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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産家庭,“冰上厮殺”

中産家庭,“冰上厮殺”

這是劉漢祥逐漸接近和了解北京中産家庭的過程。很多年前,一位鄉村爸爸曾對他抱怨,「如果我有錢,我也可以教育好孩子。」劉漢祥想知道,教育與金錢之間,到底有怎樣的關聯?

文|馮穎星

編輯|槐楊

圖|受訪者提供(特殊标注除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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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父親,于世輝的時間是被精确計算的。

從家開往冰場的時間,不堵車的情況下是一個半小時;到了冰場,兒子于力凡換上冰球服,一層一層戴上護具、頭盔,再穿上冰鞋的時間是15分鐘。一場冰上訓練時長60或90分鐘,訓練結束,再用15分鐘等兒子脫下衣服,驅車回家。整套流程下來用時5小時,這是于世輝理想狀态下效率最大化的結果。

但大多數情況下,他不能如願。即便是周末,他也要早上5點多就把兒子于力凡薅起來,要規避交通高峰,規劃不同興趣班之間的最佳路線,打完一場球再趕着送兒子去上圍棋課。為了避免限号,他買了兩輛車換着開,油門總是踩到最緊,造成了不少違章。他把家裡所有的駕照都拿過來扣分,但依然「一年被罰了2000多塊」。

類似的狀态在有「冰娃」的家庭裡很常見。為了保持「腳感」和提升球技,有要求的家長會讓孩子每天都上冰。冰場外的停車場車位總是緊俏,有家長開着房車接送孩子,想把路上的時間也充分使用起來——在房車裡寫作業,總歸舒服一些。

去年秋天,于力凡讀了國中,上冰從每天一次變成每周去冰場三四次,于世輝稍稍喘了口氣,「現在他比我專業,我指導不太了他了」。但是,周末的下午,他仍然會帶着于力凡在小區空地上練習射門與手部動作。這種狀态,從2015年至今,于世輝已經持續了七年。

相較随處可見的籃球場、足球場,能夠進行冰球訓練的冰場在北京并不算多。有時,為了趕其他冰場的比賽,于世輝一天要在冰球這件事上花七八個小時,而兒子真正上冰的時間可能隻有一個小時。他越來越覺得,當初讓兒子學習冰球并不理智。「如果再理性一點,一開始我就會把這件事(冰球)算得更清楚,在幾個關鍵的時刻讓他停下來。」

于世輝是一家科技公司的創業者。他習慣于核算每一個選擇的成本,以及相應的投入産出比。但讓孩子學冰球,最早卻是出于偶然。那時,于力凡6歲,因為媽媽得到兩張家附近冰場的體驗券,于力凡便穿上冰鞋上了冰。周圍打冰球的大孩子揮舞着冰球杆呼嘯而過,于力凡滿是好奇。于世輝想起,很多年前他曾看過一個關于冰球的片子,「非常激烈,非常有内容,我想如果以後我有兒子,一定要讓他玩這個。」他帶兒子去找了教練,把他塞進了那支球隊。

于世輝來自青海,有關于「男子氣概」的執念,但兒子于力凡「文文氣氣」,跟小朋友一起玩,吃了虧也默不作聲,于世輝時常會想,「男孩子怎麼能這樣,雖不能教他去打仗,但男子漢的勁兒總是要有。」激烈的冰球,成了于世輝為兒子賦予「男子氣概」的途徑。

往後,于世輝成了冰娃圈有名的「狼爸」。一位媽媽描述自己孩子所在球隊和于力凡所在球隊對戰時,「整個看台都是于爸的聲音」,「于力凡幹這個、于力凡幹那個,指導兒子打球,特别急躁」。她很早就聽說過于世輝,「總在球場邊上罵孩子,你要罵回家罵啊,讓我們的孩子看到多不好。」在她的講述裡,去年,于力凡可能轉到她孩子所在的球隊,「我們都在關注。」

