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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令偉|徽宗朝的古物聚藏與著錄

編者按:浙江省第二十一屆哲學社會科學優秀成果獎評選結果日前揭曉,藝術人文學院孔令偉教授的《悅古——中國藝術史中的古器物及其圖像表達》(上海書畫出版社)獲得基礎理論研究優秀成果獎一等獎。現推送書中第二章第四節,與讀者分享。

孔令偉|徽宗朝的古物聚藏與著錄
孔令偉|徽宗朝的古物聚藏與著錄
孔令偉|徽宗朝的古物聚藏與著錄
孔令偉|徽宗朝的古物聚藏與著錄

徽宗朝的古物聚藏與著錄

孔令偉/撰

和前代相比,北宋的古物聚藏頗為可觀,而其中關于古代禮器、銅器的收藏更是遠遠超越了古人。蔡縧在《鐵圍山叢談》中談到,大觀初,宋徽宗“乃效公麟之《考古》,作《宣和殿博古圖》,凡所藏者,為大小禮器,則已五百有幾。……獨政和間為最盛,尚方所貯至六千餘數,百器遂盡。……宣和後……累數至萬餘。” [1]

圖譜是對實物的記錄。宋帝室的鐘鼎古物,主要集中收藏在三館秘閣、太常寺等處。秘閣的工作之一是為古器制作圖錄,楊南仲《皇祐三館古器圖》就是一個例子——這部圖錄也是黃伯思編纂《博古圖》時所參考的“秘閣舊籍”之一。徽宗時期,宣和殿、保和殿則成為古物聚藏中心,《宣和博古圖》所著錄的器物也主要來自于這兩處宮殿。

蔡京有《太清樓侍宴記》,記述了宣和殿景緻:

政和二年三月,……诏臣京曰:“此跬步至宣和,即言者所謂金柱玉戶者也,厚誣宮禁。其令子攸掖入觀焉。”東入小花徑,南度碧蘆叢,又東入便門,至宣和殿,止三楹,左右挾,亦三楹;中置圖書、筆硯,古鼎、彜、罍、洗。陳幾案台榻。漆以黑。下宇純朱,上棟飾綠,飾緣無文采。東西庑各有殿,東西庑側各有殿,亦三楹……[2]

政和五年,宣和殿始設學士職位,徽宗專為此事頒賜了手诏:

宣和秘殿,建自紹聖中。經毀徹廢。更至崇甯初,繼複繕完。朕萬幾餘暇,遊息須臾之間,未始不居于此。近置直殿,以左右近侍官典領,吾囗囗囗囗有以處之。宜置新妝,以彰榮近,以永其傳。可置宣和殿學士,班在延康殿學士之下,以兩制充,聽旨除授。凡厥恩數,并依延康殿學士體例施行。[3]

蔡京長子蔡攸是首任宣和殿學士——蔡攸和王黼都是徽宗寵信的官員。蔡攸無學,宣和年間執掌秘書省,是近百位飽學儒臣的領袖。他曾召秘書省官員于道山食瓜,衆人征說“瓜事”,每說一條,“食瓜一片”。儒臣回避蔡攸,不敢盡言。校書郎董逌連說數條,多為人所未聞。其後,董逌即被貶黜出京。[4]學士蔡攸得寵時,“與王黼得預宮中秘戲。或侍曲宴,則短衫窄褲,塗抹青紅,雜倡優侏儒中,多道市井淫媟谑浪語”。[5]蔡攸負責管理内府儒臣,組織古物、古禮的考訂工作;和蔡攸共事的這位王黼,姿容俊美,多智善佞,是《宣和博古圖》的主編。

徽宗時期,除了宣和殿,俟後建立的保和殿也是收藏古物的重要所在。政和三年九月保和殿落成之後,徽宗皇帝還寫下了一篇《保和殿記》,雲:

