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嘉瑩先生作為傑出的古典詩詞研究者,數十年來所講授的一向以男性之作品為主,甚少涉及同為女性的詞作家及其作品。原因之一是,婦女之寫作在中國傳統社會中處于劣勢地位,進而對女性作品的評賞也受到了以男性作品為衡量标準的局限。而這種情況被打破,是因為葉先生到了晚年意識到一個問題,古代的女性作家留下來的作品體量和現在研究的體量是極不相稱的。
葉先生本身是女性,再加上有了這樣一種學術反思,她意識到女性作品不能夠再用傳統的路子解讀,那樣可能永遠不能給出一個公允的評判,是以葉先生才開始從事女性詞的研究,開始關注女性詞,關注詞體本身的問題。
今天是三八婦女節,活字君與書友們分享葉嘉瑩先生在新作《興于微言:小詞中的士人修養》中談集大成者沈祖棻先生和“别調”女詞人雙卿的文章。正如葉嘉瑩先生所寫:“女性詞人從最初的用自己的生命血淚寫出的作品,到随着男性詞作的演進,從婉約到豪放,到婦女的意識覺醒和解放,再到沈先生這位集大成者的出現,作品完全跟男子一樣,是‘學人之詞’‘詩人之詞’‘史家之詞’,而且風格多樣,是非常值得我們仔細品讀的。”
【作者來了】葉嘉瑩先生講《興于微言》
葉嘉瑩 文
本文原刊于《興于微言:小詞中的士人修養》
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
集大成者沈祖棻
我真的覺得沈先生在我們女性的作者裡邊是一個集大成者。錢仲聯先生作有《近百年詞壇點将錄》,他說沈先生是“地彗星一丈青扈三娘”,他有幾句評語說:“三百年來林下作,秋波臨去尚銷魂。”“三百年來”是指清朝以來,“林下”指的是婦女的作品,到最後結束“秋波臨去”之時尚能令人銷魂,寫得如此之動人。
到沈先生的時代,我認為真的是不同了。我們看到早期的“歌詞之詞”,男子的歌詞對于他的詩是一種背離。女性的詞對于她的詩是繼承。從《詩經》開始,《詩經》裡的《谷風》《氓》都是寫那些不幸的婦女的遭遇,當然也有幸福的婦女。
總而言之,女子是寫她真正的感情,女子是寫自己的悲歡離合,自己真正的内心的情意。詞跟詩是一個系統傳下來的,隻是觀念不同。
李清照的時候認為有些激昂慷慨的句子不能夠寫到那些婉約的小詞裡邊去,可是經過從北宋到南宋,從“歌詞之詞”到“詩人之詞”,有了蘇辛之出現,再到徐燦的時候這個觀念演進了,是以她可以把這些激昂慷慨之情都寫進去。秋瑾的時候很強調女性革命的思想和意識。而到了沈先生的時候,女子跟男子無論是在教育方面,在工作方面,還是在研究方面幾乎完全都平等了,她不需要再像秋瑾那樣去争取婦女平等獨立的地位了。而且,沈先生她不但是一個詞人,同時也是一個學者,是以她不但是“詞人之詞”,而且是“學人之詞”。

左:沈祖棻先生一九四六年像 右:沈先生一九七七年像
這些女子都經曆了一些亂亡,李清照經過北宋南宋之際的亂亡,徐燦經過明清之際的亂亡,沈先生也經過了一個抗戰的時期。可是沈先生的詞不再是李清照那樣的詞,也不再是徐燦那樣的詞,她寫出來的詞是很值得我們注意的。沈先生曾經寫過幾首《浣溪沙》的小詞,我們十首取二。其《涉江詞》前序雲:
司馬長卿有言:賦家之心,苞括宇宙。然觀所施設,放之則積微塵為大千,卷之則納須彌于芥子,蓋大言小言,亦各有攸當焉。餘疴居拂郁,托意雕蟲。每愛昔人遊仙之詩,旨隐辭微,若顯若晦。因效其體制,次近時聞見為令詞十章,見仁見智,固将以俟高賞。