中産家庭,“冰上厮殺”

于世輝給于力凡壓腿

紀錄片導演劉漢祥也是在一場比賽結束後注意到于氏父子的。那時,于世輝把手上的冰球杆抖動了幾下,倒抓着距離拍面近的那一端,球杆眼看就要揍到于力凡身上去,于力凡委屈得快要哭了。這是一個中産家庭的緊張一幕。劉漢祥路過,舉着錄影機便湊了上去,「特别怕他轉頭揍我,問你拍啥呢,畢竟在情緒上」。訓完孩子,于世輝轉過身來看着劉漢祥,劉漢祥解釋,「我想記錄下孩子打球的過程」。出乎劉漢祥預料,于世輝說,「沒事兒,你拍吧。」

後來,于世輝告訴劉漢祥,他為什麼願意被拍攝,為什麼願意把自己的「兇狠」展示給外人看,「我也不知道這樣對不對,你把我拍下來,再過幾年,我就有自我檢討的素材了。」劉漢祥發現,因為冰球,自己進入一個此前未曾想到的領域:中産家庭在教育中的反複與糾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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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六一兒童節,劉漢祥帶着他拍的紀錄片《馬蘭的歌聲》到北京皮村公益放映,此前6年,他拍攝了四部紀錄片,其中三部都是以鄉村孩子為主角。他30多歲,有一張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為年輕、生動的臉,挺受孩子喜歡。但這次放映結束,現場一個孩子嘟囔,「還沒我們打冰球好玩」。

說這話的,是公益放映志願者肖紅炜八歲的兒子曲瑞晨。曲瑞晨當時正在海澱一所公立國小讀二年級,他先天愛動,成績一般,肖紅炜把兒子帶來皮村,希望通過對城中村孩子們的觀察,讓兒子感受「生活的另一面」。但對曲瑞晨而言,困在椅子上看沒有情節的紀錄片,「就像上課一般」。

劉漢祥出身山東農村,習慣了在鄉野裡奔跑,對冰球一無所知,對城市裡孩子的遊戲,他有種天然的疏離感,又充滿好奇。帶着「很難共情」的感覺,也帶着很多偏見,他猜想,「這群人為什麼會把孩子送去打冰球,是為了炫耀嗎?」第二天,他就去了曲瑞晨訓練的冰球場。

很長時間,冰球都被視為有錢人的遊戲——所有裝備都仰賴進口,教練資源稀少,多數學習和比賽需要「打飛的」前往。曾有媒體記錄了2010年北京的冰龍隊,這是一支完全由北京的富裕家庭所組成的家庭培育式冰球隊,1997年出生的宋安東與1998年出生的英如镝都在其中。在這支隊伍裡,隊員戴Prada的眼鏡,住有獨立泳池的超大别墅,出入有司機接送。為了帶孩子打球,有些家庭兩年花去了二三百萬。後來,這支隊伍裡,有八個家庭選擇帶孩子移民。

但2017年6月2日,第一次站在北京的冰球場外,劉漢祥發現,那些在球場邊上看着自家孩子打球的大人,并非十年前的「非富即貴」群體。冰場上有四五歲的孩子,扶着小椅子一點一點往前滑,摔倒了就站起來,再摔倒。這打破了他此前對城市孩子嬌生慣養的印象。訓練結束,劉漢祥對肖紅炜說,「我要來拍這個。」

幾個月後,劉漢祥的孩子出生,肖紅炜才知道,去冰場時,劉漢祥正在心理建設如何做爸爸。那一年他31歲,剛在北京站穩腳跟,得知妻子懷孕,「五雷轟頂」,拍攝冰球家庭,他試圖記錄别人教育孩子的方式,來預演自己将要面對的教育過程。

