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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南北朝:陳寅恪認為竹林七賢居無竹,杜甫心中的大神沒畫過竹

何年顧虎頭,滿壁畫滄洲。赤日石林氣,青天江海流。錫飛常近鶴,杯渡不驚鷗。似得廬山路,真随惠遠遊。

——這首《題玄武禅師屋壁》的題畫詩,是五十一歲的杜甫作于寶應元年,也就是公元762年。

經曆過安史之亂後,杜甫浪迹于四川,在流寓梓州期間,也就是如今四川綿陽三台縣,拜訪了一座玄武禅寺,杜甫在詩作中,借來了兩位大神,來贊美這座禅寺中,一幅氣勢磅礴的壁畫。

第一句所提到顧虎頭,就是東晉的顧恺之,他字長康,小字虎頭,是以人稱顧虎頭。比杜甫早出生400多年前的顧恺之,應是沒有到過三台縣的這座玄武禅寺。不過老杜年輕時,在南京的瓦棺寺倒是見過顧恺之的真迹,這番拉來他,隻是蹭下顧恺之的熱度,來贊美下那位不知名的畫作者而已。

末一句中,老杜所謂:“似得廬山路,真随慧遠遊。”其中的慧遠,也就是在上一期節目中,向大家介紹過的那位淨土宗大師慧遠,他和弟子宗炳等人,開拓了中國繪畫中“山水”這一美學概念,為此後中國山水畫的大發展,打下了理論基礎。

上一集内容,我們提到了從魏晉到南北朝時期,中國藝術史上的一些大神,包括王羲之、慧遠、陸探微、顧景秀、謝赫等人,在他們所留下的藝術作品和創作理論中,并沒有對竹給予特殊的審美關照。

據晚唐張彥遠的記載,陸探微作過一幅《孝武功臣竹林像》,顧景秀作過《王獻之竹圖》、《樹相雜竹懷香圖》,這些均無相關的圖像可考。對于畫作中竹的形象和創作技法,便無從聯想。

倒是比他們活動時間早一代的顧虎頭,還有一些後人摹寫的畫迹可以參考。

顧恺之在中國美術史上的地位,無論怎麼書寫也不為過。他性格诙諧,精通詩文。

在他那個時代,已經獲得很高的評價,時人稱他“才絕、畫絕、癡絕”。因指揮過淝水之戰而名聲赫赫的謝安,也是多才多藝,善行書,通音樂,被人稱作“江左風流宰相”,謝安非常自負,但他很看重顧恺之,認為他的畫:“以為有蒼生以來未之有也。”

宋人依據顧恺之原作,所作的《洛神賦圖》摹本,如今存世的有四件。分别收藏在北京故宮博物院、遼甯省博物館和美國弗利爾美術館,其中北京故宮藏有兩卷。這兩卷人物形象基本相似,景物有繁簡之分。此外,可供我們參考的圖像,也包括如今收藏于大英博物館所藏、唐人摹本的《女史箴圖》。

在這幾卷後人摹本中,人物與山川在不同的時空中交錯重疊,其中的奇花異石,怪獸寶船等各類景物錯落有緻、疏密得宜,整體呈現出一種神秘的、攝人心魄空間美。

遺憾的是,這幾幅後人的摹本中,有松樹、柏樹、柳樹等各類植物出場,并沒有竹的形象。

顧恺之在繪畫理論方面也卓有建樹,流傳有《論畫》、《魏晉勝流畫贊》、《畫雲台山記》等,而在他的這些記載中也僅僅隻有一句提到如何畫竹:

“竹、木、土,可令墨彩色輕,而松竹葉醲也。”

可見,顧恺之關注過如何畫竹,将其歸于木、土一類的景色背景進行中,并且總結說出畫竹杆時應墨彩色輕,竹葉色彩應濃。然而比照上述的畫迹,幾乎沒有呈現這一技法的對應圖像。

不過,您也許想到了,在上述這些畫家之前、三國魏正始年間,不是還有我們所熟知的“竹林七賢”嗎?據說他們曾在當時的山陽縣的竹林之下喝酒縱歌,在後世畫家為他們流傳下來的圖像中,能不能看到竹呢?

能。

後世畫家中,至少從明、清以來,有關竹林七賢組合在竹林中飲酒唱歌的圖像一直經久不衰,明代仇英、陳洪绶等人的同題材作品,直到近、現代畫家冷枚、任伯年、張大千、傅抱石等等筆下所作的“竹林七賢圖”,都是将他們放置于茂林修竹之間。

題圖 任伯年《竹林七賢圖》1881年作

然而,在距離竹林七賢時代最近、由南朝藝術家留下的圖像中,卻看不到竹。

1960年4月,在南京西善橋宮山北麓的南朝貴族墓葬中,出土過一組拼鑲磚印壁畫,此後又陸續在南京、丹陽一帶發現有五處南朝陵墓磚畫,這些磚畫的人物形象、構圖、風格基本相同,以南京西善橋出土的磚畫藝術水準最高,這便是大陸現存最早的一幅“竹林七賢人物組圖”。