乃诏有司徙屯營于宮垣之外,移百官舍宇,俾就便利。得其地,遷延福宮于宮城之北,即延福舊址作保和殿。五楹挾三,東側殿曰出光,西側殿曰保光;保和之後有殿曰燕頤,西旁有殿曰怡神、曰凝神,其楹數如保和。總為屋七十五間。工制甚巧,人緻其力。始于四月癸巳,至九月丙午殿成。上飾純綠,下漆以朱,無文藻繪畫五彩。垣墉無粉澤,淺黑作寒林平遠禽竹而已。前種竹、木樨、梅、桐、橙橘、蘭蕙,有歲寒秋香、洞庭吳會之趣。後列太湖之石,引滄浪之水。波池連綿,若起若伏,支流派判,萦纡清泚,方壺、長江遠渚之興。左實典谟訓诰經史,以憲章古昔,有典有則;右藏三代鼎彜俎豆、敦盤尊罍,以省象制器,參于神明,薦于郊廟。東序置古今書畫,第其品秩,玩心遊思,可喜可愕;西夾收琴阮箫硯,以揮毫灑墨,放懷适情雲雲。[6]

宣和元年九月十二日,徽宗再次召蔡京入宴。蔡京留下了《保和殿曲宴記》,記錄了保和殿的景緻與古物收藏:

始至保和殿。三楹,楹七十架,兩挾閣,無彩繪飾侈……中楹置禦榻,東西二間列寶玩與古鼎彜器。王左挾閣曰“妙有”,設古今儒書、史子楮墨。右曰“日宣”,道家金櫃玉笈之書,與神霄諸天隐文。上步前行,稽古閣有宣王石鼓。曆邃古、尚古、鑒古、作古、傳古、博古、秘古諸閣,藏祖宗訓谟,與夏商周尊、彜、鼎、鬲、爵、斝、卣、敦、盤、盂,漢晉隋唐書畫,多不知識,駭見。上親訓示,為言其概……抵玉林軒,過宣和殿、列岫軒、天真閣,凝德殿之東,崇石峭壁高百丈,林壑茂密,倍于昔見。[7]

蔡京兩次赴宴,其場景我們可以在徽宗《文會圖》中揣摩一二。而蔡京的親身經曆也在他的四子蔡縧那裡也得到了回應,蔡縧在《鐵圍山談叢》中談到,徽宗:

嘗有旨,以所藏列崇政殿暨兩廊,召百官而宣示焉……時所重者三代之器而已,若秦、漢間物,非殊特蓋亦不收。及宣和後,則鹹蒙貯錄,且累數至萬餘……而宣和殿後,又創立保和殿者,左右有稽古、博古、尚古等諸閣,鹹以貯古玉印玺,諸鼎彜禮器,法書圖畫盡在。[8]

孔令偉|徽宗朝的古物聚藏與著錄

北宋《文會圖》軸局部,設色絹本,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宣和殿”“保和殿”是宋徽宗的起居殿,把古物集聚在此,顯然不是祖宗典制。不過,這件事卻标志着古物觀念史上的一次重要變化,“墟墓之物”從此登堂入室,成為供人摩挲把玩的“審美對象”[9]——曆史感與美感合二為一,此風氣與做法一直延續到今天。

内府的古物并非憑空而降,而是通過一次又一次的诏令征召集聚而來。在古代中國,典籍、卷軸書畫、鼎彜古物絕非普通的财物,而是古人靈魂與精神的重要象征,[10]北宋時期,懲戒鄰國的方式之一就包括禁止向對方出售書籍,蘇轼甚至還為此上過奏折。古物本身就是活着的曆史,學者研究文物,可以寄托自己的生命。帝王研究古物,應該還有更豐富的含義。彙聚前代文物——正如在帝都經營建築奇觀、舉辦盛大集會一樣——這也是王庭威服四夷、宣示正統的重要活動。臣屬有義務無條件地向帝室輸獻古物,同時,這也是邀寵的重要方式。《家世舊聞》中記載:“至崇甯後,古器畢集于禦府,至不可勝計。一器之值,或數千缗,多因以求恩澤,所至古冢 鑿殆遍。”[11]