沈先生的這一組詞寫得非常好。大家知道,古代的詞不但是有“歌詞之詞”“詩人之詞”,到了南宋的末期有所謂“賦化之詞”,用比興喻托來寫。南宋詞的比興喻托常常是用長調來寫的,像《樂府補題》詠“白蓮”“莼”“龍涎香”就是用長調來寫。沈先生用小令來寫比興之詞,寫得非常典雅,寫得非常深隐,是難得的好詞。不但在女子之作中是難得的好詞,就是在男子之作中也是難得的好詞。
詞的演進,不但是詞的本身在演進,詞的觀念也在演進。本來是沒有價值的沒有意義的,本來隻是“歌詞之詞”,可是清代常州派的張惠言就從這小詞裡邊看到了比興變風,看到了有這種深遠的意味。
常州詞派的繼承者周濟就比張惠言更進一步,他認為,不是隻寫個人的悲歡喜樂就是比興寄托,所謂“比興寄托”一定要“感慨所寄,不過盛衰”,一定要關系到國家的危亡盛衰,這才是有價值的有意義的作品。周濟還提出來“詩有史,詞亦有史”,像杜甫的詩篇都是反映天寶年間亂離的曆史,詩是可以反映曆史的,詞也是可以反映曆史的。經過了明清之易代,果然清詞裡不少作品都是反映當時曆史的,是以有了所謂“史詞”,多是清初的作品;而到了晚清,鴉片戰争以後,晚清詞人所寫的都是反映國家盛衰事變的小詞。是以你看,這個小詞就很妙,從給歌女寫的歌詞居然演化到反映國家盛衰興亡記載曆史的歌詞了。沈先生看到了前朝詞這麼多的演化,她又經曆了中日戰争的事變,是以她真的是“詩有史,詞亦有史”,她真的是把曆史寫到小詞裡邊去了,而且用這樣深隐的比興寄托,這樣典雅的詞句,寫出這麼美麗的詞篇。如其第一首:
蘭絮三生證果因,冥冥東海乍揚塵。龍鸾交扇擁天人。 月裡山河連夜缺,雲中環佩幾回聞。蓼香一掬伫千春。
寫得非常美,真的是詞,這樣的幽隐深微。她寫什麼呢?寫的是曆史,寫的是日本侵華的戰争。“蘭絮三生證果因”,佛教裡邊講因果的關系,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欲知前生事,今生受者是;欲知來生事,今生做者是”。你種了好因就應該得好果,你如果種的是芬芳美麗的蘭因,你就應該得蘭果,如果你跟這個人有很美好的感情,你們就應該有幸福的生活。
可是怎麼會是絮果呢?飛絮飄萍,就像那柳絮,随風飄蕩,不能夠聚在一起。為什麼種的是蘭因得到的是絮果呢?種什麼因沒有得到什麼果呢?“蘭絮三生證果因”,中國跟日本的關系真是恩怨情仇,唐朝的時候日本派那些留學生到中國來學習,後來日本竟然發動了侵華戰争。曆史的演進,回頭看一看真是“蘭絮三生證果因”。
“冥冥東海乍揚塵”,日本在東方,“塵”就是煙塵、戰塵,戰争又興起了。“龍鸾交扇擁天人”,當年發生西安事變,蔣介石本來是不主張抗戰的,西安事變後蔣介石同意和共産黨聯合抗戰。“交扇”,古代皇帝上朝的時候要用交扇。杜甫的《秋興》裡寫到“雲移雉尾開宮扇”,皇帝上朝的時候先坐在這裡等大臣,這顯得沒有禮貌,如果大臣都已經上朝站在那裡,看着皇帝從台子上面走過去,這又不免把皇帝凡人化了,就不夠神秘,是以就用很多“雉尾”,就是野雞毛做的大大的扇子把它遮住,像屏障一樣,皇帝從背後上來,等皇帝一坐下,扇子向下一撤,“雲移雉尾開宮扇,日繞龍鱗識聖顔”。“龍鸾交扇”,國民黨共産黨兩黨擁一個天人,即那個時候讓蔣介石來上司抗戰。
“月裡山河連夜缺”,有這樣一個傳說,月亮裡邊有一些影子就是大地的山河的影子,她不說我們土地的步步失落,那個時候敗退之快真是一個城一個城地丢。“雲中環佩幾回聞”,是說那些美好的消息,前線戰争勝利的消息,我們什麼時候才能聽到呢?“蓼香一掬伫千春”,這是說我們内心的悲苦像蓼花,蓼花是悲苦的,我們捧着蓼花等待,将來總有一天我們是會勝利的。我的老師顧随先生在淪陷區也寫過一首小詞《鹧鸪天》。
