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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三萬裡》是寫給這時代的“爽文”

《長安三萬裡》是寫給這時代的“爽文”

《長安三萬裡》是寫給這時代的“爽文”

原标題:考公時代的太白醉寫

作者 | 石任之,南開大學博士、詩人,揚州大學教師

走進電影院之前,已經看到很多關于《長安三萬裡》的評論,有人總結其中提到的四十八首唐詩,有人提出不懂安史之亂就看不懂這片,有人感慨杜甫麻鞋見天子才是儒家理想人格,甚至還有營養學家關心李白中年以後小腹突出的健康問題。

當然最多的争議,集中在它所塑造的李白形象上,這也是準備坐下168分鐘的觀衆們的核心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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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隻用學術訂正的視角切入,這部動畫或者任何一部曆史題材的創作,都有集矢如猬的風險。

然而叙事文學本不必對細節真實負責,《長安三萬裡》也不必用史實衡量,甚至每一個為李白形象痛心疾首的評論,都在證明它的成功——民間叙事對天才的想象的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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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程公公出現,一再無視戰局追問李白如何的時候,我突然明白了,應該把它當做一折戲、一段評書來看,這就了解了其人物的塑造應從程式化中找個性。

程公公不斷催促高适去講李白,不是很像平劇裡“打坐向前”替觀衆好好追問故事麼?再想一想它是這個時代的說部,這個時代的民間叙事,又了解了書膽為什麼是高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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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間叙事的本質是民間意識形态的聚凝,很多時候民間叙事是反世俗價值世俗倫理的,是以同情被虐待的媳婦、聲援貧窮的少年是常見的題材。

而李白命高力士脫靴、醉草吓蠻書這樣的傳說,曆來被視為蔑視權貴、酷愛自由的天才頌歌。

爽文嗎?爽文,但爽文也有價值取向。

而我們這個時代影響最大的民間叙事,網文和熱帖的叙事主題,以及對經典作品、曆史人物的解讀和再創作,卻在漸漸俯首歸順最務實的計量。多少号稱小紅樓的作品在不遺餘力地敵視低配版黛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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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部動畫的創作而言,高适不天然是明線主角,明線主角天然是高适。導演在結尾清晰表明了為什麼:高适是唐代詩人世功之最。

當然,我很了解從杜甫視角看李白已很難有所突破,但就這部動畫的取舍論,李白“最好的朋友”是高适的設定,就是為了凸顯世俗成功與否的兩歧,就像他們一度分别時面對的歧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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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正爽文的部分,由高适的蹭蹬到崛起承擔了。

這個片子給高适開的金手指很大,《新唐書》隻說到李白救了郭子儀,動畫改成高适用做幕僚為代價向哥舒翰求情。

至于松州戰局,曆來看得很明白,明人解釋杜甫《王命》一詩說:“‘王官’當指嚴武。吐蕃圍松州,高适不能制,故蜀人思得武以代之。”卻也被表現成了嚴武撿了高适的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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撿兩則史料和後人評價并非為了說明“原本如此”,有效改編一定會帶有創作者個人的偏好或者說偏見。但對高适穩健可靠又能建功立業的塑造,确乎是一種“時代精神”。

青年人反瓊瑤的傾向,與考公潮是一脈相承。厭惡風險、低容錯是相對保守時期的理性選擇。

為什麼主角不是杜甫?自然是因為杜甫在世俗上也不成功。

格外有趣的是,有人調侃說看客們同情杜甫也是不自量力:你能讓成都軍分區總司令照應你麼?這恰恰展現了時代不自覺的價值滲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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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李白要不要做贅婿,曆史上的李白哪會有這等猶疑,而孟浩然說“當”,高适說“否”,并不是孟浩然有什麼特别的意見可以深思,依然是為了塑造高适這個人物,一個徹底接受世間法、追求建功立業、以為男兒當自強的用世者。

高适必須正确,他是當代最不出錯的心理需求的投射:穩健踏實,終有世功。

我們很多人已經不能在太白醉寫的情境中安心地爽了,那就換成高适,老成持重,更符合刷題就有成效的期待,舍此怎能安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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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維有一篇《人間嗜好之研究》,其中一段論及博與弈的差異,用來講李杜之别非常适用,而一旦換成李白高适,竟成了更鮮明的對照組CP:

且博與弈之性質,亦自有辨。此二者雖皆世界競争之小影,而博又為運命之小影。人以執著于生活故,故其知力常明于無望之福,而暗于無望之禍。而于賭博之中,此無望之福時時有可能性,在以博之勝負,人力與運命二者決之,而弈之勝負,則全由人力決之故也。