花費半年,劉漢祥從一支冰球隊的孩子中篩選出《冰上時刻》的主要人物。他一個一個跟球隊家長建立聯系,家長們往往願意記錄下孩子打球的場景,但當他提出去家裡跟拍,多數家庭拒絕了。劉漢祥了解那種戒備,他承認,最初對于那些中産家庭,他也有所戒備。

最終,他選擇了曲瑞晨所在的飛熊隊裡的三位前鋒,曲瑞晨、于力凡和翟子男,三個男孩都在2009年出生,他很好奇,教育理念截然不同的三個城市中産家庭,究竟會教育出怎樣的孩子,這些孩子之後的成長路徑究竟有何種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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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紅炜在家陪曲瑞晨訓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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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現金錢與教育的關系,冰球是個絕佳的例子。不再是早年的鄙視鍊上層,2015年,北京赢得2022年冬奧會的舉辦權,提出「讓三億人上冰雪」,這之後,室内冰場越來越多,上冰人數增加,上冰成本與十年前相比大幅降低,啟蒙階段一年開銷幾萬元,「跟學鋼琴差不多」,肖紅炜說。這樣的價格,讓中産家庭能夠接觸并接受這項運動。

曲瑞晨喜歡冰球。小孩子腳腕脆弱,承受不了冰上運動的力度,一般要求4歲之後再上,曲瑞晨4歲生日當天就主動要求上冰。他是有運動天分的孩子,打冰球要先學會冰上滑行,孩子扶着小椅子一步一步往前挪,一般需要一兩個月才能找到平衡感,曲瑞晨隻用了一兩天。冰上高速滑行,小腿與大腿之間需要保持90度,他好像天生就會。

但這種天分,在很長一段時間内,都讓肖紅炜傷透了腦筋。曲瑞晨太好動了,肖紅炜時常一個不留神,曲瑞晨就已經從平地爬上了房頂、樹上、或者順着建築縫隙,跳到了天橋下。她39歲才做媽媽,第一次撫育孩子,她小心翼翼。孩子還不能走路,她先把自己的弓箭拉滿,去上各種育兒課,學習如何「科學地做媽媽」。孩子稍大一些,英語、美術、圍棋、馬術、吉他、國術等許多興趣班,肖紅炜帶着曲瑞晨一個一個地去試,「跟很多媽媽一樣,甚至比大多數媽媽都更激進」。

到了上學年紀,一項測評資料顯示,曲瑞晨的智商高于96%的孩子,但注意力低于同齡人。肖紅炜帶着孩子在各大醫院之間輾轉,「哪兒有注意力教育訓練就帶孩子去」,但教育訓練了一年多,收效甚微,她開始反思,既然曲瑞晨冰球打得好,冰球又是需要絕對專注的運動,為什麼還要帶着孩子不斷「向外求」?她生出做媽媽的愧疚感,停掉了其他興趣班,專注冰球,「畢竟,孩子喜歡」。她想要從一個焦慮的媽媽,變成一個永遠對孩子溫和、承擔的母親。

孩子上冰,她全程陪同,她耐心,仔細,甚至會關注到兒子下冰後喝到的第一口水的溫度。除了陪兒子,她喝茶、焚香、讀古文典籍來料理情緒。曲瑞晨說過,自己小時候調皮,媽媽氣得不行,但還是舍不得打他,「最後她就氣自己」。

相較之下,于力凡的童年是另一番光景。6歲之前,于力凡幾乎沒有上過補習班,天天「各種植物園、動物園、美術館,田園詩意」。于世輝的父親形象是慈愛的,但是,當于力凡進了幼稚園,于世輝忽然發現,周圍的小朋友好像都會很多東西,競争開始了,「别的孩子什麼都會,自己的孩子為什麼就不能去試試?不自覺地就被卷挾進來,被拖着帶着走了」。

