛,簡直抱有一種救贖心。結果發現,這個女人最終隻剩怨恨、失憶。

這種叙事非常有烈度,因為它就是自毀二字。蓄勢壓抑,後來潰爛瓦解,是意義的“自反”。作家描述了小說自身的免疫缺陷――故事會自我攻擊,自我毀滅。凱西從陪伴者成為葬送者,蘇珊最厭惡丈夫酗酒,自己卻成了酒鬼。追逐與幻滅,記憶與失憶,第二部是對第一部的掘墓、否定與清零。第三部結局,蘇珊臨終時凱西的“反抒情”,是用無情去概括深情。它演繹了故事如何變為“故事廢墟”,人物如何變成失神軀殼。靠情感回憶和幻象迷戀去維系戀情,經不起内在的消耗。

這個故事對叙事者有唯一性,對讀者而言呢?它也如此。因為它就是人生的走勢――你以為可以,最終卻不行,誇大的是未來,失望的是結局。它是大寫的故事集合,我們能從這種類型學寫出無數其他領域的故事。人是時間性動物,故事的本質就是記“故去”,說已失。我想巴恩斯的意義是給出有始終的人生全景,用近乎神學的天啟時刻,給你一個回望的機會,那是對世俗時間的一種抗拒。

作者 | 俞耕耘

編輯 | 張進 李陽

校對 | 薛京甯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