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

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

五代時已出現帝王題寫書畫的現象,《夢溪筆談·補筆談》卷二載:“諸書畫中,時有李後主題跋,然未嘗題書畫人姓名;唯鐘隐畫,皆後主親筆題‘鐘隐筆’三字。後主善畫,尤工翎毛。或雲:凡言‘鐘隐筆’者,皆後主自畫。”從沈括(公元1031—1095年)所載來看,南唐時宮廷畫家似不落題識,被認為可信的南唐衛賢的《高士圖》亦無款。宋徽宗趙佶(公元1082—1135年)作為宮廷繪畫的創作者和鑒藏者,開創君臣題跋之風氣,從他與近臣蔡京的題畫活動中可見一斑。

宋徽宗趙佶禦筆的《雪江歸棹圖》其上有蔡京的題跋,提到宋徽宗畫了春夏秋冬四景畫,“雪江歸棹”是其中的一件,這與宋代“四時”的繪畫時間觀是契合的。蔡京的用筆姿媚飄逸、字勢雄健痛快,具有強烈的個人風格特征。如成書于1123年前後的《宣和書譜》盛贊其“正書如冠劍大臣議于廟堂之上,行書如貴胄公子,意氣赫奕,光彩射人”。《鐵圍山叢談》卷四曰:“字勢豪健,痛快沉着。迨紹聖間,天下号能書,無出公之右者。”這些評價在這件題跋上得以充分展現:

臣伏觀,禦制雪江歸棹。水遠無波,天長一色。群山皎潔,行客蕭條。鼓棹中流,片帆天際,雪江歸棹之意盡矣。天地四時之氣不同,萬物生天地間,随氣所運,炎涼晦明,生息榮枯,飛走蠢動,變化無方,莫之能窮。皇帝陛下以丹青妙筆,備四時之景色,究萬物之情态于四圖之内,蓋神智與造化等也。大觀庚寅季春朔,太師楚國公緻仕臣京謹記。

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

(宋) 趙佶 聽琴圖 絹本設色 縱147.2厘米 橫51.3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另一件有蔡京題跋的圖是《聽琴圖》,描繪官僚貴族雅集聽琴的場景。主人公道冠玄袍,居中端坐,凝神撫琴,前面坐墩上兩位紗帽官服的朝士對坐聆聽,左面綠袍者籠袖仰面,右面紅袍者持扇低首,二人悠然入定,仿佛正被琴聲牽引着神思,完全陶醉其中。叉手侍立的藍衫童子則注視着撥弄琴弦的主人公。作者以琴聲為主題,以筆墨刻畫出“此時無聲勝有聲”的音樂意境。畫面上方有蔡京手書七言絕句一首,右中上處有趙佶瘦金書題“聽琴圖”三字,左下有“天下一人”花押與“禦書”朱文方印。

“吟徵調商竈下桐,松間疑有入松風。仰窺低審含情客,以聽無弦一弄才。臣京謹題。”在此雖然署“臣京”,但并未小書,也未空格,接近後世文人題跋格式。亦可見出徽宗與臣子交遊時,并未過于顧及君臣之分,顯示出一派“文藝天子”氣息。

在題畫方面,如高宗趙構(公元1107—1187年)《翰墨志》所載:“标題品次,皆宸翰也。”徽宗趙佶主持宣和畫院,在鑒藏方面采用固定格式的“宣和裝”,親筆題寫具有一定格式的畫名。目前能見到的實物中,“宣和裝”書畫固然有徽宗所書标題,但品次卻未見,《翰墨志》所錄顯示,徽宗自己也書寫題跋,以品次繪畫。

題寫書畫名,并非由徽宗始,除《萬歲通天帖》中王方慶題名外,米芾《畫史》載唐代戴嵩所畫的《白牛圖》,其上有唐太宗(公元599—649年)禦書“戴嵩牛”三字。目前實物所能見到的最早的畫名,是《江行初雪圖》中十二字題名“江行初雪圖畫院學生趙幹狀”。學界一般認為是南唐後主李煜(公元937—978年)的書迹。如《宣和畫譜》卷十七所論:“然李氏能文善書畫,書作顫筆樛曲之狀,遒勁如寒松霜竹,謂之‘金錯刀’,畫亦清爽不凡,别為一格。”又提到南唐畫家唐希雅學李煜錯刀筆,畫竹乃如書法,可謂最早的“書畫合一”之例。另要補充的是,題名中的“狀”字有描寫和上呈兩種含義,有學者認為,作畫可能與朝廷對民情的體察有關。