《遵生八箋》引《西湖志》雲:“高宗幸張俊,其所進禦物,有獅蠻樂仙帶……龍文鼎、商彜、高足彜、商父彜、周盤、周敦、周舉罍、獸耳周罍、汝窯酒瓶二對,有禦寶畫曹霸《五花骢》……皆珍品也。”[12]這樣的例子在各個時代都不鮮見。而帝王在向臣屬索取古物時,也不必有任何猶豫和心理負擔。同樣是宋高宗的例子:

番陽董氏,藏懷素草書千文一卷,蓋江南李主之物也。建炎己酉,董公逌從駕在維揚,适敵人至,逌盡棄所有金帛,惟袖千文南渡。其子弅尤極珍藏。一日朱丞相奏事畢,上顧謂曰:“聞懷素千文真迹在董弅處,卿可令進來。”丞相谕旨,弅遂以進。[13]

不過,在普通官員、商人和百姓那裡,情形可能完全不同——葉夢得《避暑錄話》:

宣和間,内府尚古器。士大夫家所藏三代、秦、漢遺物,無敢隐者,悉獻于上。而好事者,複争尋求,不較重價,一器有直千缗者。利之所趨,人競搜剔山澤,發掘墳墓,無不所至。往往數千載藏,一旦皆見,不可勝數矣。[14]

葉夢得是蔡京門客,經蔡京舉薦,被徽宗特遷為祠部郎官。《避暑錄話》還提到了發生在楚國故地幾則故事,根據他的描述,這地方官員對古物的搜攫可謂不遺餘力、如癡如狂:

吳珏為光州固始令。光,申伯之國,而楚之故封也。間有異物,而以僻遠,人未之知,乃令民有罪皆入古器自贖。既而罷官,幾得五六十器。與餘遇汴上,出以相示。其間數十器尚三代物。後餘中表繼為守,聞之,微用其法,亦得十餘器,乃知此類在世間未見者尚多也。範之才為湖北察訪,有绐言澤中有鼎,不知其大小,而耳見于外,其間可過六七歲小兒。亟以上聞,诏本部使者發民掘之。凡境内陂澤悉幹之,掘數十丈,訖無有,之才尋見谪。[15]

徽宗時期,内府的文物庋藏之盛,堪稱中國藝術收藏史的又一個奇迹。然而數年之後,宣和殿、保和殿的舊藏便水流雲散,浪蕩西東。或依金人輾轉北上,或随遺民飄搖南下(南下文物見于張掄《紹興内府古器評》),或者是荼毒于水火兵燹,不知所終。[16]北上的文物,多流入金朝宮廷。[17]有一些也會中途流散,政和禮器中的一件“牛鼎”就在随金人北上時滞留河北——現陳列于河北省博物館。流入北方的文物偶爾也會被使臣帶回南方,[18]或通過榷場重新回流江南,類似今天的文物回流拍賣。[19]金覆滅後之後,諸多故宋文物依舊滞留北方,為元代“大都”文人提供了精神滋養。南下的圖書文物,則為江南蘇杭地區帶來了好古、悅古的風氣,成為士人追念故國的心理寄托。至元末昆山顧阿瑛以後,蘇州、杭州地區的好古之風更是蒸蒸日上,一發而不可收。

注釋

[1](宋)蔡縧:《鐵圍山叢談》卷四,第24頁a至第25頁a。

[2](宋)王明清:《揮麈錄餘話》卷一,宋刻本,第11頁a、b。

[3]宋徽宗政和五年四月二十四日《置宣和殿學士禦筆》,載(宋)佚名《宋大诏令集》卷一百六十四,清鈔本,第2頁a。

[4]《揮麈前錄》:“宣和中,蔡居安提舉秘書省。夏日,會館職于道山,食瓜。居安令坐上征瓜事,各疏所憶,每一條食一片。坐客不敢盡言,居安所征為優。欲畢,校書郎董彥遠連征數事,皆所未聞,悉有據依,鹹歎服之。識者謂彥遠必不能安,後數日果補外。蘇訓直雲。”(宋)王明清:《揮麈前錄》卷三,宋刻本,第8頁b、第9頁a。