他開始帶着于力凡在各個興趣班之間奔波,包括把于力凡塞進冰球隊,當時隊員已經滿額,俱樂部建議于力凡學習守門,于世輝一口回絕,「我們上場就是要來厮殺的」。協商之後,于力凡終于進了隊。他本來想讓妻子陪着訓練,但第一次大課,上場僅僅10分鐘,于力凡就哭着下場了。他搶不到球。于世輝想,畢竟是男孩的運動,是該需要爸爸接棒的時候了。

于世輝擅長任務分解,他給于力凡制定學習計劃,「一個小目标一個小目标地去達成,一個小朋友接着一個小朋友地去超越」。這種追趕其他隊友的日子,于力凡持續了三四年,疫情之後,有時沒法上課,于世輝就帶着兒子去公園練習動作,下午3點出門,晚上7、8點回家,天天如此,有時候于力凡覺得差不多了,于世輝還覺得不夠,他一直在敦促兒子,「否則就會被淘汰」。

冰球的快樂,在這個家庭裡似乎隻存在于取得成績的時刻,「你不能隻靠孩子的源動力驅動,源動力不足的情況下,就需要家長使使勁兒。」

于世輝有一種顯著的焦慮。經由聯考,他從青海來到北京,「眼前隻有一條路」,「西甯還是太小了,總想站在更大更廣闊的舞台上去看一看」。在他的描述裡,青海地區含氧量低,老年心腦血管發病率高,自己去哪兒,父母也就會跟着他到哪裡安家,他從心底想給家人創造更好的生活環境。成為新一代北京人,無時無刻不感覺自己「被裹挾着往前走」,跆拳道、畫畫、圍棋、冰球,他都要于力凡去試一下,多處下注。有了第二個孩子後,他希望弟弟的「選擇」比哥哥更多。

這需要強大的鬥志,而于力凡的「文氣」讓他擔憂。《冰上時刻》記錄下這樣的畫面:于力凡唱《魔鬼中的天使》,于世輝問,「你覺得我是天使還是魔鬼?」他說,「如果爸爸不做魔鬼,你以後會遇到比爸爸更魔鬼的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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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力凡在父親于世輝的「逼迫」下練習

與于世輝為于力凡設定磨砺不同,肖紅炜更想順着兒子曲瑞晨。曲瑞晨幼升小時,她想找一所有冰場的學校,未能如願,退而求其次,選擇了海澱區一所有冰球隊的公辦國小。那時,有冰球隊的學校,全北京僅有7所。申奧成功後,位于順義的私立彙佳學校率先修起了冰場,并推出了冰球與學習的「雙優項目」(學習成績與冰球都能拿到優,孩子便能擷取全額獎學金),肖紅炜又帶着曲瑞晨轉到了這所國際學校。她說,讓孩子更便利地打冰球是一方面,另一個考量,「也是為了減輕孩子的學習壓力,在集體裡更有自信」。曲瑞晨提到想去打NHL(北美冰球聯盟),肖紅炜對丈夫說,「孩子想打職業的願望越來越強烈,咱們做家長的就得給孩子鋪路啊。」

那時,曲瑞晨所在的飛熊隊已經有過幾次出國集訓,家長們開始讨論是不是要帶孩子出國打球,這意味着更高的支出,以及父母一方必須出國陪同。隊裡的翟子男已經走上了這條道路。在冰球隊,翟子男是「别人家的孩子」,他的父親是一家冰場的總經理,他總是選小課,而不是10人一起的大課。為了他,當律師的媽媽辭去了工作,和他一起到加拿大,他想「先進加拿大青年冰球聯賽第二梯隊,再是OHL(安大略冰球聯盟),最後再進NHL」。家長們議論了一陣,「拼到最後,變成了拼爹拼媽」。

