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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珍藏三十年的書信:追憶周一良教授

周一良先生早年追随陳寅恪大師,後在美國哈佛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在魏晉南北朝史、中日關系史、敦煌吐魯番學諸多領域辛勤耕耘,是一位學貫中西、著作等身、令人崇敬的學問大家。周先生去世已二十餘年了,但仍可看到學界對他的追懷與紀念。近日整理此前師友往來信件,翻出周一良先生的一封信,頃刻将我的思緒拉回三十年前的1992年。看着這封發黃發脆的信紙,平凡不起眼的信封,以及樸實無華但卻流露出哲人風範的文字,我竟有想寫一點東西的欲望了。

一封珍藏三十年的書信:追憶周一良教授

周一良先生來信信封

1992年九月中旬,中國魏晉南北朝史學會第四屆年會在西安陝西師範大學舉辦,我的老師趙文潤教授負責這次年會的籌備工作。當時我剛入職唐史研究所不久,趙老師給我配置設定的會務工作非常獨特,這就是在會議期間陪同照顧遠道而來的周一良教授、日本的谷川道雄教授。17日,我前往西安鹹陽機場接機,見到在學界享有盛名令人崇敬的北京大學周一良教授。和周先生打招呼,說明我是牛緻功、趙文潤教授合招的隋唐史研究所學生,現在陝師大唐史研究所工作,奉趙老師訓示來接機雲雲。周先生風趣地說,牛緻功教授在北京大學讀過研究所學生,幾十年沒有見面了。他還問及牛先生近況,西安近日天氣等。18日舉辦大會開幕式,那一屆年會參會的日、韓(當時還稱南北韓)學者很多,我知道的就有日本的谷川道雄、藤家禮之助、窪添慶文、關尾史郎等先生,南韓學者有樸漢濟、池培善、李潤和等教授。國内著名學者如朱紹侯、高敏、黃烈、簡修炜、黃惠賢、鄭佩欣、黎虎、周偉洲、白翠琴等八十餘位學者與會。特别是湖北襄陽和河南南陽兩地為“諸葛亮躬耕地”學術公案,分别派一組研究人員,并帶來代表各自主張的書籍與會,成為這次學術年會靓麗的風景線。

一封珍藏三十年的書信:追憶周一良教授

會議合影

一封珍藏三十年的書信:追憶周一良教授

右一為馮慧福先生,右三為周一良教授,右四為拜根興,右五為辛長青先生,右六為洪廷彥先生。

會議籌備過程中,著名民族史學者周偉洲教授主持制定了開幕式及會議議程。開幕式上日本谷川道雄先生宣讀賀辭,從西北大學請來的一位日語翻譯對個别詞句翻譯有誤,在主席台就座的周先生及時提示坐在旁邊的翻譯,翻譯才較為順暢地完成任務,大家開始有點詫異,随後鼓掌歡迎。下午周先生應邀和曆史系的各位老師見面,談八十年代他的學術研究,以及學界的評價反響等,最後還回答了一些老師提出的問題。

西安那幾天天有點涼,周先生攜帶的衣服有限,我就領周先生到一路之隔的唐史研究所,将我的一件毛衣拿給先生穿,沒想到周先生穿起來非常合身,他還誇獎我的衣服好。牛緻功教授在會議間隙專程拜訪周先生,談及1959年末因何不辭而别結束研究所學生學習傳回西安,并對當時沒有向系上司周先生報告緻歉,周先生會意地笑笑而已。還在西安交大任教的胡戟老師,師大曆史系的劉九生老師前來拜訪,周先生聽聞他們各自情況,并多有安慰和指導。