不是新來怯憑欄,小紅樓外萬重山。自添沉水燒心篆,一任羅衣透體寒。 凝淚眼,畫眉彎,更翻舊譜待君看。黃河尚有澄清日,不信相逢爾許難。
他說“不是新來怯憑欄”,我近來不是因為膽怯不敢靠近欄杆。“小紅樓外萬重山”,因為我怕看到那小紅樓外萬重的山。“自添沉水燒心篆”,“沉水”是一種香,他說我自己要儲存我的芳香,我的志節我的感情是不改變的。這都是抗戰時期的作品,我的老師是在淪陷區寫的,沈先生是在抗戰區寫的。沈先生真是“詩有史,詞亦有史”,而且寫得這樣的典雅,這樣的深隐,是從清代的那個詞史觀念繼承下來的。同時,沈先生也很會用新的詞句。再看另外一首《浣溪沙》:
碧檻瓊廊月影中,一杯香雪凍檸檬。新歌争播電流空。 風扇涼翻鬟浪綠,霓燈光閃酒波紅。當時真悔太匆匆。
抗戰的時候有一句話在流傳:“前方吃緊,後方緊吃”,後方的生活如何呢?“碧檻瓊廊月影中”,在重慶的後方還是花天酒地、歌舞宴樂,還是貪贓枉法。“一杯香雪凍檸檬”,冰激淩在那時候還是很摩登的事物。“新歌争播電流空”,廣播是用電的,你看沈先生用的新的意象、新的詞句。“風扇涼翻鬟浪綠”,如波浪一樣卷的頭發,在吹風機的吹動下飄揚。“霓燈光閃酒波紅。當時真悔太匆匆”,我剛才說沈先生那些非常典雅的傳統的有比興喻托的作品寫得好,而她用新名詞寫新的情事也寫得這樣活潑,也寫得這樣有情緻。同樣,沈先生把很多很不容易寫出來的東西也寫得恰到好處。有一首詞《宴清都》,其詞序雲:
庚辰四月,餘以腹中生瘤,自雅州移成都割治,未痊而醫院午夜忽告失慎。奔命瀕危,僅乃獲免。千帆方由旅館馳赴火場,四覓不獲,迨曉始知餘尚在,相見持泣,經過似夢,不可無詞。
這麼複雜的這麼特殊的情事,沈先生寫得非常貼切。有的人說我們要寫現在的生活,除非不寫詞,如果寫詞就要像一首詞,有些人倒是寫實,但真的不像詞了。沈先生實在寫得好!
未了傷心語。回廊轉,綠雲深隔朱戶。羅裀比雪,并刀似水,素紗輕護。憑教剪斷柔腸,剪不斷相思一縷。甚更仗、寸寸情絲,殷勤為系魂住。 迷離夢回珠館,誰扶病骨,愁認歸路。煙橫錦榭,霞飛畫棟,劫灰紅舞。長街月沈風急,翠袖薄、難禁夜露。喜曉窗,淚眼相看,搴帷乍遇。
這是醫院,你看她把醫院寫得這麼美,她說“羅 ”是雪白的,非常典雅,完全是詞的語言;“并刀”是手術刀,她化用的是周邦彥“并刀似水,吳鹽似雪”的語句;“素紗輕護”,白色的絲紗這麼朦胧,她雖纏着紗布,但意象很美。
“憑教剪斷柔腸,剪不斷相思一縷”,我的腸子雖然斷了,可是我的感情還在。“甚更仗、寸寸情絲,殷勤為系魂住”,因為我這麼多情,是以這寸寸的情絲就把我留住了。
“迷離夢回珠館,誰扶病骨,愁認歸路。煙橫錦榭,霞飛畫棟,劫灰紅舞”,她是寫的着火,“煙橫”是濃煙,“霞”是像晚霞一樣的紅色的火光。“長街月沉風急,翠袖薄,難禁夜露”,半夜她從病房裡逃出來。
“喜曉窗,淚眼相看,搴帷乍遇”這句真寫得好!第二天早晨,在窗前她跟程千帆先生夫妻兩人“淚眼相看”,把帳幔一開忽然間看見了,“搴帷乍遇”,寫得這麼多情,這麼宛轉。沈先生确實是一位集大成的作者,她各種體式各種内容都寫得非常好。
别調賀雙卿