又但就人力言,則博者悟性上之競争,而弈者理性上之競争也。長于悟性者,其嗜博也甚于弈,長于理性者,其嗜弈也愈于博。嗜博者之性格,機警也,脆弱也,依賴也。嗜弈者之性格,謹慎也,堅忍也,獨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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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毫無疑問是嗜博者之性格,天才勃發,情緒不穩定,天真以為自己能功成名遂身自退,卻在人生每一個重大抉擇上都要依賴命運和友人。

而高适因為他的成功,被賦予了更純粹的嗜弈者之性格:謹慎、堅忍、獨立。

這個時代更鐘愛弈者的穩紮穩打,是以才有那麼多人讨論李白和高适誰更令人羨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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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但是,居然還有那麼多人會熱愛李白,這才是真正不可思議之處。

分析史料的評論太多了,而我看到的是大衆想象的寬容,如此務實的群眾在較為塌縮的現實裡肯如此熱愛一個明顯“不靠譜”的天才,這或許是極緻的浪漫。

高适說:“你是谪仙人,要回天上。我是世間人,要在世間徘徊。”他原可以不用望向天上的,還有那些愛李白的人們。

“石堡城暫且與我無關,說回李白”,這是完全悖離現實邏輯的假設。與重整乾坤的郭子儀等人相比,李白何足貴?追問他做什麼?可是這個帶有重度現實傾向的故事竟然就這麼大大咧咧建構在這樣一個不講道理的假設上,創作團隊也沒有是以流露自疑。

有了這一點,無論再怎麼向往“詩人之最”的高氏功業,也已經是詩意說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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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三萬裡》肉眼可見的瑕疵不少,比如揚州女劍客那首“紅樹醉秋色”,傳說是晚唐尚書左仆射鄭愚在湘中驿站遇到一個女子,她念完這首詩便消失不見。

以古人橋段套路推度,女子不是歌伎便為鬼魅,所唱的又是愛情,時代、地域、身份、情緒都與電影情節不侔。

這也算不上什麼大毛病。這個片子想裝的東西很多,女性主義裝了一點,批判門閥壟斷裝了一點,零碎得像随更随想的連載。可我還是不由自主地被感動了——務實竟然在竭盡想象地滋養浪漫,盡管其想象可能生硬笨拙,在讀書人看來有可嗤之處。

當人們還能去愛李白的時候,愛的究竟是哪一個李白已然不重要。能讓一些人感動,或讓一些人拍案大罵:這他媽哪是李白,我跟你說一說我心目中的李白!何嘗不是成功。

《長安三萬裡》是寫給這時代的“爽文”

朋友說看到李白杜甫誰更厲害的吵架總會點進去看一眼,以及崔颢那首厲害還是李白那首厲害,也會看一下。

很可愛,這是中國人永恒的李杜钗黛之争,和永不消散的排序熱情:三國演義要排一呂二關三典韋,隋唐演義天下第一英雄好漢到第十八條曆曆可數……都屬于民間叙事範疇。

每一個時代都在生産民間想象的李白,《長安三萬裡》就是考公時代的太白醉寫。

李白念《将進酒》時那極緻絢爛的畫面,是和他失意的人生做對比的。他曾在揚州一擲萬金,卻既不能在長安邊塞封侯,也不能于彩雲生處得道。那雲間仙鶴馱着他尋找的,是做“節度使高适”不得的精神退路。

《長安三萬裡》是寫給這時代的“爽文”

寫這段的時候,我也在收拾東西回揚州。李白要東向揚州,小童說孟浩然去了揚州,人人都愛揚州。揚州是長安之副,代表着盛唐,一如紅樓正副冊,而郭子儀為高适之副,合屬世功的一面。

李白與高适訂下揚州之約時說“二十四橋美景玉人”,用了小杜的詩,其實無妨。戲曲前事用後典常有,《文昭關》裡東臯公唱的還是一千五百多年後程颢的詩。

作為大衆想象的聚凝,李白必須是安穩現世想象中的不拘一格灑落跋扈,揚州也必須是最耳熟能詳的天下繁華之地。

而大衆想象中的詩與詩人,“我聽說過你們的名字,你們是詩人”,借郭子儀之口而出的這句話,在一個舊詩作者看來已足包容。

《長安三萬裡》是寫給這時代的“爽文”

詩對于現實生存毫無用處,哪怕如暗室明珠璀璨可見,因為明珠原本也沒有什麼用處,它隻是讓我們在現實之外的精神一隅,可以極盡言辭情感之能觀照世界撫慰自我罷了。

“長安呐,隻要詩在、書在,長安就會在。”

幸而,尚在。

作者介紹:石任之,南開大學博士,國家圖書館博士後,揚州大學教師,師從葉嘉瑩先生。撰有《予生未央集》《杜甫》《揚州的鱗爪》、主編有《宋八家詞選釋評》、整理有《宋四家詞選/詞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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