[5](清)畢沅:《續資治通鑒》卷九十三,清嘉慶六年馮集梧等遞刻本。

[6](宋)陳均:《九朝編年備要》卷二十八,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4頁a至第15頁a。

[7](宋)王明清:《揮麈錄餘話》卷一,第14頁a、b。

[8](宋)蔡縧:《鐵圍山叢談》卷四,第25頁a、b。

[9]當然,更早的做法是始于北宋的文人群體,宋真宗時就有一個例子:“夏英公竦,性好古器奇珍寶玩。每燕處,則出所秘者,施青氈列于前,偃卧牙床,瞻視終日而罷。月常數四如此。”(宋)吳曾《能改齋漫錄》卷十二《夏英公好古器珍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頁a、b。

[10]考察或求證一個民族的精神面貌,最常見的方式就是闡釋此民族法律、風俗、古文物或藝術的曆史,在西方,黑格爾之後,藝術更成為驗證或宣示民族精神的重要工具——此條見解得益于楊思梁先生,謹此緻謝。

[11](宋)陸遊:《家世舊聞》卷下,民國影明穴硯齋鈔本。

[12](明)高濂:《遵生八箋》卷十四,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5頁a、b。

[13](宋)曾敏行:《獨醒雜志》卷六,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7頁b。

[14](宋)葉夢得:《避暑錄話》卷下,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8頁b、第19頁a。

[15] 同上,第19頁a、b。

[16](宋)邵博:《邵氏見聞後錄》卷第二十七,第1頁a:“宣和殿聚殷周鼎、鐘、尊、爵等數千百種。國破,寇盡取禁中物,其下不禁勞苦,半投之南壁池中。後世三代彜器,當出于大梁之墟雲。”

[17](金)張思顔《南遷錄》:金章宗“幸蓬萊院,見所陳玉器及諸珍玩,視其篆識,多用宋朝宣和時物,恻然動色。宸妃曰:‘作者未必用,用者不必作,南帝但能作,以為郎主用耳。’”。鐘淵映(約1640-約1680年)認為《南遷錄》為僞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認為《金史》引證過《南遷錄》。此書多錯亂之處,我們可作稗史看待。

[18](清)潘永因:《宋稗類鈔》卷三十二,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14頁a至第15頁a:“嘉泰間,章文莊公颍,以右史直禁林。時宇文紹節挺臣為司谏,……一日宴聚,公出所藏玉杯侑酒,色如截肪,真于阗産也,坐客皆誇賞之。挺臣忽旁睨微笑曰:‘異哉!先肅愍公虛中使金日,嘗于燕山獲玉盤,徑七寸餘,瑩潔無纖瑕,或以為宣和殿故物。平日未嘗示人,今觀此色澤殊似。’于是坐客鹹欲快睹,趣使取之。既至。則玉色制作無毫發異。衆客驚詫,以為幹铘之合,不足多也。”

[19]王國維《書〈宣和博古圖〉後》:“蓋金人不甚重視古器,而宋之君臣方懸重值購之。故汴京内府及故家遺物,往往萃于榷場。”載王國維:《觀堂集林(外二種)》卷十八,彭林整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569-570頁。

作者簡介

孔令偉|徽宗朝的古物聚藏與著錄

孔令偉,中國美術學院教授、博士研究所學生導師、藝術人文學院副院長。著有《風尚與思潮:清末民國中國美術史中的流行觀念》《悅古》;編著有《中國現當代美術史文獻選編》(與呂澎合作)《藝術哲學與史學理論》等;譯著有《曆史及其圖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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