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

在趙佶的“宣和裝”鑒藏裝褙固定格式中,若是書帖,一般在卷頭的黃絹隔水處用月白小簽,金筆書字;繪畫則書在黃絹隔水左上角,用墨題字,比絹簽要稍大一些。但也有例外,如徐邦達先生指出,王羲之《遠宦帖》即為墨題;繪畫也偶見題在本幅之上的,禦畫《雪江歸棹圖》的題名“雪江歸棹圖”即為此例。

徽宗的題畫,并不僅僅是題寫畫名,還包括題詩文與押署。如南宋楊王休《宋中興館閣儲藏圖畫記》記錄當時南宋内府所藏911軸畫,當時徽宗有禦畫14軸在庫中,都是花鳥畫,還有禦題畫31軸。其中有8件花鳥畫為一套,其上都題有五言絕句,分别為《海棠通花鳳》、《杏花鹦鹉》、《芙蓉錦雞》、《千葉碧桃蘋茄》(碧桃)、《聚八仙倒挂兒》(櫻桃)、《金林檎遊春莺》(類似果樹來禽圖)、《香梅山白頭》。“以上八軸于禦書詩後并有‘宣和殿禦制并書’七字。”這些載錄,與現藏于故宮博物院的《芙蓉錦雞圖》、藏于台北“故宮博物院”的《蠟梅山禽圖》的實物相一緻。

在《芙蓉錦雞圖》中,徽宗題曰:“秋勁拒霜盛,峨冠錦羽雞。已知全五德,安逸勝凫。”正如《韓詩外傳》所雲:“頭戴冠者,文也;足傅距者,武也;敵在前敢鬥者,勇也;見食相呼者,仁也;守時不失者,信也。”此外,《蠟梅山禽圖》中亦有詩:“山禽矜逸态,梅粉弄輕柔。已有丹青約,千秋指白頭。”均有“宣和殿禦制并書”七字與“天下一人”花押。詩畫煥然交映,可以認為徽宗之時開創了題詩入畫心的先河,然文獻載錄表明,題詩入畫心已然興起,隻是尚不算盛行。如《畫繼》卷三載晁補之(公元1053—1100年)在“春堂大屏”中題詩:“胸中正可吞雲夢,盞底何妨對聖賢;有意清秋入衡霍,為君無盡寫江天。”

此外,徽宗時期還制作了《宣和睿覽冊》,如《畫繼》卷一所載:“動物則赤烏、白鵲、天鹿、文禽之屬,擾于禁;植物則桧芝、珠蓮、金柑、骈竹、瓜花、耒禽之類,連理并蒂,不可勝紀。乃取其尤異者凡十五種,寫之丹青,亦目曰《宣和睿覽冊》。……累至千冊,各名輔臣題跋于後,實亦冠絕古今之美也。”

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

(宋) 趙佶 五色鹦鹉圖 (局部)  絹本設色  縱53.3厘米  橫125.1厘米 〔美〕波士頓美術館藏

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

(宋) 趙佶 五色鹦鹉圖 (局部)  絹本設色  縱53.3厘米  橫125.1厘米 〔美〕波士頓美術館藏

目前被認為可信的三件《宣和睿覽冊》之作,是《五色鹦鹉圖》《祥龍石圖》和《瑞鶴圖》。餘輝先生在《〈五色鹦鹉圖〉中的道教意識》一文中提到,現藏于波士頓美術館的《五色鹦鹉圖》流傳有緒,幅上的“天曆之寶”玺表明它為元内府所有,明末歸戴明說(公元1609—1686年),清初屬宋荦(公元1634—1713年),後入清乾隆、嘉慶皇帝内府,全卷為乾隆内府重裱。重裱時,徽宗的題詩被移到了前面,《石渠寶笈·初編》卷二十六著錄。此後,賞賜恭親王奕(公元1832—1898年),辛亥革命後被其後人售予古董商,1925年為張允中(公元1881—1960年)在琉璃廠購得,他連題五跋,确認此系徽宗之作,考證其流傳過程,并核對與《石渠寶笈》的記載無誤。後為日本人山本悌二郎(公元1870—1937年)購得,著錄于其1931年刊印的《澄懷堂書畫目錄》卷一中,二戰後其後人售予波士頓美術館。

