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 章咪佳
單昊《我知道你很難過》75X60CM 布面油畫 2018
在等待東航失事航班的新消息時，我想起美國女作家狄迪恩（Joan Didion 1934-2021）的樣子。我家裡收藏了一張狄迪恩的海報，是幾年前報攤老闆特意留給我的：
2013年，狄迪恩給法國品牌Celine拍攝的廣告海報上，她八十歲，面容蒼老，經曆了丈夫的死亡和女兒的死亡。但她依舊衣着得體、時尚，保持着尊嚴。
Joan Didion 圖檔來源：self
狄迪恩和丈夫結婚快四十年，還差一個月就可以慶祝周年。這時她女兒患了流感，後來很快變成肺炎，住進醫院的重症監護室。
那天狄迪恩和丈夫探望了女兒，回到家，正準備坐下吃晚飯，丈夫突然倒地不起。就在家裡的客廳，狄迪恩的丈夫、同樣是著名作家的約翰·鄧恩（John Gregory Dunne）突發心梗，送到醫院時就死了。
Joan Didion和丈夫、女兒 圖檔來源：VOX
失去丈夫和女兒後，狄迪恩寫下回憶錄《奇想之年》。這本書有點太殘酷了，它很難和這樣一位美人相聯系。
四百年多前，法國作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 1533—1592）寫過一篇随筆《哲學思考就是學習如何去死》。他說，歐洲人把墓園安排在城鎮中很起眼的位置，就是讓大家都習慣死亡，不再恐慌。看到墳墓、葬禮，可以提醒我們自身的處境。
但哲學家齊奧朗（Emile Michel Cioran 1911-1995）說，别扯了，那些教别人面對死亡的哲學都是自欺欺人。你再怎麼學，到死的時候也受不了。
《奇想之年》這本書讓人看到死亡，同時也看到未亡人的哀恸。恸，心一直在悲哀地跳動。狄迪恩當時一邊照顧女兒，囫囵地弄明白各種醫學術語：她想知道女兒在重症監護室裡經曆了什麼，她要平複自己的傷痛，她讀有關葬禮的禮儀指南，她也通過閱讀和寫作療愈自己。她一定大段時間都處于心緒不甯、夜不能寐的狀态。
這本書真的有點跳躍，有些地方在旁人看來容易顯得瑣碎。但是對狄迪恩來說，不能有更好的辦法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得更清楚了。
狄迪恩在書裡寫過這樣一段，詩人狄蘭·托馬斯（Dylan Thomas 1914-1953）死之後，他的妻子凱特琳寫過一本書《荒度餘生》。狄迪恩說她自己曾經鄙夷過這部作品，輕視它充滿了自憐自艾，悲悲戚戚，沉溺哀傷。
《荒度餘生》出版于1957年，那時狄迪恩23歲。46年之後，狄迪恩的丈夫死了，她也會寫一本自憐自艾，悲悲戚戚，沉溺哀傷的書。每個人都在時間中成長。
外人很難體會他們那種在悲傷中沉溺的心态。但是如果你願意看一看這部作品，它能讓我們特别深切地體會到的，是愛。
年輕時的Didion 圖檔來源：vogue
喪失夫妻，喪失親人，到底有多痛苦，外人很難感受。我有過這樣的經曆，非常能夠了解狄迪恩，但是自己至今也很難向内心以外的人，主動觸及心裡這一。狄迪恩以前說，心理咨詢幫不上忙。我倒是看到過一個心理學家給的建議，覺得受用。
他說：“假想你的内心是一個方形容器，裡面有一個按鈕，還有一個球在滾動；隻要這個球碰到那個按鈕，你就會痛苦。
一開始，這個球很大，它幾乎占滿容器，總是會碰到按鈕。但慢慢地，這個球變得小一點了，它碰到按鈕的機率就小了，痛苦的時間漸漸縮短。
球慢慢縮小，在你内心滾動的空間也大了，它越來越少地觸碰到那個疼痛的按鈕。”心理學家說，那是處理内心痛苦的辦法，看那個球慢慢變小。
那個球慢慢變小，每個人有自己的方法和經驗。對我來說，朋友們是我最重要的“解藥”。
前幾天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們去植物園等鴿子樹開花。
鴿子樹，學名珙桐。周老師說它們開的花像鴿子的翅膀，是以得名“鴿子樹”。周老師/攝
當一樹“鴿子”綻放時，這棵樹就要起飛了！周老師/攝
她們每一個人都深谙我懶散的德性，特地為我背了墊子、枕頭上山，以便我可以在玩樂的時候随時躺倒。
當食物都在餐墊上鋪開，我像小時候一樣興奮得尖叫，一邊躺着看着藍天，一邊冒出來一句：“我不想活了。”
我們當中有一位長輩單老師，她有些吃驚也不是很吃驚我胡話亂說——平常我上班上累了，也會“不想活了”。不過我那天特别跟單老師說起，這幾年我在非常開心的時候，有過兩次跟身邊最愛的人說，希望此刻是世界末日。
我以前讀卡波蒂（Truman Garcia Capote 1924－1984）的《一個聖誕節的回憶》，裡頭講一個七歲小男孩巴迪和一個六十多歲老婦人蘇柯小姐的故事。他們是遠親，也是相依為命的日子裡，彼此最好的朋友。
每年聖誕節，巴迪和蘇柯小姐要共同完成一件莊嚴的事情：做許多個水果蛋糕，寄給讨他們喜愛的人，比如羅斯福總統，比如每年來鎮上兩次的小個磨刀匠，比如從牟拜爾來的六點鐘班車司機，他每天嗖一下經過時，都會從一團煙塵中跟他們互相揮手緻意。
每年的這件事情，都給他們貧苦的生活帶來巨大的安慰。
在平安夜，他們會送給彼此一個新年禮物。那年，巴迪送給他的朋友一袋薩摩蜜桔（一種原産日本的無籽小柑橘），蘇柯小姐又給巴迪糊了一個風筝，雖然她很想送給巴迪一輛自行車。
于是那個聖誕節午後，他們帶着小狗奎妮，一起去房子下邊的草地上放風筝。
當風筝在天上歡躍時，蘇柯小姐的手打了一個圈，把雲、風筝、草地和往骨頭上耙土的奎妮都包括進來——她對巴迪說：“就我而言，我可以眼含着今天的情景離開世界。”
在杭州植物園野餐那天，我把這個小小的故事講給單老師聽。然後我從仰面朝天躺，扭身側向她們三個聊天的方向（她們都坐着。沒有人會像我一樣，像小狗一樣随時躺倒），我想示範給單老師看：我此刻眼含的一切美好。
2020年8月，我們去永安山上看英仙座流星雨，單老師畫了一張我們三個小西斯的速寫
播客主理人
陳宇浩 錢江晚報·小時新聞記者，同時也是獨立唱作人、詞曲作者、不算太老男人樂隊成員，代表作有《在高架上跳傘》《不息》等。
合作藝術家
單昊 甯波美術家協會副秘書長，單号藝術筆記主理人。畢業于中國美術學院油畫系，代表作有《向上生長》系列，《紙片人》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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