莆田女作家“夜探”老城區盲人推拿店
圖文：陳秋欽
““按摩”是一個比較敏感的詞語，按摩店在城市如雨後春筍般地開疆拓土，時常發生一些不雅的事件。“盲人推拿店”又是其中的一個旁系，盲人推拿師到底生活在一個怎樣的世界？盲人推拿會不會像盲人摸象那樣瞎摸？或者他們在黑暗裡，也有一雙明亮的眼睛？繼《一位從大山尼姑庵裡走出來的莆田女作家》後，帶着疑惑和好奇感，陳秋欽又慢慢進入了盲人推拿師的世界。
01
夜幕降臨後，在朋友的推薦下我來到老城區勝利路的盲人推拿店。這家推拿店在勝利路開了好多年。推拿店的老闆是一位身材苗條的三十多歲盲女。手底下共有多個男性推拿師。
朋友說，這家推拿店頗受女性歡迎，因為推拿師什麼都看不見，讓人有安全感。雖說看不見，但還未進門時，老闆娘就立刻站起來迎接我們。
盲人對聲音格外敏感，光靠腳步聲就辨認出我們的位置。老闆娘正對我們，熱情地打招呼，我甚至懷疑她能看到。
項目和價格表張貼在牆上，老闆娘讓我看着選。确定好項目，她給我安排了一位男性推拿師。
推拿師也是莆田人。他穿着紅色的長袖衫，戴着口罩，整個人拾掇得幹幹淨淨。
推拿師讓我趴在床上，我嗅到床單上有股陽光的味道。
我不禁感歎：“你們這裡很幹淨。”
言者無意，聽者有心。對方連忙解釋：“不知道，我看不見。我有醫院鑒定，是一級視力障礙。”
02
盲人推拿店的噱頭就是盲人，顧客對推拿師的身份存疑時有發生。
“我天生盲人，一出生就不知道這個世界的黑與白。我黑社會老大！”
他的黑色幽默緩解了略微尴尬的氣氛。推拿正式開始。他的手摁在我的脊椎上，力道通過指尖傳遞過來，我疼得龇牙咧嘴。約莫十分鐘後，疼痛才慢慢轉換為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你的脊椎勞損是長年累月堆積起來的。局部肌肉僵硬。我先打通血脈。記住，睡覺枕頭不要太高。”
他講解推拿的技巧，說推拿手法看似簡單，實則對人體穴位的位置要求嚴苛。
“你是盲人按摩，怎麼精準穴位呢？”
他立刻反駁道：“明眼人怎麼精準呢？穴位是靠看的嗎？能被看到嗎？”
我感覺到彼此間的交流，因為一雙眼睛産生了隔閡。他應該也察覺到這點，随後慢吞吞地問我：
“你經常見到盲人嗎？”
03
我經常見到盲人嗎？
認真思索起來，我才發現這些年幾乎沒在街上看見過盲人。以前在鄉村生活時，還能見到拄拐杖的盲人。後面搬進城裡，隻見盲道，不見盲人。
我突然意識到，我完全不了解盲人，也看不到盲人的生活。
我将内心所想如實告訴他。也許因為我的語氣誠懇，他竟跟我介紹起了盲人的生活。
“除了看不見，其他都差不多。我們也玩手機，用微信聊天。”
“玩手機？”
國際盲人節，盲人選手在比賽操作手機。新華社資料圖
“是的。”他肯定。現在許多手機都裝載了輔助功能，是以盲人也能通過語音識别做到玩手機。一般的網購、點外賣、支付寶對盲人而言都不是問題。
“難就難在做飯和出行。”
由于看不見，盲人的必須要有悟性、獨立能力要很強，才能學會很多東西。他拿做飯舉例，食材用料包括烹饪過程有太多細節需要反複确認，每次做飯都是考驗。
“以往我做飯時總是手忙腳亂，經常失敗。現在能用手機點外賣，吃飯問題就解決了。”
至于出行，盲人推拿師告訴我，他每年都會抽出三個月的時間用來旅遊。
04
盲人旅遊團 圖源：網絡
盲人旅遊，聽起來像天方夜譚。
“你去旅遊？你是盲人，怎麼去看風景和這個世界？”我轉過身來，看他的眼睛。他的雙眼确實失去了光澤，像冬天裡被哈了一口熱氣的玻璃。
他發出輕蔑的笑聲，似是嘲諷我的無知。
“盲人旅行所領悟到的是聽覺，觸覺，嗅覺。春天來了，萬物複蘇，我嗅到了新鮮的花草氣息，感受到了清爽的空氣。”