作該卷是出于為國祈禱,以工筆勾線填色完成,顯得工整絢麗,充分表達了畫家的虔敬心情。在畫幅右側,有瘦金書題文和七律詩一首:

五色鹦鹉,來自嶺表。

養之禁籞,馴服可愛。

飛鳴自适,往來于苑囿間。

方中春繁杏遍開,翔翥其上,

雅詫容與,自有一種态度。

縱目觀之,宛勝圖畫,因賦是詩焉。

天産軋臯此異禽,遐陬來貢九重深。

體全五色非凡質,惠吐多言更好音。

飛翥似憐毛羽貴,徘徊如飽稻梁心。

缃膺绀趾誠端雅,為賦新篇步武吟。

幅上的落款隻剩下“制”“并”二字和殘損的花押,根據《祥龍石圖》卷、《瑞鶴圖》卷後的款書都作“禦制禦畫并書”六字和花押“天下一人”,可以判定《五色鹦鹉圖》卷破損的字為“禦制禦畫并書”,押署“天下一人”,與《祥龍石圖》卷、《瑞鶴圖》卷一樣,在“制”字處钤印“禦書”(朱文)。

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

(宋) 趙佶 祥龍石圖 (局部)  絹本設色  縱53.9厘米  橫127.8厘米  故宮博物院藏

《祥龍石圖》題跋:

祥龍石者,立于環碧池之南,

芳洲橋之西,相對則勝瀛也。

其勢勝湧,若虬龍出為瑞應之狀,

奇容巧态,莫能具絕妙而言之也。

廼親繪缣素,聊以四韻紀之。

彼美蜿蜒勢若龍,挺然為瑞獨稱雄。

雲凝好色來相借,水潤清輝更不同。

常帶瞑煙疑振鬣,每乘宵雨恐淩空。

故憑彩筆親模寫,融結功深未易窮。

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

(宋) 趙佶 瑞鶴圖(局部)  絹本設色  縱51厘米  橫138.2厘米  遼甯省博物館藏

《瑞鶴圖》題跋:

政和壬辰上元之次夕,

忽有祥雲拂郁,低映端門,衆皆仰而視之。

倏有群鶴飛鳴于空中,

仍有二鶴對止于鸱尾之端,頗甚閑适,

餘皆翺翔,如應奏節。

往來都民無不稽首瞻望,歎異久之。

經時不散,迤逦歸飛西北隅散。

感茲祥瑞,故作詩以紀其實。

清曉觚稜拂彩霓,仙禽告瑞忽來儀;

飄飄元是三山侶,兩兩還呈千歲姿。

似拟碧鸾栖寶閣,豈同赤雁集天池;

徘徊嘹唳當丹阙,故使憧憧庶俗知。

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

(宋) 趙佶 瑞鶴圖  絹本設色  縱51厘米  橫138.2厘米  遼甯省博物館藏

趙佶字結體取自黃庭堅,筆法取自薛稷、薛曜,硬瘦中不失飄逸。以上三件均先文後詩,禦制詩比文擡高三字左右,其後為“禦制禦畫并書”與“天下一人”花押。關于花押,據文獻載始于唐代。《圖畫見聞志·論氣韻非師》中提道:“且如世之相押字之術,謂之心印。本自心源,想成形迹,迹與心合,是之謂印。”編者注釋引周密《癸辛雜識》,提到花押即古人押字稍花之而成,唐代韋陟将其名押署如“五朵雲”。北宋時人将押署或花押看作是心之形迹,甚至有吉兇之相,這一點頗值得注意。元人為求簡便,則多見花押印,據王志敏研究,此物或可追溯至五代。要補充的是,中國特有的花押也傳入了日本。日本學者常識英明在《花押的由來和曆史》中提到,花押大緻在平安時代(公元794—1192年)中期由東傳到日本,稱為“草名體”;在鐮倉時代(公元1185—1333年)由于中日禅僧的交流再度傳入日本,稱為“二字合體”;至明代又将流行的樣式随着貿易傳入日本,稱為“明朝體”。

徽宗時代的“宣和裝”題寫格式、君臣題跋,以及題詩入畫心的營造,使這一時期的書畫題跋樣式基本完備,在後世延續發展出多種題跋樣式。

(本文作者供職于華東師範大學美術學院,原文标題為《徽宗朝廷的文化氣象: 君臣題跋與題畫詩文》,全文原刊于北京畫院《大匠之門》。)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