在《人物》的走訪裡,幾乎所有的家長都會談到,「我們不會跟别的孩子比」,但「别的孩子」一直出現在我們的談話中。

上冰成本已經降低了,但是,度過啟蒙期後,冰球這項運動的「貴族」氣息仍有遺存。按照最正常的訓練要求計算,每個「冰娃」一周至少要上3-4節小課、一節大課,還要再打一次比賽,一個月花費在12000元左右。一套裝備需要上萬元,需要随着孩子身高的增加和正常訓練損耗經常更換;一根進口冰球杆需要上千元,有的孩子一個月就能打斷兩根。如果要出國集訓、外出打比賽,一年的開銷要幾十萬元。

沒有海外生活經驗,那段時間,肖紅炜努力地翻閱海外各所冰球特長學校的資料;錢也是一部分壓力,曲瑞晨的外公願意幫忙。她努力推動讓曲瑞晨出國,但曲瑞晨的父親并不支援,「這條路太苦了」。在肖紅炜的了解裡,丈夫的那一句「太苦」,不僅是孩子訓練的辛苦和成為職業運動員的艱苦,還有整個家庭都要被裹挾着受苦。他告訴肖紅炜,「孩子打球可以,但大人可不可以不要跟着這麼累?」

翟子男出國後,于世輝覺得,自己已經對于力凡打球做出了很大犧牲,但「還真有讓我們難以望其項背的」。從現實成本考量,他不可能為了孩子打球,把家庭工作與生活的重心全然搬到國外。審視讓于力凡打球的初衷,「隻是為了讓他多一個選擇」,而職業球員「這條路終究太窄了」。

他決定不出國,讓于力凡在國内發展,并調整路線,适應國内的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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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做職業冰球運動員這件事,曲瑞晨現在的教練楊振宇提供了另一個樣本。

楊振宇出生于1991年的哈爾濱,他記得,溫度一旦低于0度,學校裡就會開冰球課,冰場都是室外用水澆的,他們站在寒冷裡,羽絨服就套在護具外面,上冰就脫掉。他成績不好,冰球是他「唯一的出路」,「進哈爾濱二隊,再去哈爾濱一隊,哈爾濱一隊幾乎已經是國内最高水準,然後出國打比賽」,沒有别的選擇。

進了哈爾濱二隊後,楊振宇成了職業運動員,訓練的費用由國家承擔。隊裡把二十幾位冰球運動員分為4組,前面兩組是主力,後面兩組是替補。如果被分到第四組,幾乎沒有上場的可能。漫長而枯燥的訓練中,楊振宇無時無刻不在感受自己位次的微妙變化,這種變化的輪動周期大約是半年,他壓力很大,有時一覺醒來睜開眼,他覺得自己「快不行了」。

2009年,楊振宇第一次代表中國去愛沙尼亞參加世界U18男子冰球錦标賽,這也是他第一次出國。二十多人的隊伍,隊員全部來自哈爾濱、齊齊哈爾和佳木斯三個城市。大多數隊員家境普通,有些隊員,甚至是需要冰球來「改變命運」的。中國被分在乙級A組,這次比賽打了八場,楊振宇和他的隊友拼盡全力,隻赢了一場。這是他第一次直覺地感受中國冰球與世界水準的差距。

六年後,打完世界大學生冰球冬季運動會,楊振宇退役,從哈爾濱來到北京,成為一名冰球教練。他發現這些學冰球的孩子已經和自己那一代完全不同:冰球絕不是他們唯一的選擇。上冰之前,他們已經上過多種興趣班,幾乎都會彈鋼琴。他們和舉國體制很遠,幾乎都是以家庭為機關作戰。有的家長把孩子送來,會直言,「在中國打冰球,就好比在非洲打乒乓球」,也會跟他說,「我們學這個就是為了出國,以便更好地融入國外小孩的圈子。」

這也造成了這些孩子與傳統學冰球的孩子不同。上大課時,一旦有一個孩子摔倒,所有的「冰媽」蜂擁而至,急切地确認是否是自己的孩子,隻有一次,一個孩子在冰場倒下,半天沒起來,所有的媽媽都沖上來了,隻有那個孩子的爸爸還杵在那裡,楊振宇忍不住上去提醒了一句,去看看吧,這位父親才起身。但楊振宇說,其實這位父親知道,孩子穿着那麼厚的護具,摔不壞。