“我用雙腳去爬長城，用手摸着長城的磚牆，聽着導遊的講解，感受到了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有些東西，無法觸摸，你隻能憑着自己的想象，你想象它是什麼，你就達到怎樣的境界。”
盲人登長城 圖：網絡
他停頓一下，略有所思片刻，繼續說：“當然我更希望帶有口述影像以及朗讀字幕，帶有口述影像以及朗讀字幕這些領域國内還是欠缺。”
欠缺不止如此。大城市關于盲人出行的硬體設施還算完善。而小城市，盲道多數形同虛設，有七拐八彎的，也有中途截斷的，甚至被占用作停車位的。這些都是短期内無法改變的現實。
“是以你在街上看不到盲人。”
05
他如倒豆子般噼裡啪啦說了很多話。我突然有點了解他。盲人并非我們想象中的木讷。在失去光影的世界裡，有聲音和觸覺滋補他們的心靈。他們内心世界也是活躍的，對生活同樣充滿熱情。
他的手掌在我的背上推拿。我忽然有點在意一個問題：
“你在按摩的過程中對女性的把握和感覺如何？”
“你是說如何掌握對女性的敏感部位，對嗎？”
他的直白令我手足無措。我真後悔問了這麼一個問題。他反倒不在意，旁若無人地解釋着：
“這就關系到行為職業道德。每個職業都有自己的職業道德，每個人都應該自覺遵守自己的職業道德。我們有乳腺按摩和腹部按摩，這些我一般不做，當然也有很多顧客強烈要求我做，我也會做的。現代社會女性很注重養生乳腺按摩腹部按摩這一塊。我以前福州廈門做這塊更多，在莆田偶爾做過。”
他隻解釋了“把握”，我硬着頭皮繼續問：“那感覺呢？”
“盲人基本上隻會對盲人有感覺。”
我不能太了解。
06
“真正的愛情需要平等。”
無法注視夫妻的盲人，同樣不喜歡被夫妻注視。他大膽向我闡述了盲人的世界觀，事實上因為感官的差異，盲人很少與正常人打交道。
多數盲人隻願意和盲人交朋友。同樣，盲人也隻跟盲人談戀愛，結婚。
“盲人也是人，需要有尊嚴地活着。”他說多數盲人都希望被平等對待，但社會總會格外關照他們。有時關照也會刺痛自尊。
我想起了電影《觸不可及》，影片講述了遭遇事故而癱瘓的有錢人菲利普跟照顧其生活的貧窮青年戴爾之間的友情故事。戴爾不是合格的保姆，經常出錯，但菲利普堅持選擇戴爾，隻因對方沒有刻意将他當作殘障人士看待。
電影劇照
相比較關懷，特殊群體更需要尊嚴。
“那你成家了嗎？”我追問。
“還沒，我談過幾次戀愛，有點盲目了，每次都以失敗告終。每次都是我愛她，她的心裡卻裝着别人。我不喜歡的人，卻死心踏地一心一意要照顧我，這個世界怎麼這麼可笑。有時想想，算了算了，将就将就，湊合過日子呗。可是真正走在一起，卻湊合不起來，甯願單身，人生短短幾十年，怎能随便打發自己？随緣吧。”
在愛情的煩惱上，盲人和普通人一樣。愛情可以跨越一切，愛情的煩惱也可以跨越一切。
如何排解煩惱，盲人說靠音樂。難過的時候他會唱歌。其他盲人也有參加盲人派對，派對上大家都玩得很瘋狂，肆意發洩内心的壓抑。
說到這，他忽然閉嘴了。我想再問，他卻告訴我，推拿結束了。
我想，他大概對我關閉了心門。我失去了解盲人派對的機會，隻能在破碎的言語裡，通過想象力幻想一群盲人在嘈雜的音樂裡扭動身體，發出尖叫和狂歡。
但我永遠也無法用眼睛目睹這一切，正如盲人同樣無法看見我們的世界。
老闆娘獨自坐在沙發上
我離開了推拿店。一月的勝利路空氣濕冷，我将脖子縮在衣領裡。迎面走過來兩個有說有笑的女性，街道往來的車輛射出刺眼的白燈。剛才發生的事情很快就變得模糊，我想一切如同擦肩而過。
于是我頭也不回地走了，回到了自己的生活。
作者簡介：
陳秋欽，筆名欽欽，莆田人。一腳踏進現實，一腳踩入虛幻，文字點亮夢想。文字是她的情人，難以割舍，無法自拔。