西善橋出土的壁畫原件,分布在墓室中的南北兩壁,各由近三百枚磚塊拼嵌而成,規格均為長2.4米、高0.88米,是同類磚畫中規格最大、内涵最為豐富、儲存最為完好的一件。

這組鑲拼磚畫被命名為:《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圖》,其模印磚畫由200多塊磚組成,分為兩幅,其一為:嵇康、阮籍、山濤、王戎四人,其二為向秀、劉伶、阮鹹加上春秋時期的榮啟期。

南朝磚畫《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圖》

畫中八位人物的衣紋線條綿密緊勁,比較其中人物、樹木的表現手法,有專家認為該圖與《洛神賦圖》的風格接近,是以推斷此組磚畫的粉本出自顧恺之;

但同時也有專家認為,據《南史·齊本紀·廢帝東昏侯》載:南齊宮廷中即有“七賢”的壁畫,陵墓中的“七賢”壁畫正是宮廷“七賢”壁畫的挪置,而考慮到當時陸探微在南齊的極大影響力,這組《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圖》的粉本,則有可能來自陸探微。

無論是顧恺之還是陸探微的版本,畫中八位人物都坐于樹下,這些樹木包括銀杏、松樹、槐樹、垂柳,卻并沒有竹。

作為分隔人物畫面的這些植物中,有人認為其中一株位于榮啟期和阮鹹之間的植物,枝幹挺立,可能為“闊葉竹”,但這一說法顯得有些牽強。

而實際上,一些專家考證所謂“竹林”七賢,并非活動于竹林之下,竹林應為地名。

近代學者陳寅恪認為,“七賢”的說法,源自《論語——憲問篇》。在《憲問》第37中記稱:子曰:“賢者避世,其次避地,其次避色,其次避言。”子曰:“作者七人矣”。

孔子認為賢達的人最高境界是避世,其次是逃避到另一個地方去,再次是逃避别人難看的臉色,最次的是回避别人難聽的評價。随後孔子說,這樣做的已經有七人,分别是指:伯夷、叔齊、虞仲、夷逸、朱張、柳下惠、少連等七人。

陳寅恪在《魏晉南北朝史講演錄——清談誤國》一節中提出,應該是先有“七賢”而後有“竹林”。“七賢”的命名源自《論語》中“作者七人”的提法。

陳先生認為,在西晉末年,僧徒中流行“格義”的風氣,“格”意思是比較或度量,“義”則指某一事物的名稱、項目或者概念。所謂“格義”,意思就是用比較和類比的方法來解釋、說明和了解跨文化背景中的一些概念。

狹義的“格義”,特别是指陳先生所提到的西晉末年、東晉之初這段時間,印度佛學初傳入大陸後,人們用本土儒家、道家思想來解釋佛學的格義。

而“竹林七賢”也就是用中國傳統文化中“七賢”的固有說法,加上天竺“竹林”之名,是以有了“竹林七賢”這一中國人更能接受的說法。

有關竹林,則來自佛教中的竹林精舍。據佛教傳說,釋迦牟尼一開始宣揚佛法時并沒有固定的場所,後來才有了竹林精舍,逐漸發展為此後佛教寺院的前身。當佛教傳到中國後,一些道家建築,也取名為“竹林精舍”。

依據陳寅恪先生的觀點,竹林七賢居無竹,或者并不強調他們隐逸與“竹林”之中,從上述南朝的這組磚畫像中,也是獲得了佐證。

不受魏晉、南北朝人們待見的“竹”,到了唐朝會擺脫它長期跑龍套的丫鬟命嗎?且待下回再為您分享。

本文為“午後品味”和“船長讀畫”聯合出品的中國美術史系列語音類節目,歡迎收聽。

附錄:

1,文中提到杜甫青年時曾在南京目睹顧恺之畫迹一事,見杜甫所作《送許八拾遺歸江甯觐省,甫昔時嘗客遊此縣,于許生處乞瓦棺寺維摩圖樣,志諸篇末》:

诏許辭中禁,慈顔赴北堂。聖朝新孝理,祖席倍輝光。

内帛擎偏重,宮衣著更香。淮陰清夜驿,京口渡江航。

春隔雞人晝,秋期燕子涼。賜書誇父老,壽酒樂城隍。

看畫曾饑渴,追蹤恨淼茫。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

2,晚唐張彥遠為我們叙述了中國山水畫的發展曆程,對顧恺之等人的畫作做出了總結,其中提到:

魏晉以降,名迹在人間者,皆見之矣。其畫山水,則群峰之勢,若钿飾犀栉。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詳古人之意,專在顯其所長,而不守于俗變也......由是山水之變,始于吳、成于二李。樹石之狀,妙于韋鶠,窮于張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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