帶孩子去俄羅斯、瑞典訓練時,肖紅炜也發現,那邊的孩子即便摔倒,也能自己爬起來,野性更足,甚至少有家長陪伴。相較之下,中國「冰媽」迅速圍觀的狀态,「是中國特色」。

這些家長和孩子還不能完全了解冰球這項運動的殘酷。他們的護具配備得很全,頭盔上還有金屬面罩,「近乎是最安全的運動」。在職業冰球賽場,運動員在冰面上滑行的最高時速可達100英裡,伴随着強烈的身體對抗,但14歲以下的孩子在賽場上隻允許擠貼,嚴禁沖撞。曲瑞晨聽說自己的另一位教練上排門牙全是假牙——原來的牙齒在比賽時被對方球杆一杆打落了。他反複說起這件事,這可能是他頭一次意識到,冰球的殘酷離自己如此之近。

根據中國國家體育總局釋出的資料,截至2021年初,中國已有654塊标準冰場,比2015年增加317%。北京市海澱區也成了冰雪示範區,冰球隊逐漸成為近乎每個學校的标配。截至2020年12月,中國注冊在案的冰球運動員人數已經達到9506人,居于世界第14位。現在,這個資料還在增長。

但是,還沒有一條政策能夠指明冰球對于中國學生的升學有所裨益。冰球的地域性依然很強,除了哈爾濱、齊齊哈爾、佳木斯三座城市由于氣候形成了冰雪傳統,僅有北京、上海、深圳等一線城市能夠彙聚「冰娃家庭」。也沒有哪所公立學校能夠明确指出,打冰球的孩子可以依仗冰球特長獲得中考、聯考的優待與便利。而上中學之後,繁重的課業壓力,也在擠壓着「冰娃」們作為業餘愛好的冰上時間。冰球還是學業?成了不少家庭面臨的選擇。

10歲之後,打冰球的孩子會迎來人生第一個小徑分叉。翟子男出國,或許會延緩這種選擇的焦慮,在加拿大,高中以前的課業壓力遠不如國内緊張,中學階段,翟子男可以有更多的時間投入在冰球訓練上,這個階段也是塑造一位冰球運動員最「要勁兒」的時期。留在國内的冰爸冰媽們,還希冀着冰球對于升學有所助力的口子能松動,但在劉漢祥看來,「基本已經廢了」。

現在,楊振宇的授課理念是「快樂冰球」。他的職業生涯告訴他,冰球道路上,越往前走,主動退出的人越多,剩下的人,競争就越小。按照國際冰球體系的标準,14歲以下的孩子,更多以娛樂為主,14歲之後,才剛剛開始發力。但在中國的市場化冰球教練裡,鮮有人帶過16歲以上的隊伍,「人太少了,組不成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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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場外,看孩子打球的家長們馮穎星 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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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新冠疫情爆發,整個世界都發生了變化。拍攝冰球四年,劉漢祥決定把片子收尾。素材剪輯了一年,梳理、剪輯這些素材時,劉漢祥腦袋裡一直回蕩着一首旋律,《答案在風中飄蕩》。在那些零零散散的片段裡,家長和孩子們疑慮、糾結、搖擺。片名他想了很久,最終取為《冰上時刻》,因為「這些中産家庭在冰上的選擇,每一刻都如履薄冰」。

「他們一直在思考,在反思。這就是這批80年左右的家長們身上最大的真實。」劉漢祥說,他覺得,北京新一批中産家庭,在時代裡像浮萍一樣,總想試圖去抓住一些東西,卻總抓不到,教育就像一場賭博,家長們「多處下注」,希冀在某一方面博得多一寸的勝算。