會後組織與會者到西安周邊參觀考察。我先陪周先生到秦始皇兵馬俑、華清池,以及剛開館不久的陝西曆史博物館等地參觀。21日,周先生、谷川道雄先生、馬馳老師和我乘坐會務組派的小面包車前往法門寺等地。記得當時前往法門寺博物館的路很難走,要經過三個小時左右才能到。路上周先生問我碩士論文題目,我竟然一時想不起來,非常尴尬窘迫,周先生很耐心,樂呵呵地拍着我的肩膀說:“你太緊張了,沒有關系的。”他還提到在陝師大唐史研究所工作很好,應該加強唐代政治史的研究,唐代東亞史還有進一步探讨的必要等等。其他與會者則坐租借來的兩輛大巴前往法門寺博物館、楊貴妃墓參觀,當天下着小雨,傳回時雨越下越大,途中一輛大巴的前輪胎竟不翼而飛,司機好不容易才找到;南韓學者說車頂漏水,他們一路打傘,這些均成為與會者吐槽的主要話題,可見當時師大辦會條件之艱苦。

一封珍藏三十年的書信:追憶周一良教授

作者與谷川道雄、馬馳教授合影

一封珍藏三十年的書信:追憶周一良教授

作者與谷川道雄教授在法門寺合影

因我的專業方向為隋唐史,而這次會議卻是魏晉南北朝年會,故撰寫《試論魏晉南北朝時期陝西的旅遊》小文參會。那幾天陪周先生來回參觀考察,他待人和藹可親,其他人問詢學術問題,他都耐心地解答,看不出有些大學者常有的不耐煩和不屑。這次年會選舉朱大渭先生為新一屆學會會長,周偉洲教授為秘書長,大會圓滿成功。24日送周先生到機場,臨别時周先生一再感謝鼓勵我,并說回到北京要給我寄一本他自己的書。

随着持續六天的學會年會結束,我受命撰寫會議綜述、會議論文簡介等,這些文字後發表于《陝西師大學報》(1993年第1期)《魏晉南北朝學會會刊》(第9期)等刊物上,故将周先生給我寄書的事情抛到腦後了。不過,當年12月下旬,我收到老先生17日寫好,18日發出的信件及照片,同時還收到老先生寄來的《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續編》大著。信中寫道:

根興同志

西安開會多蒙照應,至為感謝!照片近才印出,甚歉,寄上請查收!馬馳同志請轉交。胡戟同志調動事諒已圓滿解決。劉九生同志并乞問候。

即緻

敬禮!并賀新年

周一良 九二·十二·十七

一封珍藏三十年的書信:追憶周一良教授

信件原稿照片

一封珍藏三十年的書信:追憶周一良教授

周一良先生寄贈的《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續編》

信封為北京大學的普通黃褐色信封,郵資為0.2元,書信文字為豎寫。此時周先生已八十歲了,可能寫字手有點抖,如此字迹就有點斷斷續續。信中提到在西安幾天參會及考察活動,感謝我對他老人家的照顧,随信還寄來多張我們的合影照片。九十年代初相機可是缺物,不像現在随時随地都可用手機拍照,好像周先生來時帶了一架小相機,故到法門寺、楊貴妃墓,以及臨潼華清池等地,他給我們拍照,也請其他人拍合影,故而才有将洗好的照片一并發給我,委托我轉交予馬老師的合照事宜。信中還提及胡戟老師從西安交大調動工作事宜,其實胡老師來陝西師範大學曆史系到1994年才最後辦妥;劉九生老師曾拜訪過周先生,故也讓代為問候。就是說,這封信雖隻有短短七十五字,但蘊含的意思卻很多。

1992年至今三十年已過,這封信先是夾在周先生寄贈給我的書裡,後來改放在檔案夾。記得1998年五月初我到北京辦理留學簽證,期間頗多閑暇,曾有想去北大拜訪老人家的想法,但又聽聞先生身體有恙,是以就沒敢前往打擾。而2001年11月聽聞先生病逝的噩耗,正在南韓留學的我頗感悲痛。2001年至今二十年過去了,時常想到周先生的教誨,偶爾也會拿出這封信欣賞,以之激勵鞭策自己努力鑽研學問,取得更多的成果。好在我後來從事唐代東亞史的教學研究,冥冥中與周先生當時所說有所關聯,謝謝老先生!2019年北京大學榮新江教授來陝師大講學,在一次座談會上我提到珍藏周先生信件的事情,榮教授說這可是很好的史料,囑咐我好好珍藏。

是的,應好好珍藏這封信。明年為周先生誕辰110周年的年份,撰此小文,表達後輩誠摯的懷念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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