現在我還要講到的是一個“别調”。我們說這些女性的詞作,不管是李清照,不管是徐燦,還是沈祖棻先生,都是受過很好的教育的,是很高的知識分子。現在我要講一個“别調”的女詞人,一個鄉下的農村女子,這個女子是個傳說之中的女子,到現在我們對她的姓名仍不詳知,是不是真有這個人都不知道。我倒是以為,這個雙卿是有這麼回事,但被清人史震林在《西青散記》裡給真真假假、虛虛實實地一寫,是以讓人覺得裡邊有的地方是假的。不過,我認為有的地方是真的,因為她的有些個詞句不是造假可以造出來的。你說可以模仿造假,蘇東坡那麼高的才學,他寫的拟陶淵明詩那麼多首,他有心去模仿陶淵明,卻還是不像。以蘇東坡之高才模仿陶淵明卻到底不像陶淵明,是以說我認為,像雙卿這樣的詞不是可以模仿出來的。
雙卿是個農家的女子,嫁給一個農夫做妻子,“夫惡姑暴”,丈夫沒有受過什麼教育,非常粗魯。這個女子雖然不是仕宦的家庭,不同于李清照、徐燦、秋瑾,當然更不同于沈先生,可是她怎麼就會寫詞了呢?她舅舅是一個鄉村教師,她舅舅每天教學生念書,她耳濡目染就聽會了。雙卿妙的就是她的感覺非常敏銳。沈祖棻先生的好處在于字字都有來曆,杜甫的詩也是“無一字無來處”。但雙卿這個女子,她勉強學會了寫詞,沒有“讀書破萬卷”,未必字字有來曆,卻是自己獨出心裁,用自己獨造的語言,說自己的話。且看她的《鳳凰台上憶吹箫·贈鄰女韓西》。
寸寸微雲,絲絲殘照,有無明滅難消。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從今後,酸酸楚楚,隻似今宵。 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袅袅無聊。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
她街坊有一個女子叫韓西,這個韓西其實不識字,也不填詞,但是韓西欣賞雙卿,也喜歡聽雙卿讀詞。後來鄰女韓西許聘給人結婚走了,是以雙卿在“姑惡夫暴”的環境當中就再也沒有一個可以談話的人了,于是她就寫了這首詞。讀書破萬卷有讀書破萬卷的好處,不讀書破萬卷、完全是自己獨造的語言也有獨造語言的好處。“寸寸微雲”,天上那一寸一寸淡薄的微雲;“絲絲殘照”,一絲一絲落日的餘晖;“有無明滅難消”,沒有典故,沒有出處,真是寫得好!光影之間一下子有了,一下子沒有了,一下子明亮了,一下子黯淡了。“正斷魂魂斷,閃閃搖搖”,我們說“黯然銷魂者,惟别而已矣”(江淹),唯一的她可以談話的、同情她的女伴出嫁走了,“斷魂魂斷”,我本來就是斷魂,我這個斷魂今天又魂斷了,我的斷魂如何?我的斷魂飄蕩在空中是“閃閃搖搖”。“望望山山水水,人去去,隐隐迢迢”,走得那麼遠,“隐隐”是看不見了,“迢迢”是那麼遙遠。“從今後,酸酸楚楚,隻似今宵”,從今天你走了以後,酸酸楚楚的生活就像今天晚上一樣,再也沒有人跟我談話了。“青遙,問天不應”,“青遙”兩個字真是神來之筆,“青”是天之顔色,“遙”是天之距離,你走了看不見了,看到的天是“青遙”,一片那麼高遠的藍色;“問天不應”,我要問天我為什麼這麼不幸?“青遙,問天不應,看小小雙卿,袅袅無聊”,這麼纖細的、這麼瘦弱的雙卿,“袅袅”是她的身材,她是如此之寂寞,百無聊賴。“更見誰誰見,誰痛花嬌”,我更看見誰,又有誰看見我,誰在跟我一樣憐惜這些個花草?“誰望歡歡喜喜,偷素粉,寫寫描描”,我還盼望有誰跟我在一起,我們常常沒有紙筆,我們就把臉上擦的白粉用水調一調寫在綠色的樹葉上。“誰還管,生生世世,夜夜朝朝”,誰再關心我,生生世世,從黑夜到白天。
本文據2003年南京大學演講整理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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