片子之外,疫情之後,冰球家庭們也發生了新的變化。

曲瑞晨決定不去國外了,兒時去NHL打球的夢想,他很少再談。媽媽肖紅炜的糾結也告一段落,她對兒子學業的緊張度越來越小。她覺得,「冰娃」圈的家長,75%都是對孩子的成功極度渴望的,現在,她成了剩餘的25%。冰媽們在一起閑聊孩子報了哪個補習班時,肖紅炜都會想,「我的孩子不能這樣吧?」曲瑞晨快要讀國中了,依然保持每天至少上冰一次的頻率。

對冰球,肖紅炜如今沒有太大的期待,曲瑞晨念的國際學校,是IB體系學校,即便沒有成為職業冰球運動員,冰球特長也可以成為他申請海外大學時的加分項之一。但功利的作用也就如此了,她更珍視那些曲瑞晨享受冰的時刻,她曾經和兒子一起去北京郊區的小湖面上滑冰,曲瑞晨不止一次告訴她,他最喜歡的事情,是滑冰時,聽耳邊呼呼的風聲。北京冬奧會期間,曲瑞晨在家裡看俄羅斯對瑞典的冰球比賽(他曾經的主教練是俄羅斯籍),比賽進行到第三局,瑞典突然追上,兩隊扳平的那一個進球,曲瑞晨跳了起來,「媽媽你知道他們進球的時候有多快樂嗎?這種快樂是你體會不到的!」

肖紅炜覺得,「為了兒子這種快樂的體驗,自己付出再多也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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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羅斯的酒店裡,曲瑞晨給媽媽講學到的新技巧

留在國内想要繼續打冰球的孩子,還有入選北京青少年冰球隊的機會,于力凡也參選了,第一次,他未被選中,于世輝覺得,是自己疏忽了。他又一次發揮了理性,把選拔項目拆解開來,有針對性地訓練于力凡,第二年,于力凡入選了。

但于力凡已經開始讀國中。于世輝越來越覺得,自己和孩子被裹挾到了冰球之中。冰球占用的時間太多了,這讓于世輝覺得,當初抱着「純粹」的目的讓兒子打冰球,并不是理性的選擇。「籃球、足球啊,孩子抱着球下樓就能痛痛快快地玩一遭」,但冰球已經成為父子之間相處的最大載體,已經付出的沉沒成本,讓這個家庭無法割舍。

他聽翟子男的父親講,加拿大冰球聯賽期間,4個半月的賽季裡,翟子男要打150場比賽,到這個層級,再往前走,已經不是僅靠努力就能換取結果。令于世輝慶幸的是,冰球之外,于力凡學習成績不錯,圍棋也基本到了他這個年齡的最高水準,這是這位「狼爸」多處下注的結果。

拍了4年冰球家庭,劉漢祥越來越覺得,「冰球其實是一個體育産品,一個消費更新」,「我們城市的中産家庭,它的教育消費也是在更新的,而冰球正在大規模地普及,它比較新鮮,大家要選一個更新鮮、更符合當下這個時段的東西」。但在教育的「消費更新」之後,家長們對冰球正在逐漸恢複理性。

現在,劉漢祥也開始适應一線城市父親的角色,4歲的女兒問他,「爸爸你是哪裡人?」「山東人。」「媽媽呢?」「山西人。」「哦,幼稚園老師說,我是北京人。」

劉漢祥覺得好笑,但他也開始了解冰球家長們的選擇,無論采取何種姿态,他們奮力想要托舉孩子,讓他們過上新的、更具選擇的人生。他想,如果女兒也要去學冰球,他也會陪着她,至少不能打壓她。年初的一天,他帶女兒去學輪滑,大聲說,「把腿擡起來!」話音未落,他愣了一秒,打了自己一下——他的語氣、話語,和片子中的于世輝一模一樣。「我怎麼說了片子裡家長一樣的話?」這一刻,他意識到,自己的戰場要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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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郊區的冰面上,曲瑞晨教媽媽滑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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